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电影《孔子》

昨晚领了一张免费票观看了胡玫导演的《孔子》。很遗憾,这部电影把孔子演成了类似诸葛亮的军事家、政治家。尽管片末用字幕提醒观众“孔子是中国伟大的教育家”字样,但是整部影片没有一个孔子讲学的镜头,亦没有孔子著述的镜头(有的只是孔子写奏本的镜头)。孔子虽有政绩,政绩亦可成剧,但剧名冠之以《孔子》则大谬也。

不过,影片《孔子》多少还是表现了孔子作为文人、夫子的一面,这就是独立特行,这就是以仁律己、以仁治国,而不受国家、政客、习俗、环境之拘。影片告诉我们,孔子成长和游历的国家,几乎全都是政治腐败、民怨沸腾的国家;孔子遭遇的俗民,几乎都是文盲;孔子身处的环境,常常食不果腹。如果孔子妥协一点,如果孔子多考虑一点妻儿的生活,多考虑一点学生的前途,多考虑一点百姓的疾苦,多考虑一点国君的难处,孔子既会受到各国的重用,也会受到民众的叩拜,更能做到衣食无忧。但是,对孔子来说,人格是最重要的,君子之道、君子之礼是最重要的。为了自己追求的道,为了自己奉行的礼,孔子完全不在乎外间环境,不在乎给自己、家人、学生、国家造成的后果。孔子所处的环境不能不说恶劣,孔子所受的嘲讽不能不说尖刻,但正是在这样的环境和嘲讽中,正是因为许许多多文人屈服于这样的环境和嘲讽,孔子的坚定才不能不说伟大。影片中的一句台词“如果人不能改变世界,那应该改变自己的内心”,说明导演完全不了解孔子。对孔子来说,即使他不能改变世界,他也不会改变自己的内心。相反,他是根据自己的内心来改变世界的,他希望世界每个君主以仁治国,希望每个常人以礼相处。孔子游历诸国,虽然没有能够拜相入将,重展政治抱负,但他老年返鲁后根据自己观点针砭时政所著的《春秋》,却影响了中国政治至今。司马迁所谓孔子作《春秋》,乱臣贼子惧,正说出了《春秋》对中国政治的影响。所以,如果根据环境改变自己的内心,中国民族不会有孔子,因为他会和天下许多君王及贤人一样,“当时则荣,没则已焉。”

影片《孔子》可称道的地方还在于表现了孔子的仁义和坚定超越了国家。确实,孔子的特点是属于全人类,而与某个国家无关。孔子生于鲁,长于鲁,讲学于鲁,入相于鲁,终老亦于鲁。但孔子发挥政治抱负绝不限于鲁国。如果齐景公用贤,卫灵公勤政,楚昭王少疑,孔子或许能够在这些国家大显身手,上扶周室,下抚百姓,其间说不准也会把自己的祖国鲁国灭了,如果鲁国生民涂炭,“苛政猛于虎”不改的话。其次,如果说春秋诸国争来争去还是局限于“华夏之邦”的话,孔子的眼光早已超出华夏。对他来说,“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为了践行其道,宁可离开华夏。这就是孔夫子的精神。这也是全世界知识分子的共同特点。社会科学家如卢梭、自然科学家如爱因斯坦,都不把某个民族、某个国家视为自己的归宿,他们和孔子、老子一样,都是奉行其道;道不行,乘桴桴于海,用脚投票,走人,到能够行道的地方;如果全世界都无可行道,则隐居山林海岛,绝迹人间。

中华民族是幸运的,孔子没有走。季康子后请孔子归鲁。孔子终于改变了世界,名正言顺地回到了故国。更重要的是,孔子回国后专心著述与讲学,鲁国给了他学术自由、教学自由的环境。鲁国没有因为孔子的“苛政猛于虎”之论影响社会稳定而禁止孔子上讲台,鲁国也没有因为孔子竟敢私自褒贬历史而封杀《春秋》,鲁国更没有要求孔子接受什么“领导”。没有这样的学术和讲学自由,孔子依然会离开祖国甚至离开华夏,中华民族和全人类同样也不会有孔子。作为一个常人,孔子遭遇了恶劣的环境;作为一个文人,孔子却享受了优越的环境。中国后世无孔子,不是因为官府政治腐败,也不是因为文人衣食有忧,而是因为文人之所以为文人而特别需要的言论自由环境不复存在。除了做人之外,孔子主要贡献在学术,但影片《孔子》完全没有涉及这一点,不能不说是一个根本缺憾。

 

“夜话”2010年第3期,201039

 

 

三农问题研究和借鉴国际经验—-为曹东勃《滞留在现代化中途:三农问思》而作

 

曹东勃收集整理了他近两年写作的有关农民、农村和农业的主要文章并编成这本书。他请我作序,理由是我熟悉三农问题。对这个理由我不敢认同,因为我没有专门学习过农业经济学;住在城市也久不下乡了,所以对农民、农村和农业都有了隔膜。但另一方面,即使谈不上熟悉,我仍然很关心农民、农村和农业。因此,我愿意为比我更熟悉也可能更关心三农问题的东勃的这本书作序。

东勃为这本书取的书名《滞留在现代化中途:三农问思》很有特点。东勃的专业是经济哲学,他本人对大历史很有兴趣。现代化中途一说便是一种大历史观的反映。一方面,中国农民、农村和农业在总体上已经走出了前现代化并在现代化的路程上走了一段路,另一方面,它们又还没有走完现代化的路程。同时,中国各个地区走的速度有快有慢。所以,正如东勃指出的那样,当下的中国,许多领域都正处于前现代问题、现代性状况和后现代体验交织并存的时空背景下。960万平方公里的国土上,从东到西、从南到北,[呈现出] 不同区域、不同发展阶段的复杂的现状(方括号内容为我所加)。这样一个现代化中途的复杂现状,既给我们观察、思索和分析中国三农问题带来了巨大的困难,又给我们建立理论、提出政策、实施方案造成了巨大的机遇。每一个关心中国的人到中国农村走一趟,都会同时感受到困难和机遇。东勃现在刚刚20多岁,比我整整年轻30岁。如果说我这样的年长者到农村看到的更多是困难,血气方刚的青年人必然感到机遇,感到自己大有用武之地。正是因为中国农民、农村和农业还有那么大的困难,正是因为只有农民、农村和农业现代化了,中国才可能现代化,年轻人才有了在农民、农村和农业问题上建功立业的机会。我认为,东勃在这本书里告诉我们的他的思考,表现了年轻一辈在中国三农问题面前的勇气和信心。

如果我在三十年前的1979年写这篇短文,我一定会接着上一句自动地加上有了这样的勇气和信心,中国三农问题一定能彻底解决之类的话语。但今天,我明白仅仅勇气和信心还不够。解决三农问题,我们还需要理性,需要宽容,需要抵制任何极端的或绝对正确的口号。我很高兴地看到,比我年轻30岁的东勃现在已经体会到这一点。他不但在本书前言内反对把学术讨论变成政治问题,提出对各种观点都需要作同情之理解,而且在全书中贯彻了这样的立场。无论是关于小农经济性质的探讨,还是中国现行粮食储备制度的改革,抑或18亿亩耕地红线的讨论,甚至对丁磊养猪一类的小事,东勃都抱着既明确自己的看法,又同情别人的想法,并愿意平心静气讨论的态度。正如东勃在本书讨论中国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大饥荒时指出的那样,如果中国当年在有勇气、有信心的同时多一些理性、多一些宽容,大饥荒本来是可能避免的。今天,我们曾经亲历大饥荒的人理解了这一点。但中国要在未来完全避免大饥荒的悲剧重演,中国一代又一代的年轻人便更需要理解这一点。从本书中,我很高兴地看到二十一世纪初的年轻一代在三农问题的讨论和研究中表现出的理性与宽容。

我是相信人类普世价值的,所以在做同情之理解时,我愿意同情地理解所有事情、所有观点、所有人。其实,只有当我们做同情之理解时,我们才能够揭示那些事情、那些观点、那些人的合理性,才能够理解为什么我们认为错误的事情竟然能够发生和延续,也才能够明白何以避免错误事情的重复。中国三农问题的形成无疑有国际的因素,中国三农问题的彻底解决,亦需要借鉴国际的经验。就此而言,我希望东勃与其他年轻人在认识和分析中国三农问题时,也能够对相关的国际因素、国际经验有更具历史性的同情之理解,深入研究发达国家农业政策的演变过程及其制度逻辑。

进入二十一世纪以来,中国成了世界经济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中国的三农问题,尤其是农业问题,开始和世界农业状况联系起来。东勃在本书讨论2007年中国粮价上涨时多次表明,2007年发生在中国的粮价上涨和国际粮食市场供不应求有关。我完全赞成这个观点。东勃指出的中国国内粮价和国际粮价的紧密关联,在1949年以后的中国粮食和农业史上是一个新现象。他高度关注这一现象,多方面地讨论了它对中国粮食供给、粮价、粮食储备、跨地区粮食调运的影响。不过,东勃对这一现象的国际方面着笔不多。这里,我想就国际粮食市场尤其发达国家农业问题补充几句,以求教于东勃和本书的读者:

1. 我们常说的发达国家农场主,英文是“farmers”。这个词的英文原意是农业工作者,或者就是没有褒义和贬义的农民,他可能是也可能不是自己耕种的土地的所有者。farmers被翻译成农场主,我想是因为在那个强调阶级斗争的时代农场主更容易被归纳到阶级斗争的框架中,而农场主自然属于资产阶级了。所以和农场主有关的中文语句几乎都是贬义的。现在我们离开阶级斗争框架,这样的误解是应当结束了。和东勃一样,我也希望中国农民早日脱离户口制度束缚,成为自由公民。那时,他们在英文文献中就不应当是peasants $ 而应当成为farmers,即作为公民一部分的农民了。

2. 发达国家的国内政策都强调低价粮食。如果说这些国家有什么经济方面的国策的话,那就是粮食低价、能源低价。几乎每个中国人到了发达国家,都发现那些国家吃得很便宜。即使在用粮食造汽油的今天,发达国家依然保持着低价粮食政策。粮价上涨对它们也不一定是好事。例如2007年,美国粮价随国际粮价上涨后,美国政府虽然财政入不敷出,也得对低收入家庭实行粮价补贴,发放粮食券

3.发达国家的粮食市场是开放的,可以说他们的粮食市场就是国际粮食市场。至于有时候国际市场粮价超过中国国内市场粮价,那有很多原因,很难直接用发达国家的粮食高价政策解释,就像有时候国际粮价低也很难用发达国家的粮食低价政策解释一样。东勃在本书中曾提到一个例子,中国南方几个省在1994年以前大量进口粮食。1994年中国大幅调低人民币对美元的汇率,按人民币计价的粮食价格在国际市场一变而高于国内市场,南方各省于是转而到国内的东北、华北地区采购粮食。由此可见国内国际两个粮食市场的联系是很复杂的。

4. 发达国家在其农业、农村和农民的现代化中途,以及在今天,都面临着保持粮食价格低和保证农民收入不低的矛盾。它们缓和与解决这个矛盾的方式之一是政府对农业的高投资和对农民的高补贴。前者在一定程度上保持了粮食价格低,后者在一定程度上保证了农民收入不低(当然仍然低于其他部门工人的收入,只是低的差距不是那么大而已)。我们都知道发达国家许多经济学家反对政府补贴农民,可我们很少知道那里也有许多经济学家埋怨农业投资过度。农业投资过度对我们中国人来说可能是天方夜谭,但在发达国家,根据我目前的了解,它们早在十九世纪中叶,就是说还在现代化中途,便已经农业投资过度了;大约从十九世纪七十年代起,发达国家便走出了粮食供给不足的阴影。

我的这些了解和理解不一定准确,因为我对发达国家三农状况了解不多,而同情之理解不一定就能够得出正确的理解。不过,滞留在现代化中途的中国农民、农村和农业值得我们关心,滞留状态更值得我们去改变。当然,我不认为中国农民、农村和农业目前处在滞留中。但即使它们目前没滞留,它们在最近的未来依然存在着滞留的严重危险。为避免这一危险,为中国彻底摆脱农民真苦、农村真穷、农业真危险的状况,中国需要对三农问题的更多理性思考和扎实研究。东勃这本书正体现了这样的思考和研究。同时,本书用通俗语言生动解说和讨论了中国三农问题和有关理论。这种解说特别重要,因为中国三农问题的彻底解决最终靠的不是书斋内的研究,而是包括农民在内的中国广大民众,靠的是大众对这些问题的正确理解。想到这一点,我非常乐意为曹东勃的这本书作序。

 

原作于2009910

 

“夜话”2010年第2期,201022

回眸新世纪第一年代

  

不经意间,2010年已经过去20天了。一回首,才发觉刚刚过去的不仅仅是2010年元旦,也不仅仅是2009年,而是新世纪的第一个十年,或者说二十一世纪第一年代吧。时间跑得真快。我们已经跨入了二十一世纪的第二年代。中国人的预期寿命大概是70岁,在新世纪里,我们已经度过了自己的七分之一人生。

       想到刚刚过去的竟然是一个年代,我不由自主地想起100年前的二十世纪第一年代。在那个十年里,人类踏上了北极;兰德斯坦纳发现了血型,怀特发明了飞机,泰罗提出了科学管理;爱因斯坦和韦伯发表了影响整个二十世纪(及以后)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的成名作。福特公司开始大规模生产汽车,芬兰开始承认妇女选举权,德国开始针对英国的军备竞赛。不过那十年也有灾难。不算旧金山大地震和西西里大海啸,仅仅义和团运动、布尔战争、日俄战争就夺去了几百万生命,更不用提俄国军队把几千名中国平民驱赶入黑龙江的惨剧…..

刚刚过去的新世纪第一年代好像没有留下足以和100年前的那个年代相比的成就,但也没有发生类似的灾难。伊拉克和阿富汗战争的伤亡加起来也不能同日俄战争相比,苏丹的悲剧亦远远不能和中国当年的悲剧相比。当然,“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我们可能不明白自己所处的年代。就像爱因斯坦和韦伯在100年前还不如他们在今天有名一样,今天的思想家、发明家,今天的经济和社会变化也许还要过一段时间才能识别出来。

新世纪第一年代中发生的事情,政治上最重要的也许是恐怖主义了。这个年代的国际政治是从2001年的9.11恐怖袭击开始的,又以2009年圣诞节对欧美航线客机的未遂袭击结束的。在经济上,这个年代从亚洲金融危机和美国网络泡沫破裂开始又以世界金融危机结束。世界上最重要的股市指数“道指”在1999年底和2009年底都是10,000点,尽管其间它经历了高点(14,000多点,2007年10月)和低点(6,000多点,2009年3月)的剧烈波动。就社会变化而言,新世纪第一年代最明显不过的变化也许发生在个人交往和社会参与方面。全世界的博客在1999年据说只有23个,如今则要以千万计算了。十年前手机还算是身份的象征,如今手机已经成为必需品,全世界使用的手机数量甚至超过了全世界人口数量;即使在最落后的非洲,手机也已经成为日常通讯工具了。

就我的经济学专业来说,刚刚过去的二十一世纪第一年代发生的最重要变化也许是世界人口的变化。二十世纪是人类数量增加最快的100年,而且是越来越快。1900年全世界人口大约只有16亿,1950年也只有25亿,但到了1999年竟然增加到了60亿。人类自身的增殖成了危及人类生存的主要问题。不过,进入二十一世纪后人口增长明显放慢。人类每增加10亿所需要的时间在二十世纪末达到了创纪录的12年,但刚刚过去的十年表明人类再增加10亿所需要的时间肯定将超过12年。十年前,世界每年出生人口达到了1亿6千万的高峰,现在已经降到了1亿3千万,并将保持降低的趋势,而世界死亡人口数量却不断增加,所以世界每年净增加的人口已经逐渐减少。因此,在有文字的历史上,人类第一次不是由于天灾人祸而放慢了自身繁衍的速度。也许,正是在刚刚过去的这个十年里,人类不知不觉地度过了种群最危险的时候。

记得年轻时常因饿肚子而睡不着觉,有次突然想到人若能吃饱就不用干事了:所以还是吃不饱的好。生物界的规律是一个物种若能吃饱,这物种就会无限繁殖而导致自身覆灭。我那时不知道的是人类吃饱后却不加快繁殖自己的可能性。是的,没有这种可能性,人类在可数的未来就会面临灭顶之灾,因为只要制度对头,人类完全能够让自己吃饱,而任何一种外部约束又都不能阻遏人类这一灵性物自我繁衍的本性。所以,人类必须自我约束。人类自己发明的避孕药将性爱和生殖分离开来,但工业化、城市化才真正改变了人类的生存方式,改变了妇女的地位,从而改变了人类类似于绝大部分哺乳动物的两性角色和繁衍模式。

因此,刚刚过去的十年又是全世界人口高速非农化的十年。非农化最明显地表现在人口居住地的转变(从乡村到城市)和职业的转变(从农业劳动者到工业服务员劳动者)两方面。全世界居住在城镇的人口在1900年时大约为2亿人,到了1950年也只有7亿多人,而到了2000年达到29亿,进入新世纪后,全世界每年新增人口几乎全部表现为城镇新增人口,如今世界城镇人口已经超过35亿,明显超过了世界人口的半数。全世界从事农业的劳动力在1900年应当占到总劳动力的70%左右,2000年依然在40%,农业就业比重在100年中大约降低30来个百分点。但仅仅在新世纪的十年中,该比重就降低78个百分点,降到了32%左右。更重要的是,非农化浪潮在新世纪的最初十年中席卷了全世界各个国家。100年前发生的非农化仅仅局限于欧美国家,那时候从美国南方农业区到北方工业区的硬座火车上坐满了转移地区和职业的农民。这种景象如今出现在亚洲、非洲、美洲和欧洲。即使是撒哈拉沙漠以南的世界最穷国家也经历着不比我们中国慢的农业劳动力转移。如此快速的全球规模非农化预示着世界历史的重大转折:十九世纪初全球只有一个国家在告别农业社会,二十世纪初扩大到一个地区,而二十一世纪初则预示着人类正在全世界范围内告别农业社会。

在这样的大背景下,刚刚过去的新世纪第一年代给国际政治、经济格局带来的最大变化,就是中国的兴起。在现代史上,一个大国的兴起总是和这个国家的快速非农化联系在一起的。二百年前的英国非农化让英国建立了“日不落”的世界霸权,一百年前的美国、德国与随后俄国的非农化让它们主宰了二十世纪的历史。当今的快速非农化虽然让许多国家在世界舞台上崭露头角,但中国靠着特大国家的规模和效率第一的制度走到了那些国家的前头。今天,中国不但在钢、煤、粮、棉产量上居于世界首位,而且在汽车、出口、外汇储备、网络使用者上也都是世界第一,甚至中国军备支出虽然还在世界第二、也已经把世界第三的俄国远远甩在后面。中国在国际政治、经济中的作用最明显地表现在2009年底召开的世界环境大会上。1999年中国二氧化碳排放量不足世界总量的八分之一或美国的二分之一,十年后已经超过世界总量的四分之一并大大超过美国。中国二氧化碳排放量激增是中国工业能力快速扩大的结果。很多人把环境恶化看作人类在二十一世纪面对的最严重威胁。但很显然,只要中国不配合,任何控制二氧化碳排放的世界协议都没有意义,而国家主权又保证了中国可以不按照别人希望的方式去配合。就此而言,如同二十世纪第一年代把德国问题放到世界面前一样,二十一世纪第一年代把中国问题放到了世界面前。中国在世界民族之林中应当占有什么样的地位,将是我们中国和人类在二十一世纪难以却又必须解决的问题。

我相信,无论如今开始的二十一世纪第二年代将发生什么,第一年代出现的人口增长放缓的趋势、非农化进程和中国问题依然会持续下去,世界也会更少贫穷,同时我祈祷十年后的今天世界将更少战争、更少污染、更少专制、更少不公。

 

“夜话”2010年第1期, 2010120

“从少数人借房致富”到“居者有其屋”——一个自由主义者对中国住宅政策的十点建议

 

  

将近一个月前,我就中国的左派和右派问题写了一篇夜话,指出中国目前的问题不是左派右派之争,而是自由主义和专制主义之争。但是,自由主义的观点绝不应当停留在理论层次上:它需要落实到各个重大社会、经济、文化问题上。在这篇夜话里,我将作为一个自由主义者提出对中国楼市改革和发展的十点建议。中国楼市已经沦为富人楼市,楼价过高不过只是富人楼市的一种表现而已。而富人楼市的形成又是因为理当代表社会大众利益的政府不作为甚至反过来推动楼市为富人造楼,造高价楼。政府土地和住宅政策不合理、楼价过高导致的楼市泡沫已经成为中国经济稳定增长的主要威胁。楼市泡沫爆裂,中国经济危机对每个中国人都没有好处。可缩小楼市泡沫、维持经济稳定要求把中国楼市从富人楼市变成平民楼市,要求政府的土地和住宅政策从根本上转变方向,从保证“少数人借房致富”转变到保证“居者有其屋”。从自由主义立场出发,我对中国楼市的健康发展提出以下十点建议:

 

1.      租房可以报户口,租房者和买房者公民身份相同

2.      70年土地使用费一次性征收改为逐年征收

3.      对一户多套住房征收高额累进物业税

4.      对外国人购房征重税

5.      公开政府官员的国内外房产

6.      禁止政府部门、国有企业建造、购买住宅分配给官员或职工

7.      政府和房地产公司脱钩

8.      改变住宅土地制度,恢复郊区农民自由建房的权利

9.      政府和社会力量建造经济出租房

10.  需要新建办公楼的政府机构迁到低房价城市或地区

 

以下是对上述建议的逐项论证

1.      租房就可以报户口,租房者和买房者的居民身份、和城市原居民的公民身份完全相同。

租房可以报户口,新迁入城市的移民和刚刚毕业的大学生将不必为了户口而不得不赶紧买房子。支持当前高价楼市的人常常举外国年轻人也无力买房的例子。但是他们忘记了,外国年轻人租房就可以报户口,就可以像买房者一样获得获得所有当地公民权利。像中国在外国的留学生,毕业后确实无力很快买房,但他们也不需要很快买房,因为他们租房居住就可以获得和买房者同等的居民身份。假如不是这样,假如美国、欧洲也实行不买房子就不能报户口的政策,那绝大部分中国留学生毕业后早就打道回府了。

租房就可以报户口是全世界各个国家的惯例,也是在毛泽东政府建立“二等公民”的户口制度之前中国的惯例。人口流动是现代社会的正常现象。人口管理采行的应当是居住地原则,而非出生地原则。居住地原则重视的是一个人在某地区居住的稳定性,而非此人是否自有房子。租房居住的居民和自有房子的居民在社区管理、公民权利上不应当有任何区别。

一个国家追求的“居者有其屋”绝不意味着“居者必须购房”。“居者有其屋”的意思首先在于无论购房租房,居者的公民权利相同。在这个前提下,无论购房租房,居者有屋可居;无论购房租房,居者有经济上承担得起的屋可居,居住条件符合人的基本尊严。因此,居者有其屋也必然意味着许多人是租房子的“居者”。今天的中国,许多人在事实上是租房子的“居者”。可他们在居住地没有户口。支持高价楼市的人往往把楼市高价的责任推到人人要自有住房的幻想上,并且用国外自有住房比率低来说明中国人追求自有住房才造成了房价高企。可是,当一个政府剥夺租房者公民权利的时候,一个公民又怎么可能不追求买房呢?这个政府下自有住房比率又怎么可能不高呢?我们政府目前所要做的,是承认租房者的存在,恢复租房者在他们所居住社区、城市的公民权利。

租房就可以报户口不但可以缓解青年人和移民的购房压力,而且也是中国政治改革的必要条件。中国迟早将实行选举制度,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期被作为“人民当家作主”标志而时髦一时的选民证迟早要成为中国人的正常文件。而那时候选民就是按照居住地原则确定的,与一个人在某地有无房产完全无关,更与一个人的原籍或者原住地完全无关。现在世界各国确定选民所在地区也全都根据居住地确定。中国近期或者未来的真正民主选举也只可能按照这个原则确定选民。比如一位来自安徽的农民工长期居住在北京,即使他在北京没有房产,他也应当是北京的选民。上海复旦大学一位青年教师是复旦大学集体户口,而他租房居住在浦东,他便应当是浦东选民而非复旦大学所在地的杨浦区选民。所以,居者有其屋本身又和居者有其权(公民权)密切联系在一起的。

2. 取消70年土地使用费一次付清的做法。

目前政府对购房者一次性征收70年房产所用土地的使用费。它立即提高了现有房价,加重了购房者的负担。小时候上学课本说地主老财提前收租,可也不过预先征收了农民三、五年地租。现在政府一下子预先征收70年的土地使用费,让老百姓把他几十年以后才该付的费用现在就付清,可有哪个部门现在就把老百姓一年后工资付清的?目前的70年土地使用费一次付清的做法方式完全不合理,它应当改为逐年付款。

中国几千年来谁也没有听说过某年的政府要替10年后、20年、50年后的政府收钱的事情。当然,土地使用费逐年付款对政府的缺陷,除了现在的政府不能把未来政府的钱拿来用之外,据说政府还担心收不到款,老百姓不肯付款。这个担心只是政府对自己没有信心的表现。1949年以前和1949年后直到文化大革命把城市地产全部收归政府之前,中国的政府机构没有现在这么庞大,人力、设备没有现在这么雄厚,土地税、费照样逐年收了上来。世界各国都逐年征收土地税费,也没有听说收不上来的事情。所以,中国政府应当对自己有信心,该逐年收费的事情就能够逐年办到。

3.      对一户多套住房征收高额累进房产税

征收高额累进的房产税或物业税是把楼市从富人楼市转变为平民楼市的关键措施。国家在鼓励、帮助居民购买第一套住房的同时,对第二套住房征收物业税,对第三套和第三套以上住房征收高额累进物业税。对占地特别大的住房征收惩罚性的土地占用费。

这类措施几乎无须论证。全国人大开会讨论物业税也不止一次了。世界各国都有物业税。我们到德国、美国常常看到一些高级房产、占地面积大的房产,后来因为交不起物业税而由主人干脆献给政府或者教会。一些中国富人到国外买房后发觉不合算,因为那里物业税高,房子空置在那里都空置不起。而中国投机性购房之所以盛行的一个重大原因是持有房产不需要成本。比起美国,中国是个人口更多、可用土地更少的国家,为促进“居者有其屋”,房子就不能够主要为富人建造,为投机者建造。引导房产市场不为富人造房和抑制投机购房的主要途径,是政府向高级住房、占地面积大住房和一户家庭多套住房征收高额累进的物业税甚至惩罚性的税收。这一点也是对政府的考验。可以说,只要政府一天还不征收物业税,政府在房产市场上就是在为富人服务。

4. 对外国人购房征重税

这是因为中国人均可用土地本来就少于其他国家,中国现在又处于城市化高峰,做到中国人居者有其屋、屋子符合人的基本尊严本来就有困难,外国人来中国购房更加剧了中国的困难。因此中国应当对外国人在中国购房征重税。这类重税同时也是把中国楼市从富人楼市转变为平民楼市所不可缺少的措施。事实上,中国许多城市建立的高档住宅区就是以外国人为购房对象的。这样一种潮流必须被打断。

5.公开政府官员的房产

当前楼市泡沫和官员腐败密切联系在一起。为了切断两者的联系,中国应当用法律手段强制官员公开家庭包括直系亲属的房产数量与面积,包括他们的国外房产。这一建议的必要性无须更多论证。

6.禁止政府部门、国有企业建造、购买住宅分配给官员或职工

这是因为国家已经取消福利分房,同时房产已经市场化。政府部门、国有企业建造或购买住宅分配已经成为对国有资产的盗用。此外,除了像国家主席、政府总理这样的职务需要在政府机关内集中居住、因此在任职期间由政府在机关区域内部提供一套公款住宅外,其余官员都不得享有公款住宅。

接受国家资助的事业单位和企业单位也应当如此。因为如果它们需要国家资助,那它们首先不能把自有资金用于建造或购买住宅并贱价分配给它们的干部和职工。

同时,私有企业购买住宅的费用应当作为利润支出。

7. 政府与房地产公司脱钩

政府与房地产公司脱钩也是几乎不需要论证的建议。政府代表全社会利益,房地产公司代表公司利益;政府追求国家和公民的政治、经济、文化与道义目标,房地产公司追求利润与市场份额。两者即使有交集也非常小。同时,政府是房地产市场供求诸方的裁判员,而非房地产公司一方的运动员。因此,政府应当与房地产公司脱钩。政府和政府各机构退出房地产公司的股份,政府官员和直系亲属退出个人在房地产公司的股份,政府在房地产公司和消费者、银行、土地或房产原所有者与使用者争论中保持中立和公正的先决条件。就目前争论的拆迁条例来说,这里的关键是政府不参与拆迁。在区域规划内,需要土地的开发商和原土地所有者或使用者的谈判一种市场交易。交易纠纷由法院裁定。任何拆迁条例在这里都是多余的。

8.      改变住宅土地制度,恢复郊区农民自由建房的权利

目前的非农业土地和非农业住宅用地所有权必须归政府的制度必须改变。非农业土地和非农业住宅用地完全可以归个人或个人组成的集体所有。改变可以先从增量开始。在城市郊区,对新的转变为非农用地包括非农住宅用地的原农用土地保持土地的私有制。政府对农用土地改变为非农用土地所应当做的,一是公开长期土地规划,而不是一个市长一个规划。这样,农民和其他人在规划框架内可以自由转让土地所有权和使用权。第二,政府按照孙中山先生100年前提出的“土地增值归公”政策,对农用土地转变为非农用途征税包括征重税,以保证转变为非农用途的土地上公共设施的建设资金。

这一建议本来不需要论证。读读孙中山先生的著述就行了。不过我仍然提出一些论证。郊区土地自由建房首先牵涉到中国的粮食安全和18亿亩耕地红线。然而,世界各国尤其农产品出口大国的粮食安全,靠的不是限制土地用途,而是对农业的大量投资。美国为什么有这么多农产品出口?不是因为美国农业土地多,而是因为美国对农业投资多,以至于美国经济学家认为美国农业是“投资过度”。中国保证粮食安全的唯一途径也是政府对农业投资和对农民补贴,以保证农民愿意种田,保证土地单产的提高和土地的经济使用。现在政府一方面强调“18亿亩红线”,一方面对农村大量耕地荒芜束手无策。任何城市人到农村走一走都会发现耕地荒芜现象的严重性。统计资料上的多少亩耕地与农民实际耕作的耕地完全是两回事。如果前者还保持着18亿亩,后者则远远低于18亿亩。所以,让农民肯种地、让农民把纯农区(即暂时甚至永远不会城镇化的农区)耕地都种上、支持农民用新技术种地才是中国粮食安全的根本。否则的话,18亿亩红线也保证不了中国的粮食安全。

改变城市土地制度建议的另一个论证有关所有制。许多人会说中国农村土地是集体所有制或者“社会主义公有制”。但对我来说,中国农用土地是一个个农民生产组中几十个人到上百个人的“集体私有土地”。土地是这些农民自己的。对城市人来说,对某个生产组以外的其他农民来说,对政府来说,一个生产组农民的土地就是那些农民的私有地。“公有制”等等说法都是扯谈,都是政府和基层官员不尊重那些农民土地权利的借口而已。在土地规划的范围内,土地所有者应当能够决定自己土地的用途。政府要做的是对土地转变用途征税甚至征收重税。还有一些人会说城市土地按法律属政府所有。但第一法律可以改变,因为城市土地是否属政府所有既不关乎公民基本权利,也不关乎社会基本性质,所以有关法律的变更并非难事;第二现行中国基本法律如宪法、土地法只是承认现有事实,而对新转入城市用途的农地的所有制归属并不明确;第三如果新转入城市用途的土地必须转为政府所有,那么,法律就应当对所有权转移过程中的补偿做出明确规定,并且需要征得原土地所有者农民的同意,但现行的土地征收、拆迁规定显然没有不符合这样的要求。第四政府只应当为了公共用途要求农民卖地。可建造民用住宅并非公共用途,所以政府没有理由要求农民卖地。在执行土地规划和依法纳税的前提下,农民有权利在自有土地上建造商品住宅,有权利和房地产公司谈判出卖、租让土地。政府也可以向农民购买或者租借土地建造经济房供应市场。

9.      政府和社会力量建造经济出租房

政府财政应当有一定比率用来建造经济适用房。同时,政府应当改变低价出售这些房子给城市原住民的政策,而变为低价出租。出租为政府根据经济形势变化处置这些房子提供了空间,出租也给政府随租房者收入变化情况而调整房租提供了余地。这些经济适租房在面向城市低收入的原住民的同时,应当主要面向城市的新移民,面向“蚁族”,因为他们的居住状况通常比城市低收入的原住民更槽。

10.  需要新建办公楼的政府机构迁到低房价城市或地区

新成立的政府机构和需要政府拨款补助的单位、需要重新建造办公楼的政府单位都应当迁出一线城市,或者搬出该级政府管辖下的中心地区。国家级的机构不在首都、省级机构不在省会是各国常见现象。分散城市功能、政府机构、大学、国有企业设立或者搬到远离大城市的低房价地区是一个国家、一个省或地区平衡、平等发展的重要方式,也是缓和大城市房地产供不应求的重要方式。打个比方,国家教育部搬到保定、江苏省教育厅设在扬州都没有什么不可行之处。中国地区发展的不平衡已经非常严重,政府应当从自己做起来缩小地区发展差距。

 

 “夜话”2009年第22期, 20091222

 

天则经济所386次双周学术:短期宏观经济与部门间劳动力转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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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持人盛洪:
今天非常荣幸请到胡景北教授,他是上海同济大学中德学院的教授,也是天则的好朋友,来到天则已经有若干次。他今天早上刚从上海赶来,晚上还要回到上海。他今天的主讲题目是《短期宏观经济与部门间劳动力转移》。我觉得这是一个短期和长期都有的这样一个研究,短期宏观经济是短期的,但是部门间劳动力转移肯定是长期的,短期内显现不出来,胡教授可能在这方面下了很多功夫,做了很多研究,而且有很多很有意思的结论。我们今天非常高兴听胡教授来给我们做这个演讲,下面就请胡教授开始演讲,时间是一个半钟头,剩下时间我们进行讨论。

主讲人胡景北:
首先感谢天则所给我这次难得的机会,能跟大家讨论、交流、听听批评,这对于我是很宝贵的。我的报告的许多内容已经发表了。但我觉得很多时候,文章发表了,就像石沉大海一样,没有任何讨论、评价,没有任何人理会它,这对自己的理论进步没有意义,所以我希望有些评论和批评,那么这个理论还可以得到继续的发展。

10年前,大约是1999年或2000年,我在天则所做了一次报告,讲了中国经济长期发展的一种机制,当时我是从长期的角度来考虑农业劳动力转移的问题。今天报告题目中的劳动力部门转移实际上主要指农民在农业和非农之间转移,这是发展经济学的一个主要课题,发展经济学一般是从长期的角度来研究这个问题,10年我做的那个研究报告也从长期角度考虑。但是我现在想把它变成一个短期的问题。举个例子说,现在我们可能体会到劳动力转移的短期性,像去年的农民工失业问题,要回到乡村去,所以它一下子就变成短期问题了。我想我们需要把长期问题和短期问题结合起来,然后侧重从短期角度来研究劳动力转移问题,短期问题就涉及到短期国民经济总产值的波动,国民经济的波动,还有价格的波动。所谓短期问题,就是如何把劳动力转移和这些波动联系起来。第一,劳动力转移本身是波动的,存在一种明显的短期波动的事实。第二,劳动力转移的短期波动和国民收入的短期波动、价格的短期波动之间会产生什么样的关系,我想谈谈这些。我今天谈的东西可能有些空洞,也有资料的问题,还请大家原谅。我在交给天则所的稿子后面又加了不少内容,可能有点太长了,第一部分是关于短期理论的提出;第二部分关于劳动市场,第三个部分关于三个市场,即两个产品市场和劳动力市场的共同均衡,另外简单的讲一下这个共同均衡的长期的一面,因为这个问题经常是从长期的角度来提出的。短期波动这次讲的是产量波动,下面会讲到价格波动,然后讲到货币流通速度的波动和通货膨胀,就讲到了货币政策的有限性、局限性。这么多内容我今天是不可能讲完的,我想主要讲实体经济,劳动力转移和实体经济波动的关系。

主讲人胡景北:
关于农业劳动力转移,我们先看一些数据。从第一个图我们可以看出中国农业劳动力长期下降的趋势,除了1958年那次大的波折以外,这个下降趋势还是很平稳的。可是如果我们要看短期,看图2,我们就会发现中国农业劳动力转移的短期波动是非常剧烈的。l1=L1/L是农业占总劳动力总就业的比重。这个比重在中国一直在下降,但是比重下降的年度变化非常大,变动率是非常大的。长期来说,农业劳动力不但向外转移,而且这个转移是高度波动的。

图1 中国劳动力转移的长期趋势

看中国的情况,农业劳动力占在总劳动力比重的差分的变化也非常大。中国农劳比重在平常的年份会下降1%或0.9%。中国一年下降最多的是一年下降23%。中国从1953年到2007年才下降了42%,从那一年的指标来看,一年就完成了三十多年的任务。当然还有很多年中国劳动力转移是负的,负的就表示农业劳动力比率上升。

图2 中国劳动力转移的短期波动

我们用h = -dL¬1/L表示农业劳动率比重变化的瞬时速度或者加速度。h从本世纪开始到2002年、2003年开始在上升,从这个趋势来看,到2008年应有一个下降的趋势。1959年和1979年h便出现显著的下降趋势,这是因为前期劳动力转移太多,所以政府就强迫部分城市人返回乡村,一下子农村劳动力又增加很多。1990年h下降,农劳比重上升可能是人口普查原因造成的,1990年人口普查表明中国人口和中国劳动力数量都发生了重大变化,所以1990年中国的总劳动力增加了将近17%,也就是说1/6的劳动力就在那一年增加了,其实这一年的增加量应该是80年代一年一年增加的,但是统计局没有把这个增加量分到那几年去,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划分合适,所以就采用了统计局的这个数据。但无论如何,从上面的这些数据我们可以看出,劳动力转移有一个短期的意义。

下面我们来研究农业劳动力转移的短期波动,讨论它的波动机制。我们先来看图3,转移劳动力的劳动市场图。图的横轴是总劳动。横轴从左向右表示农业劳动投入,从右向左表示非农劳动投入。我们假设充分就业,并假设总劳动给定为L,则农业和非农业劳动投入分别是L1和L2,且L1+ L2=L。这里假设一个人不在农业就在非农业就业,反之亦然。图中的纵虚线表示总劳动的部门配置。假设劳动力的部门配置线为图3中的AB直线。我们从左原点引出农业生产函数线,从右原点引出非农业生产函数线。假设农业劳动生产率低于非农业,所以对应于同量劳动投入,非农生产函数线更为陡峭。在劳动配置线是AB的情况下,非农业总产量是相应于B点的纵轴点。我们用非农产品做价值标准,农产品价格是p。为了使两个生产函数可加,我们用p乘农产品,所以图3中的农业生产函数线其实是农业产值函数线。在劳动配置线为AB时,农业总产值为对应于A点的纵轴点。A、B两点在纵轴上的对应点之和就是这个经济在劳动配置线为AB线时的总产值。AB线上劳动市场均衡的条件是农业和非农业两部门工资相等。我们假设农业工资由农业劳动的平均产品决定,非农业工资由非农业劳动的边际产品决定。从左原点拉出一条直线到A,这条直线和横轴的夹角可以表示农业劳动的平均产品。我们再从B点向右纵轴引出非农生产函数线的切线。这条切线和右纵轴上的点Z相交。过Z点作一水平直线,该切线和此水平线的夹角便能够表示非农业劳动的边际产品。如果两个夹角相等,农业和非农业工资便相等,一个劳动力流动到任何部门得到的工资相等,所以他不再流动,此时劳动市场均衡。均衡点就是图中的A点,AB线就表示劳动的均衡部门配置。图中其他两条劳动配置线都不是均衡配置,因为在生产函数形状给定后,其它配置线确定的两个夹角都不可能相等。

现在我们用图4考虑价格变化。如果p变化,农业产值生产函数会相应扬高或抑低,两夹角不再相等,AB线不再是均衡劳动配置线,劳动力又会在两部门间流动。因此,图4表明,只要价格变化,劳动市场就必须调整。

我们这里所讨论的价格p是农产品相对于非农产品的相对价格。为了研究p的变化,我们考虑农产品市场。农产品供给是农业产值生产函数,与p、农业劳动投入和农业技术有关。我们把农产品需求视为总收入即总产值中的一个部分,用c表示农产品需求占总收入的比率。总收入越高,农产品需求越高,但c越低。我们在图5中绘出总收入曲线。农产品需求是总收入的函数,因此它和总收入一样从右纵轴的某一点开始向左上方延伸,只是由于c随总收入提高而下降,所以农产品需求线比总收入线向上延伸的斜率小得多。我们设想c在短期中不变,因此把农产品需求线绘成一条从E点向左上方延伸的直线。图5中我们仅仅绘出了农产品市场的供求均衡点A,即农产品需求线和农业产值生产函数的交点,它表示在价格为p时,对农产品的总需求恰好等于在这一价格水平上的农产品总供给。同时,A也是产品市场和劳动市场的共同均衡点,因为在劳动配置线为AB时,两个夹角恰好相等,劳动市场也均衡。A点表示,AB线标示的劳动配置,使得配置到农业的劳动力在给定技术水平上所生产的农产量,正好在特定价格水平p上,一方面恰好等于在这一劳动配置时整个经济生产的总收入在这一价格水平上所产生的对农产品的总需求,另一方面配置到农业的劳动的平均产量在这一价格水平上又恰好等于配置到非农业的劳动的边际产量。由于农产品市场和劳动市场均衡,所以经济的第三个市场即非农产品市场也是均衡的。

我的第六个图从长期角度观察经济发展。一旦超越短期,我们就得引入资本积累、技术进步和制度变迁。我现在仅仅考虑资本积累。假设积累的资本“恰当地”配置在两个部门,两部门生产函数线都上扬了且上扬到“恰当”位置。我们假设总劳动不变,但总收入会因为资本积累而增加,所以农产品需求线尽管更平缓,但抬高了。同时两个夹角也扩大了。图6是发生资本积累后重新实现了均衡的两个市场共同均衡图。图中的粗线表示资本积累后的情形。在新的均衡点A*上,与原均衡点A相比,总收入提高,农产量和非农产量皆提高,农产品需求也提高,农业工资和非农工资也都提高,但农产品价格不变。均衡劳动配置线向左平移,表示农业劳动投入更少,非农劳动投入更多。用非农劳动的增加来定义经济发展,那么,在长期中经济将逐渐发展,一直到农业劳动力少到农业劳动边际产品和非农劳动边际产品相等的地步。

根据图6,我们可以定义劳动力部门转移的均衡。图6中的点A和A*分别是劳动力转移前后的短期均衡点,纵虚线AB和A*B*分别是劳动均衡配置。劳动力在这两个配置之间的转移量是|L1*- L1|或者|L2*- L2|。我们定义在两个均衡劳动配置之间转移的劳动力的均衡量是一个使得转移前后的劳动市场和产品市场均衡且农产品价格不变的转移量。用这个概念,我们可以观察实际经济生活中发生的农业劳动力转移的短期波动。

现在我们观察短期。我们从某一点开始。假设发生一次冲击,比如2007年中国农产品价格相对于非农产品价格上涨很厉害。我们设想对中国经济的一种冲击造成了农产品需求的一次性上升。在图5中,它表示农产品需求线一次性上扬。我们为此绘出图7。因此,在原先的劳动配置线AB上,农产品需求线现在过点A’,A’>A,农产品需求超过供给。此时,经济的反应可能仅仅局限于劳动市场,一部分劳动力必须从非农转入农业,这样,整个经济的总收入减少并带动农产品需求下降,同时农业劳动力增加导致农产量提高,所以,在图7中,农产品市场在A~实现供求相等。这实际上是毛泽东政府1959年以后做的事情,强迫城市人到农村去。但是,由于劳动力转入农业,造成农业工资严重低于非农工资,因此劳动市场不均衡。但如果劳动力一流动,农产品市场马上供不应求,所以当时就不准许劳动力流动。

我们考虑另一个极端。农产品需求提高后,劳动市场不反应,仅仅产品市场反应。这就是我的第八个图。此时p上涨到p’, p’>p, 因此在农业生产函数不变的前提下,农业产值生产函数上扬,并过点A’与农产品需求线相交,产品市场供求相等,原先的劳动配置不变。但是,由于p变了,上面讨论的两个夹角不再相等,原先的劳动配置不再是均衡配置,因此劳动市场同样不均衡。由于p的变化,农业相对工资提高,一部分劳动力愿意转入农业。但劳动力一转移,产品市场又重新失衡。

在市场经济中,劳动市场和产品市场都会对农产品需求提高起反应,因此一方面我们看到劳动力在部门间的转移,一方面我们看到价格变化。由这两者我们又看到工资的变化。因此,在图9中我绘出两个市场同时变化后的结果,经济经过波动,将在A*重新实现均衡,达到劳动市场和产品市场的重新共同均衡。经济数据在A与A*点上的区别是在A*点上价格提高了,工资提高了,利润率下降了,农业劳动力增加了,非农劳动力减少了。如果仅仅用劳动力向非农转移来度量经济发展,非农劳动力越多经济越发展,那么,从A到A*,经济将经历一次后退,或者说是衰退。

当然,这里的前提是经济灵活调整。如果经济中存在阻碍调整的因素,比如劳动力不能自由流动,价格和工资不能自由调整。就劳动力不能自由流动来说,这里指的不再是命令经济下的不能自由流动,而是在市场经济中的阻碍调整因素造成劳动力难以自由流动。例如一个企业按照订货生产,交货期、交货量、价格都已经确定,在资本投入不变和技术、制度稳定的前提下,它需要一定的劳动投入。如果在生产期间出现农产品需求一次性上升,价格提高。工人工资要价提高。如果生产高度灵活,该企业可以减少工人以适应新的产品市场和劳动市场状况。但该企业做不到这一点:它需要保持现有工人。这样它可能就得提高工资,并减少利润。但是,如果许多企业这样做了,农业就缺少劳动力生产出相应于提高了的需求的农产量。因此,我们就看到产品市场的供不应求将传导为劳动市场的供不应求:农业需要劳动力来保证适应需求增长的农产品实物产量;非农业需要劳动力来抑制工资上涨的压力。可经济的劳动力总量是给定的,因此经济现在既没有更多劳动力用来生产农产品,也没有更多劳动力用来供给非农业。所以,产品市场过热就变成了劳动市场的过热。在这种情况下,价格将进一步上涨,工资也就进一步上涨,利润进一步减少,一些经济效益较低的企业将承受不住压力而首先破产,经济有可能出现危机。我想,我们现在面对的经济危机或者经济向下波动在一定程度上也许可以就此得到解释。
谢谢大家!

 

图3 劳动市场均衡  

                  
图4 价格波动对劳动市场均衡的影响

 
 
 
图5 劳动市场和产品市场的共同均衡

   图6 资本积累和经济均衡发展

图7 仅仅劳动市场反应:劳动力配置调整

图8 仅仅产品市场反应:价格调整
 

图9 劳动市场和产品市场共同调整后的均衡
http://www.unirule.org.cn/Secondweb/DWContent.asp?DWID=433。在此向天则研究所和主持人、评论人以及与会者表示感谢。)

“夜话”2009年第21期, 2009年12月14日

中国不需要专制主义指向的左派–评黄亚生的“为什么中国需要左派”

 

《中国特色的资本主义》(Capitalism with Chinese Characters)一书作者、美国麻省理工学院的黄亚生教授最近写了一篇文章“为什么中国需要左派”(www.ftchinese.com/story/001029461)。朋友推荐我阅读。可我读后立即在大脑中浮现出的,却是四十年前惟读马列毛时熟悉的一段列宁语录“资产阶级的教授们只要一越出他们的专业领域,就会暴露出他们的可笑。”(大意)。黄亚生在资本主义的名校任教,按照列宁的标准肯定属于“资产阶级教授”了(当然,按列宁标准我也是资产阶级教授)。我今天已经不相信列宁的话,只是很遗憾:黄亚生的《中国特色的资本主义》写的那样好,其他许多文章也写得漂亮,可“为什么中国需要左派”却成了他的败笔。我甚至怀疑这篇文章不是他写的。

当然,无论这篇文章是谁写的,文章里面的观点都是值得讨论的。尤其在今天,中国正处于某种改革不行、不改革也不行的尴尬状态,这篇文章提出的“左派”问题更值得讨论。

毫无疑问,中国不但需要右派,需要中间派,也需要左派,今天甚至比以往更需要左派。可是,无论什么派,在中国目前和未来的环境下,他们都必须首先自由主义派,都必须承认古典自由主义的基本原理,这就是人与人的自由、平等和法治。在这一基础上,各个人对中国社会问题会形成自己的基本倾向和基本看法,包括对自由、平等、法治本身的看法,并出现左派、右派、中间派等等不同思想潮流。就具体政策建议和作为上,比如左派右派当然不同,可是它们的政策指向都应当是自由主义,是扩大中国人的自由、平等和法治。中国需要左派,但仅仅是自由主义的左派。比如秦晖和姚洋对中国许多重大问题的看法便不同,秦晖偏右,姚洋偏左,但他们最多是自由主义的右派和左派。中国需要他们俩人和他们各自代表的观点。但是,如果一个派别离开了自由主义,它的指向是专制主义的,那么,不管它号称左派、还是右派,它们都是中国之害,中国都不需要。

可惜的是,黄亚生的文章呼吁的“中国左派”,更像是一种专制主义指向的左派。下面,我就黄亚生对左派的定义和他的三个论证来说明这一点。

1.“左派”定义的误区

黄亚生定义的左派为“一方面不是意识形态型的,是务实的。另一方面是真正关心大多数人利益的,是那种‘为人民服务’传统的左派。”(见该文,下同)。他没有定义右派。但按照他的方式,我们也完全可以把右派定义为“一方面不是意识形态型的,是务实的;另一方面是真正关心大多数人利益的、‘为人民服务’的传统的派”。如果可以如此定义右派,那么左派右派在这个层面上无法区别,黄亚生的左派定义便是无效的;如果不可以如此定义右派,左派就已经得胜了,因为只有他们才是“真正关心大多数人利益、为人民服务的”,中国当然需要并且只需要这样一个派别!不过,如此一来世界上便没有左派右派之分了,因为每个人都会宣布自己是既务实又“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左派。

黄亚生定义中的关键是“真正关心大多数人(毛泽东政府用的词汇是“绝大多数人”)利益”、“为人民服务”。恰好这个关键是软肋。什么叫做“真正关心大多数人”?什么叫做“为人民服务”?它们本身就不可定义,永远说不清道不明。秦晖和姚洋谁真正关心大多数人利益?如果说左派真正关心,难道右派就不真正关心吗?黄亚生举劳动法为例。我是支持劳动法的,但是,我的许多朋友反对它确实有其理由,因为就业会受到影响,而中国还有许多人宁肯接受更低劳动条件而不愿意待在农村。如果就此说反对劳动法的人“不真正关心”大多数人,他们反而会说中国的大多数人是急着在城市找到工作的农村人;倒是支持劳动法的人才“真正不关心”大多数人。黄亚生把不同派别的争论提高到是否“真正关心”大多数人的高度,这些派别便无法争论。如果争论环境再一步恶化,这些派别甚至无法生存。对于不同派别的人,一句“他们不是真正关心大多数人利益”就足以取缔他们。在中国近六十年的历史上,这样的取缔我们经历得太多了。

“真正关心大多数人的利益”、“为人民服务”都是动人的美好词汇。但是,这些词汇在中国被人玩弄的如此彻底,每个中国人明知玩弄者的欺骗却又只能陪着笑脸奉承,所以中国人对这些词汇具有高度的免疫力,甚至玩弄者自己都心知肚明。这是当代中国的一个特点。比如委内瑞拉的查尔斯、洪都拉斯的塞拉亚被许多人认为是左派,但他们要修改宪法让自己成为无限期总统的做法在中国受到的蔑视便远远超过了西方人的蔑视程度,因为中国人对以“真正关心大多数人利益”为由终生执政的事情体会太深了,这就像受过伤痛的人特别明了伤痛可怕那样。面对中国人的这一心理创伤,在中国,即使真正关心大多数人利益的人也忌讳公开声明自己是那样的人。导致这一现象的原因绝不仅仅是中国人丧失了道德感,而是中国人被自称“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人骗得太深了,所以他们自动地厌恶(尽管常常得笑脸相陪)那些“真正关心”一类的说辞,无论它是真是假。

中国的另一个特点是存在着强大的专制主义指向的左派和右派。由于什么是“真正关心大多数人利益”、什么是“为人民服务”说不清道不明,这些人特别喜欢高调地宣称自己“真正关心大多数人”。1990年代后期中国搞国有企业私有化,据说国企怎么卖都行,只要工人不上街就行。这是典型的“右”了。可那时的当政者认为他们是“真正关心大多数人利益”才这样做的。近几年各类出版禁忌,包括黄亚生自己的《中国特色的资本主义》在中国的出版禁忌,应当是“左”了,主使人也以“真正关心大多数人利益”为理由。因此,黄亚生用是否“真正关心大多数人利益”为标准,不但无法判别自由主义的左派和右派,而且非常容易被专制主义利用,最后,这样的定义本身也带着太强烈的专制主义的语言色彩。

事实上,专制主义者也最喜欢使用这类既无明确含义、又充满道德感染力的词汇。古代君王便乐于体恤臣民。在我年轻的时候,我衷心相信毛泽东、卡斯特罗这些“传统左派”当一辈子国家首脑是他们“真正关心大多数人利益”的表现,即使他们老的连话都说不清楚,他们依然应该当元首“为人民服务”到最后一分钟。至于像华盛顿那样的人即使是好人的话,当了八年总统就想卸任便是“不愿意”终生为人民服务。后来的我才明白越是宣称“真正关心大多数人利益”、宣传“为人民服务”的人越是不可靠,除非他不把自己的服务方法说成是唯一有利于人民的方法,并且服从人民对各种服务方法的选择。欧美国家的自由主义左派和右派就是这样。大多数英国人为什么有时候不选择英国工党、德国人不选择社民党、美国人不选择民主党,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即使这些左派党确实是“真正关心大多数人利益”的,他们关心的服务方法也不合大多数人的需要。反过来说,如果大多数英国人选择保守党、德国人选择基民党、美国人选择共和党,那也是因为他们相信这些右派党才是“为人民服务”的、至少要比左派党“为人民服务”得更好。在自由主义阵营中,无论左派和右派都不宣扬只有自己“真正关心大多数人利益”,而是解说只有自己的某项主张“更符合大多数人利益”。由于自由主义的左派和右派至少都信奉古典自由主义原则,所以他们执政才不会走到专制。

2. “左派”和人民福利

黄亚生从他的左派定义出发,自然就得出左派更能提高人民福利的结论,因为左派“真正关心大多数人利益”,而大多数人是穷人,所以左派“看到穷人利益受到破坏,他会难过,他会气愤,他会主张政府采取措施直接保护穷人利益”。可是,我们凭什么说右派看到这样的现象不难过,不气愤?只是右派对政府抱有更强的警惕,更着意于防止政府做坏事,因此他往往不会立即主张政府干预,而会先探讨有什么其他方式可以保护穷人利益。在一个正常的社会里,这两派都需要。而在中国,可能右派更加重要一些,因为中国政府的干预已经太多,因为中国政府干预的成本太高,因为一般老百姓还太习惯于政府干预,因为政府还太习惯于把自己的干预视为自己对老百姓的恩惠。

黄亚生为论证“左派更关心人民福利”举的两个例子都很笨拙(所以我委实不敢相信是他写的)。第一个例子是中国政府不在这里干预就在那里干预,左派要政府多干预社会领域就会“自动”减少政府对经济的干预;而右派要求政府少干预社会领域“必将”导致政府多干预经济,所以左派的要求更能够促进市场经济。可是,中国右派要求的是全面减少政府干预,无论在社会领域还是经济领域。观察中国近三十年的经济和社会过程,我们会发现这是一个政府干预全面减少的过程,尽管这个过程有波折,尽管今天中国政府干预总规模依然太大,而在许多需要干预的地方却又做得太少。所以,说政府干预“总规模”不变而左派右派只是在干预“结构”上有别,不符合中国事实。最后,经济领域和社会领域分不开。没有社会领域对人约束的放松,市场经济便发展不了。

黄亚生举的第二个例子是经济适用房。这方面的争论很正常。全世界都有争论。拥护经适房的人并不一定就“真正关心”穷人,反对经适房的人也可能“真正关心”穷人,经适房的争论不应当在这个层面展开。黄亚生开辟了另一个层面:政府的钱不用来造经适房就会用去造政府大厦。在这个层面上,我相信包括政府官员在内的所有中国人都会成为黄亚生说的左派,因为在这种两择一的公开表态中,谁都会选择经适房,都会表现自己对穷人的“真正关心”。可我们在中国面临的不是这样的选择,我们讨论的既是如何保证经适房用于穷人,也是这笔钱是否还有其他用于穷人的方式,例如直接给穷人补贴,例如用于户口制度改革。我本人就一直认为,在户口制度没有改革之前,增加城市人口福利会提高户口制度改革的财政成本,因为户口制度改革将把大量现在被排除在城市福利之外的穷人吸纳入城市福利,所以任何提高现在城市人口包括穷人的福利的做法都必须十分谨慎,因为他们已经是某种“特权者”了。不过,这里的主要问题是黄亚生提出的两个层面都太像我所熟悉的文化大革命中的大批判层次,是排除任何自由与平实讨论的层次。如果换一个层次,例如讨论如何降低富人入住经适房的比率,黄亚生对茅于轼“厕所论”的批评才能够平实起来。

3. “左派”和私有经济

黄亚生认为“左派”比右派更能够促进私人经济的发展,为此他又一次提出了一个奇怪的理由:“因为中国的市场经济是缺乏‘保障个人权利’这一基础的,因此中国没有真正的,完全独立于政府的私人经济。为什么没有真正的私人经济就需要左派呢?因为在中国经济体制里,真正的、百分之百毫无疑问的私人成分只有个人和家庭,而个人和家庭的最大组成部分就是工人和农民(用现代表达方式就是蓝领,用传统表达方式就是无产阶级)。而左派关心——或者说是应该关心——的是工人和农民的利益。因此推断出这么个结论——在中国只有左派是真正维护私人经济的。”

中国的左派读到黄亚生的高论不知道会受宠若惊还是会勃然大怒。黄亚生这个理由也完全可以应用到其他国家,因为在任何一个国家中,个人和家庭的“私人”成分都比企业更高,所以每个国家的左派都是“真正维护”私人经济的!左派们是哭好还是笑好呢?

黄亚生的错误就在于把个人和家庭视为私人经济的唯一或唯一主要成分了。可是,已经走出自然经济的中国经济中最活跃的成分是企业。一个经济体存在个人和家庭(甚至包括家庭生产)并非现代意义上的“私有经济”,否则毛泽东政府时期中国也是私有经济了。即使在左派那里,判断一个经济私有与否或私有程度高低的标准也落在生产者或者企业一侧,例如生产资料掌握在私人或者非私人手中,企业是否为利润生产。所以,在黄亚生呼吁中国需要左派之前,可能先得了解公认的左派观点。

黄亚生关于私有化的论述,是他这篇文章中的亮点。这也是黄亚生的专业所在。专业素养限制了他在专业问题上使用是否“真正关心”、“真正维护”的语言来讨论问题。可是,一旦平实地讨论问题,他在私有化问题上的态度便完全是反左派的了,当然也是反强盗逻辑的右派。可这样的右派不属于自由主义。尤其是他批评的1990年代末的“北京共识”,正是那些专制主义“左派”最洋洋得意的东西。可惜这个亮点在他的文章太不重要了。

4. “左派”和一党制的“民主”

黄亚生不仅认为左派更能促进私有经济,而且还认为中国现行体制下左派当政就可以代替民主。什么是中国现行体制呢?他定义为缺乏个人权利的市场经济。在他看来,“因为左派最关心蓝领阶层的利益,而蓝领阶层在中国占人口的绝大多数。因此,恰恰是左派,可以补充市场经济中所缺乏的个人权利保障的基础。在民主体制里,选举是把具体人和政府抽象人联系起来的一个工具。在一党制下,左派起了联系抽象人与具体人的作用,起的是一个民主替代物的作用,虽然不是完美的替代。左派当政从功能上就成为一种没有选举的民主。”

好一个一党制下的“左派当政”可以替代民主。我们知道全世界一党制国家很多都是左派当政,“德国国家社会主义工人党”(简称纳粹党)最初是作为左派上台的;斯大林、毛泽东、昂纳克(原东德)、卡斯特罗(古巴)、波尔布特(柬埔寨)都是一党制时的左派当政,那里有民主吗?千百万人死于他们当政的和平时期,更多的人连生存权都没有,只能随当政者摆布。我很难想象黄亚生怎么能够把左派当政理解成“市场经济中所缺乏的个人权利保障的基础”,并且成了没有选举的民主?

就中国的情况来说,黄亚生在《中国特色的资本主义》一书中褒1980年代的中国经济,贬1990年代以后的中国经济。他的褒贬自有理由。可1980年代的中国,在全世界左派眼中都是右派当政。翻翻那时左派人物的文章,常常可以看到他们感叹中国背弃了毛泽东的革命路线,复辟了资本主义。但按照黄亚生的标准,那时期中国人民福利、市场经济、民主的发展都比其他时期好。可见好时期和左派当政完全是两回事。另一方面,谈到现在的中国,黄亚生说“左派可能比右派更拥护现行体制;而右派可能比左派更被动地接受现行体制”。按照他的说法,左派更拥护现行体制,那现行体制更应当是左派当政(否则他们为什么拥护呢?),于是现行体制更可能是一党制下“个人权利得到保障“的体制,是“没有选举的民主”。这样的说法我相信连我们国家的当政者和左派也不敢接受。另一方面,黄亚生自己在这篇文章中继续认为中国目前的工资增长太慢是因为“个人权利得不到保障”,可见左派当政依然保障不了个人的权利。

 

结语

经过三十年的改革,中国经济今天走到了新的路口。中国经济强大起来,中国人富了起来,少数人巨富起来。所以,中国经济不再单纯是穷的问题了。中国改革是在毛泽东绝对专制主义把中国拉到普遍和极端贫穷状况下发动起来的。改革主导思想的精髓就是邓小平说的“让少数人先富起来”。为了保证少数人先富起来,大多数人的个人权利就得限制,用政治专制的方式去限制。比如法院不得受理国有企业私有化中的争议。三十年来的高速发展,中国人离开了普遍贫穷,却走到了多数人不穷、少数人巨富的地步。这是三十年前改革逻辑的必然结果。中国需要转变到多数人小康,少数人大富的状态。如何转变?对左派来说,收入再分配最重要。但收入再分配需要政府;可而正是政府对多数人权利的压制才造成了财富分配的巨大不平等。在这里,中国的左派出现了分野。例如,被许多人认为是左派的左大培独立于政府的倾向就十分强烈。但更多的中国左派则希望“真正关心大多数人利益”的更专制的政府来实现再分配。可中国人对“真正关心”一类说法的免疫力和对更专制时期的痛苦回忆,把这些专制主义指向的左派边缘化了。中国确实需要更多的再分配,但中国又不需要更大更专制的政府。这就是矛盾。黄亚生的文章表露了矛盾的一面,但忘记了矛盾的另一面,而他的专制主义倾向的论证容易把对这矛盾的思索引向错误的方向。我坚定地认为,中国需要左派,但中国需要的是自由主义的左派,是在反对更大更专制政府和争取个人权利的同时实行收入再分配。

 “夜话”2009年第20期,20091128

 

 

纪念柏林墙倒塌二十周年

 

二十年前的1989年初,我第一次跨出国门到德国学习。当时德国还分为德意志联邦共和国(俗称西德,资本主义国家)和德意志民主共和国(俗称东德,社会主义国家)。在国内培训德语时,学员们都想去西德,好像没有人愿意去东德,其实东德不但是社会主义国家,而且在社会主义国家中还算是最富裕的,但大家就是愿意去西德,不愿意去东德。也许因为西德给中国的奖学金名额更多,一起培训的朋友绝大部分都去了西德。我自己也去了西德的首都波恩(Bonn)。去德国不久,国内就发生了动真格的大事。很快,东欧社会主义国家也不断发生大事。那时我的德语十分差劲,看不明白电视,更读不懂报纸,当时又没有中文报纸可看,因此许多具体事情只有模模糊糊的感觉。匈牙利在那年5月份开始拆除它和奥地利边界上的铁丝网。当时各社会主义国家包括中国之间的旅行不需要签证,因此许多东德人经过捷克斯洛伐克到匈牙利便可以进入奥地利再到西德。欧洲各国都很小。东德造的小车子再不济,开个八百公里到匈牙利奥地利边界总是不成问题的。在西德那里,一个人不管在世界哪个国家,只要祖籍是德意志人,都有权利到西德工作生活。这就造成了东德人愿逃、西德人愿收的两相情愿。但是,在匈牙利拆除铁丝网之前,社会主义阵营国家在其西部边界用铁丝网建立了一道屏障,阻止人民逃往西方。丘吉尔说的铁幕 (Iron Curtain) 在实体意义上指的就是这道屏障。到了1989年,匈牙利共产党执政者宁肯自己下台也要拆除铁幕。戈尔巴乔夫执政的苏联老大哥默认了匈牙利的行动。东德人则像中国的上海人那样精明地利用匈牙利打开的缺口,成千上万地穿过捷克斯洛伐克,涌入匈牙利,走过边界,再穿过奥地利来到西德。那时候,西德电视屏幕上常常有成群结队的东德“难民”兴高采烈地来到西德,还有东德人遗弃在匈牙利路边的许多小汽车。小汽车当时在我们中国人眼里是何等的奢侈品!普通东德人竟然愿意放弃小汽车、放弃住房和稳定的工作而逃向西德。可见在赫鲁晓夫提倡的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和平竞赛中,谁胜谁负应当是不言自明的了。

紧接着,东德政府便和捷克斯洛伐克政府合作关闭两国边界。这样,东德人去不了匈牙利亦无法逃到西德了。可这时候,仍然留在东德的人站起来了。特别是一些充满正义感的东德人,他们不想逃,他们想大大方方地访问西德和西方国家,因此他们要求旅行自由,也就是要求申领护照的自由。在社会主义国家中,普通人是不允许申领护照的。中国人自由申请护照也才是最近三、五年的事情。没有护照就谈不上申请签证,国际旅行就是一句空话。老百姓有了护照,政府就约束不了他们的脚。老百姓在国际间的“用脚投票”才有了可能。从1989925开始,东德人在莱比锡(Leipzig)举行星期一示威。示威越来越普遍,几万、几十万东德人走上街头。他们的旗帜上写的是“我们才是人民”(Wir sind die Volk),其含义是人民不需要什么“人民代表”来说话,因为人民自己本来就会说话。东德政府曾经准备开枪镇压,因为在社会主义国家中,不管你是不是人民,示威都是禁止的,都是“应当”镇压的。但在准备镇压的那一天,示威者反而比平常更多。在最后一分钟,开枪的命令被取消了,否则的话,1989年最严重的悲剧将不是北京。那天傍晚特别多的示威者、戈尔巴乔夫的不干预政策、北京数月前悲剧给世人的警醒,等等,都是促成东德政府放弃开枪计划的因素。但是,像东德这样国家的政府如果不用暴力镇压人民,它就无法存在下去,因为继续让步所导致的结果必将是越来越多的人民自由和最后的自由选举。而只要选举,靠枪杆子维持的政府就无法存在。不过,据说柏林墙在1989119的倒塌还有偶然。那天傍晚,东德政府发言人(也是政治局委员)宣布东德公民可以到西德和西柏林旅游。据说,东德政治局在讨论时确定该规定从宣布的次日开始生效,但规定上的用词是“立即生效”(Sofort)。而宣布的那位政治局委员恰好没有参加该规定的讨论,因此在记者追问“生效时间”时照文字宣布立即生效。东、西柏林人从电视和收音机上获知该消息后,立即涌到柏林墙的几个出入检查站前。晚上7点钟所有检查站都已经关闭,只有士兵在守卫。但东柏林那边的人越来越多,许多人喊着“打开!打开!”,一边喊一边向前移。东德士兵不知道是开枪好还是打开出入口好。他们着急地打电话请示,但在那个晚上,不知道什么原因,任何一个政治局委员都找不到。僵持到23:14,守卫波恩霍尔姆大街(Bornholmer  Strasse)检查站的士兵首先打开了通道,几千东柏林人第一次不需要任何证件而又光明正大地踏上了西柏林的土地。最有标志性的查理检查站(Checkpoint Charlie)几分钟后也打开了。东柏林人旅行自由了,连护照都不要了。柏林墙倒了。社会主义铁幕塌了。而一旦东德人在东西德之间可以自由旅行,东德的灭亡就变得不可遏制,因为西德的制度不到东德来,东德的人就会跑到西德去。人们常常说两德统一,其实是误解,实际情况是原西德的国名、法律、政治和经济制度从统一那一天起开始在原东德地区生效,原东德地区的国名、法律和各项制度从那一天起失效,整个原东德国地区变成了西德的一部分。

但是,1989119的柏林墙倒塌决不仅仅是德国的事情。它是具有世界历史意义的大事。首先,它消除了二十世纪后五十年中笼罩在人类头上的战争危险;其次,它结束了二十世纪中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两大阵营的对立。我们知道,原先的德意志民族分成许多相互独立的领主国或公侯国。在近代世界历史上,英、法等国最先形成现代意义上的民族国家并开始了工业化。德国在1871年实现了不包括奥地利等地区德意志民族的“小统一”并建立民族国家后,就用政府力量推动工业化并迅速赶上英、法。但是,无论从地理标识看,还是从民族涵盖看,德国都难以定位。德国的东西边界没有大河或大山,缺乏明显的自然地理特征;德意志帝国之外还有奥地利、苏台德等许多地方聚居着德国人。从历史和心理上看,德意志是中、西欧人口最多的民族,德国有“神圣罗马帝国”继承者的历史,德国人又自认自己比其他民族更正直、理性、勤劳和自律,看不起处于岛国一隅的英国人、自由散漫的法国人、懒惰傲慢的波兰人、俄罗斯人。所以,德国崛起就带来了其世界定位的“德国问题”。这个问题几乎支配了二十世纪第一个五十年的世界历史。二十世纪上半期的两次世界大战都是因为“德国问题”而起的。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美、苏、英、法共同占领德国并特别地共同占领柏林。美英法的占领区1948年变成西德和西柏林(西柏林不属于西德),苏联占领区1949年变成了东德。德国被一分为二,复兴再也无望。可同时德国却成为美苏或者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两大阵营交锋的前沿阵地,成为冷战时期世界最敏感的地区。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的五十年里,美国、苏联可以在朝鲜、越南、中东、非洲、拉丁美洲甚至欧洲边缘地区胜利或者失败,但在德国,在柏林,任何一方都只能胜利,不能失败。比如苏联在1965年前后失去中国,但不影响它继续在全球保持进攻的态势,更不影响社会主义在第三世界国家的信誉。美国1974年在越南的失败不可说不惨,但它同样影响不了美国对苏联的对抗全局,也动摇不了美国在东南亚对苏联形成的包围圈。可是在德国和柏林,对抗的双方既不敢互相试探,又会在感到对方挑衅时不惜一切代价给以回击。所谓的核恐怖均衡,指的就是双方在德国问题上不惜打一场核战争。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柏林墙的建立和倒塌就特别有了标志性的世界历史意义。其实,直到今天,全世界也只有美国和苏联或俄国有能力互相打核战争,而双方核大战最可能发生的地方是德国/波兰所处的中欧地区。也正是这一点上,我们可以理解为什么挪威人把今年的诺贝尔和平奖给了奥巴马。奥巴马今年主动停止美国在中欧部署反导系统,并重启裁减核武器谈判,一下子就在柏林墙倒塌之后,再次缓和了中欧的局势。

虽然,社会主义阵营建造的横穿中欧的“铁幕”从波罗的海的东西德交界处开始,经过捷克斯洛伐克、匈牙利、罗马尼亚和保加利亚的西部边界一直延伸到黑海,但铁幕的中心或者标志却是柏林墙。柏林在二战后虽然分成了东、西柏林,但城市是整体,人们可以在一条街上走来走去,不担心自己走到了西柏林或者东柏林。许多东德人便利用这一点到西柏林再到西德。从两德各自建国到柏林墙建造的十二年间,大约有300多万东德人跑到了西德,几乎是东德人口的五分之一。所以,不切断人口外逃,东德和东欧社会主义阵营就无法维持。但要切断人口外逃,苏联只有两个办法:第一是占领西柏林(把西柏林从资本主义奴役下解放出来),第二是建造柏林墙让东德人无法外逃。军事占领西柏林对苏联本是举手之劳。但美、英、法、西德是不是为此会联手进攻东德并夺回柏林,则是苏联难以确定的问题。因此,如果苏联想维持社会主义阵营又不想发动世界大战尤其核大战的话,它所能做的唯一事情就是建造柏林墙。1961年苏联和东德开始建墙。墙建造在东柏林地界上,分为两道,中间是著名的“死亡带”,任何逃向西柏林的人在越过第一道墙后都会被东德哨兵击毙。确实,从柏林墙1961年造起到1989年倒塌的二十八年中,只有几千东德人设法逃到了西德。柏林墙确实消除了人口外逃对东德和苏联专制统治的威胁。

因此,虽然柏林墙是人类历史上的污点,但如何拆除柏林墙却是人类面临的难题。全世界没有人敢于设想柏林墙能够和平地倒塌,全世界更没有人敢于想象社会主义阵营会从内部一下子崩溃,而且和平地崩溃。但没有战争、没有核大战,柏林墙似乎就坚不可摧。其实,即使在柏林墙倒塌后的一两个月里,全世界在欢跃的时候也在绷紧着神经:谁也不知道苏联会不会像1956年对匈牙利、1968年对捷克斯洛伐克、1981年对波兰那样地干预东德,毕竟苏联在东德驻扎着几十万精锐部队。终于,干预没有发生,战争没有出现。柏林墙竟然不用一兵一卒就倒了,这不能不说是人类历史的一大奇迹。无论我们说二十世纪第二个五十年是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两大阵营的对抗还是美苏争霸,其解决都不是通过战争,而是通过民众的抗议和领导人的明智,通过和平方式,这不能不说是人类解决自身内部争端的重大进步。

今天,世界上依然存在着这样那样的柏林墙。国家本身就是某种柏林墙。利用国家机器对信息的封锁也是一种柏林墙。一座一座柏林墙都需要拆除。二十年前那座柏林墙的拆除告诉我们,人对自由的追求是不可遏制的。但同时,人类也不一定非得采取传统的“不屈服就战争”的方式来拆除柏林墙。我们人类走到今天已经付出了很多很多代价,但我们也在学习,我们已经知道在屈服和战争之外还有和平抗议的方式、还有领导人的明智、还有双方的互动可以拆除柏林墙。

但愿我们面前的各种柏林墙也能够用和平的方式拆除!

 

“夜话”2009年第19期,20091112

 

经济危机一周年的思考:从农民和资本的结合理解危机

 

一年前,我就2008年世界金融和经济危机写了一篇网文《当前世界经济危机的根源和意义》,表明我对该次危机的基本看法。我的看法可以用几句话简洁表述如下:农民和资本的结合是当代世界经济最突出的现象。通过这样的结合,农民提高了生活水平,资本提高了利润率。但是资本的增加速度远远超过农民的增加速度,所以,过了或长或短的一段时间积累后,农民收入的继续提高导致了资本利润率下降,2008年经济危机就出现了。而经济危机的作用便是摧毁那部分低利润率的生产资本和金融资本,使资本主义生产适应新的更高的劳动收入水平。

在我看来,当今世界在整体上依然处于从前资本主义向资本主义过渡的过程。这个过程可以用全世界农民数量的相对和绝对减少来度量,并且可以用农民转入资本主义部门的速度来计量。农民转移速度有快有慢。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以后,随着以共产主义运动为核心的专制制度在前资本主义国家的兴起,农民转移在这些国家内部被遏制了;随着工人运动在欧美老资本主义国家的兴起,农民的国际转移又被遏制了,世界农民转移变得非常缓慢。这一状况在前资本主义国家内部扩大了农民和非农民的经济差距;在国际上扩大了前资本主义国家和资本主义国家的差距。这样,共产主义运动就走到了它的反面:它把自己从农民的救星转变为农民的梦魇,把农民从惧怕与反对资本主义转变为渴望和欢迎资本主义。到了1980年代,共产主义运动和它建立的专制制度及其影响在前资本主义国家走到了头,工人运动在资本主义国家也同时解体了。前者为农民转移创造了条件,后者为资本转移创造了条件,这样,资本和农民又一次结合起来,一方面,农民转移速度迅速提高,一方面,资本融资规模迅速扩大。农民转移的加速和资本融资的扩大出现在几乎所有国家中。但前者主要出现在刚刚融入世界资本主义体系的国家内,而后者主要出现在老资本主义国家内。亿万农民与资本结合并从而提高生活水平的要求在转化为对资本的巨大需求同时又为资本提供了巨大的盈利机会。为了实现盈利的机会,老资本主义国家在动员资本的时候又创造了各种融资方式,以便把现有的储蓄翻倍地应用起来。经济发展有五个要素,即制度、技术、劳动、资本和需求。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农民和资本自由结合的制度已经出现;老资本主义国家本来便放着现成的生产技术;农民作为最活跃的劳动力现在也是现成的了;资本又通过各种融资工资创造了出来,而全世界人尤其农民对消费的需求在压抑了几十年后更如井喷一样爆发出来。一切水到渠成。资本主义生产开上了高速公路,产品市场、金融市场、劳动市场一片热火朝天。在这样一种“大好形势”下,为什么又突然发生2008年金融和经济危机呢?我的解释在这片大好形势下,农民变得越来越少,使得农产量跟不上需求,农产品价格开始上涨;越是后转移的农民对工资的要求越高,而农产品价格上涨更刺激工资提高。农产品价格上涨的净作用是把一部分利润收入转移为劳动收入,因此,资本主义生产和金融无法继续保持原先的利润率,资本主义经济危机就出现了。而经济危机总是通过金融危机爆发出来。

凯恩斯左派和马克思主义传统的经济学家对2008年危机的解释是收入分配差距的扩大和工人工资的下降造成了工人购买力的萎缩,迫使快速扩大的资本主义生产刹车。确实,在美国,在德国,如果用1970年前后的价格计算,工人在2007年的实际工资可能比他们在1977年还低。在纽约的移民劳动市场上,连名义工资都下降了好几年。但是,他们把目光仅仅局限在老资本主义国家。如果他们放眼观看全世界,他们就会发现新资本主义国家的农民的实际收入在最近三十年增加了许多倍。全世界至少有十几亿农民在这三十年里干脆就从食不果腹变成了吃饱穿暖。没有大量资本包括折旧后的原有资本和新资本转移到新资本主义国家,没有大量生产能力包括原有工厂整体转移到新资本主义国家,就不会有近三十年的大规模世界农民转移,自然也就不会有老资本主义国家工人工资的下降。可是,毕竟前资本主义国家和新资本主义国家的农民比老资本主义国家的工人穷很多,团结起来争取自己利益的力量小很多,发表言论的机会少很多,同时人数却又多很多,本来,不管一个人信奉什么主义,在考虑当今世界人类问题时总是应当首先考虑那些更穷、更弱尤其数量更多的农民。但是,很可惜,在世界知识界占据了100多年主流地位的左派理论中恰恰没有农民的地位。比如,马克思的《资本论》里除了资本剥夺农民的论述外,完全没有考虑农民向资本主义转移的问题。而在凯恩斯的体系里,农民转移问题根本不存在。实际上,从凯恩斯体系引出的危机救治方式,例如贸易保护,限制移民等等,从世界范围看,都是反对农民的。

其实,无论是马克思的理论,还是凯恩斯理论都没有对经济危机直接做出解释。凯恩斯理论是上世纪三十年代大萧条的产物。但凯恩斯并没有解释为什么延续多年的经济繁荣会在1929年突然转为危机。他的《通论》出版于1936年,他所做的工作已经变成解释为什么1929年危机发生后经济迟迟不能复苏。他的有效需求不足理论和救治政策,只是在危机发生后才有用,因为危机总是在繁荣的时候突然出现。而在繁荣的时候,市场上不但不缺乏需求,经济中头痛的问题反而是需求过盛。只是到危机出现以后,市场需求才一下子萎缩,经济才面临有效需求不足的问题。1929年前后是如此,2008年前后也是如此。马克思强调资本主义生产无限扩大和工人阶级购买力不断下降的矛盾。但资本主义的发展史已经表明,资本主义不但存在着生产无限扩大的趋势,同时也存在着工人阶级购买力无限扩大的趋势。所以,马克思讲的矛盾并不存在。但是,在资本主义生产和消费无限扩大的趋势中,也会经常出现生产缩小、消费下降的状况。长期趋势和短期波动是相互依存的,就像一个人开车到某地的过程中会有加速、减速甚至倒车的现象那样。生产缩小、消费下降就是经济危机。但人类可能发明什么社会制度来消除经济的短期波动呢?没有可能,人类社会永远不可能消除经济波动以及社会波动。试图用所谓共产主义或者计划经济或者任何天堂与救星的说教来证明人类有可能消除经济波动的理论,和永动机的理论一样,不是幼稚的便是欺骗的。

当然,在承认经济发展和工人收入增长趋势的同时,我们又需要分析每一次波动的原因,需要找出教训以便在未来避免过大的波动。所以,一个人需要分析为什么最近二三十年老资本主义国家的工人工资会下降,分析为什么最近二三十年那里的金融创新特别活跃。但只要认真思索,这个人就必然会跳出老资本主义国家的范围,而走向对全世界最近二三十年经济变化的思索。另一方面,如果一个人试图了解为什么前资本主义国家的农民近二三十年来转移得那么快,为什么这些国家的生产能力扩大得那么迅速,这个人也必须跳出前资本主义国家的范围,同样走向对全世界最近二三十年变化的思索。而正是对世界经济的思考,让我相信农民和资本的结合既是解释近二三十年世界经济高速发展的关键,也是解释2008年经济危机的关键。

 

“夜话”2009年第18期,20091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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