1.2 人类大历史中的农业劳动力转移

摘要:农业劳动力转移现象可以精炼为非农化概念。非农化和12,000年前发生的农业化是两个同等重要的人类历史变革。本节用农劳比的上升和下降描述农业化和非农化过程并指出非农化过程在大历史含义。

第一章 农业劳动力转移和人类大历史

1.2 人类大历史中的农业劳动力转移

        最近二十多年来的农业劳动力转移不但表现在其范围的广度和速度的高度上,而且表现在难以定量描述的社会深度上。农业劳动力转移绝不仅仅是个数字和数量问题。每个农业劳动力都是活生生的个人。离开农业而转入非农业部门对他们每一个人都是重大的人生转折。如果考虑到农业生产活动几乎全部在乡村,非农业部门集中的城镇,农业劳动力转移就不仅意味着亿万人的职业变换,而且意味着他们生活和就业的地区变换,意味着他们家庭、社区和社会地位的变迁。更具体地说,农业劳动力分散地生活在一个个村庄,熟悉的是村庄内以熟人关系占统治地位的社会规范,掌握的是以家庭为核心价值的观念体系,了解的是以自给自足占统治地位的经济关系,清楚的是以手工技能为基础的生产工具和以土地与气候为前提的生产条件。农业劳动力转移意味着转移者将置身于一种完全不同的社会和自然环境:一个人口密集、街区复杂的城市,一个举目无亲的人文环境,一个靠市场交换才能获得生存用品的经济关系,一个以机械为主、以资本和供求导向的生产活动,一个以个人为核心价值的观念体系、一个以规则为核心的社会规范。因此,对每一个转移者和他们的家庭来说,转移都是一次惊心动魄的飞跃,包括心理上、观念上、社会规范上、生活习惯上、工作环境上和家庭联系上的飞跃。从宏观角度看,农业劳动力转移意味着社会发展方向的根本性改变:从农业社会改变为非农业社会。在社会学方面,农业劳动力转移又具体表现为人口和劳动力的地域集中即城镇化,表现为各个种族、民族以及次级人口组别的混杂、冲突和重新组合与融合,表现为各种社会规范、生活习惯、价值理念的混杂、冲突和重新组合与融合,表现为个人独立性的强化和个人间社会关系的重建、表现为人类本身与自然环境的疏远和人在自然中的位置的变化,甚至表现为人类本身在身体和心理上的进化。在经济学方面,农业劳动力转移则表现为人口和生产活动越来越多地卷入市场、表现为资本相对于土地在经济学中地位的提高、表现为非农部门重要性的提高,表现为非农消费品在人类消费资料中地位的提高、亦表现为技术对人类生活的影响的增强。一句话,农业劳动力转移可以视为人或人类本身的变化:从某种被自然条件和自然形成的血缘关系束缚的人类转变为更多地被人自己创造的技术和普适性的社会关系约束的人类。

我们进一步扩大视野,在更广阔的人类大历史中考察当今世界的农业劳动力转移。根据人类目前达到的认识水平,人类脱离动物界而开始自己的历史至少已经有270多万年。在这段大历史中,人类已经经历和正在经历的最重大的变革有两次。第一次大变革是从采集狩猎经济到农业经济的农业化转型,第二次大变革则是从农业经济到后农业经济的非农化转型。历史学家汤因比(A. Toynbee)曾经就人类经历的重大技术变革指出:“新石器时代的技术革命,以食物生产取代了食物采集,是一种在规模和意义上堪与近代西方工业革命相提并论的技术变革。在工业革命中,人力则是被受控的机器力(作为人类制造和运动的物质手段)所代替。在这两次革命的间歇期间,没有任何可与之比肩的技术变革。”[1] 我们用农业化和非农化转型两个概念表示汤因比所说的两大技术变革。人类脱离普通动物界后首先从事的主要经济活动是采集可食的植物与捕猎可食的动物。这是人类从动物继承下来的以本能为基础的经济活动。采集狩猎社会同时是人类学习集体生存、培育最早人性的阶段。这是一个极其漫长的阶段。如果人类迄今为止的历史恰好是270万年的话,那么采集狩猎社会的延续时间将超过265万年。在这段时间内,人类也许尝试过其他经济活动。当今的人类学和考古学研究成果认为人类开始从事农业的历史应当不早于12,000年以前,也就是说,大约从距今12,000年前开始,人类缓慢地开始学习驯化野生植物和动物并开始种植和养殖它们,从而开始了从采集狩猎向农业的变革。这是人类经济的农业化转型。这场转型大约延续了7,000 年。它的两个重要特征是在人类消费的食物中,来自生产的部分越来越多、直接采自自然界的部分越来越少;在人类的劳动力中,从事农业的越来越多,从事采集狩猎的越来越少。大约5,000年前,即公元前3,000年前后,现在依然活跃在欧亚与北非大陆各主要民族基本结束了这一变革并进入以手工技能和经验技术为基础的农耕畜牧经济或农业经济,[2] 大部分食物来自农业,大部分劳动力从事农业生产。历史学家斯塔夫里阿诺斯(L. Stavrianos)曾估计“在公元前8,000年,百分之百的人类还是狩猎者;到了公元前1,500年, 狩猎者便降低到了不足百分之一。”[3] 农业化转型成功结束之后出现的是农业社会。它大约延续了5,000年。农业生产让社会有了剩余产品,人类开始有了不直接从事食物生产的非农部门,也有了劳动力在农业和非农业之间的流动。不过,在几千年的农业社会中,农业生产始终是占统治地位的经济活动,大部分甚至绝大部分劳动力始终从事着农业。在这期间,人类在世界许多地方也许发动过若干次规模不同的非农化变革。坚持下来并终于成为几乎所有人类民族效仿榜样的非农化变革,正式开始于二百多年前发生在英国的工业革命。劳动力大规模地从农业转向非农业,非农业成为社会主要经济活动都是英国工业革命之后才变得重要的人类现象,而且在十九世纪才变成不可阻挡的历史趋势。因此,英国工业革命以来的二百多年是人类从农业社会向后农业社会过渡的过程,也是本书研究的农业劳动力转移过程,即非农化转型。[4] 不过,考虑到在“正式的”工业革命之前,英国已经出现现代意义上的农业劳动力转移,所以,我们在本书中笼统地把公元1700年视为人类非农化转型的起点。[5]

我们对两次大转型的定义意味着人类迄今为止经历的任何其它环境的、社会的、人自身的转型、变革、事件在规模和意义上都无法与这两次大转型相比。当然,我们对人类两百多万年的历史尚缺乏基本了解,所以,我们的这一判断是以人类在12,000年前没有经历过大规模农业化和非农化为假设前提的。就我们掌握了较为可靠的历史资料的最近两千年而言,人类经历的最重要事件也许是哥伦布于公元十五世纪末发现美洲。这次事件导致了美洲本土人的基本灭绝。按照某些较高的估计,十五世纪末居住在美洲的人类可能超过一亿人。它们的基本灭绝意味着占当时人类总人口大约四分之一的整个族群的灭亡。这是人类目前所知的最为严重的自身群体死亡事件。在另一方面,如此规模的群体死亡为剩余人类留下了广阔的土地和生存空间,美洲本土人创造的文明尤其是驯化了的食物种类又为他们提供了新的食物来源。在农业社会的结构内,两者都导致了剩余人类人均食物产量的提高和人口的快速增长。例如,美洲土地让密集的西欧人口有了一个巨大的疏导口;从美洲引入的玉米等作物显著推动了中国清朝中期的人口增长。[6] 然而,美洲土地和文明的发现又没有改变农业社会的基本逻辑。如果没有工业革命和非农化转型,只须上千年甚至数百年的种族繁殖,人类就会回到美洲发现之前的原点,继续人口与食物生产的马尔萨斯循环。例如,中国在清朝晚期又一次落入人均食物产量低下的贫困状态。在美国最早开始工业化的新英格兰地区,早期的纺织工人几乎都来自家中有七个或更多兄弟姐妹的自耕农家庭。[7] 这意味着,假设没有与非农化转型相联系的农业劳动力转移,新英格兰地区以及整个美洲大陆很快就会因为快速的人口增长而变得人满为患。所以,如果像康替龙(R. Cantillon)当年直白地指出的那样:“只要有足够的生存资料,人就会像粮仓里的老鼠一样,迅速地繁殖增多(Men multiply like mice in a barn if they have unlimited means of subsistence)”,[8] 美洲发现的结果将只是延长了农业社会的持续时间或者推迟农业社会陷入最终危机的时间。因此,哥伦布发现美洲和随后的美洲本土人基本灭绝事件虽然对现今生活在地球上的人类主体十分重要,但它和采集狩猎时期发生的尼安德特人(Homo neanderthalensis)灭绝事件类似,没有也不可能改变它们所处的人类大历史阶段的基本特征。部分考古学家和人类学家猜想尼安德特人也许是被后来走出非洲的克罗马农人(Cro-Magnon)灭绝。不过,无论尼安德特人由于何种原因而灭绝,他们的灭绝没有也不可能直接造就农业化大转型,同样,美洲本土人的灭绝亦没有并且也不可能直接导致非农化大转型。这两次群体灭绝的重大事件对人类大历史上的意义不能和农业化与非农化两大转型相提并论。

为了研究农业化尤其非农化大转型,我们需要一定的指标。在经济学范围内,我们可以设想的指标有很多,例如直接依靠农业生活的人口数量和比重、从事农业的劳动力数量和比重、农业产值占经济总产值比重、农业生产的消费品占总消费品的比重等等。但在可以设想的大部分指标中,农业劳动力指标也许最为简单和明确。从绝对量角度看,首先,如果不考虑人类在躯体、机能、智慧、人性诸方面的进化和演变,而仅仅采取数人头方法,则劳动力和农业劳动力的概念明确,计算简单。[9] 其次,即使考虑人本身的进化和演变并利用各种人力资本指数或劳动力质量指数度量劳动力和农业劳动力,简单的人数统计依然是所有这些劳动力度量指标的基本构成要素,因此,劳动力人数指标依然不可缺少。从相对量角度观察,就农业劳动力的相对指标而言,本章前面主要使用的是农业劳动力占社会总劳动力比重即农劳比。经济学文献中广泛使用的另一个农业劳动力比重指标是农业劳动力与社会总就业之比(简称为农业就业比)。在农业化和非农化大转型中,这两个指标的长期变化趋势完全一致。两个指标的区别在于农劳比的分母不包括、农业就业比的分母包括失业。而由于前者避免了失业统计的困难与失业本身的波动性,所以前者应当比后者更不易受到短期因素的影响,更适合用来描述和研究农业化与非农化转型。因此,我们继续用农劳比指标观察人类大历史中的这两大转型。[10]

显然,农劳比在第一个农业化转型中呈现上升趋势,在第二个非农化转型中呈现下降趋势。我们用图1.3表示人类的大历史和这两大转型。在图1.3中,我们设想人类在12,000年前后开始发明农业,一些人或人类部落开始把自己的部分生产活动用于种植植物或养殖动物。经过一段漫长、反复、持久并充满失败、死亡和波动的艰苦过程,越来越多的劳动力转而从事农业,人类也越来越依赖农业提供食物,图1.3设想人类的农劳比在公元前10,000年前开始稳定地从零上升,并在公元前10,000年后迅速上升,在公元前3,000年前后达到80%的水平,并一直维持在这个高度,也就是说,到了公元前3,000年左右,人类也许基本完成了农业化转型,人类社会的经济基础转为农业,人类进入了大部分劳动力稳定地从事农业的农业社会。


图1.3 人类大历史中的农业化和非农化转型示意图

注:图中农劳比曲线不代表农劳比变化的历史事实和未来可能趋势,而仅做示意之用。

资料来源:2000年数据:参见数据附录1:世界劳动力、就业、失业和农业劳动力转移,1991-2015年

大约从1700年开始,人类社会出现了非农化趋势。我们暂且设想人类完成非农化转型的标志是农劳比降低到趋近于0%。[11] 因此非农化转型可以用农劳比变化表述为农劳比从例如80%下降到0%的过程。在图1.3中,农劳比从公元1700年开始下降,并在公元2000年降到38%。我们假设它将在未来继续下降并最终接近于0%。

参照国际劳工组织的数据,我们把图1.3中的农劳比下降阶段放大成图1.4,以便更详细地观察以农业劳动力转移为指标的非农化过程。图1.4的第一个横轴以公元1700年为原点年,我们称为“转移纪年”,第二个横轴则以公元日历年为准。我们把人类的非农化过程分为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从1700年到2000年,期间农劳比从80%降低到38%。这一阶段是已经过去的历史。[12]

第二阶段从2000年到2015年,期间农劳比从38%下降到27%。这一阶段是当今人类熟悉的农劳比下降的当代史。[13]

第三阶段从2015年到非农化过程结束,是人类面对的未来,期间农劳比将从27%下降到接近于1%。


图1.4 世界非农化转型过程示意图

资料来源:2000和2015年数据:参见数据附录1:世界劳动力、就业、失业和农业劳动力转移,1991-2015年

按照我们的分段,人类的农劳比在第一阶段下降了42%,走过了整个非农化过程的一半路程。[14] 这个阶段是地球上的人类开始从全世界的角度认识自己,人类的经济活动和社会意识开始全球化。为描述农劳比在这个阶段的下降路径,图1.4示意性地绘出了A、B、C、D四条曲线,其中A是一条直线,表示农劳比在从1700到2000年的300年间以“匀速直线运动”方式下降。不过,在这个阶段,人类对非农化的性质和意义缺乏具体了解和理论研究,亦缺乏人口、劳动力和农业劳动力数据。所以,至少在目前的学术研究水平上,我们无法在定量意义上对第一阶段的农劳比变化做出具有一定可靠性的判断,亦无法确认A、B、C、D四条曲线中的哪一条更接近当时的非农化过程。第二阶段是我们唯一可以明确地定量研究的非农化历史。不过,由于这段时间太短,我们依然把该阶段农劳比下降曲线绘为直线GH。为简单起见,图1.4对2015年以后的未来绘出了J、K、M三条直线,表示农劳比可能出现的各种平均速度不同的下降路径,显然,不同的平均速度决定了不同的第三阶段时间长度。

根据国际劳工组织的统计数据,人类现在大体走过了整个非农化转型的近三分之二路程。为了全面完成非农化转型,人类依然有相当长的一段路要走。但人类完成后续非农化过程所需要的时间不会太长,由社会因素造成的波折应当不会太大。不过,我们在这里仅仅从经济学角度讨论非农化转型。但非农化过程在经济学意义上的结束并不意味着它在社会学、人类学、道德哲学和其他学科意义上的结束。对农业化转型的观察可以让我们更好地把握这一点。例如,农业化在经济学意义上的结束和人类正式形成农业社会的基本价值和观念体系之间的时间差距,可能达数千年之久。人吃人这一在农业化之前为维持人类种族延续而出现的特殊方式,应当在农业化结束很久以后才绝迹。根据比较可靠的中国“易牙烹子”故事,[15] 2,600年前左右的中国农业社会还没有把人吃人视为难以接受的现象,所以,非农化在社会学、政治学和观念意义上的结束应当远远迟于它在经济学上的结束时点。另一方面,即使就经济学而言,在人类已经走完非农化大半路程的今天,人类对非农化的过程、性质和意义依然甚少了解。例如,我们不知道图1.4中联接F、G两点的四条曲线哪条更接近农劳比从1700到2000年的真实下降轨迹,不知道农劳比正在我们眼前不断下降的具体机制。实际上,人类只是从二十世纪后半期才开始系统地搜集和统计全球人口和农业劳动力这样的基础数据。所以,至少在目前的学术研究水平上,我们对非农化转型过程知之甚少,既无法在定量意义上描述农劳比在最近三百年的降低轨迹,亦很少在定性意义上讨论农劳比下降的机制和条件,更遑论非农化短期波动的原因和影响。人类今天已经很难想象、更难理解自身如何从采集狩猎经济向农业经济转变并最终实现农业化转型。[16] 但人类应当能够想象和理解自身如何从农业经济向后农业经济转变。今天的我们拥有远比从事农业化的祖先更为优越的条件来记录和领悟我们自己参与其中的历史变革。所以,站在二十一世纪的起点上,我们应当把农业劳动力转移作为非农化研究的中心问题,利用现有和将要创造出来的知识理解我们自己正在从事的这一伟大转型。

注释:

1 参见汤因比,1972/2000年,第28页。

2 中国的情况参见例如Ho, 1969; 裴安平,2006,第67-83页;王星光,2012。

参见Stavrianos, 1999p. 34。不过,Stavrianos对这两个时点上的狩猎者比重的”猜测”应当有误:对第一个时点的猜测应当过高、对第二个时点的猜测也许过低。就第二个时点来说,其实,即使在二十一世纪初期的今天,全世界仍然有少数人的职业是非种植型的采摘和非养殖型的捕猎,例如近海和远洋捕捞等。同时,在各民族关于农业社会的文学作品中我们常常读到关于捕猎者的描述。这部分说明了捕猎在农业社会的普遍性。现代经济统计把依然存留的生产性采集、狩猎活动笼统地归之为”农业”,从事这些活动的劳动力也归之为农业劳动力。本书的分析以现代统计资料为基础,因此本书在分析非农化过程时,接受现代经济统计把采集狩猎活动纳入农业的做法。

4 Mitchel研究了大量历史数据后指出英国工业革命开始时间不早于18世纪中叶,并把1750年作为自己编辑的历史数据起点年份。参见Mitchel2003p. VII

5 我们可以从两个方面初步说明将1700年作为人类开始非农化转型起点的理由。从统计资料看,Maddison认为在1700年,荷兰和英国的农业就业比已经分别降到40%和56%,英国并在1820年将其进一步降到37%。从文字论述看,例如,英国学者配第(William Petty)早在1700年前便讨论了非农业部门的收益优势和劳动力向非农业部门转移的现象。参见Maddison, 2001, p. 95; 配第,1690/1979。

何炳棣曾把美洲粮食作物引入中国视为中国历史上的第二次农业革命,参见何炳棣,1959/2000,第215页,参见Ho1955。关于引入美洲玉米对中国人口增长的刺激作用,参见Chen and Kung, 2016.

7 Dublin, 1981

8 Cantillon, 1755/2010p. 93.

9 劳动力和农业劳动力的概念虽然处在不断变化之中,但劳动统计学的发展已经使得从人口中区分出劳动力、从劳动力中区分出农业劳动力的问题跨出社会学和人类学的领域而部分地落入统计学领域。本书采用劳动统计学关于劳动力和农业劳动力的概念以及与此相应的劳动力统计数据。农业劳动力统计概念在近期的一个重大变化,是美国在2000年把与农业密切相关的部分产业的劳动力从非农改计为农业劳动力。

10 关于农业劳动力比重和农业就业比重的严格定义和区别,参见本书第4章及胡景北,2015a

11 这一设想的技术背景是美国在2010年以占本国劳动总量1.4%的农业劳动力生产出远远超过本国需求的农产品。仅仅把美国农业技术扩散到全世界,世界农劳比便应当降到5%以下。考虑到未来可能出现的新农业技术,美国本身的农劳比和世界农劳比应当能够进一步降低。不过,在本章后面对非农化转型的历史学展望中,我们设想非农化结束的标志是农劳比降低为0%。美国农劳比数据参见本书数据附录5。

12 这里的分段把公元纪年法作为重要标准。显然,农业劳动力转移的发生、波动、加速减速拐点、完成以及其他重大事件与特定的纪年法无关;使用中国传统的王朝纪年法或者民国纪年法可以对农业劳动力转移过程作出应当同样合适的分段,使用事件分段法甚至更为合适。公元纪年法的优点是目前世界上大部分主要民族使用它,同时它比较容易让我们”记忆”历史。

13 我们强调第二阶段只是因为它是我们熟悉的刚刚过去的历史。同时,正如上一节关于世界农业劳动力转移的描述揭示的那样,二十世纪晚期也是我们所熟悉的历史。

14 由于各国统计工作质量的不一致,2000年的农劳比数据只能给我们提供某种指南。与此相比,1900年的农劳比数据则是一个饶有兴趣的学术问题。Trebilcook曾经搜集了若干欧洲国家在1900年前后的农劳比数据如下:英国1901年:9%,法国1901年:43%,德国1895年:36%,奥地利1900年:60%,俄国1910年:86%,意大利1901年:59%,西班牙1900年:68%,匈牙利1910年:64%,西里西亚波西米亚 (Silesia-Bohemia) 1900年:38%。此外,美国1900年的农劳比是39%。这些数据的精确性无疑值得商榷。但利用它们并考虑到除了欧洲和美国、日本等少数非欧洲国家外,绝大多数国家当时还没有或者刚刚开始非农化转型,我们可以对1900年前后的世界农劳比有某种大体的把握。注意Trebilcook的农劳比定义是农业劳动力占总的活跃人口的比重 (agricultural workforce as percentage of total active population)。参见Trebilcook, 1981, p.435。其中,他的英国、奥地利、西班牙和匈牙利数据是根据Mitchell资料计算的,其它各国数据则引自Dovring的研究。参见Mitchel, 1975, pp. 153-163; Dovring, 1969, pp. 604-609ff. 美国农劳比数据来源见本书数据附录4

15 刘向,公元前26年,编著:《管子·小称》,https://zh.wikisource.org/zh/%E7%AE%A1%E5%AD%90/%E7%AC%AC32%E7%AF%87%E5%B0%8F%E7%A8%B1。2016年12月26日检索。

16 萨林斯的《石器时代经济学》是这方面的一个重要成就。不过,他没有把农业化转型与采集狩猎经济阶段区分开来。见萨林斯,1972/2009。

1.1 当今世界的农业劳动力转移

前言:从今天起,我准备把我的一份书稿《农业劳动力转移经济学》分节发到网上,预计每三天发一节。请批评、指正,谢谢!
——胡景北2017年12月7日

摘要:最近二十多年来,世界出现农业劳动力转移大潮。在人类农业劳动力转移历史中,最近二十多年的转移速度最快、转移范围最广。在人类跨入公元第三个千年之际,世界农业劳动力数量从上升转为下降、农业劳动力比重下降到40%以下。如果人类开始农业劳动力转移的时候该比重为80%,因此,人类走完了农劳比下降的一半路程。

第一章 农业劳动力转移和人类大历史

1.1 当今世界的农业劳动力转移

我们生活的当今时代的最重要特征之一是在少数人生产食物的同时大多数人获得充足食物。这是人类两百多万年历史中从未有过的崭新特征。事实上,就世界人口最多的中国而言,仅仅四十年前,大部分中国人还在生产食物,大部分中国人还得饿着肚子入眠。而每到农忙季节,那些有幸地无需每日务农的城市人还得去”支农”:到农村帮助农民收割成熟的农作物并种植下一茬庄稼。这一切现象在四十年前是如此地正常,几乎没有任何中国人对之提出质疑。但它在今天的年轻人头脑里却成为难以想象的梦魇。确实,发生在我们身边的最重要变化,就是在大部分人不再从事食物生产的前提下,人类竟然摆脱了饥饿状态。这一变化发生之前,人类的总体是农民、大部分甚至绝大部分人类劳动被用于生产食物的农业。而食物的充足意味着大部分人可以转而生产非食物的有用物品,即从农业转到非农业部门。本书的主题便是农业劳动力转移即劳动力从农业向非农部门的职业转换。农业劳动力转移是当今世界经济和社会变化的一个突出现象。一个人无论走到富国还是穷国,走到城市还是乡村,他都可以看到刚刚转移到工业和服务业的农民,看到这些新加入市场经济的劳动者。实际上,最近二十年多年来的世界经济高速增长和经济全球化的最重要标志之一,就是资本和农业转出劳动力两大生产要素的直接结合,是发生在各国内部的农业劳动力转移以及由此扩展而来的国际性劳动力迁移。因此,理解当今时代和当今世界经济的一个重要前提是理解农业劳动力转移。经济学家常常把大约自十八世纪开始的世界经济增长现象称为”现代经济增长”,并把农业劳动力转移作为现代经济增长的重要特征之一。然而,在过去三百年的大部分时间里,农业劳动力转移没有成为世界现象:它仅仅发生在地球的局部地区。例如,农业劳动力转移在十八世纪发生在英国和荷兰等少数西欧国家,十九世纪才扩展到其他西欧国家和美洲。在二十世纪的第一个十年,从美国南部开往北部的列车上常常坐满了向新英格兰地区非农部门转移的南方农民;但全世界大部分人甚至连这样的消息都无从得知。二十世纪上半叶发生的两次世界大战虽然大大推动了农业劳动力转移,可它也主要局限于欧美国家。第二次世界大战后,部分东亚和中东国家实现了农业劳动力转移,但它依然没有成为世界现象。而在同一时期内,世界许多国家甚至强烈抵触农业劳动力转移。即使在二十世纪下半叶的六十和七十年代,中国和柬埔寨两国政府还强制性地大规模地动员城市人口迁移到农村务农。但是,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起,农业劳动力转移突然从不受注意的局部现象一变而为席卷全球的世界大潮。人类突然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以农业劳动力转移为核心的人口大迁徙的浪潮之中。无论在中国、印度这样的人口大国、还是在西非、中亚的人口稀疏国家;无论在发达的西欧、北美地区,还是在不发达的撒哈拉沙漠以南地区,全世界到处都可以发现农业劳动力转移。我们用数据展示这一现象。首先观察度量农业劳动力变化的相对指标。国际劳工组织(International Labor Organization, ILO)整理和发布了1991年以来的世界劳动力包括农业劳动力统计资料。我们利用这些资料绘制了图1.1。该图使用”农业劳动力”和”农劳比”两个指标,其中”农劳比”是农业劳动力占社会总劳动力比重的简称。如果假设农业劳动力和总劳动力的自然增长率相等,那么,农劳比下降便一定意味着农业劳动力转移。而在大多数国家的大部分时期内,农业劳动力的自然增长率总是高于总劳动力的相应比率,因此,即使一个国家的农劳比不变甚至小幅度上升,这个国家也应当存在农业劳动力转移。这一点同样适用于作为整体的全世界。图1.1中的农劳比变动曲线清楚揭示了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世界农劳比的下降趋势。全世界农劳比在1992年是40%,2000年降到38%,2015年进一步降低到27%。由于在最近三十年内,世界上没有发生过导致农业劳动力减少的大规模自然和社会灾难,所以,在全球人口和劳动力持续增长的大背景下,农劳比下降只能提示农业劳动力向非农部门的转移。[1]

图1.1 世界农业劳动力总量和农劳比,1991-2015年

注:农劳比=农业就业/(总就业+总失业)。国际劳工组织发布了1991至2015年的世界总就业、总失业和农业就业等数据。本图根据这些数据和上述公式计算。注意本图使用的数据可能不具有很高的准确性。[2] 

资料来源:参见数据附录1:世界劳动力、就业、失业和农业劳动力转移,1991-2015年。

如果说农劳比下降指示的是农业劳动力总量的相对减少,而农业劳动力转移的最终标志还是农业劳动力总量的绝对减少,那么,也正是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来的最近这段时期,世界农业劳动力开始绝对减少。正如图1.1的柱状框所示,全世界农业劳动力在2001年达到历史最高点的十亿六千万人。在这之前,农业劳动力从1991年的九亿七千万缓慢提高到2001年的水平,其间每年的平均增长率不足1%。相比于同期超过1.6%的世界劳动力总量的年均增长率,在每年自然新增的农业劳动力中,大部分人必然转出了农业,农业劳动力必然在相对减少。事实上,尽管1991到2001年农业劳动力总量缓慢且持续提高,但农劳比依然从1991年的40%降低到了2001年的38%。而从2002年开始,人类从事农业劳动的人数绝对减少,到最新数据年份的2015年已经减少到九亿二千万,比2001年的最高峰值减少了一亿四千万、甚至比1991年还减少了四千多万。[3]  农业劳动力总量的绝对减少进一步证实了农业劳动力的转移。

从农业劳动力绝对数量观察,在公元二十和二十一世纪之交,人类终于到达了农业劳动力绝对减少的新阶段,人类在非农化道路上终于实现了这个标志性的成就。换用相对指标度量,如果我们假设人类在开始现代经济增长和农业劳动力转移的1700年前后,世界农劳比为80%;在未来某一时刻结束转移时的农劳比趋近于零,则农劳比在1992年降低到40%意味着在二十世纪结束之际,[4]  人类经过三百年艰苦足绝的努力,终于走完了农业劳动力转移的一半路程。尽管现有数据的准确性值得商榷,尽管人类也许永远无法获得世界农业劳动力转移在最近二三十年间的准确数据,但在大范围的尺度上,我们可以有把握地断定,在人类跨入公元第三个千年之际,人类投入农业的劳动力绝对数量达到顶峰并转而下降、人类投入农业的劳动力占总劳动力的相对比重降低到人类开始农业劳动力转移时水平的一半以下。[5] 

世界农业劳动力转移不但在最近二十多年内跨过一个历史性的里程碑,而且在转移速度上应当达到有史以来的最快水平。这里,我们用农劳比变化幅度表征农业劳动力转移的速度。毫无疑问,从2002年开始的农业劳动力数量绝对减少趋势加快了农劳比下降的速度,因此,在2001到2015的十五年间,世界农劳比的下降幅度超过了10个百分点。但即使就1991到2015年的整个二十四年而言,农业劳动力转移速度也应当是人类开始农业劳动力转移以来所实现的最高速度。2015年世界农劳比降低到近27%,与1991年相比,降低量高达13个百分点。我们想象一下历史就能清楚地理解这一降低量的特殊意义。在下面的表1.1中,我们设想人类开始农业劳动力转移的两个起点即1700年和1800年。假设人类的农业劳动力转移任务是把农劳比从80%降到接近零,那么,按照农劳比在1991-2015的二十四年间的下降速度,人类只要6至7 个二十四年即150年左右就可以完成全部农业劳动力转移任务。然而,如果人类从1700年便开始农业劳动力转移,那么,到了三百年后的2000年,世界农劳比才降到38%。三百年总共降低量仅仅是42个百分点,平均每二十五年才降低3.5个百分点;而1991至2015的二十四年便降低了13个百分点,2001至2015的十年降低量更高达10个百分点以上。也就是说,1991年以来的世界农业劳动力转移速度是1700-2000年平均速度的4倍!更保守地说,假如人类从1800年开始农业劳动力转移,则到2000年的二百年间把农劳比降低了42个百分点,每二十五年降低5.25个百分点,1991年以来的世界农劳比降低速度亦达1800-2000年平均速度的二倍以上。所以,表1.1的比较清楚地表明农劳比下降在最近二十四年间所达到的高速度。就此而言,尽管我们缺乏最近二、三百年来农业劳动力转移速度的历史数据,尽管关于最近年份的农业劳动力转移资料不尽准确,我们依然能够在相当高的程度上判断,1991年以来的二十多年可能是迄今为止人类历史上农业劳动力转移最快的时期。[6] 

表1.1 农业劳动力转移速度的假设性比较,1700-2015年

                                                                                  单位:百分点

1700-2000年

1800-2000年

1991-2015年

年 数

300

200

24

农劳比总降低量

42

42

13

每二十五年平均降低量

3.5

5.25

13.5

平均每年降低量

0.14

0.21

0.54

 

最近二十多年的世界农业劳动力转移,不但是时间维度上可能是速度最快的,而且在空间维度上应当也是范围最广的。国际劳工组织曾经把世界各国按照经济发展水平和地理位置分成九组并统计了1991至2013年以来全世界以及九个国家组的农业劳动力变化状况。我们用农劳比指标把国际劳工组织的统计资料整理为图1.2。该图显示无论经济发展水平高低、地理位置优劣、原先农业劳动力数量多寡,从1991到2013年,所有九个国家组的农劳比都在明显下降。因此,农业劳动力转移清楚地发生在所有九个国家组内,农业劳动力转移成为全世界范围的普遍现象。由于我们缺乏1991年之前世界和各地区农业劳动力转移的可靠和全面数据,由于国际劳工组织统计资料的可靠性值得商榷,我们不能武断地宣称人类在1991年之前没有经历过同时发生在全世界范围的农业劳动力转移,但对最近三百年世界经济增长史的大致了解让我们有理由相信,1991年以来的世界农业劳动力转移是人类近三百年来第一次经历的如此大范围的转移现象。


图1.2 用农劳比变化度量的全世界和各国家组农业劳动力转移

1991、2000和2013年

注:本图内纵轴指标是农劳比。九个国家组的全称分别为”发达经济体和欧盟国家(即本图的发达国)”、”非欧盟的中欧南欧和独联体国家(东南欧)”、”东亚”、”东南亚和太平洋国家(东南亚)”、”南亚”、”拉美和加勒比海国家(拉美)”、”中东”、”北非”和”撒哈拉沙漠以南国家(撒南)”。各组国家构成见资料来源。[7]

资料来源:数据:ILO,2014,Key Indicators of the Labor Markets, 8th ed., ILO, Geneva, Switzerland, Table R4 and R5. 各组国家构成:ILO, 2015, World Employment and Social Outlook: Trend 2015, ILO, Geneva, Switzerland, p. 95. 这两份资料于2015年7月16日检索。

世界规模的快速农业劳动力转移是世界大多数国家农业劳动力快速转移的结果。我们再次观察图1.2。该图的九个国家组中,包括中国及中国台湾地区、蒙古、韩国的东亚组表现得特别突出。1991和2000年,该组的农劳比分别为54%和45%,都明显高于世界平均农劳比。但到了2013年,该组农劳比已经降低到29%,甚至略低于世界水平。在1991-2013的二十二年间,东亚国家将其农劳比降低了25百分点,是世界降低量的一倍。如果说农业劳动力转移是一场竞技的话,那么,东亚组在这二十二年的竞技中拔得头筹。东南亚和南亚两个国家组的成绩亦非常突出,二十二年的降低量分别达到18和15个百分点。东亚、东南亚和南亚三个国家组包括了世界农业劳动力最为众多的地区,因此,它们的农劳比下降速度对世界农劳比下降状况的影响也最大。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正是这些农业劳动力大国的快速农业劳动力转移带动了全世界农劳比的快速下降。以这三个地区为中心,农劳比下降速度在向外扩散的过程中逐渐降低,并在距离中心最远的欧美发达国家与撒哈拉沙漠以南国家分别降低到二十二年下降3个百分点的速度。不过,考虑到发达国家1991年的农劳比已经低至6%,用农劳比降低量与农劳比原有水平相比(即用1991-2013年之间的降低量除以1991年的水平),发达国家在这二十二年的农业劳动力转移速度甚至高达第二位,仅仅次于东亚国家组。而世界最贫穷的撒哈拉沙漠以南国家也在这二十二年实现了3个百分点的农劳比降低绝对量,我们完全可以预期,这些国家在最近未来将大大提高农劳比降低速度。

最后,我们观察世界部分国家的农业劳动力转移状况。中国国家统计局在每年出版的《中国统计年鉴》中附有世界若干国家的农业就业比数据。这里的农业就业比指的是农业就业占农业与非农产业就业总和的比重。我们选取《中国统计年鉴》中的2000、2005和2010年三年数据并将它们整理为表1.2。[8] 同时,我们在表1.2中计算并列出所选取国家农业就业比在这三个年份间的降低幅度。如果以农业就业比达到40%为农业劳动力转移过程的中点,表1.2中的数据清楚地指出表中大部分国家在2010年跨过了该中点,例如中国、埃及、土耳其等。同时,世界有些国家已经完成了农业劳动力转移,例如英国、阿根廷、美国、德国等;但部分国家还没有到达中点,例如印度、越南等,有些国家或民族甚至可能刚跨入这个过程不久。[9] 就表中国家的平均数而言,人类作为整体在公元2010年前后应当依然置身于农业劳动力转移的大趋势中,人类在可以预见的未来五十年甚至更长时间中亦应当继续处在这个趋势中。

表1.2包括的绝大多数国家在2000至2005年、2005至2010年和2000至2010年的三个分段中皆降低了农劳比,实现了农业劳动力向非农部门的转移。就本世纪第一个十年的整体看,越南、蒙古、中国、土耳其和泰国这些亚洲国家的表现尤其突出,农业就业比下降幅度皆超过了10个百分点。南非、哈萨克斯坦、印度尼西亚、乌克兰、波兰和巴西的比率应当也下降了5个百分点或更多。甚至农业就业比在2000年便低于5%的发达国家在这三个年份分段中也几乎全部延续了劳动力转出农业的长期趋势。只有斯里兰卡一个国家出现严重的劳动力转回农业的反向趋势。就表1.2列出的34个国家的总体情形而言,农业劳动力向非农部门转移的趋势是十分明显和普遍的。

表1.2 若干国家农业劳动力转移,2000、2005和2010年

国家和地区 农业就业比水平(%) 农业就业比下降幅度(百分点)
2000年 2005年 2010年 2000- 2005- 2000-
2005年 2010年 2010年
 中    国 50 44.8 36.7 5.2 8.1 13.3
 孟加拉国 62.1 48.1 14.0
印度 55.8 51.1 4.7
 印度尼西亚 45.1 44 38.3 1.1 5.7 6.8
 以 色 列 2.2 2 1.7① 0.2 0.3 0.5
 日    本 5.1 4.4 3.7 0.7 0.7 1.4
 哈萨克斯坦 35.5② 32.4 28.3 3.1 4.1 7.2
 韩    国 10.6 7.9 6.6 2.7 1.3 4.0
 马来西亚 18.4 14.6 13.3 3.8 1.3 5.1
 蒙    古 48.6 39.9 32.6③ 8.7 7.3 16.0
 巴基斯坦 48.4 43 45.1③ 5.4 -2.1 3.3
 菲 律 宾 37.4 36 33.2 1.4 2.8 4.2
 斯里兰卡 24.2② 30.7 32.7 -6.5 -2.0 -8.5
 泰    国 48.8 42.6 38.2 6.2 4.4 10.6
 越    南 65.3 57.9④ 47.4⑤ 7.4 10.5 17.9
 埃    及 29.6 30.9 28.2 -1.3 2.7 1.4
 南    非 14.5 7.5 4.9 7.0 2.6 9.6
 墨 西 哥 17.6 14.9 13.1 2.7 1.8 4.5
 美    国 2.6 1.6 1.6 1.0 0.0 1.0
 阿 根 廷 0.7 1.1 1.3 -0.4 -0.2 -0.6
 巴    西 20.6② 20.5 15.3③ 0.1 5.2 5.3
 委内瑞拉 10.2 9.7 8.7 0.5 1.0 1.5
 捷    克 5.1 4 3.1 1.1 0.9 2.0
 德    国 2.7 2.3 1.6 0.4 0.7 1.1
 意 大 利 5.3 4.2 3.8 1.1 0.4 1.5
 荷    兰 3.1 3.2 2.8 -0.1 0.4 0.3
 波    兰 18.8 17.4 12.8 1.4 4.6 6.0
 俄罗斯联邦 14.5 10.2 9.7① 4.3 0.5 4.8
 西 班 牙 6.6 5.3 4.3 1.3 1.0 2.3
 土 耳 其 36 29.5 23.7 6.5 5.8 12.3
 乌 克 兰 23.4 19.4 17.2⑤ 4.0 2.2 6.2
 英    国 1.5 1.3 1.2 0.2 0.1 0.3
 澳大利亚 5 3.6 3.3① 1.4 0.3 1.7
 新 西 兰 8.7 7.1 6.6① 1.6 0.5 2.1

注:①2009年数据。②2001年数据。③2011年数据。④2004年数据。⑤2012年数据。农业就业比降低幅度为期间首末年度农业就业比之差。

资料来源:中国:《中国统计年鉴-2014年》,表4-3。其他国家:《中国统计年鉴-2009年》,附录表2-2;《中国统计年鉴-2012年》,附录表2-2;《中国统计年鉴-2013年》,附录表2-2;《中国统计年鉴-2014年》,附录表2-2。若不同年份年鉴的数据有别,以最新年份年鉴的数据为准。此外,各年度《中国统计年鉴》在上述表下皆注明该表资料来源是世界银行数据库。

注释:

[1] 图1.1及本章其他关于世界及各地区的数据图、表仅仅起着提示农业劳动力转移的某种趋势的作用。国际劳工组织迄今为止发布了九个世界劳动统计版本,每个版本对历史数据几乎都有大量修改。同时,国际劳工组织发表的最近年份的数据亦以推测与预测为主。所以,本书利用的该组织的数据非常可能在未来几年进一步修改。读者在阅读本章及本书的涉及世界和各地区数据时,请把重点放在它们显示的趋势上,并注意这类数据的不准确性。参见例如ILO, 2014;2016。

[2] 国际劳工组织在其“劳动市场主要指标”中同时发布了世界总劳动力、总就业和总失业数据,但几乎在所有数据年份中,总劳动力都不等于总就业与总失业之和。这种情况出现在“劳动市场主要指标”的各版本内。就图1.1使用的第九版来说,总劳动力与总就业与总失业之和的相对差距在绝大部分年份里小于绝对值1%。参见例如ILO, 2014;2016。

[3] 在国际劳工组织于2014年发表的“劳动市场主要指标(Key Indicators of Labor Market, KILM)”的第八版中,世界农业劳动力的最高数量为十亿零七千万,且出现年份是2003年;但在2016年发表的第九版中,世界农业劳动力最高数量改为2001年的十亿零六千万。参见例如ILO, 2014;2016。

[4] 若以国际劳工组织于2016年发表的“劳动市场主要指标”第九版中的总劳动力为分母,农业劳动比重在1992和1993年分别为40.2%和39.6%。此外,根据该文件第八版中数据,农业就业占总就业与失业和的比重,1994与1995年才分别降低到40.2%和39.3%。参见例如ILO, 2014;2016。

[5] 图1.1同时指出,即使2008年发生的世界金融和经济危机也没能阻遏农业劳动力转移的汹涌潮流。无论用绝对数量还是相对比重衡量,农业劳动力在2008及随后数年中都保持了强劲的下降趋势。

[6] 值得注意的是前苏联解体也是在1991年解体的。当然,国际劳工组织的世界资料以1991年为起点年份和前苏联解体之间也许不存在任何直接联系。然而,前苏联解体和最近二十多年的农业劳动力转移高潮之间应当存在某些联系。Hobsbawm在前苏联制度失败后曾经用新的理由为该制度辩护,即如果把农业劳动力转移视为历史趋势,则前苏联制度促进了农业劳动力转移。不过,Hobsbawm没有提出资料证明其观点。虽然我们缺乏1991年之前的数据,但这里列举的1991年之后的农业劳动力转移数据至少表明前苏联制度崩溃后,农业劳动力转移进入了一个农业劳动力转移历史上最为迅速的时期之一。笔者曾经指出正是前苏联制度的崩溃为世界范围的农业劳动力转移大潮打开的闸门,笔者的理由是前苏联制度的崩溃让资本和农业劳动力在全世界规模上结合起来,从而使农业劳动力大规模转移成为可能。参见Hobsbawm, 1994, p. 9; 胡景北,2008。

[7] 国际劳工组织在2016年发布的“劳动市场主要指标”第九版中,重新划分了各国家组。不过,这样的重新分组不影响我们在这里展示的大范围出现的世界农业劳动力转移现象。参见ILO,2016。

[8] 不同年度的《中国统计年鉴》公布的各国同一年数据往往会有区别,我们选取最新出版的《中国统计年鉴》上的该三个年份数据。具体国家的选取标准是一个国家在这三年内至少有两年的数据,同时不选取城市型国家。

[9] 例如柬埔寨的农业就业比在2008年为72.2%, 参见《中国统计年鉴-2012年》,附录表2-2。但该国近年来农业劳动力转移非常迅速,到2012年已经把这个比率降低到了51%,参见《中国统计年鉴-2014年》,附录表2-2。

 

“十月革命”百年祭

今天,公历2017年11月7日,是1917年发生在俄国的“十月革命”一百周年纪念日。

我已经好久不写网络短文了,本来也不打算写“十月革命”百年祭的。当然,全世界今年都是这样。俄国自己不但不纪念,反而在前几天为“十月革命”后受迫害的政治受难者树立起纪念碑;把“十月革命”的合理性当作本国政府合理性前提的各个国家,也没有什么重要的官方纪念活动。甚至世界各国主要媒体亦很少关注它。《纽约时报》电子版首页有一篇包括“周年”一词的标题文章,但那篇文章纪念的是现任总统川普被选出一周年。回想50年前。我的一位德国朋友是俄国文学教授,1967年他正在当时的列宁格勒(现名为彼得堡)搜集博士论文资料。前不久他告诉我,列宁格勒从1967年初开始就筹备庆祝“十月革命”50周年,临街房子重新粉刷,到处张贴着有列宁像和布尔什维克口号的宣传画和海报。但今年,彼得堡以及莫斯科没有任何引人注目的“十月革命”百年庆祝活动。在我们中国,1967年11月曾举行隆重的纪念“十月革命”50周年大会,“我们最最敬爱的林副主席”亲自做了长篇纪念演讲。在我的青少年时代,毛泽东作为主席从来没有在公众场合做过任何演讲。被写入党章的林彪副主席,也仅仅在极少几次极其重要的公开场合演讲过,所以,林副主席亲自讲话,充分显示了对“十月革命”的重视。五十年历史不算长,但对同一事件的纪念,五十年前后竟然如此大相径庭。

不过,今天我决定写一下“十月革命”,是因为它对我个人的影响太大了。从少年起,我就时时受到关于十月革命如何伟大的灌输;“十月革命一声炮响,给我们(即中国)送来了马克思主义”是我耳熟能详的句子;我青少年时接受的所有社会科学教育,都和“十月革命”直接联系在一起;我对社会和世界的认识,也和“十月革命”直接联系在一起;加上对诸如《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一类小说的阅读甚至反复阅读(那时不属于封资修(封建主义、资本主义、修正主义)而可读的小说很少),我必须承认,“十月革命”对我的思想和心理影响是巨大的。例如,我过去对社会科学中的进步和反动、先进和落后之类的概念,便完全基于“十月革命”的影响:支持和同情“十月革命”的,就是进步和先进的;反对“十月革命”的,就是反动和落后的。读到一本书上提及某人是进步人士或进步知识分子,我便下意识地知道他/她是支持“十月革命”的。这样的思想和心理影响,也许是最近若干天来,我经常想到“十月革命”的原因吧。所以,尽管我早就提醒自己不为“十月革命”百年写任何文字,但今天还是觉得,为抚慰自己的心,多少写一点吧。

写什么呢?关于正在和英法俄三国同时作战的德国为了避免腹背受敌而在列宁许诺回俄国就争取和德国休战之后对列宁发动“十月革命”的几乎是决定性的帮助,关于“十月革命”当天和随后的情形,关于当今世界尤其俄国历史学家对“十月革命”的研究,关于“十月革命”对俄国和全世界的影响等等,几乎都可以写,然而,我决定为“十月革命”写点文字之后,时间的短促不允许我搜集足够资料来写这些话题。因此,我只能缩小范围,写一点近期的心得。这里,我从现任俄国总统普京最近关于“十月革命”的一段讲话开始。普京在今年十月十九号的一次演讲中提到“十月革命”时如是说:

“今天,当我们考虑一个世纪之前即1917年俄国革命的教训时,我们发现它的结果是那么地模糊不清;我们必须承认,1917年俄国革命的正面影响是那么紧密地和其负面影响交织在一起。让我们扪心自问:当时是不是可能不搞革命而走演化之路?当时我们是不是能够通过一以贯之的渐进运动向前,而不必摧毁我们的国家和残忍地杀害上百万生命?”(“Today, as we turn to the lessons of a century ago, namely, the Russian Revolution of 1917, we see how ambiguous its results were, how closely the negative and, we must acknowledge, the positive consequences of those events are intertwined. Let us ask ourselves: was it not possible to follow an evolutionary path rather than go through a revolution? Could we not have evolved by way of gradual and consistent forward movement rather than at a cost of destroying our statehood and the ruthless fracturing of millions of human lives.” (http://en.kremlin.ru/events/president/news/55882, 下载于2017年11月7日。该网页是俄国总统主页。英文翻译由俄国总统府提供,中文由笔者翻译。)

普京这段话没有直接针对“十月革命”,而笼统地针对“1917年革命”。我们知道,1917年的俄国发生了两场革命即二月革命和“十月革命”。二月革命基本是和平革命,沙皇被迫但亦是主动退位,类似中国清帝退位前的内战在俄国完全没有影子。因此,普京说的摧毁国家和杀害数百万生命的1917年革命,指的仅仅是当年的“十月革命”。普京提出的1917年革命有无必要的问题,也指的是“十月革命”有无必要的问题。

不过,公历1917年11月7日当天和前后几天在当时的俄罗斯首都彼得格勒(后来改称列宁格勒,现在又改为彼得堡)发生的政权接替事件,根本没有造成大规模人员伤亡。沈志华主编的《一个大国的崛起与崩溃》引用文献说“整个起义过程中,一共死6人,伤50人。”(该书上卷,第74-75页)。无论俄国当时人口比现在、也比当时的中国少到何种程度,十位数的死伤人数在当时的俄国都不算严重事件,和普京所讲的数百万人被害完全不可同日而语。1917年2月到11月,俄国发生多次政权更替事件,11月7日列宁和布尔什维克党(布党)夺取政权并组成临时政府,并不能引起俄国社会的特别反响。特别反响和流血与大规模杀戮发生在1918年1月列宁解散俄国立宪会议之后。我们完全可以说,没有列宁的解散立宪会议,俄国就不会有随后的内战和大规模杀戮,十月革命也不会成为俄国和世界的重大事件,更不需要我们今天还来纪念与反思。正是列宁利用掌握政府权力的机会强行解散立宪会议,才给11月7日政府更替事件赋予了特殊作用,该事件才被命名为“十月革命”,也才有了特殊的重要性。因此,谈俄国“十月革命”,就必须谈俄国立宪会议,必须解释卢森堡所说的“列宁解散立宪会议之谜”,即列宁和布党政府为什么强行解散自己先前一直声称拥护的并且是由自己组织选举选出的立宪会议。不过,这篇临时写就的心得只能就1917年11月7日政府更替和1918年1月解散立宪会议的关系做些许说明并表述一下个人感想。解释卢森堡之谜则需要专门文章。

谈到俄国立宪会议需要追溯一下历史。1905年俄国沙皇迫于压力,决定成立俄国杜马即俄国议会,并在1906年举行了杜马或议会选举。不过,按照沙皇随后颁布的“俄罗斯帝国基本法”,议会地位不高,其成员只有一半经选举产生,其余由沙皇任命;议会通过的法律也必须由沙皇最终同意方可。1917年二月革命后,沙皇退位,“俄罗斯帝国基本法”不再适用,各派政治力量都同意召开立宪会议,并且是根据普遍、平等、直接、秘密原则选举并召开立宪会议,然后制定和通过宪法并在这之后依照宪法成立正式政府。所以,无论是1917年二月革命还是“十月革命”抑或这期间产生的其它各届政府都他称也自称为“临时政府”,都许诺本政府能够比前政府更快更顺利地召开立宪会议。例如,“十月革命”当天,列宁就在“告工人、士兵和农民书”宣布“将保证按时召开立宪会议”(《列宁全集》第33卷第5页)。第二天即11月8号,“全俄工兵农代表苏维埃代表大会决定:成立工农临时政府,在立宪会议召开以前管理国家,临时政府定名为人民委员会。”(同上,第22页),列宁为人民委员会主席。不但中央政府,地方政府也是如此,“从现在起一直到立宪会议召开的时候为止,农民代表苏维埃,首先是县苏维埃,其次是省苏维埃,是地方国家政权的全权机关。”(同上,第64页)。就当时俄国面临的最重要两个问题即战争和土地问题来说,在11月8日讨论的关于和德国停战的报告中,列宁说:“我们将考虑任何和平条件和一切建议。我们将予以考虑,这并不是说将予以接受。我们要把它们提交立宪会议讨论,立宪会议有权决定什么可以让步,什么不可以。” (同上,第22页)。当天宣布的“土地法令”同样说“下附农民委托书是由《全俄农民代表苏维埃消息报》编辑部根据242份地方农民委托书拟订的,公布于该报第88号,在立宪会议对伟大的土地改革作出最后决定以前,各地应该以这份委托书作为实行这一改革的指南。”而该农民委托书的第一句话就是“土地问题只有全民立宪会议才能加以通盘解决。”(同上,第18页)。据前引的沈志华书,列宁在11月7日获得政权后甚至宣布,“如果布尔什维克在立宪会议选举中失败的话,他们将服从‘人民群众’。”(该书上册第80-81页)。在这样的保证和声明以及全国民意之下,俄国各派政治力量当时的工作重心,都不是对11月7日政府更替的争论,更没有战争与杀戮可言:它们的重心都是立宪会议,都试图在预定的立宪会议选举中获得优势。列宁和布党更是利用所掌握的临时政府权利,试图赢得公众手中的选票。

应当说,列宁和布党政府确实做了大量工作,保证了立宪会议选举在“十月革命”前便预定的日期11月25日如期开始。由于国家辽阔和当时经济发展状况,选举持续了一个星期。11月28日,彼得格勒市的选举结果揭晓,布党得票最多。当天列宁会见美国记者,有报道说:

“鉴于彼得格勒选举揭晓,布尔什维克获得6席,美联社记者特走访了为自己的党取得巨大胜利而兴致勃勃的人民委员会主席。

——您对立宪会议选举结果有何看法?——记者问。

——我认为,这次选举是布尔什维克党取得巨大胜利的证明。5月、8月和9月选举中投布尔什维克党的票数不断增长。在这个资产阶级(立宪民主党)势力很强的城市里布尔什维克在12个席位中获得了6席,这就意味着在俄国获胜。

——立宪会议的组成假如象彼得格勒选举结果预示的那样,您是否认为立宪会议会批准人民委员政府的全部措施?

——是的,会批准的。到那时,情况即使象您假设的那样,也决不会有多数人反对我们,因为我们和左派社会革命党人一起在彼得格勒将形成多数(12票中占7票)。

——哪些党将参加新的人民委员会?

——我不太清楚。但是我认为,除了布尔什维克以外,只有左派社会革命党人。”(同上,第97页)。该报道被苏共中央收入《列宁全集》,由此可以设想该报道内容和文字应当得到列宁和随后的苏共中央认可。)

然而,事情的发展显然出乎列宁的意料之外。尽管列宁和布党拥有掌握临时政府和具体组织选举的优势,尽管他们在部分地区获胜,但全国的最终选举结果却和他们的预期完全不同:布党仅仅获得24%选票,在立宪会议的703个席位中只占了168席。而“俄罗斯社会革命党”获得40%选票。在我阅读的文献中,列宁没有批评过立宪会议选举方法和程序,也没有对在自己领导和实施的选举过程中依然难免出现的舞弊或作假提出过指责,更没有提出过诸如投票人数过少(超过60%的选民参加了投票,这在当时的状态下已经很高。例如,美国第一次国会选举中,投票者占人口比重不高于6%)或因其他问题需要重新计票等等责难,也就是说,列宁没有否认过该次选举的合法性和有效性。当然,如果否定这一点,他便需要解释自己组织的这场选举为什么非法和失效。既然合法和有效,列宁和布党自然应当接受选举结果。这是列宁和布党先前的许诺,也是当时俄国各派政治力量的预期。

然而,列宁的选择不但是否定选举结果,而且是否定选举本身,其理由也竟然是选举结果不符合布党政府即苏维埃政府的意愿。根据沈志华书引用的语录,列宁在得知全国选举结果后,立即表示,“一切权力归立宪会议”是反革命口号”,“立宪会议如果同苏维埃政权背道而驰,那就必然注定要在政治上死亡”。(该书上卷第82页。该书标示这些语录引自《列宁选集》中文版,1960年,第3卷第379页)。不过,列宁和布党一开始还不敢公开否定立宪会议选举结果。他们首先做的是利用政府权力改变选举结果。例如,布党政府在选举结束后不久发布了“罢免权法令”,即俄国各地苏维埃政府有权改选当地已经选出的立宪会议代表(“每一个选区的工兵代表苏维埃以及农民代表苏维埃,都有权决定改选参加市的、地方自治的以及包括立宪会议在内的一切代表机关的代表。苏维埃也有权决定改选日期。”引自《列宁全集》第33卷第103页)。这种做法显然不得人心,所以各地苏维埃几乎都没有利用该权力。列宁和布党又采取其他许多措施改变选举结果,并将原先预定的立宪会议召开日期推迟。但所有这些措施皆成效甚微,并且受到社会各界强烈反对。在强大的社会压力下,列宁不得不在12月19日发布了“关于召开立宪会议的声明”。该声明全文很短,我转载如下:

“关于召开立宪会议的声明 主要由于前全俄选举委员会的过错,立宪会议的选举拖延了下来,加之反革命集团组织了立宪会议特别委员会同苏维埃政权建立的人民委员部对抗,因此到处都在传说,立宪会议决不会按照目前的组成情况召开。人民委员会认为必须声明,农工兵代表苏维埃的敌人恶意散播的这些传闻纯属谣言。根据苏维埃中央执行委员会批准的人民委员会的法令,立宪会议的代表只要有半数即400名按照规定到塔夫利达宫办公室报到,立宪会议即可召开。 人民委员会主席 弗•乌里扬诺夫(列宁)”(同上,第150页)。

在这份声明内,列宁承诺立宪会议将按照目前代表组成状况召开,而且只要在703代表中有400人到场,立宪会议即可召开。然而,事实上,在发现无法大规模改变选举结果之后,列宁就一改过去强调立宪会议是最高立法机构的说法,而要求立宪会议接受苏维埃的领导。“关于召开立宪会议的声明”发表不到一个星期,列宁就提出:“苏维埃共和国是比通常那种有立宪会议的资产阶级共和国更高的民主制形式”,因此,“立宪会议的选举不符合人民的意志和被剥削劳动阶级的利益,因而产生了危机。唯一可能无痛苦地解决这一危机的办法是:让人民尽量广泛地、迅速地实际行使改选立宪会议代表的权利;立宪会议自己同意中央执行委员会关于这种改选的法令;立宪会议无条件地宣布承认苏维埃政权、苏维埃革命以及它在和平问题、土地问题和工人监督问题上的政策;立宪会议坚决站到反对立宪民主党人和卡列金分子反革命势力的营垒中来。如果没有这些条件,因立宪会议而产生的危机便只有用革命手段才能解决,这就是说,苏维埃政权要采取最有力、最迅速、最坚决的革命手段来反对立宪民主党人和卡列金分子的反革命势力,而不管他们用什么口号和机构(即使是用立宪会议代表的资格)作掩护。凡试图在这场斗争中束缚苏维埃政权手脚的行动都是帮助反革命的行为。”(同上,第163,166-167页)。其实,即使在列宁所说的这些条件中,前两个关于改选的条件已经符合,最后一个关于立宪民主党的条件也符合,因为该党已经在前几天已经被布党政府宣布为非法而排除在立宪会议之外。所以,列宁提出的条件归根结底就是将立宪会议“无条件地”降格到苏维埃政权之下。这就和列宁与布党以前对立宪会议和苏维埃政权关系的声明,和其他党派以及俄国大众的希望和预期完全对立了。

1918年1月18日,立宪会议在布党政府推迟后的日期在塔夫利达宫召开了。与会的布党代表一开始便提议让立宪会议通过把权力交给苏维埃的决议后自行解散。遭到否决后,布党政府便用断电和不提供饮食等方式阻止会议进行。会议代表只好点蜡烛、吃外面送来的三明治开会。在这种情况下,布党政府当天便干脆宣布解散立宪会议。

强行解散立宪会议无异于向全体选民宣战,因此,立宪会议的强制解散,如普京所说,不可避免地摧毁了俄国国家正在形成中的共和体制,也不可避免地导致了上百万人被杀害的内战;进一步,俄国内战向全世界的扩展,导致了可能高达上亿人的无辜死亡。这里,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正是1918年1月18日的解散立宪会议,才把1917年11月7日政府更替的作用突出了:没有1917年11月7日的政府更替,1918年1月的立宪会议不可能被武力解散,所以,1917年11月7日发生的“十月革命”,只有在我们了解了立宪会议之后才可能理解。

如果我们设想,假如列宁接受立宪会议,服从立宪会议确定的宪法和依照宪法组成的新政府,那么,100年后的今天回顾,列宁将为俄国社会发展和制度变革做出巨大贡献,因为他组织实施了俄国历史上、也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没有身份和财产限制的普选;由于他承认立宪会议并且自己就是代表之一,他应当会在制定俄国第一部宪法上发挥重要甚至关键作用以至于今天俄国人可能尊敬地把他称为“宪法之父”;只要他在其他事情上做得妥当一些,他和布党虽然在1917年议会选举中失败,但完全可能在四或五年后的下一次选举中获胜,他自己成为俄国民意选出的总统。如果这样的话,二十世纪的俄国历史将是一部和平发展的历史,今天的俄国将受到自己和其他国家更高的尊重。列宁本人也将得到俄国人和全世界人一致的尊重,“列宁格勒”作为纪念他的一个城市名,也许会永远保留下来,和西半球的城市“华盛顿”相互辉映。另一方面,1917年11月7日发生的政府更替事件,将不会被冠之以“十月革命”之名,也不会在今天还提醒我们反思。

然而,列宁选择了另一个方向,暴力的方向,用暴力来维持他到手的权力,而不管这一权力是否应当属于他。当然,青年时就热衷恐怖主义的列宁不但对运用暴力和恐怖主义毫无犹豫,暴力和恐怖主义还是他最为娴熟的运作手段,他和以前的政治暴力使用者的不同之处在于,他把“革命”用作“暴力”的修饰词。其实,还在立宪会议代表选举期间,列宁就对“立宪会议”这个话题表示说“至于立宪会议,有一位报告人说,它的工作将以国内的民意为转移;但我要说:依靠民意吧,可是不能忘掉步枪。”(同上,第89页)。同时,在面对公众的广泛反对时,列宁用社会主义和工人阶级来为自己辩护。他在立宪会议开会前就强调:“对社会主义的敌人,在一段时间内不仅可以剥夺他们的人身不可侵犯的权利,不仅可以剥夺他们的出版自由,而且可以剥夺他们的普选权。不好的议会应力求在两周内将它“解散”。革命的利益,工人阶级的利益——这就是最高的法律。”(同上,第189页)。列宁随后的做法甚至超过了他自己的设想:他在立宪会议开会首日就强行宣布解散议会;在他所建立的“社会主义”社会内,把大多数人变成“社会主义的敌人”,因此剥夺了他们的人身权利、出版自由和普选权。

以“十月革命”之名为人所知的俄国事件已经过去100年了。当今的俄国重新回到了1917年11月25日选举的立宪会议的政治轨道,普选出来的议会重新成为俄国最高立法机关,人身权利、出版自由、普选权对大多数人来说已经大体实现。但是,无论俄国还是全世界仍然需要反省“十月革命”。

回到“十月革命”五十周年的1967年。那一年,林彪发表“首都人民纪念十月革命五十周年大会上的讲话”。他在总结“十月革命”五十周年的经验教训时引用毛泽东的话说:“毛主席说过:‘世界上一切革命斗争都是为着夺取政权、巩固政权。’ 这是一个马克思列宁主义的伟大真理。”他继续说道,列宁解决了夺取政权的问题,毛泽东则提出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理论和应用文化大革命的实践解决了巩固政权的问题。这些话有一定道理,但又仅仅限于前现代或者古代范畴之内的道理。在前现代社会中,每一次斗争尤其战争确实是为了夺取政权、巩固政权。比如,清军三百多年前入关是为了夺取政权、一百多年前消灭太平天国是为了巩固政权。崇祯和李自成抵抗清兵是为了巩固政权,太平天国起义是为了夺取政权。然而,所有这些前现代意义上的斗争,都是为了一人一派夺取政权和巩固政权。“十月革命”同样如此,解散立宪会议充分表明“十月革命”是为了列宁一人和布党一派夺取政权。就此而言,“十月革命”并没有超出前现代战争或斗争的范畴。

前现代的战争、斗争和政治革命既然都是为了一人一派夺取和巩固政权,它们在原则上就和正义无关。谁的力气大,谁就是皇帝。虽然每个想当皇帝的人在夺取和巩固政权的时候都要找出天命所授、历史所归、民心所向、真理所握等等的理由,可正如陈胜所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皇帝其实谁都可以当,谁力大谁当,就像群居兽群产生兽王那样。因此,前现代政府从一姓一派到另一姓另一派的更替都是使用暴力手段的改朝换代;更替后的巩固依然靠暴力手段。

然而,从800年前英国订立《大宪章》开始,人类政治斗争的性质发生了根本变化:它们开始具有正义或非正义的区别。为争取自身权利的英国贵族在战胜皇帝的情形下,竟然不再废掉此姓皇帝而立他姓皇帝,反倒提出原先皇帝照旧当皇帝,但签下合同,承诺贵族不但不因与皇帝打战而受罚,反而可以自行且任意选出二十五位代表,这些代表的决议具有高于皇帝“圣旨”的地位。这就是双方在1215年签署的《大宪章》的最重要条文。《大宪章》标志着一个国家的最高权力开始从一个人向一群人以及他们代表的转移,标志着一姓一派夺取政权巩固政权的古代历史开始结束。从那以来的八百年人类政治斗争史的内容,说到底只是不断扩大选民群体,从最初需要贵族爵位,到后来需要财产,再到后来只限男性,20世纪初开始包括女性,再到1917年俄国立宪会议选举时开创的不分种族、身份、职业、地位、贫富、男女及其它标识的所有成年公民,再到把俄国立宪会议选民资格的规则推广到全世界其他国家。正义的政治斗争,就是扩大投票人群体,落实主权在民的斗争;非正义的斗争,则是抵制选民群体扩大、甚至反对主权在民、坚持一姓一派夺权固权的斗争。

所以,在纪念“十月革命”百年的时候,我想,我应当做到的,是认清历史和人心的大势;认清任何天命所授、历史所归、民心所向、真理所握等理由,都不足以支持一人一派夺取政权巩固政权,不足以抵制主权在民的世界大潮流;认清政治斗争的正义标志是落实主权在民,是实现政权在不同人不同派别之间以民意为基础的和平转移。只有这样,我自己才能理解“十月革命”,理解“十月革命”以来的俄国和世界百年史,理解我置身于其中的人类,理解我自己五十年来的思想和心理演变。

 

注:本文引用的《列宁全集》为中文第二版,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编译局翻译,北京:人民出版社,1985年。本文所使用的日期皆为公元纪年日期,它比“十月革命”期间的俄国历法日期早13天。

本文写作于2017年11月7-10日

“夜话”2017年第2期,2017年11月10日

农业劳动力转移和人类大历史

今天,我把自己最近撰写的一篇文章《农业劳动力转移和人类大历史》发布在这里。这篇短文从人类大历史角度考察正在世界尤其中国发生的农业劳动力转移。长期以来,农业劳动力转移仅仅被视为现代经济发展或经济增长中的一个现象,或者被视为资本主义或市场经济扩张过程中的一个阶段。我在这篇文章中试图指出,农业劳动力转移在人类大历史上的意义,远远超过了现代经济发展或者资本主义的意义。农业劳动力转移可以视为人类离开农业的非农化转型的一个重要现象、甚至一个标志性的现象。而非农化是人类大历史中唯一可以和10000年前发生的农业化相提并论的重大事件。农业化让人类脱离了采集狩猎的原始生活,为人类文明奠定了基础。非农化则让人类脱离了靠天吃饭的贫困生活,把人类文明提升到一个新的我们尚难以确定的水平。现代经济发展、经济增长只是非农化转型的伴随现象;资本主义、市场经济只是非农化转型的表现形式。非农化应当是个比经济增长或资本主义更为准确的代表工业革命以来的人类发展阶段的概念。

《农业劳动力转移和人类大历史》对上述观点做了初步论证。毫无疑问,它需要进一步论证。同时,它更需要批评。外人的批评能够清楚地揭示这一观点的缺陷和弱处。无论一个观点多么正确,它也有其必不可免的局限性和缺点。我的这个观点还谈不上多么正确,它的局限性和缺点应当更多。但是,就现在而言,我认为我的这个观点在具有重大局限性和缺点的同时,又有它的重大优点,就是可以清楚地对人类大历史做出分期,同时超越对资本主义或经济增长的争论,把我们对人类大历史的认识推进一步,即使是很小的一步。

 

请点击阅读或下载原文(PDF文件,876K):
胡景北, 2017, 农业劳动力转移和人类大历史.pdf

“夜话”,2017年第1期,2017年2月1日

《理解消费》翻译勘误表和向读者谢罪

    美国经济学家、2015年纪念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安格斯•迪顿(Angus Deaton)的《理解消费》(Understanding Consumption),是消费理论领域的一本重要著作。2003年,鲁昌先生和我翻译了此书并由上海财经大学出版社出版。2016年,该出版社将此书纳入它的“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文库”并再次出版。再次出版前,我们又对照原著做了检查和校对。

    然而,即使如此,和2003年版一样,《理解消费》的2016年版依然存在翻译错误和翻译不当之处。虽然本书译者是两个人,可正如我在“译者序”内所言,“全书包括(鲁昌先生翻译的)第六章仍然由我负责”,因此,我一个人应当对2003和2016年两个版本的《理解消费》的翻译错误和失当负全部责任。今天,当我把“《理解消费》2003年与2016年中文版勘误表”公开到网络时,我明白我有义务向《理解消费》的中文读者道歉,向他们愧疚地说一声:对不起!!!同时,鲁昌先生也请我在这里转达他对读者的道歉。

    今天公布的勘误表中一共列出了《理解消费》2003年版的31处、2016年版的8处翻译错误。表内列出的错误直接影响到对原著内容的正确理解。今天的经济学大量应用数学工具。数学公式的复制错误和数学内容的翻译错误,将让读者在重新推导时无所适从。所以,今天公布的勘误表列举的重点是数学公式转录错误和直接影响内容的文字错误。这应当也是读者关心的勘误重点。《理解消费》中文版的文字表述尚有许多不尽恰当之处、甚至还存在明显的文字错误(例如2003年版第48页末行“耐用消费品”误写为“耐而消费品”等)。考虑到这类文字不当和错误之处不至于影响读者对相关内容的理解,为了方便读者抓住重点,我在勘误表中没有列出它们。当然,如果读者需要,我愿意将更全面的勘误表发给读者或者公布于众。同时,我希望读者帮助我们发现依然存在的翻译错误和不当之处。

    记得2003年把译稿交给出版社后,责任编辑夸奖了译稿,让我自以为是地得意了一阵。在为2016年版重新校对前,我也是信心满满,以为只是借此机会检查一下自己当年的工作而已,而没有想到真的会有什么严重错误。一检查,自己才面红耳赤:错误真的不少,尤其是数学公式错误,完全不应当发生的数学公式错误不少(这里说到底不是翻译、而是抄写错误)。我的翻译信心动摇了:我竟然发生了这样的错误。而今,2016年版又出现一些同样的错误,我确实感到自己不是犯错、而是犯罪了。面对读者,任何解释都是多余的,我只有向读者请罪的选择!!

    在向读者请罪的同时,我亦诚挚地请求读者把本勘误表中列出的错误标注到你们所购买的书中。对从图书馆借阅《理解消费》的读者、对收藏本书的图书馆工作人员,我恳切地请求你们把本勘误表打印并夹在书内,以方便以后的借阅者。谢谢你们!

    我当以《理解消费》的翻译错误为鉴,用谨慎之心、敬畏之情,对待自己今后的翻译和其它文字工作,以谢读者!
 

    附录:胡景北_理解消费_2003版和2016版翻译勘误表.pdf
 

    “夜话”,2016年第2期,2016年8月2日

《质疑新农村运动》的写作和中国农村建设的若干教训

    十年前的2006年2月,我写了一篇名为“质疑新农村运动”(以下称为《质疑》)的文章发布在网络上(www.hujingbei.net/upload/2011_05/11051817075835.pdf)。刚刚在这之前,我国政府发起了一场声势浩大的“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2015年10月,中共中央十六届五中全会在其提出的“十一五”规划《建议》中,专题叙述了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目标和任务。2015年12月的中共中央政治局会议,专题研究了推进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工作。接着举行的中央农村工作会议对推进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作出了全面部署。而2006年的“一号文件”则直接以《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推进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的若干意见》为文件名。正式媒体和网络上常见当时的国家领导人胡锦涛、温家宝关于“新农村建设”的语录;唱和叫好的声音更响。

    不过,“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说法对我并不陌生。上世纪六十年代政府动员包括我在内的城市大中学生到农村插队落户当农民的时,政府的说法便是要求我们在“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同时参加“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的。因此,2006年初的新农村建设热潮,让我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同时,和上世纪六十年代一样,我从辞藻华丽的官方文件中读不到多少具体内容。不过,上世纪六十年代,我十几岁,把政府所说的一切都视为至高无上的真理,对“建设新农村”一类的宣传从没有怀疑;本世纪初,我五十几岁,过了孔夫子所说的“知天命”年龄,知道世界上无所谓至高无上的真理,加上自己对农村的了解,自然生发出对“新农村建设”的疑惑。我相信政府内部有讨论,学者之间有分歧,只是这些讨论和分歧都不公开,公众无从得知。而我认为,容许公开批评的公开讨论有助于政策的改进和完善。因此,我在十年前的文章中把这场正在掀起的“新农村建设”改称为“新农村运动”并对其提出严重质疑。我的质疑是理性的,提出的异议都是建设性的。当然,即使如此,《质疑》也不能见容于正式媒体。感谢当时比较自由的网络气氛,《质疑》得以公开发布并且流传;网友对我直言的担心更没有变成现实。最近网络上流传郑永年和聂辉华关于当前热点供给侧改革的争论,前者说中国学者研究太差,后者说中国学者跪着无法研究。两位学者各有理由,不过,对于供给侧改革政策的完善,中国最需要的不是这样的争论,而是懂行学者对供给侧改革的勇敢批评和争论,是网络和正式媒体对这样的批评和争论的宽容。

    虽然《质疑》能够公开流传,但令人遗憾的是,我的《质疑》没有被质疑,公开讨论没有出现。我亦无从知晓我的质疑对政府的新农村建设政策是否有影响。不过,也许它对部分唱和学者有所影响。例如,虽然我不知道林毅夫先生是否及时读了《质疑》,但他在《质疑》发布之后提出把“新农村建设”的结束时间定为2020年的建议(http://www.china-review.com/sao.asp?id=17961),从某种意义上可以看作“新农村建设”唱和者对我的质疑的一种建设性的回应。

    可惜的是,林先生这一建议没有被政府接纳,政府后来没有为“新农村建设”规定明确的时间框架。如今,“新农村建设”运动已经十年,这个口号或运动本身已经淡薄。比如,在11000字的2006年一号文件中,仅仅“新农村建设”这个专用词组便出现了31次。但在字数更多的2015和2016年两个一号文件中,该词组仅仅分别出现过三次和两次。代替“新农村建设”的新词组,是“农业现代化”。2015和2016年的一号文件都把“农业现代化”写入文件名称。诚然,像申纪兰一样的永远唱和的学者可以获得国家科研项目来撰写“农业现代化”和“新农村建设”之间的继承和发展关系,但这两个词组代表的毕竟不是一回事,因此,虽然距离林先生建议的结束年份尙余五年,十年前发起的“新农村运动”也许已经偃旗息鼓了。

    然而,无论政府使用“新农村建设”、“农业现代化”或者其它诸如“无毒农业”、“美丽农村”、“新农民”词组,或者若干年后把“新农村建设”等过去用过的词组再一次拿出来自己在农村农业的施政口号,中国农村总是要建设的,政府政策对农村建设总是有着重要作用。因此,在回顾《质疑》十周年的时候,我们需要的是引出一些教训,以避免政府的施政方针或发起的运动像十年前的“新农村建设”那样虎头蛇尾。在我看来,以下一些教训可能比较明显。

    1. 农村和农业政策目标必须具有可操作性

    十年前我对“新农村建设”的第一个质疑就是它的确切含义:“它试图实现的目标是什么?”政府当时对新农村建设目标的正式说法是农村的“生产发展、生活宽裕、乡风文明、村容整洁、管理民主”。然而,这一目标中的五点几乎都可以随意解释,因此不具有操作性,无法用来考核“新农村建设”的成败或成败程度。仅就“生活宽裕”来说,2016年的农民生活显然比2006年宽裕,但许多人依然很贫困。成为2016年春节期间网络热点的“上海姑娘逃饭”便反映了农民生活并不宽裕的情形。这还是人们可以不受惩罚地谈论生活宽裕还是拮据甚而贫困的时候。在毛泽东政府时期,若说农民生活不宽裕并且被告密,说话者将立即被打入另册,高考分数再高也与大学无缘,因为他竟然认为毛泽东领导下还有农民生活不宽裕。今天,我们依然也不能保证毛泽东政府不再重现。比如,就这次“逃饭”讨论而言,署名为“子不语”的作者就在上海的《新闻晨报》上写到:“许多评论指责女孩嫌贫爱富,可我觉得老两口就算生活在农村,那也是社会主义新农村,更何况,还有一个在上海工作的儿子,生活绝不至于窘迫到一张干净桌子、一把整齐筷子也拿不出。”(http://www.jfdaily.com/pl/bw/201602/t20160215_2121702.html) 这里,一个“社会主义新农村”的论据就足以让“红卫兵们”怀疑那位上海女孩和乡村老两口合伙污蔑“社会主义新农村”了。可事实是,“生活宽裕”属于政府发起的新农村建设的目标之一,而政府从来没有说过这一目标何时能够实现。

    其实,不必加上什么主义一类的定语,我们附近的日本、韩国和我国台湾十年前便基本建成“生产发展、生活宽裕、乡风文明、村容整洁、管理民主”的“新农村”。中国要实现那样的新农村目标,显然需要许多年的长期努力,需要分阶段的努力。可十年前的“新农村建设”恰好混淆了这里的长期目标和阶段性任务。“生产发展、生活宽裕、乡风文明、村容整洁、管理民主”这样的目标适合于长期展望,但十年前政府发起的“新农村建设”在政策层面上仅仅限于短期或中期,因此完全不适合使用这样的远景作为政策目标。正是由于这样的目标不明,十年后的今天,我们很难对十年来的“新农村建设”做出比较客观的评价。例如,十年来的农村建设显然有很多成就,但即使到林毅夫建议的2020年,中国农村建设离开2006年提出的目标依然很远。没有达到目标便是失败。然而,换成较低的具体目标,比如农村人均收入的提高程度和农业科技的普及程度,十年来的农村政策可能倒是成功的。

    2. 农村的长远建设必须和其他经济问题分开

    农村建设应当是国家的一个长远规划并且分阶段实施之。在农村建设过程中,整个国民经济会不断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农村建设的规划既和这些问题关联,又具有其不受这些问题影响的独立性。可是,恰好在十年前,在政府发起“新农村建设”的时候,以林毅夫为代表的一部分学者把新农村建设视为解决当时城市产能过剩的一条重要甚至主要途径。他们认为,农民不但需要电冰箱洗衣机,而且在能够用上这些电器之前,农村需要从电到路的基础设施建设;而制造几亿农民的电冰箱洗衣机和建设广袤乡村的基础设施便可以把过剩的工业产能利用起来。这样,过剩产能利用便和“新农村建设”联系起来(http://bbs.pinggu.org/thread-72597-1-1.html)。十年来,政府也确实在“新农村建设”的旗号下采取了比如补贴家电下乡的措施来利用过剩产能,农村道路、电网和其它公共设施建设确实吸纳了大量工业产品和投资。然而,时至今日,中国的产能过剩不但没有因为十年来的“新农村建设”得到缓解,反而益发严重,甚至到了再也找不到利用途径,而只能“去”产能的地步。造成这一状况的原因当然远远超出了农村和农民问题的范畴。这里我只指出一个教训,就是不要混淆长期的农村建设与短期的经济措施。即使产能不过剩,中国农村也要建设,亿万农民状况的改善依然应当是政府施政的优先考虑。产能过剩可以让新农村建设不那么昂贵,因此它可以提供一个契机,加快新农村建设,获得双赢效果。但是,若过分地把新农村建设与产能利用联系起来,新农村建设将偏离其本来含义,产能又会由于虚幻的巨大农村市场而扩张,结果反而是双输。像新农村建设这样的长期工作,从一开始就不应当被用来作为解决产能过剩问题的主要方法。我在十年前的文章中质疑利用过剩产能与新农村建设的关系,并建议把与利用过剩产能相联系的农村政策命名为比如“农民生活电气化”,因为这样命名的政策更有可操作性更易于考核。作为一个可及的目标,“农民生活电气化”对过剩产能的利用也有限度,因此更容易让我们意识到过剩产能问题不可能通过农民生活电气化解决之。

    3. 对农民数量变化趋势的估计问题

    《质疑》一文用大量篇幅讨论十年前中国农民的可能数量以及它的发展趋势。《质疑》根据当时的统计数据,说明中国农民可能有九亿多或七亿多,并进一步指出较低的七亿多数字应当依然过多估计了当年农民数量。同时,《质疑》强调农民在随后年间绝对减少的可能性,甚至具体估计了2015年的乡村人口可能会比2004年绝对减少1.6亿。根据最新的《中国统计年鉴 2015》,2014年乡村人口比2004年减少了近1.4亿。因此,《质疑》的估计虽然不严格,可它不但符合后来的趋势,而且在数量上的差别竟然也是可以允许的。

    农民数量和其变化趋势是制定新农村建设战略和政策的一个基本前提。打个最简单的比方。一个村庄如果人口太少,这个村庄既无法电气化,也无法“管理民主”;因为根据经济学,电气化基础设施要以一定的人口规模为前提;根据政治学,民主需要参与者达到一定规模才有可能。一个村庄如果没有积极参与的青壮年人口,新农村或者农村现代化将无从谈起。所以,对农民数量以及变化趋势的正确掌握,是新农村建设必不可少的前提。然而,正是在这个基本前提上,政府在十年前可能犯了错误,过多估计了当时的农民数量,过低估计了农民数量绝对减少的趋势。

    当然,政府对农民数量与变化趋势的估计错误部分根源于政府无力做到正确地区分农民和非农民并加以统计之。这一点又牵涉到谁是农民、牵涉到户口制度。从根本上说,不废除现行户口制度,农民便始终是二等公民,不管什么主义的“新”农村永远不可能实现。诚然,十年前,中国已经用常住地统计人口,但户口统计依然起着强大的作用,因为它不但意味着那些常住城市的农业户口人员是不稳定的人口,而且让城市人相信政府随时可能下令那些人返回乡村。这也正是许多城市户口人员认为城市建设告一段落后农民工就应当离开的制度根源。关于农村建设的许多方针,也都把农民工最终要回乡作为前提。因此,户口制度不但歧视农民,而且严重误导城乡两处普通公民、学者甚至政府对城乡人口变迁趋势的预期,使农民人数绝对减少的趋势难以得到认识。例如,根据常住地标准,2013年中国乡村人口为6.3亿。但根据户籍标准,当年中国农业人口为8.7亿。不同人、不同学者利用这两类统计,加上对未来的不同愿望、揣测和预见,自然会得出完全不同的对未来中国农民数量变化趋势的看法。而新农村建设、农业现代化等等长期性工作,却要求政府和社会学者意见对这一趋势的看法基本相同并且基本正确。

    毫无疑问,十年前对农民数量变化趋势的估计错误部分来自学者的观点。例如,林毅夫当年认为,通过新农村建设利用了城市过剩产能,产能才能进一步扩大,城市才需要农民工,农民才能够转移到城市,农民数量才能减少(http://bbs.pinggu.org/thread-72597-1-1.html)。由于产能过剩问题几乎不可能解决,他的逻辑便不能不悲观地看待农民绝对减少的可能性。可是,这十年来,产能过剩的严重性加剧了,农民却实实在在地减少了。这一点表明,在未来的农村政策研究中,政府应当鼓励、至少也容许学者之间的争论,包括鼓励和容许对政府准备和已经实行的农村政策持批评态度的学者参与讨论,因为只有批评性的讨论才更可能发现政策以及政策唱和观点的错误与缺陷。

    在农民减少趋势上的错误所造成的显性后果之一,是“新农村建设”中对农民造房的鼓励。毫无疑问,在“新农村建设”作为运动展开之前,农民生活改善后也会造房子。但新农村运动却从政策的角度鼓励农民造新房。户口制度和以此相联系的关于到城市打工的农民以后会返回乡村的设想,促进了村庄造房的热情。今天,当媒体热烈讨论如何“去”城市房地产库存的时候,我们却发现农村的房产库存更为严重。实际上,到任何一个村庄,我们都会发现大量空置的新房。房子的主人在城市打工,房子几无使用。进一步考虑,如果说城市的库存房地产还可以通过降价、鼓励农民城镇化、等待时机等措施以实现其使用价值,乡村空置房则几乎没有使用价值可言,其命运只是自然毁损,或者在今后的“新”农村建设中拆除,因为大部分甚而绝大部分农民工不会重返村庄。考虑到农民与农民工挣钱的不易,他们辛苦建造的千万处乡村房子将一文不值,农民和农民工所承受的损失,我们国家作为整体为此蒙受的损失,应当远远超过当前城市库存房地产的贬值损失。今天,政府希望通过城镇化鼓励农民工在城镇购房。而农民工试图这样做的时候,却发现他们建在乡村的新房无法变现以支持他们在城镇购房。这是因为,乡村人口的绝对减少让乡村“二手房”市场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4. 先行做好农村建设的基础性工作

    对农民数量和其变化趋势的估计错误,和政府忽视农村建设的基础性工作有关。其中的两大基础性工作是对农村人口和土地基本状况的详细了解和建档立案。最近政府决定把1300万黑户人口变白,便属于这样的基础性工作之一。试想,一个国家明明白白地把1%人口排除在官方承认的“人口”之外,这个国家的天天所讲的“国情”还有多少可信之处?这里还不提黑户人口被迫陷入的悲惨境地。同时,这1300万黑户尚是在2010年人口普查中被登记的。我们不能排除部分黑户不敢在该次人口普查中被登记的可能性。而上述大部分黑户应当和农村人口有关。

    农村建设的另一个重要基础性工作是对土地的准确了解。我当农民时的生产队(现在称为生产组)约有耕地110亩,但农民称之为“黑田”的面积就超过了30亩。当时政府常常用优惠政策促使农民把黑田变白,比如新增耕地三年不交公粮等等。但农民完全不信任这样的优惠。我下乡之初根本无法不相信让之教育我们的“贫下中农”竟然作假,但又不愿意告密,心理非常矛盾;后来在和农民一起挨饿的环境下才理解了他们的无奈。在我的接触范围内,当时每个生产队都有多少不等的黑田。实际上,直到今日,尽管中国绝大部分农民不再挨饿,尽管中国进行过多次农业普查,《中国统计年鉴》在“耕地数量”指标旁依然要罕见地加上一个提醒数据不准确的符号。我不知道数据不准确的原因之一是不是众所周知的大量存在的黑田。如果是的话,政府便有责任像这次让黑户变白一样地采取有力措施让黑田变白。除了耕地数量,对各地农村的土地使用情形、环境污染情形的了解也是农村建设的基础性工作。

    我们常常惊叹德国和日本作为后起国家的进步。我认为它们进步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把政府把民族的长远利益放在首位,即使经济困难也依然从事一些国家建设的基础性工作。例如,希特勒在德国急需把力量集中在战争准备的同时仍然用大量人力物力对全国土地做出了系统调查和建档。正是这次档案成了德国日后农地整理的基本依据。仅就日本对中国的调查而言,在中国抗日战争的烽火中,日本竟然对中国农村做了大量认真和高度学术性的调查。日本当局认为这样的调查资料是其对华政策建立在“确实的学术基础之上的根本保证”(转引自曹幸穗,1991年,满铁的中国农村实态调查概述)。日本的这些中国乡土调查资料,恐怕在质量和规模上至今还没有被中国人超越。这是不能不令我们汗颜的一个痛。我国台湾省后来的土地改革只所以成功,部分也需要归功于日本对台湾土地尤其农地所建立的系统而又可信的档案。日本对临时占领的中国尚且如此,对本国土地状况的掌握应当更为详细。没有这些基础性工作和建立起来的资料,农村建设难以顺利进行。然而,类似德国、日本的大规模的对真实情形的调查、建档非学者个人所能为,它只有在政府组织下才能实行。因此,在回顾自己的《质疑新农村运动》写作十周年的时候,我衷心地希望政府能够像制定比如863计划那样,对中国农村建设有一个具体的长远规划,希望中国农村和生活在其中的农民早日实现“生产发展、生活宽裕、乡风文明、村容整洁、管理民主”的目标。

 

    “夜话”,2016年第1期,2016年2月16日

迪顿《理解消费》的译者序

    美国普林斯顿大学教授安格斯•迪顿(Angus Deaton)撰写的《理解消费》(Unterstanding Consumption)是一本在国际上获得广泛好评的消费理论专著。这本书虽然出版于1992年,但10年甚至更长时间的差距,并没有使它过时。相反,如果我们希望了解刚刚过去的20世纪末的消费研究,希望找到我们能够借以站立的巨人的肩膀,那么,就消费理论而言,迪顿这本专著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现代经济学中的消费理论发端于上世纪30年代。当时,约翰•梅纳德•凯恩斯(J.M.Keynes)出版了他的名著《就业、利息和货币通论》,建立起现代宏观经济学,并把消费和投资并列为影响总产量或总需求波动的两大主要决定因素。从那以后,尽管宏观经济学有过许多变化甚至革命,但消费在宏观经济理论体系中的重要地位没有动摇过。不过,这一概念在凯恩斯那里还是一个没有深刻内容的粗放的术语。真正的消费理论是在上世纪50年代出现的。当时,莫迪格里阿尼(Modigliani)、布鲁贝格(Brumberg) 以及弗里德曼(Friedman) 各自从消费者选择理性出发,提出了消费的生命周期模型和持久收入模型。莫迪格里阿尼和弗里德曼因为这一工作和其他一些成就而分别获得了诺贝尔经济学奖。后来的学者认识到这两个模型尽管在诸如分析重点、概念含义等上面有着许多区别,但本质上是消费者跨时决策理论在消费领域的不同应用,因此不存在原则的对立。可以说,上世纪后半叶的消费理论研究,都是以消费者跨时选择为基础,围绕着这两个模型展开的。一方面,经济学家发展了原有的模型,提出了以欧拉方程为核心的现代生命周期模型。从这里,我们可以得到生命周期消费型式的独立性命题,即一个消费者的消费型式是由他一生拥有的总资源决定的。这个命题又直接联系了持久收入模型。另一方面,经济学家开展了消费理论的经验研究。这方面的成就可能比模型本身的研究更为巨大,并且可以说是战后经济计量学研究最为成功的领域。经济学家在基本理论的基础上提出适当的检验模型,统计学家整理了大量的消费数据。同时,如果说在莫迪格里阿尼和弗里德曼一代经济学家中,还有一些学者仅仅从事一个方面的研究,那么,战后成长起来的经济学家几乎都同时从事模型本身和经验检验两个方面的研究:这两个方面已经密不可分。这一点读者可以从本书中清楚地看出。

    本书阐述的消费研究集中在上世纪80年代以及90年代初。它介绍了经济学家在90年代初对消费的理解。上世纪70年代发生了对消费理论研究影响深远的两件事情。它们是著名的卢卡斯 (Lucas) 的理性预期批判和霍尔 (Hall) 的随机游走模型。它们决定了上世纪最后20年消费理论研究的方向。这就是对预期和不确定性的强调,对消费和滞后消费、消费反应收入波动的敏感性的重视,以及由此而生发的对特定时期而非整个生命周期或持久收入时期的消费约束条件的探讨。所有这些研究几乎都明确以微观个体的理性决策为前提,以生命周期内特定时期的约束为条件,以建模的高度技术性和对高频数据的使用为特点。此外,如果说经济学家在处理不确定性问题和收集整理数据的技术方面或方法论(Methodology)上取得了显著成绩的话,那么,经济学家现在似乎更着重于对消费行为在本体论意义上的理解。例如,中年人较少消费自己的收入是为了养老还是为了遗赠;老年人的具体消费行为究竟如何;许多家庭几乎不持有金融资产,它们是如何调节自己在各个时期收入和消费的;预防性储蓄动机和流动性约束对消费的作用是什么;等等。在消费研究中,重点不再是大尺度地讨论一个人一生的消费取决于其一生收入或者持久收入并且用宏观消费数据来检验之;经济学家现在更多讨论的是一个人在其一生的各个特殊时期的消费及约束条件,并且更多地依赖于家计调查和其他高频数据。而迪顿的著作《理解消费》正是这新方向的一个起点。尤其对仍然停留在粗放了解现代经济学,但希望进行深入研究的我们中国读者来说,迪顿的这本著作将引导跨入现代消费研究的殿堂。

    本书是在上海财经大学出版社黄磊先生的促动下翻译的。鲁昌博士翻译了第六章,其余由我翻译。朱保华教授对一些专门概念的翻译提出了中肯的意见。郑彩祥女士和陶汇女士做了不少初稿输入工作,郑彩祥女士还检查了全书的数学公式。他们值得我深深地感激。但全书包括第六章仍然由我负责。读者如果发现本书翻译的错误或者不妥当之处,请直接发信到我的个人网页 www.hujingbei.net,在此谨预先表示感谢。

 

    胡景北,2003年2月11日于德国吉森市

 

    [注:安格斯•迪顿(Angus Deaton)今年获得纪念诺贝尔经济学奖。十二年前的2003年,鲁昌和我共同翻译了他的重要著作《理解消费》(Understanding Consumption)并由上海财经大学出版社出版。这里,谨将我个人为该书中文版所写的译者序发表在这里,以表示对迪顿的祝贺,同时也为中文读者大体了解迪顿的消费理论提供少许帮助。胡景北,2015年11月2日于美国坎贝尔市]

 

    “夜话”,2015年第13期,2015年11月2日

悼善利

    善利走了!

    噩耗传来,我简直不敢相信。善利,那位神采奕奕、谈笑风生的善利,那位和我同龄但看上去比我更年轻的善利,那位几个月前还就要来斯坦福访问的他的老乡的事情而和我联系过的善利,不可能这么快就走的?!然而,事实比任何想象都更为残酷,他确实是走了,永远地走了。

    这几天,我的脑海里充满了善利的形象。我们在北大同窗的二年半、1997年我回国后第一次到他家做客、七、八年前一次两人晚上的交谈、二年前在北大东门外成府路上一家餐馆的告别。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两年前那次我的告别竟成了善利和我的永别!

    我和善利不但是同龄人,祖籍也相同:他的籍贯是江苏省泗洪县、我是江苏省泗阳县。这两个县大概现在都改称“市”了吧?不过,在我们父辈出生的时候,这两个县还没有分开,还是一个县,因此,说我们的祖籍相同,应当是不错的。

    但我和善利迟至1982年才相识。善利聪明过人,19岁就当了中学老师。1976年毛泽东去世,断断续续拖了十年的文革终于结束,中国重新开始改革开放,大学重新开始通过考试录取学生,善利亦凭借自己的成绩考入北京大学经济学系并在毕业后立即考取硕士生。北京大学是我向往的学校,因此,我在南京大学本科毕业后,毫不犹豫地报考了北大经济学系研究生并幸运得中。这样,从1982年2月到1984年7月,我和善利成了北大经济学系的研究生同学。我们虽然在1982年初入学,但考生几乎全部来自77级本科毕业生,因此延续“77级”的称呼而被称为“81级”研究生。善利和我同在经济学系“外国经济思想史”专业“当代资产阶级经济学”研究方向。这是当年北大经济学系研究生入学人数最多的专业。我们七位入学时的同学若以年龄为序的话,也许是姜斯栋、我、朱善利、赵振强、丁谦、何小峰与王家卓。斯栋兄是经济学系81级研究生班的中共党支部书记,善利兄是班长,小峰兄早在本科时就发表文章了。我想,这一阵势多少能够反映了当时青年人对“资产阶级经济学说”的热情。

    不过,北大对我来说首先是一种气魄,一种建功立业、舍我其谁的气魄。由于在我刚刚离开的南京大学本科班上,围绕比如班干部选举等事情的小动作不断,我对北大气魄的感受特别强烈。在我们研究生班上,每个人都志存高远,对周围事情都看得很淡,都没有想到搞小动作,因此每个人都坦坦然然,大大方方。今天回想,这应当和善利作为班长表率有关。善利本身便目光远大、为人正直,不谋己利。他在专业学习的同时十分关心国家走向、社会变化。那时候,同学在宿舍的聊天话题常常是政治动向、官场百态,尤其是文革中各色人等的表现。

    北大的两年半留给我的另一个遗产,是我在那里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在南大快毕业时,因为担心分配工作受歧视,我提交了入党申请。不过,那时候我已经清楚地明白政党和人民、和国家是两回事,已经明白自己不适合加入共产党,因此自知入党动机不正,到了北大,也就不提当年申请的事情了。但善利和斯栋两兄倒比我重视,按他们的说法,这个党我们不加入谁加入,我们这样的人加入了才能够改造党。这样,我在北大加入了共产党。在我的记忆中,善利和斯栋两兄应当是我的入党介绍人。

    硕士毕业后,善利留在北大经济学系任教,我到上海财经学院(后改名为上海财经大学)工作。那时候,我大约每年都要到北京一次,到北京也都会到北大,都会和善利聚聚。1989年初我去德国留学,经北京乘机前应当也和善利见过。接着就发生了众所共知又噤若寒蝉的1989年六四事件。善利是那次事件的著名人物,是“北京大学教师后援团”团长。我和善利的心是相通的。如果我在国内、在北大,我也会像善利那样义无反顾的。国难当头,拍案而起,正是年轻人的所为,况且像善利这样志存高远而又无一己之利之人,况且又身在北大这旋涡之中心。当然,事件的结果不是善利所希望的。不过,即使到了中国经济取得飞速增长的今天,包括历史学家在内的我们可能也很难否定,如果当年出现的结果是善利所希望,中国经济、政治和社会也许会比现在更能获得大多数人的认可。

    1989年后,善利受到不公平的对待。北大和北大的各位老师尤其厉以宁先生为保护善利尽了大量努力。善利则坚持自己的西方经济学研究和其它工作,并由于其学识和正直获得大家的认可。同时,他不忘初衷,始终关心国家走向和前途。虽然那时只能限于私人交谈,但毛泽东去世后,中国人毕竟重新取得了部分私人空间。就此而言,我对今年中国发生的把毕福剑在私人场合的言论作为处罚根据的做法表示极大的担心。对我个人来说,最值得感谢和敬佩善利的,是他在我退出共产党一事上的支持和作证勇气。我退休后要和在美国的家人团聚,需要申请绿卡。然而,申请绿卡者必须退出共产党组织,并需要说明当初入党时的情形且需要有人证明。因为善利的特殊情形,一开始我不打算请善利作证。但一位长期在美国生活和工作的原先同学因为担心和国内的联系受到影响而婉拒我的请求后,我从内心里相信还是善利行。果然,我一向善利求助,他马上为我写了证明。而我和他都明白这件事对他的风险…..

    今天,斯人已去,我尚苟活于世。今夜,明月高悬,镜中惜缺善利;清风拂面,胸中空有情思。星际转移,惟明月与清风不变;世事变幻,仅人心和友情长存。尽管我已经在网络上停笔一段时间,可我还是应当为善利写点什么。我想,我能够为善利所写的,也许就是向世人强调善利的赤子之心和报国之志。由于政治原因,大家悼念善利时提及的他的成就,主要是他曾获得孙冶方经济学奖。这对善利虽然也很重要,但远远不及善利作为“北大教师后援团团长”的成就重要。即使孙冶方奖具有很高公信力,得到孙冶方奖的人也太多而无法不被迅速淡忘;况且孙冶方奖的公信力还有限。而被推举为“北大教师后援团团长”的只有善利一人,其公信力更无可置疑。善利早有鸿鹄之志并自觉磨练自己。事实上,他是经世济国的将才,而非经济研究的工匠。最后他被称为工匠而非将才,既是他的不幸更是我们中国的不幸。而善利在国难当头时的拍案而起,则既是善利的幸运也是中国的幸运,因为它再一次证明一代一代的中国人里都有善利这样的人在。善利是幸运的,历史将记住他!遥想当年北大同窗,谁不希望建功立业、青史留名?!迄今为止,也许只有善利做到了青史留名。虽然,善利没有建成功、立成业,但历史记住的更多的是像善利这样为推动历史而悲壮牺牲的人物。

    善利,你永远活在我的心里!

    安息吧,善利!

 

    “夜话”,2015年第12期,2015年9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