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马克思经济学的兴趣

“夜话”2005年第3                                                     2005510

 

 

我对马克思经济学的兴趣

 

 

我对马克思经济学的兴趣开始于农村。

那是三十多年前,我在江苏省农村插队,田间劳动之余喜欢找几本书看看。那时的舞台上只有样板戏,书店里几乎也只有马(克思)列(宁)毛(泽东)。像《三国演义》、《啼笑因缘》等等都是“毒草”,禁止阅读。虽然我在农村偷偷地读过一些这样的书,但地下流传的这类书毕竟太少,满足不了阅读的欲望。更重要的是,在那个泛政治化的年代,我自然而然地响应起毛泽东“关心国家大事、关心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号召,读起马列毛的著作,并且非常认真地读。在七十年代的文化大革命时期,中国青年按照父母地位被分成三类:一类人不可再教了,一类人名为“可以教育好的”青年,第三类人没有专用名词,但显然是“根红苗正”、无需教育的青年接班人。我当时被划入“可以教育好”一类,心里很感动,毕竟不算不可救药的青年,于是读起马列毛著作特别虔诚。在农村期间,我从《毛泽东选集》,读到列宁著作,再读到马克思、恩格斯的《共产党宣言》、《反杜林论》和《资本论》。在上大学之前,我已经读了《资本论》第一卷的许多章节。正是通过对马克思、恩格斯著作的阅读,我知道了政治经济学的概念并且产生了兴趣。在那个时代,中国的政治经济学就是经济学,经济学就是中国的政治经济学,苏联、东欧社会主义国家的政治经济学和西方经济学一样都在禁止之列。而我当时既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其他经济学说存在,更以为象《三国演义》、《啼笑因缘》这样封建主义、资本主义社会里产生的东西被禁止阅读是最适当不过的事情了,因此很自然地接受了中国的政治经济学就是经济学的看法。实际上,直到今天,尽管各种外国经济学说又一次传入了中国,我们仍然看到一些人持中国的政治经济学才是经济学的看法。

由于我在没有教师、没有同伴、没有辅导书的情形下长期自学马克思经济学,所以我形成了自己的理解。因此,当我作为大龄青年于1978年走入大学的政治经济学专业、开始听教师讲授《资本论》的时候,我无法接受教师的正统理解:他们把《资本论》课程变成了一门寻章摘句的玄学和一字不易的神学!为什么会这样呢?在我看来,关键原因可能不是制度,而是那些教师不再是社会的贫穷者而且害怕成为贫穷者。我是在做着社会最苦最脏的体力劳动之余读《资本论》的,最深刻的体会就是《资本论》是为穷人写的,因为《资本论》把社会问题归结为富有者统治的制度而不是穷人的不觉悟、不努力、不自救。马克思和他的妻子皆出身于富裕家庭,马克思凭着自己的努力取得了即使今天在德国仍然是凤毛麟角的博士学位。他完全可以建立自己的富裕家庭。但是,马克思走了另一条路。在他写作《资本论》的时候,他是全英国(甚至全欧洲)最穷途潦倒的博士。据说,他的家里没有一个凳子或者椅子的四条腿全是稳的。不过,到他家的人只要和他讨论起来,就会忘记凳子的不稳。幸亏大英图书馆对读者完全免费并且把为读者服务视为图书馆的宗旨,否则马克思的抱负亦成泡影。当然,一个博士任凭家里极端贫困,不但不去找工作,反而天天泡在图书馆里,这样的人,无论在夫权制的中国,还是在高举马克思主义旗帜的中国,都是难以想象的。马克思自然不愿意贫穷,但为了自己的抱负,在不得不贫穷的时候,他不惧怕贫穷。这就是马克思作为学者的基本素质。这也是中国历史上从孔夫子以来的若干学者所具有的素质。而今天讲授马克思经济学的教师,心里想着的往往是手中的饭碗和房子,最担心的就是陷入贫穷,自然无法理解马克思。

在大学里,我向自己提出了这样的问题:如果没有马克思,我们现在是不是仍然能够写出《资本论》这样的著作?照说,我们现在知道的事情比马克思更多,资本主义在马克思身后的发展应当更加明确地显示它的本质特征,我们今天也 比马克思有更多的经济条件:我们可以一边当教师一边研究;尽管还不富裕,但毕竟比马克思这样的社会闲杂人员或无业流民好得多;最后,研究马克思也许还会得到高举马克思主义旗帜的政府的大力支持。不过,唯物主义在这里大概不适用。例如唐诗宋词,后人条件再好也写不出可以与李白、杜甫一比的诗篇;所以,我们现在条件再好,可能也写不出《资本论》来。但经济学很象自然科学:没有牛顿、爱因斯坦,别人也会建立类似的物理学理论。不过,无论如何,一旦这个问题提出,我就被吸引住了。我需要认真领会马克思为什么那样地提出他的问题,为什么那样地重视价值和剩余价值概念。我那时的结论是,从学理的角度说,马克思写《资本论》的目的是为了验证他的历史哲学,让他的历史哲学落到某个实处。而历史又是人的历史。人演绎自己的历史既不是以一个一个的个体身份、也不是以全体人的身份,而是以人组成的不同团体出现的。这是因为,如果以全体的身份出现,历史便是人和不同于人的自然界之间相互作用的历史;如果以个体身份出现,两个不同人之间会出现许多种类的关系;在它们之中,哪一种关系可能对人类历史演化具有特别重大的意义,本身就成了非常困难的问题。避免这个问题的一个方式,便是把人组成的团体视为历史演化的基本单位,把这些团体之间的互相作用视为历史演化的推动力。而马克思最重要的贡献,便是在所有团体中,抓住了两个团体:管理者和被管理者。“两”是除了整体“一”之外的最小整数,因此是最抽象的结构;比“两”个更多的团体则可能模糊历史演化的真实。但哪两个团体对人类社会的历史演化最重要呢?马克思认为是管理者和被管理者。在他看来,社会一旦有了少量剩余产品,就需要少数人管理它们,人就分成了管理者和被管理者;因为对剩余产品的管理本质上不是针对自然界,比如防止剩余产品被自然界损坏,而是针对可能对这些产品提出过分要求的人,所以,那些不充当剩余产品管理者的人,自然就成了被管理者,即管理者通过管理物而管理着作为被管理者的人。正是在这里,马克思透过人与物的关系看到了人与人的关系。社会没有剩余产品,管理者无物可管,人与人的关系不通过物的中介,推动历史的是个人之间的关系;社会剩余产品非常多,人人都有时间管,人人都成了管理者,这就是马克思设想的共产主义。到那时,推动历史演化的又重新是个人之间的关系,即他所说的个人所有制关系。恰恰在人类既有了剩余产品、可剩余产品又不多的时期,人类需要分成管理者和被管理者。通过这两个团体的关系,马克思便能够用一个统一的框架,解释人类脱离原始状态以来到今天的几千年历史。而《资本论》的目的,就是在这个框架内,解释他自己亲身经历的历史;或者说通过解释他面前或者他被卷入其中的历史,来证明这个框架的可行性。

我在大学后期,中国经济学界正在争论服务业产值是不是应当计入中国的国民收入统计中。这本来是个实际问题,与马克思研究并不直接相关。但在那个年头,凡写文章就必须引用马列毛的话来支持自己,因此争论各方打的是语录战。这自然是官员作风在学界的扩张,因为官员必须遵循长官的言论。我无官之念,不受所累,虽然关心这场争论,但我更关心如何把服务业这个马克思没有专门考虑的经济活动纳入到他的《资本论》尤其是他的历史哲学框架内:如果我是马克思,我继续往下写《资本论》,我应当如何写关于服务业的一章。后来,我写了“略论服务业资本”的学士论文。在这篇论文开首,我写下了一句“作者的话”:“本文追求的是与马克思在《资本论》中的逻辑体系的一致。对可能得出的结论,对可能与马克思某些话的不协调,不予重视。”这是迄今为止自己写得最满意的一篇文章。我后来从事发展经济学研究,并且特别研究农业劳动力转移,从某种意义上说,只是细化我在这篇论文内无意写下的一句话:“资本主义生产关系深入到社会的每一角落,社会一切经济活动的资本主义化,使来自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以外的劳动力供应日趋减少,从而,劳动力的再生产,也就成为资本主义经济运动的必要环节”。这里所谓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以外的劳动力”在现实生活中主要是农业劳动力,而发展经济学的核心问题,就是这些劳动力如何转移到资本主义的现代部门,社会劳动力的再生产如何纳入到资本主义体系内。当然,我的这篇论文有许多可以批评和争辩之处,而且又是在别人(即使是马克思这样被公认的大师)的理论框架内写成的,自己的创新实在很有限。

大学期间,我开始接触别种经济学,并且为了发展马克思理论而对它们产生了兴趣,因为我那时仍然相信马克思主义是人类各种知识的最高综合。大学毕业后,我选择了西方经济学为自己的研究生专业,以后我便在这个领域工作。不过,我对马克思经济学和马克思历史哲学的兴趣从未降低。当然,又经过二十多年的读书,今天的我已经不再盲目崇拜马克思理论。在我看来,马克思理论是历史理论和经济学理论之一种。它有助于我们理解历史和未来。但它又不是唯一的一种。它留下的空间足以建立起好几种历史理论和经济学理论。就马克思理论本身来说,也有许多基本问题需要思索。比如,为什么一有了剩余产品,过分要求尤其是管理者的过分要求就出现了呢?剩余产品多到什么可以具体想象的、具有可操作性的程度,一个人相对于他人的过分要求才会消失呢?如果说在人类历史的早期,人作为兽的动物特征就可以说明他的过分要求的话,那么,人要具有什么样的人的特征,才能够在剩余产品很多的时候失去他的过分要求呢?马克思把这个问题归结为经济发展程度或者剩余产品多寡。但近几千年来,人类的剩余产品不断增加,可人的不同于兽之特征的演变似乎在循环之中,以至于今天我们很难说人为人的特征就比1000年前高许多。再比如一个人会不会提出过分要求应当和他的道德水准有关。未来的不需要把人区分为管理者和被管理者的新社会应当具备的基础之一,就是每个人都具有很高的道德水准。这样的道德水准在新社会建立之前就应当基本实现,就像马克思本人强调的高度发达的生产力应当在新社会出现之前实现一样。可如果这样的话,资本主义生产和社会方式要为未来社会准备的,将不仅仅是高度发达的物质生产力,而且也同时是很高的道德水准。但这样一来,马克思主义对资本主义的全部道德看法就得改变。不过,在这个方面,马克思没有发展出自己的理论。又比如,马克思把历史演化的主体更多地放在贫穷者或者被管理者团体上。可被管理者之所以被管理,除了社会原因外,也有个人的原因。我本人如果二十岁的时候在农村不读书,我今天更可能属于后来返回城市接着又下岗的知识青年(为什么称为“知识青年”?我们当时其实并无知识!)之列。马克思认为资本主义会把自由散漫的农民训练为具有组织性纪律性的工人阶级。但要成为管理者,组织性纪律性是远远不够的:管理者最重要的特征是主动性。从这个意义上说,仅仅为被管理者考虑,尤其把被管理者的被动性完全归结为社会原因的理论是不够的。马克思自己能够从富裕家庭走出,为了实现自己的主动性而甘愿落入贫穷;但人类新社会的希望可能更多地在于贫穷出身的人不但主动争取个人富裕,而且具有更广阔的社会主动性。而马克思对缺乏主动性的被管理者的过分重视,也许造成了后来在他名义下建立的社会制度,都试图用压抑个人主动性的方式来确保缺乏主动性的一批人的利益,其结果则是这些制度无一例外地变成了一潭死水。因此,马克思虽然抓住了管理者和被管理者的矛盾,但他对这两大人群的基本看法却值得讨论。总之,马克思理论是一种激动人心的理论,它启发我们去深刻思索人类的基本问题。我希望自己有朝一日可以重新回到这些问题上来,并且能够形成一些系统的想法,以回应马克思和象他那样的杰出学者对我的引导和启发。

 

                                                                               (为一篇约稿写的初稿)

新年的感觉

“双周夜话” 2004年第1                               20041月7日    

 

新年的感觉

 

在温和的冬日里,新的一年来临了。我的个人网页也进入了新的一年。我的网页常常更新“双周夜话”。但近来的缓慢更新,却在新年迄始的时候,把我推到了必须直面的决策前:继续或者停止。如果说在去年元旦,我想过停止“双周夜话”;可在今年元旦,却好像有一种激情,继续写下去。网络是自由的天地,是每个人可以说话、可以说真话的地方。既然已经开始在这里说话,既然内心里好像还有话可说,那就继续,即使是自言自语。网络的自由也包括了自言自语的自由,这是纸质媒介和其他商业性、宣教性的媒介无法比拟的地方。 

新的一年给我的第一感觉是幸运:幸运地跨入了新的一年。人的生命是短暂的。在短暂的生命历程中,危险时时刻刻围绕着我们:假如地球的转动偏了半度,假如地震发生在上海,假如公共汽车急刹车时被撞到头部,假如吃了毒猪肉,假如染上非典,假如… 无数的假如随时都可能打断一个人的生命。但是,我很幸运,在这无数的致命假如的包围中走过了半生,又走入了新的一年。 

我的幸运在于,我是怀着感激的心情走入新一年的。在过去的生活中,我得到了那么多的帮助和指点;许多朋友、许多书籍教会我生活。我能够从一个贫穷且没有受到正规教育的孩子,成为一个说得过去的教师,经济上不拮据、文化上不苍白、情感上不孤独、人格上不屈辱、而且未来风险也不大。所以,我是太幸运了。社会给了我太多,别人给了我太多。当我站在讲台上的时候,我感谢同学,他们给了我一同学习的机会;当我和朋友共事时,我感谢他们,因为他们启发和帮助了我。我不是基督教徒,没受过感恩的教育,但竟然也有了感激的心情,所以我知道自己是幸运的。

我的幸运还在于,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懂得了放弃的好处。照说,在我从贫困低贱的底层走向社会时,应当学会的是抓住一切机遇,而不是放弃。但我学会的竟然是放弃。如果不放弃的话,我可能做了官,可能有两三套房子,可能…至少也不会还乘公共汽车吧,就象一位外地朋友听说我在公共汽车上受撞时说的那样。但我不但放弃,而且竟然能够心平气和地放弃,我知道自己是幸运的。 

我的幸运并且在于,在放弃了那么多机遇以后,我竟然还获得了许多;而且,在我从社会、从别人那里获得许多许多的同时,竟然也为社会、为别人做了一点可以说是自己的工作。这是我根本没有想到的幸运。我不特别看重经济学、最大化、博弈论这些自己专业的知识,就是因为我对每一件具体事情都不去盘算。似乎都很吃亏,但五十年过去,却发现不但省却了盘算的精力和烦恼,不但获得的远远超过了放弃的,而且都是光明正大地获得的,心情自然是愉快的,所以我知道自己是幸运的。我相信,新的一年同样会令我感激、平静和愉快,会让我保持幸运的感觉。

夜深的对话

“双周夜话”2003年第1                                                               2003116

 

夜深的对话

 

明天又是双周的星期二。

2002年的第一天是星期二。那一天我为自己的工作建立了独立的网页。为了避免许多网页内容面貌长期不变最后不疾而终的结局,我决定从那一天开始,用每两个星期写一篇短文的方式来保证网页的常新。而由于我习惯于深夜工作,因此名之为“双周夜话”。

既然是话,总有一个对谁而言、与谁而语的问题。天南海北、大洋彼岸;百步之遥、咫尺之距,都有知心的朋友可言可语。但夜深之时,苍穹之下,万籁俱寂,似乎却是外与上天、内与心灵对话的时机。上天总有太多的神秘之处,是我今生不可能理解的。宇宙之外又是什么、大爆炸之前的时间如何计算、类人猿为什么会在东非首先直立起来、大脑细胞的电运动能否区别出我思考的是经济问题还是数学问题,都是我不可能知晓的。就我自己的专业而言,资本主义经济制度的出现是不是纯属偶然,腐败是否中国文化的必然现象,统计资料在多大程度上能够证实工资和农业土地制度的关系,亦是很难甚至根本不可能说清楚的问题。至于反躬自问,回归内心,情感的空间似乎比宇宙还辽阔。什么是人生?平民的人生和名人的人生哪一种更值得?善良的人是不是对自己都很残酷?爱是什么?爱上帝、爱世界和爱某个具体的人之间的关系是什么,也都是没有任何令人满意答案的问题。即使我们对某个问题有了一定的解答,这些解答反过来又将导致更多的新问题。无论科学怎样发达,无论大脑怎样聪明,人类大概只能窥视茫茫宇宙的一星半点,探究短暂人生的几个片段。世界有太多的奇妙,人生有太多的奥秘。这些奇妙,这些奥秘,虽然可以和朋友一起讨论甚至争论,但它们也许更适合和上天对话,与心灵言语。夜深之时,苍穹之下,在静谧中感受搏动,在安宁中体会博大,自然而然生发出对宇宙的崇敬,对人生的热爱。“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因此而有所感受,有所“话”。所以,我的双周夜话,是写给自己的,是通过与上天和心灵的对话,澄清自己的想法,并记录以备忘。至于对错正误,则不在我的考虑之列,因为我还不敢确定思想是否有对错正误之分。

 

                                                                       2003113于北京

平安夜

“双周夜话”2004年第25                                                 20041224

 

 

平安夜

 

 

       今夜是平安夜。

       我不是天主教或基督教徒。也许是少年时候崇拜毛泽东的口号听得太多了,崇拜毛泽东的决心也下得太多了,以至于产生了逆反心理,难以接受在教堂中听到的那些崇拜言词,因此至今才没有皈依。.

       其实,我对所有信奉宗教的人都很尊敬,包括信奉天主教、基督教、佛教、伊斯兰教、犹太教以及其他宗教,因为在我看来,至少就平均水平而言,信奉宗教的人比不信教的人更加善良、更能自律。

       同时我非常喜欢“平安夜”这首今夜教堂内必定吟唱的歌曲。

       我第一次感受到“平安夜”这首歌是在五年前。那一次,我突然感到这首曲子是那么地祥和、那么地安宁、那么地温馨;脑海里不由地映现出一幅图画。一个可爱、可尊的生命就要诞生了。人们围坐在即将成为母亲的玛利亚周围,安静地等待着、安静地期待着,没有烦恼、没有急躁、没有焦虑。这时,有人低声哼起“平安夜”,然后大家轻轻地、慢慢地、柔声地唱起来。音乐渗进静谧的气氛,气氛融入平和的音乐,玛利亚所住的马厩变得那么地祥和、那么地安宁、那么地温馨,让我的心绪在歌声中安定,烦躁在歌声中消散 ……

       那时我还不了解歌词。现在令我喜欢的,仍然是它缓慢、平和、安详的曲调。

       今晚我本来要去上海大剧院聆听“平安夜”的,和我所尊重的教徒在一起。

       但上午接到通知,音乐会临时取消了。

       现在,当我接近午夜时分从办公室回到家,我仍然按捺不住地弹了几遍“平安夜”,平静而温馨的音乐,平静而温馨的夜晚,愿我所爱的人平安、平静,愿天下人平安、平静,也愿我自己平安、平静:

   5·65 3·︱5·65 3·︱2 2 7·︱1 1 5·︱……

请尊重学者

“夜话”2005年第4                                                                2005712

 

 

请尊重学者

 

 

网友“落叶无痕”在中国经济学教学科研网上对翻译质量指名道姓地提出了批评 (参见http://bbs.cenet.org.cn/dispbbs.asp?boardid= 92504&ID=73199 &replyID =73199)。翻译质量问题完全应当呼吁。译者的自律、出版社的自律,以及公开的舆论批评,甚至监管,都值得我们考虑。在这里,指名道姓的直接和公开批评是最重要的。它是译者和出版社自律的最重要保证,也是监管者自律的最重要保证。因此,我对落叶无痕的公开批评表示支持。

 

落叶无痕同时批评我为王根蓓翻译的《高级宏观经济学》所写序言中对该书翻译质量不负责任的褒奖之词。我完全理解落叶无痕的感觉,我只要在书架上看到这本书,自己也会汗颜。考虑到这里涉及的是中国学术制度和民情民俗的基本问题,而非仅仅王老师个人的不当,我决定澄清一下。王老师是上海财经大学三、四位最先从事高级经济学教学的老师之一。她自学和教学非常辛苦。我愿意支持她。因此,她请我作序时,我很快答应并写完发给她。我了解这本书的英文版,但我没有读过出版前的译稿,所以我的序言对译稿质量没有做任何评论。《高级宏观经济学》翻译出版后,我看到我的序言被加上了正面评价译稿质量的文字,立即向王老师提出质疑,王老师向我表示道歉。今天,我在这里向落叶无痕和其他读者道歉。我没有事先要求阅读译稿,没有事先向王老师特别强调我未读译稿从而无法对译稿质量表态,这是我的疏忽。如果不是落叶无痕“指名道姓的直接和公开批评”逼使我公开表态的话,我可能仍然不会澄清这件事。为此,我向落叶无痕表示感谢,并且特别感谢网络提供了一方自由天地,让“指名道姓的直接和公开批评”有了可能。

 

不过,我澄清这件事,决不是对王老师个人提出指责:王老师也是目前制度的受害者。我想提醒的是国内不尊重学者个人的风气。就我自己的经历来说,除了这次序言改动外,至少还有三件值得一提的事情:

 

1.1998年《经济研究》杂志对我的文章“中国经济长期发展的一种可能机制”的改动。它至少造成了该文文献引用的不规范,而这是我经常要求学生避免的。

2.2002年上海财经大学用我的名字和文章申请上海市邓小平理论宣传和研究奖(并且竟然得奖)

3.2005年同济大学用我的名字申请博士点。

 

所有这些都是在我完全不知晓的情形下发生的。考虑到现代通讯技术的发达,我不能不表示遗憾,对那些“荣誉”不能不表示拒绝。可更奇怪的是,很少有人发现这里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很少有当事者觉得自己有什么需要检讨的地方!!这就使我不能不思考中国学术制度和中国民情民俗的基本问题。

 

谈论中国学术制度和民情民俗问题不是这篇短文的任务。在这里我仅仅想就学者的个人名誉问题说几句话,并且顺便向我过去工作的上海财经大学、现在工作的同济大学同仁们进一步说明我为什么表示遗憾。大家知道,学者之所以必须自律,公众之所以认为学者能够自律,就是因为学者留下的文字是可以对证的,学者留下的文字和其行为是可以对照的。学者是有知识的人。每一个普通公民可以像孔夫子说的那样,期望学者“行有余,而后学”,即不但有知识,而且首先有良心有道德。可仅仅有知识(这是学者之所以能被称为学者的原因)这一点,就剥夺了学者以“不懂”、“不知道”来为自己良心辩护的权利。一位在机关工作的朋友对我说德国肯定禁止读《资本论》的时候,我知道他缺乏知识。若一位学者说这样的话,我只能认为他撒谎,因为我不能说他无知,也不能说他不懂不知处慎言的道理。所以,学者写错的文字、做错的事情,是不能够用任何社会的、强权压迫的、功利的、世俗的理由来辩护的:他们对自己的错误必须负有个人良心和名誉的责任;白纸黑字,又使得学者无法像政治家、企业家、其他公民那样用事实不清为自己辩护。正因为如此,学者的名誉是透明的。

 

学者名誉的另一个特点是个人主义。学者的观点是他们个人的,学者的文章著作是个人署名的,民众和历史记得的是他们个人的名字。尽管他们的成就或失败有许多人的功劳与责任,但他们的成就或失败首先仅仅是他们个人自己的成就或失败。集体创造、集体堕落或者说集体责任,不适用于学者。巴金1949年以前的成功是他的个人成功,任何其他人对他成功的贡献都很次要;同样,巴金1949年以后的失败也是他的个人失败,无论毛泽东的专制还是周恩来的引导都远远不能抵消他的个人责任。这就是学者的个人性。学者是以个人人格和知识立身于世的。学者是以个人身份参与历史的。在中国历史上,孔子、李白、曹雪芹、马寅初,在国外,卢梭、牛顿、爱因斯坦、凯恩斯都是以个人身份创造历史的,他们和某个单位、某个政府、某个国家本质上是无关的。孔子多次出国甚至要出海,卢梭曾是法国政府追捕的要犯,可今天中国和法国分别把孔子、卢梭列入本国和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人物中。所以,学者的个人名誉独立于任何其他集体名誉和他人名誉,独立于例如家庭名誉、单位名誉、政府名誉、民族名誉、国家名誉、主义名誉甚至人类名誉(尤其在强权者把自己利益与这些名誉混同的危险仍然存在的时代里)。

 

学者名誉的透明性和个人主义特征,在促使学者自律的同时,也要求社会其他人尊重学者的名誉(学者自然也应当尊重他人的名誉)。一个个人、一个单位、一个政府的利益无论多么正当,都不应当以自己的利益来要求学者,不应当要求学者扭曲自己来服从其他个人的、单位的、政府的利益。由于知识的有限性和观察角度的局限性,学者会犯判断错误。但这样的错误却是社会应当公开批评但必须容忍的。为什么社会应当容忍学者的判断错误,应当给学者发表错误判断的机会?这里的理由就是学者在单位、政府利益前的个人独立思考以及与此相联系的个人责任,比起他们判断的正、误本身重要得多。用他们的判断错误来否定他们的独立思考,社会就容易失衡,文化就容易窒息,单位、政府、国家的错误就容易发展到极端。这样的教训,对我们中华民族是太深刻了。从历史上看,学者的判断错误尽管经常发生,但对学者声誉没有严重的影响。相反,学者声誉的毁灭或者严重损害,几乎全是因为他们个人良知的错误。学者有知识。就像巴金,1949后的他不可能突然丧失文学史的知识。落叶无痕之所以因为我对罗默《高级宏观经济学》的上海财大翻译本的褒奖而起鸡皮疙瘩,根源在于他不相信我缺少翻译知识。因此,如果一个学者的判断错误使他人有理由认为不是其知识的问题(更不用说学者还自诩为有知识的人),学者就会受到公正性或非功利性怀疑,学者的名誉才真正会受到损害。毫无疑问,学者的名誉首先建立在学者的自律上。但同时,社会对学者名誉的尊重,社会不从其他方面“无意识”地损害学者的名誉,包括不用制度方式(例如每位教授每年应当发表多少文字或者获得多少科研经费的要求)或非制度方式“无意识”损害学者声誉,也是非常重要的。我强烈地希望社会(包括个人、单位、政府)尊重学者的文字,尤其是出版社、杂志、报刊尊重学者的文字,因为这是学者的根本所在;我也强烈希望社会尊重学者的个人行为尤其是他们与学术相关的个人行为,尊重他们姓名的使用权,杜绝在他们不知晓的情况下使用他们姓名的作法。

 

附:落叶无痕的批评 “上财翻译的两本LJ!!!”

 

  我们这个学期要学习高宏和高微,老师推荐我们直接购买英文的影印本,据说说的夸张点,中文的翻译比用“金山快译”译出来的还差。无奈兄弟们E文不好,还是弄来中文版对照。结果差点被气的吐血。

 

  翻译的真的实在是让人无语。大家如果有机会的话一定要拜读拜读。

 

  高级宏观经济学第二版 戴维罗默著 王根蓓 陈雷

  高级微观经济理论 杰弗瑞 A 杰里 菲利普J瑞尼 王根蓓 朱保华

 

  胡景北先生给高宏中文版做序。看的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译介国外学术著作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苦差,特别是在学术浮躁甚嚣尘上的今天,从事翻译这项冷寂的事业,需要非凡的毅力与耐心。我的同事王根蓓能出色的翻译出《高级宏观经济学》,其中的甘苦只有内中人才能体味,其为学为人的坚毅与执着实属难能可贵,这也正是我乐意为她的译著做序的原由”

 

参见:http://bbs.cenet.org.cn/dispbbs.asp?boardid=92504&ID=73199&replyID= 73199

五十而知天命

“双周夜话”2002年第7                                                             2002328

 

 

五十而知天命

 

时光如流,逝者如斯。对我来说,到本月份,人生已入第五十个年头。还清楚地记得在二十岁的时候,想起孔老夫子的人生说法,便以为自己年十五而志于学,二十而立,因为当时在经济上已经独立,思想上大概也独立了。三十年过去,今天又想起夫子的说法,才意识到自己应当是知天命的年龄了。

然而,什么是天命呢?夫子没有明讲。后人的解释似乎也不多。我想,天命也许是生活的意义,生命的价值。如果这样解释的话,那么,假设不是夫子自谦的话,则连圣人都过了半百,生命度过了三分之二,才知道生命的价值和生活的意义,可见知天命之难。当然,历史在发展,时代在进步,今天的人完全可能比两千多年前的孔夫子更早地懂得生命的价值和生活的意义,否则,我们如何能认定历史真在发展、时代真在进步呢?

       可是,生命的价值又在哪里呢?我想它存在于夫子说过的“仁者爱人”上,也就是善上。人是一种特殊的生物,它只有在群体中才能生存,群体生活又使得它最终成为有自我意识的生物。因此,人自我意识的对象,本质上不是人与物的关系,而是人与人的关系。事实上,每个人或早或迟都能体会到,最能令我们对生活有所感悟的,不是我们对物的感受,而是我们对人与人关系的感受。而在人与人关系中,最能拨动我们心弦的,是善心善行。这也就是我们至今仍然在读唐诗宋词、歌德莎士比亚,而不去读牛顿、爱因斯坦的原因之一。在真善美中,善是最重要的。没有善,人依然可以求真求美。大大小小的自然科学家在寻求宇宙的真,大大小小的哲学家、社会科学家在寻求社会的真、人的真。一个人完全可以认为财富占有就是人与人关系的真,并且认为自己在人与人的财富竞争中采取任何手段都是完全正当的。同样,追求美的人也不必是善良的人。但只有善才能使我们感悟到生活在人类群体中的意义,感受到真和美给我们带来的享受,而避免真和美可能给我们造成的无望甚至绝望。善良的人也可能说“善意的谎话”,可能在追求大家公认的美时退避三舍。而此时,我们不但不会感到假和丑,反而会感到一种更深刻的真和美,这就是善对我们心灵的重要性高于真、美之处。善良的人完全可以参与竞争包括财富的竞争并取胜,他和不善之人的区别在于他自觉而不是被迫地遵守竞争的规则并且以爱人之心平等之礼对待失败者。因此,夫子说的知天命,就是懂得以善待人,凡事出以善心。至于什么年龄才知天命,我想是不重要的,尽管我也是在50岁才写下这篇文字的。重要的是,在许多社会精英知、行背离的今天,自己如何把对天命的知付诸实践。

要公平、不要照顾

双周夜话

要公平、不要照顾

    要公平不要照顾,这不仅是市场经济的要求,而且是做人的要求,是我们在任何时代处理社会事务的基本原则。在一个特权横行、后门泛滥的社会里,要公平,不要照顾,尤其应当是每一位远离特权、没有后门的大学生对社会的呼吁和要求。这是因为,第一,如果要照顾,也不会照顾到他们。能够获得“照顾”的人几乎百分之百是有特权的人,是能够打开后门的人。这一点,看一下2003年在网上被揭露的上海交通大学“照顾”入学的人的名单和背景,或者对善良的人来说,看一下(也许要等20年后?)解密后的各学校的文件,就会明白的。第二,即使他们中的个别人能够受到照顾,这样的以牺牲更优秀的他人为代价的照顾也是不应当的;第三,特权制度本身必须废除,而不是你或者他中间那一个享受特权、获得照顾的问题。

然而,也许因为我现在担任经济学院院长的缘故吧,在进入一年一度的硕士研究生录取阶段的时候,我收到了若干给我个人的要求照顾的信件。这是一些分数还不低、但担心不被录取的考生的请求信。他们都来自农村或者城市底层家庭。他们希望我多多考虑他们的情况,录取他们。对此,我要说的是:你们找错了方向;你们给我的信应当要求公平,反对照顾:只有公平,在你们符合录取条件的情况你们才会真的被录取;如果谈照顾,那因“照顾”而受到委屈的恰恰是你们。

当然,在任何特权社会里,我们都看到本来受到不公正的歧视、但得到了领导照顾的少数几个人的感激涕零。像谈家帧、姚雪垠受到重视的例子,至今还被人津津乐道,而知识分子的全体受压制、学术和文化的全面受钳制的不公平状况却被淡忘了。这样的例子容易使年轻人希望成为大大小小的谈家桢、姚雪垠。年轻人会以为,他们之所以没有得到照顾,是因为他们的姓名还没有为领导所知。于是,在本来需要公平、需要他们维护公平的时候,他们却觉得最需要的是领导对他们的个别照顾。想到这里,我不禁有心痛的感觉。

有一位考生寄来了她的三好学生证书复印件。我不怀疑证书的真实性。但一个大学毕业生不要求公平而希望照顾,他无论如何够不上好学生的标准,甚至够不上大学生的标准。公平而非照顾是基本的行为理念。一个没有特权的大学生应当具有这样的理念。这不但因为他几乎不可能得到照顾,而且更因为他应当懂得,现有的特权是不应当保持、也不应当用新特权去推翻的。而一旦他获得了照顾,他就加入了现有的特权制度,便可能永久地失去了呼吁公平反对照顾的心理能力。

要公平不要照顾,同时也应当是每一位靠关系而可能打开后门的大学生的理念。因为,社会的最终改善不但取决于没有特权的大学生的呼吁,而且更多地取决于有特权的大学生的自律。这里,仅仅就给我来信的考生同学而言,你们不但要呼吁公平,反对照顾,而且应当思考设想如何才能够实行公平。就我可做的事情而言,我想推动的是,在网络上公开达到一定分数、比如教育部或者学校的最低录取分数线的考生名单和分数。我想,对公平来说,重要的不是让考生知道个人的绝对分数,而是要让公众知道所有考生、至少是有录取可能的考生的相对分数。如果原先来信请求照顾的同学现在能够对我的想法提出意见和进一步的建议,我们追求的公平将会有更大的希望。

百年一遇、千年一遇

“双周夜话”2002年第18                                                         2002828

 

 

百年一遇、千年一遇

 

 

       最近一个多星期,洞庭湖洪水成了中国乃至全世界的重大事件。现在,洞庭湖水位终于坚定地回落了,我们的心放下了。湖南省五十年未遇之特大洪水终于被“抗”住,没有造成更大的损失。据说,长江干堤的大部分地段要能够抵御百年一遇的洪水;如果洞庭湖、鄱阳湖等重要湖泊的堤坝也能够抵御百年一遇洪水。那么,沿江、沿湖的人民便不必隔几年就受一次惊怕,他们更有可能对自己的生活做出长期的规划。

上海人是幸运的,因为黄浦江堤岸能够防御千年一遇洪水,上海人也因此可以更从容地规划自己的长期发展。我在外滩散步,每每感到江水的软弱和江堤的坚实。是的,我相信,即使遇到千年一次的大水,外滩也不会松软。比洪水更厉害的是地震。但上海离太平洋海沟还很有一段距离,所以威胁算不上严重。大城市如东京、旧金山,地震威胁更大,不也成为国际化都市了吗?上海不会比它们更差。值得上海担心的,不是这些容易成为头号新闻的自然灾害;威胁上海的,首先也不是洪水地震。不谈千年,就百年而言,造成上海物质和文明损失的,主要是象日本人进攻上海的侵略战争和多次发生的国内战争,是象上世纪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的“跃进“。上海人难以规划自己的未来,不是因为日后的洪水,而是因为当时的制度;不是担心百年或千年一次的自然灾害,而是担心十年一变的社会规则。上海人无论是把财富转移到外国、还是把身份改变成移民,背后都有着对制度对规则再变的担心。100年前,60年前,30年前,20年前,10年前,今天,中国都面临制度不稳定的基本问题。但在每一次改革前或改革时,往什么方向改,什么时间改,新的制度规则又是什么,那些规则又能够维持多久,这些都是在中国近代史上至少十年一遇的问题,却都比预测千年、百年一遇的洪水还困难。而没有稳定的规则或者至少对稳定规则的预期,人们却又无法规划自己的未来。

防范洪灾的规则是用河道将洪水引入大海大湖。这一点,我们的祖先四千多年前就理解并且开始实行了。今天的我们虽然还不断遇到洪涝灾害,但已经有了一套防范的体系,大部分人包括洞庭湖边的居民已经不担心洪水对自己未来的长期影响,可是,四千多年来,对于可能发生的社会灾害,我们依然缺乏基本的防范体系,大部分人都在担心这类灾害对自己未来的影响。古人所谓的“伴君如伴虎”一说,正是社会缺乏规则的表现。如果说过去毕竟还有君王一家享有制订规则之利,并确定太子,制订王朝长期计划,那么,百年以降,君主制在中国不复存在,我们每一个人实际上都受到了缺乏规则之害。因此,我想,就象防范洪水的普遍规则因为无人不受洪灾之害而被普遍接受一样,防范社会灾害的普遍规则也会因此而被普遍接受,那时,我们就不但不用担心千年或百年一遇的洪水,我们还将最终摆脱规则十年一变的恐惧,我们将能在预期的自然条件和社会条件下对自己的未来做出长期的规划。

实践民主

“双周夜话”2004年第12              2004615

    担任上海财经大学经济学院院长,是我第一次当上和行政级别挂钩的官。在我为民时,我发现中国的封建“残余”不仅存在于宏观的社会总体上,而且更严重地存在于微观的个体单位内。每个单位的头头都有着皇帝般的特权:只能自己说话,不让别人说话,更不让别人参与;自己制定规则、解释规则、执行规则、改变规则;自己决定哪些信息可以向员工公布,哪些不可以公布;自己确定自己的收入是多少,待遇有多大,对职工是分给你多少你拿多少。因此,在我没有当官之前,我不但希望社会民主,而且希望单位民主。我想,如果我当官,我将实践民主。

在我担任院长一年多后的今天,在有关20032004学年的最后一次院领导班子重要会议结束后,我想,我们每个班子成员都可能感受到自己在实践民主。

    民主的要义是让别人知情、让别人说话,让别人平等参与决策。因此民主的第一步是公开化,公开信息,公开自己的观点。所以,我上任以后立即采取措施,建立制度,公开信息,根本打破在这之前只有第一把手知情和决策的专制状态。在学院领导班子内部,我们打破了不讨论、不争吵的局面。在必须决策而又争论不下的时候,我们使用了表决方式。在有时间可以商讨的情况下,我们多次商讨。民主决策需要更多的时间,这是它的代价;然而,民主决策既提高了每个领导班子成员的兴趣和能力,同时避免了第一把手个人犯重大错误,所以,尽管多用了时间,但民主制度获得了每个成员的赞同。

不过,民主是由民、而不仅仅是领导班子成员作主。我上任以后,员工的知情和参与也已经发生了根本的变化。我们的员工几乎全部受过高等教育,其中绝大部分是高级知识分子。担心民主的主要理由是民众的文化水平不高。可我们学院有着世界上最高的平均文化水平。所以,我们不再要求员工在面对外来的检查、评比时和领导班子口径一致;我们公开了主要财务状况;员工选举的审计组已经开始工作:我们的员工也已经开始实践民主。当然,方向虽然根本变了,但我们朝新方向才刚刚迈出第一步。它的继续需要建立更多的保证制度,需要员工更多地讲话。

在一个关键信息不公开的社会内、在总的单位专制的大环境下、在员工还不习惯于说真话的内部条件下,考验一个单位领导是否真心希望民主的,便是他能不能先在自己可支配的范围内,创造一个民主的小世界,和大家一起实践民主。今天,我很高兴,我自信在院长任上经受住了考验。上海财经大学经济学院一年来开始的民主实践也许会继续、也许会中断,但我相信,说真话是人的一种本性,除非我们重建大、小皇帝的神圣光环,否则说真话的本性迟早总要导向民主,因此,我和我的同事的努力大概可以视为民主溪流中的一朵微小但毕竟昂起了的浪花吧。

取消学校录取新生的保留比例

“双周夜话”2002年第16                                                    20027 30

 

 

取消学校录取新生的保留比例

 

      

       一年一度的高中录取高潮已经尾声,大学录取高潮正在到来。录取新生的标准是分数,而分数面前人人平等。这既是中国人和外国人的共同意识,也是政府反复保证实行的原则。目前,虽然比如上海高中的录取分数线在市内各区、县还没有统一,全国高校的录取分数线在各省间还没有统一,但至少,对特定的地区来说,考生在学校宣布的分数线面前人人平等,应当是没有异议的。所以,前几个月我们的报纸才讥笑了牛津大学竟然出现某教师收钱录取学生的丑闻。然而,那些记者或评论员也许不知道,在中国每个学校录取新生时都有一定的保留比率。保留比率有多大,没有公开,但据说在上海是2%。一个大学一年若招生3000人,那就意味着它有60个机动名额。注意,这60个名额可不是为了少数民族、奥赛冠军保留的,因为这些“特殊性”各有加分标准,加分后已经纳入到正常招生中了。那么,保留的这60个名额不必参照分数标准分配给考生,学校又有什么标准可以参照呢?按照学生或其代理人给学校的特殊贡献,比如给学校的捐款?似乎没有哪个学校订立了这项标准。邵逸夫先生给国内许多高校捐过款,好象没有任何学校给了他几个新生名额。按照学校员工的投票吗?也没有听说过。按照分数分配给本来低分的本校员工子女吗?这既不符合国际惯例也不符合中国传统。即使是私有制的学校,也不敢提出私有者本人子女低分仍可录取的规则。当然,各学校都是高智商的知识分子成群,他们肯定能够订出若干标准来录取这2%的名额。问题只是这些标准是什么,这些标准是是否符合一般规则。

    就我推论,这里的标准就是完全违反一般规则的权和钱,而且权第一,钱第二。当然,各个学校可以公布近年来录取2%新生的实例反驳我的推论。我愿意在事实前面承认我的推论错误并赔礼道歉。但在这之前,我将坚持认为,以权、钱为标准的2%保留录取比率,是一个极其腐败、极其令人厌恶的制度。如果说牛津大学会偶然出现收钱录取的事情,并且大家都知道那样做违法,那么,在中国,这样腐败的事情竟然被纳入了正式制度,从而不再违法,不再受到记者和评论家的讥笑,可见中国的正式制度本身是多么地必须改革。当然,这几年,据说招生制度有了很大改进。在这2%的招生中,纪律检查委员会、反贪污局以至检察院都加强了监督。但一个腐败的制度不会因为强化监督而改变其性质,反之,这些监督充其量也只是把腐败抑制在一定程度内,而其实际作用则是延长腐败制度。为新生录取规定的保留比率,这本身就没有任何理由。既然政府已经为比如少数民族青年、为智力特别优秀的青年,为华侨、烈士以及其它特殊人群的子女规定入学的优惠分数,那么,留给学校的保留比率便只能是给凭特权取得优惠、而又拿不到台面上的人群,而这样的优惠便只能是鬼鬼祟祟的“权利腐败”。在以代表最广大人民为口号的中国,在以育人为使命的学校内,竟然还存在着这种制度,不能不说是对包括我自己和我所在学校在内的中国人、中国学校的极大讽刺。这样的制度没有任何“改进”的余地,只有彻底取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