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民转移:当今中国最重要的经济现象

“夜话”2007年第10                               2007526

 

 

农民转移:当今中国最重要的经济现象

 

 

如果有人问我当今中国经济最重要的现象是什么,我将毫不犹豫地回答是农民向工人、乡下人向城市人的转移。中国经济第二重要的现象至少可以列出五到十种。但我认为,第一重要的现象只有一种:农民的转移。1978年,中国人口百分之八十二、劳动力百分之七十以上是农民。2005年,这两个指标分别下降到不足百分之五十七与百分之四十五,在不到三十年的时间内各下降了二十五个百分点。再过三十年,我们将看到中国大多数人、大多数劳动力不再是农民。想到这一点,任何一位了解历史的中国人,都会意识到自己正生活在一个激动人心的时代,一个彻底转变中国经济格局和社会格局的时代,一个我们甚至不敢想像其后果的时代,因为迄今为止,我们对中国经济、政治、文化、心理等几乎所有重大问题的思索,我们对中国未来的几乎所有展望,都把中国大多数人是农民作为不言自明的前提。今天,我们终于发现这一前提即将失效,农民在中国即将成为少数人!

即使在狭隘的经济学领域,农民转移问题也具有根本意义。中国的“世界工厂”与巨额出口顺差、内需不振、收入分配、房地产等问题,离开农民转移都无法理解。没有上亿农民向工商业的转移,我们不可能生产出全世界到处可见的中国产品,不可能拥有万亿外汇储备,更不必讨论内需问题。没有上亿农民的进城,中国不会出现城市贫困,中国收入分配不会形成如今的格局。即使看起来面向高收入者的房地产问题,没有农民进城和他们对住房的需求,房地产市场也不会红火到如此地步。

中国经济最近三十年的快速增长,固然可以像其他国家那样通过增加资本与劳动力和通过提高技术来实现。但中国有几亿农民要转变为工人,这却是其他国家没有的特点。而只要工农业劳动生产率的差距显著,农民到工人这一转变本身,就会提高产值,带来经济增长。所以,不理解农民转移,我们便无法理解中国经济增长。举个浅显的算术例子:一个农民一年生产的收入为5千元,一个工人的生产率则是5万元。工人生产率是农民的十倍。因此,即使中国不增加一个劳动力、一元资本,也不提高技术,但只要中国让一个农民转移到工业,中国国内总产值就会增加45千元。如果中国让1万个农民转移到工业,国内总产值将增加4亿5千万元;一亿个农民转移则增加总产值4万亿5千亿元。而中国2005年国内总产值也才达到18万亿元。所以,中国经济增长的核心问题,是改革制度、增加资本、提高技术,以保证农民能够自由地择业、工业能够自由地择工,保证农业有能力释放几亿人口,保证工业有能力接收几亿人口。

农民转移不仅仅对中国经济增长具有决定性意义,而且对中国收入分配和中国人口的福利同样具有决定性的意义。1978年以前的中国计划经济虽然造成了一定的经济增长,但它和农民没有关系,农民的福利没有提高。中国历朝历代都有复兴与中兴时期,农民生活都有好转,但没有农民到工人的转移,农民就只能处于长期贫困之中,经济增长的福利只能归于少数人。我们可以说,没有农民转移,大多数中国人就不得不置身于经济增长之外,经济增长带来的福利不会扩散到他们身上,“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就是大多数中国人状况的真实写照。而有了农民转移,农民便直接参与了经济增长,直接获得了经济增长带来的福利,中国才有了大部分人生活水平的持续提高。中国才可能彻底摆脱贫困。大部分农民通过转移,在实现国家经济增长的同时把自己转变为城市人,并且创造了条件,使小部分仍然留在农业的农民能够转变为农业工人(农业劳动者),这样,中国也才能够最终告别经济增长仅仅有惠于少数人的历史。

在中国,虽然我们1982年就有了第一篇把农民转移当成理论问题讨论的文章,1994年有了第一个以中国农民转移特点为背景的理论模型,但与二十多年来农民转移的规模相比,经济学对农民转移的研究是太苍白了。当然,我们有理由原谅自己。仅仅四十年前,中国政府还动员几千万城市青年到农村务农;仅仅三十年前,我们的报纸还宣传人力支农;仅仅二十年前,《经济研究》上的学术文章还用“盲流”称呼农民工;仅仅十年前,中国政府尤其地方政府才意识到农民转移对经济增长尤其地方富裕的作用,而直到现在,比如社会科学研究重点选题中,也还没有农民转移的题目。去年开始的新农村运动,甚至还带上了让农民留在农村的希望。而独立的经济学研究在中国才刚刚成型。不过,即使我们有理由原谅自己的过去,我们也应当抓住现在,抓住这个中国经济甚至中国社会当今最重要的农民转移现象,做出自己的研究工作。

感谢提醒和批评

“夜话”2006年第17                                               2006929

 

感谢提醒和批评

 

  几天前,署名为“一位关注您名誉的普通学者”的朋友通过电子邮件提醒我,在我从上海财大经济学院院长职位离任之前,曾向教师发放科研启动费。自愿领取该启动费的每位教师个别和学院签订科研启动费合同其大意是在未来两年内以“上海财经大学经济学院”为作者单位发表至少一篇论文或者专著包括译著并达到一定质量;若完不成合同,所领取的科研启动费需要退回。现在两年已经过去,那位朋友听说我本人也没有完成合同,因此关心地问我“如何让那份协议生效?

 

  收到这封信,我很感动。作为和那位朋友一样的普通学者,除了亲友外,还有人关心着我,对我寄托着希望,希望我保持名誉,这是我的福气。在今年第一期“夜话”上,我翻译了小洛克菲勒的“我相信”。他相信的一点便是“一个人的最高价值不在于他的财产、权力或者地位,而在于他的名声。”我也相信这一点,而且要求自己身体力行地去做。不过,自我要求虽然重要,但它是绝对不够的。这是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软弱之处,都会有意识无意识地回避甚至忘却某些不乐于正视的事情。因此,在一个人的自我要求周围,必须有许多人的希望、提醒、批评、警告和反对,这个人才必须面对自己的软弱,勇敢地正视自己并且坚定地实行他对自己的自我要求。没有后面这样的社会机制,一个人的天性即使非常高贵、正直,即使在某些事情上、某段时间内获得了很好名声,他要在所有重要事情上、在一生获得好名声,依然是不可能的。就关注我名誉的那位朋友提醒我的科研启动费合同一事,我自己便没有完成。由于我离开了上海财大,我不再需要在上海财大经济学院实施这些合同,因此,我很容易“忘却”这件事情。但那位朋友的提醒,却让我不得不直面两年前亲笔签字的合同,不得不直面自己的良心和世人的监督,而不再能够用“忘却”来掩饰自己的软弱。这样,我就可以避免人格错误和名誉损失。所以,谢谢这位朋友,谢谢关心我的所有其他朋友、其他人。

 

  也许有人会说,写这封电子邮件给我的人是个坏人,想把我逼到角落,逼我受损失(金钱损失,以及上海财大经济学院其它没有完成合同的教师对我的抱怨)。这种说法也许有道理。世界上确实有坏人,网络又使得我们无法辨认发信人的身份和动机(当我们自己在网络上用其它名字发言发信时,别人也无法辨认我们的身份和动机!)。可是,既然我们无法辨认别人的动机,为什么我们要把别人想象成坏人呢?难道我们希望别人在读到我们的网络发言前先把我们看成坏人吗?就关注我名誉的朋友的这封信来说,在数额有限的科研启动费和价值无限的个人名声之间,无论希望我重视前者还是后者的朋友,都值得我感谢,都是好人,因为他们都在为我着想,都希望我生活得尊严一些、愉快一些、舒适一些。只是他们想法的侧重点不同而已。同时,把向自己提出意见、批评甚至激烈反对自己的人想象成好人而非坏人,这一念之差,我就会觉得这个世界真好,这个世界值得我为之工作、为之奉献,我的心就充满着温暖,生活就充满着阳光。所以,我完全没有必要把别人想象成坏人,没有必要抱怨别人、抱怨世界。人世间有成千上万的例子说明世界是好的,又有成千上万的例子说明世界是坏的。然而,归根结底,在一个人的心中世界是怎样的,在这个人的眼中世界就是怎样的。把别人尤其批评者设想成好人,世界就会变得美好,生活就会变得轻松,自己也会无形地变得更好,一个人也才可能永久地获得他的最高价值――名声。

经济学教育和数学

“夜话”2006年第13                                    2006711

 

经济学教育和数学

 

200673日晚上举行的经济学教育改革圆桌会议(上海)上,经济学学习和数学学习的关系是听众席中的学生们最关心的事情。一位不知名的女同学向前排就座的老师们提出了一个尖锐问题:如果一个数学系毕业生和一个经济学系毕业生报考你的硕士研究生,你选择谁?各位老师的简短回答不同,但占上风的意见是选择数学系毕业生。我本人的回答也很简单:我问经济学系毕业生三分钟问题,例如什么人是农民,如果她/他的回答逻辑很清楚,我便录取他,否则便录取数学系毕业生。

 

我的理由也很简单,经过数学系教育的学生大多概念明晰、逻辑清楚、推理严密,往往不必专门考察他们的逻辑思维能力。可经济学教育常常不能够训练出学生的逻辑思维能力,因此对经济学系的学生,需要个别鉴定。

 

那么,正像另一位同学提出的那样,我们学习经济学又有什么用呢?

 

如果我回答这位同学的问题,我首先要了解的是,你学习了经济学吗?可能你没有学习到经济学,尽管你在经济学系待了三年(参加会议的许多学生刚刚结束了本科三年级的学习)。几年前,我就要求我的研究生毫不留情地抛弃他们在本科阶段学得的思维方式,这是因为,尽管在名称上他们也许学了经济学,但在实际上,他们进入的更像是“宣传教育系”。我自己在25年前就有这样的经历。在经济学系本科阶段,我的“经济学”学习确实没有什么用,因为我没有学习到概念定义的本领,没有学习到逻辑推理的能力,我学习到的仅仅是我必须说它正确或者错误的“非此即彼”的思维模式,仅仅是牵强附会的概念诠释法,仅仅是不允许批评谴责的温室里的观点。今天,还有一些大学经济学专业学生的处境类似于我25年前的经历。同时,许多大学经济学系尽管引入了西方经济学课程,并且不再边讲授边批判,但它们的整个课程体系仍然建立在传统思维模式上,在其它系科作为政治课讲授的政治经济学在经济学系里仍然被列为“经济学”课,各种必修课、选修课仍然强烈地带有政治课的色彩,被强调为经济学系特色的经济史、经济学说史课程仍然保持着过去的面貌。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一位经济学系的学生以课程学习作为训练自己的内容,那么,他的“经济学”学习确实没有什么用,原因是他误以为自己学习了经济学,而其实没有或很少学习.

 

其次,如果你真的学习了经济学,你应当掌握逻辑思维能力。也许你还不习惯从实践中提炼出含义明确的问题,也许你对社会现实或者历史还感到难以把握,也许你对许多经济问题还理不清思路。这都不要紧,对一个本科生来说,这些都很正常。但是,如果你不具备逻辑思维能力,那就要紧了。例如,如果你从农村来,你知道在田头干活的人算农民,或者从农业获得主要收入的人算农民,但村干部算不算、不定期做小工的算不算,也许你不清楚,你在贯彻你的逻辑时犹豫着,这都不要紧,只要你的思考有逻辑就行了。如果你一下子跳到农村人都算农民,你用九亿农民的统计数字来回答,那就要紧了:你不会逻辑地思考,你不会分析。

 

再次,如果你真的学习了经济学,你应当具备批判和反批判的科学精神。这里的意思是,你已经明白,除了逻辑以外,没有任何东西能够保护你的或者其它人的思想和观点。有人也许会说历史事实可以保护你。然而,历史事实可以用各种理论来解释,今天被当成证明某种理论的不可辩驳的史实依据,明天却会被认定为人类的一时糊涂,反而证明了其它理论甚至完全相反的理论。如果你读读斯大林的著作,你不难发现这些。所以,不要相信任何政治权力、任何个人暴力、任何世俗风尚、以及在你眼前显现出来的现象,它们都不能保护你的思想。因此,你必须学会严厉地批判自己的思想和别人的思想,只有这样,你才可能彻底摆脱传统的“经济学”教育给你的专制教育,也才不会把心得体会当成研究,并能够和数学系学生走到同一起跑线上。

 

所有人都知道,经济学不是数学,经济学思想和观点也不一定非得用数学语言来表达。许多经济学著作、论文是非数学性的,许多经济学名师很少用数学。我们甚至可以说,在许多情况下,学习用数学语言表达比学习用文字表达更容易。但是,我们千万要记得,即使用文字,一个人也得具备科学素质,也得讲求逻辑。没有逻辑,你的“观点”最多只能算思想的火花,你只能够发议论,写心得,但你不能够形成观点。中国从事传统“经济学”教学的教授很多,他们议论更多,那么多书籍、杂志上都是他们的议论,但是他们有什么观点吗?没有!为什么?就是他们的思维缺乏逻辑,所以他们也才需要其它东西来保护自己。因此,经济学系的学生如果不通过数学程度较高的经济学学习来训练自己的逻辑能力,他们必须通过其它方式来训练自己。可是,在现有教学体系的约束下,在缺乏敞开讨论的个人习惯和社会氛围的情形中,数学程度较高的经济学和作为其前提的数学学习倒是更可行的训练方式。

 

如果一个本科生准备继续深造的话,数学学习是少不了的。数学是经济学学术研究的主要语言之一,其重要性在许多场合甚至超过了文字。就算一个本科生毕业后立即走上社会,在工作中很少用到数学,和经济学相结合的数学学习也不可少。这里的原因首先是数学和经济学对逻辑思维能力的训练。一个人要做好任何高级工作,都必须具备这一能力。其次,学习了数学,你容易体会到经济学的美,体会到科学的含义。经济学是一门科学或者至少是比较接近科学的学科,但是,不懂得数学,你不会体会到经济学的科学性,你很难获得科学素养。而这一素养,是人成为现代人的必备条件之一。

 

当然,即使在中国经济学教育中贯彻了“教学自由”的理念、即使把中国经济学系的课程体系转变到分析和可证伪的科学基础上,我们也不能期望每个经济学系的学生都懂得逻辑和分析,可我们会看到一个基本面的改观。到那个时候,特别强调逻辑思维的重要性会相对降低,强调培养经济学直觉的重要性会提高,在那个时候,如果我再一次面对那位不知名女同学的同样问题,我的回答是我将分别问数学系和经济学系的毕业生三分钟问题,然后决定录取哪一位。

宁为小人讳,不为君子讳

“夜话”2006年第12                               2006629

宁为小人讳,不为君子讳

  三个月前的今年329日,我在本网页(www.hujingbei.net)就针对我本人和同济大学中德学院经济学教研室的一个骚扰电话(号码 135 8552 7835)提出抗议。这以后一段时间内,骚扰电话变得更多(号码135 0192 8591135 6403 4527136 4169 7562)。但我的持续公开抗议,网友们对这种骚扰行径的抗议,以及同济大学保卫处的介入,终于迫使骚扰者停止了骚扰。今天,在从本网页首页取下抗议文本的时候,我和我的教研室同事,向网友们表示衷心的感谢,向同济大学保卫处表示衷心的感谢。同时,我也向停止了骚扰的那些骚扰者表示感谢,并衷心希望他们自重。

  同济大学保卫处通知了我们部分调查情形。在上述四个电话号码中,有两个号码仅仅用来打电话给我本人和我们教研室,因此无法追查下去。其余两个电话号码是不是可以追查下去?可是,我认为,没有必要追查了。打骚扰电话的人,无论是自报下岗工人的还是不报来历的人,都是凡人、小人或者弱者,被逼或者被诱才做这种事情的。如果他们被查出,他们可能再次失去工作;他们会为周围人所不屑。他们的处境本来就很难,以后将更难,所以,我们应当为小人讳,为凡人讳,为弱者讳,不查也罢。

  从二千多年前的孔夫子开始,中华民族形成了为圣者讳、为贤者讳,为尊者讳的习惯。今天我们需要消除这个习惯,而代之以为小人讳,不为君子讳的新习惯。圣者、贤者、尊者,道德文章、潇洒风度、豪放之客、侠义之士,都是君子。君子坦荡荡,本无所谓讳;即使有错,也不应讳,不须讳:虚心听之,用心正之,才是君子之道。一个人的言论行为如果需要,这个人就不是君子。如果一个人自称君子,却讳匿不正言行,这个人定是伪君子。时人后人应当揭其丑,以正君子之名,更无讳言之理。君子不会因为毁谤而丧失名誉,更不会因为自身错误缺点的公开而落入小人之伍。进一步说,如果一个社会内的君子需要隐讳,这个社会实际上不存在君子,这个社会才需要找出几个凡人、弱者的类似错误来张扬。

  当今中国,为官而有之头衔,为学而有之名号者,大概都能视为君子。只要看他们对下属、对学生宣讲章法、阐述道理时正义凛然的样子,就会发觉他们俨然以君子自居。这些当官为师的人是社会的典范和舆论的领袖,担负着管人教人的高级职务,掌握着立法执法的权力。社会风尚好坏、人心趋向善恶、百姓规矩方圆,首先取决于这些人言行一致的程度。他们管教下属、学生时满口仁义道德,如果言行一致,社会风气便正,人心便向善,百姓便有规矩。至于小人、凡人、弱者,无论他们如何犯错误,他们的影响是小的,动摇不了风气潮流、扭曲不了规矩方圆。所以,为他们讳或不讳,对大势无关紧要;从他们个人着想,则应当以讳为上。但如何保证起决定性作用的君子们言行一致呢?有效的方法只有一条,就是不为君子讳,就是把君子的言与行公开化,用舆论的压力强迫君子们言行一致。其它方法,例如党内处理、单位内处理,中国历代王朝都用过,都没有解决一放就腐败、一紧就专制的问题。为了打破这个怪圈,我们必须改变为君子讳的旧习惯,把为官为师者的言行放到光天化日之下。
  因此,宁为小人讳,不为君子讳。

附录:抗议文本:

强烈抗议

从我们在329日就电话号码 135 8552 7835 的骚扰提出抗议后,该号码虽然不再骚扰我们,但三个新号码 135 6403 4527135 0192 8591136 4169 7562  开始对胡景北教授和本教研室不断骚扰和威胁。我们对此表示强烈抗议,并且要求肇事者立即停止骚扰行为。

中国经济起飞:认知和感悟

“夜话”2006年第20                              20061129

 

中国经济起飞:认知和感悟

   

     经过多日努力,我的朋友和我计算出了1952年到2005年中国新增资本与新增人口的比值,并绘出了它的坐标图:

   看着这张图,我不仅激动,我甚至感到了惊心动魄:首先,1952年以后的三十多年里,每个中国人拥有的资本几乎没有变化,中国经济竟然延续了几千年来的停滞特征!关于1952年以后中国计划经济的一切美好词汇,在这条简单线段面前都变得令人惊撼地苍白无力。其次,经过多少年的苦难、波折、彷徨和挣扎,我的祖国的经济,终于在20世纪90年代起飞了。我们还没有1952年以前的系统数据,因此这张图还只能从1952年开始。可是,如果我们打开眼界,中国早在150年前就开始了现代化的努力。中国工业从1860年就起步了。1860年后三十年洋务运动的工业创业,1910年后近30年“民族资本主义黄金年代”的工业建设,1958年“超英赶美”大跃进的尝试,1978年“四个现代化”建设,都试图造就中国经济的起飞。我们中国人的努力不可谓不勤,可努力的效果却又不可谓不低。我们的图形显示,直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也就是仅仅十几年前,中国为每一个新来到世上的中国人所生产的财富,还没有明显超过遥远的祖先。事实上,就在今天大部分活着的中国人亲身经历过的19811982年,那么少的财富竟然还绝对减少过!幸运的是,在20世纪90年代,彷徨挣扎的中国经济终于像飞机摆脱了地心阻力那样,坚决地离开了地面,起飞了!

    我们知道,资本是人生产出来但没有立即消费的产品。资本可以用到新的生产中,提高人的生产率。同时,资本也是人类的财富。一个人收入高低和财产多寡是两回事。一个人把收入省下来才有了财产。同样,一个国家的总产量和总财富也是两回事。一个国家把产量省下来将形成国家财富(注意不一定是政府的财富)。一个国家的人均收入也许会很高,但这个国家的人民和政府可能花光收入,而没有留下财富。在世界几千年的历史上,这样的例子出现过许多次。中国历代王朝更替的初期,人均收入提高很快,可都没有积累起财富,因此都没有带来经济发展。如果不考虑政府滥用的话,那么,人类也许有一种生物学本能,会利用更多的收入扩大自己的种群。因此,经济起飞的条件在于,如果收入增长不能远远超越人口增长的话,人类就必须淡化自己的繁殖本能,而把更多收入用于增加现有人口财富。后一个条件十几年前在中国出现了(尽管以悲剧形式出现,但中国150年的经济发展本身何尝不是悲剧多于喜剧呢?),它和中国经济增长的潜力一起,在新的生产方式下,造就了中国经济最终的起飞。

我们计算的新增资本与新增人口之比,不是衡量一个民族发展和富裕的最好指标。总资本和总人口之比更加恰当。可是,我们缺乏总资本数据。在一定程度上,新增资本和新增人口之比能够让我们合理地想象全体中国人平均富裕程度。如果新增资本和新增人口比很少变化,那么,我们很难想象每个中国人平均拥有的财富会提高;如果前者像十几年前开始的那样强劲升高,后者也必定随之升高。就此而言,我们的图形不但揭示了中国经济的长期停滞,也揭示了中国经济向着大众富裕方向的起飞,义无反顾的起飞。

事实上,我们自己就见证着中国财富的猛烈扩张。早在1848年,我们当时的先辈在中国刚刚看到但顽强拒绝资本主义文明的时候,马克思便惊叹,不到一百年的资本主义所创造出来的财富,比以往一切时代人类(包括中国人)创造的财富总和还多。今天,同样的奇迹展现在我们的眼前。仅仅二十年前,有谁想到遍布中国大地的高速公路、有谁想到普通人的飞机旅行,又有谁想到农民因为劳动力太贵而购买收割机?中国人在最近二十年创造的财富,令包括我们自己在内的所有人瞠目结舌。以平等、自由为基石的市场经济,在古老的中国再一次像魔法师一样变出了人们在过去无法想象的巨大财富。

今天,我们知道马克思关于资本主义在他的年代已经走到头的观点是错误的;我们知道,用人均财富和富裕民族相比,中国还很穷;我们也知道,即使今天最富裕的民族也富裕得不够。中国经济发展走过了150年。在这期间,我们曾经狂热地赞颂过大清王朝的中兴、计划经济的成就。可我们的图形显示,那一切不过是我们在旧框架中试图起飞的无望挣扎,今日的中国才真正摆脱了千年的停滞。在高度评价中国经济巨大转折同时,我们又应当认识到中国经济离开富裕还很远。用飞机升空来比拟,如果飞机在10000米的高空才能够平稳飞行的话,那么,中国经济虽然起飞了,它的飞行高度也许还没有到达2000米。尽管它义无反顾地离开了地面,但是,它还有很长的升空路程要飞,它的飞行员和乘客还在骚动之中,它甚至还不知道如何对待突然出现在面前的庞大财富。升空中的飞机比停留在地面上危险得多。因此,为了完成中国经济发展的任务,作为飞行员和乘客的我们每一个中国人,需要的都不是颂歌,而是平等、自由和自律,是基于它们的理性讨论与决策。

 

(注:新增资本与新增人口比的数据以1978年为基期。具体计算方式为(新增资本/新增人口)=(投资/新增人口)=[(投资率×国内生产总值)/(人口增长率×人口)][(投资率/人口增长率)×(国内生产总值/人口)]=(投资率/人口增长率)×人均国内生产总值。投资率和人口增长率数据来自于《中国统计年鉴》,人均国内生产总值利用《中国统计年鉴》数据计算。没有扣除投资中包括的补偿折旧部分;没有考虑外汇储备。)

宽容:现代人应当具备的优秀品质

“夜话”2007年第5                                 2007313

 

宽容:现代人应当具备的优秀品质

 

今年的第一期夜话,我转载了张梅的文章“给我未来的孩子”。她希望她的孩子追求理想、踏实、有着丰富的情感世界、正直、勇敢、独立,成为一个优秀的人。

我是转载给自己读的。在为她的文章感动的同时,我又感觉到除了她列举的品质外,一个优秀的人似乎还需要具备其他一些品质。积自己五十余年的经历,我相信宽容也是一个现代人必不可少的优秀品质之一。

宽者,阔、舒也;容者,纳、包也。阔而能纳、舒之可包的宽容,最初表示房、仓宽大可居人或可储谷,后来引申到宽厚容人的品德。古人对宽容评价极高。孔夫子说“唯有德者能以宽服民”。《尚书》称“有容德乃大“。不过,古人所指的宽容,含有宽宏大度、宽恕容忍的意思。《尚书》比较完整的句子是“必有忍,其乃有济;有容德乃大”,以忍为先。孔子说的宽猛相济、以宽服民,则把宽作为一种统治手段。当然,无论把宽容当作手段还是视为德行,宽宏大度、宽恕容忍的宽容都是一种明智做法或优秀品质。在日常生活中,谁都免不了错误;在个人行为上,谁都少不了缺点。一个人如果斤斤计较他人的错误或缺点,这个人就显得心胸狭隘,既不为大家喜爱,也难以为自己释怀。反过来,如果对他人缺点、错误采取宽厚谅解的态度,则既能服人,又可舒己。自然,宽宏大度不易做到。它需要“忍”,忍受、忍让,需要难得的“糊涂”。我们从小都读过廉颇、蔺相如的故事。这段故事之所以历代流传,是因为蔺相如的宽容大度让人感动。廉颇挑衅,他避让;廉颇认错,他宽抚,毫无自倨自得之感。蔺相如的大度宽容,应当是我们的楷模。

不过,我今天想说的现代人应有的宽容品质,和蔺相如式的宽容虽然又着密切联系,但根本点不同。现代品质的宽容,出发点不是他人的缺点错误,而是他人与自己同样正确;内涵不是宽恕、容忍,而是他人与自己的平等。对他人错误、缺点的宽容,现在和过去一样都是必须的。现代品质的宽容绝不否定宽恕、容忍。它只是超越了宽恕、容忍的范畴,而提出了自己正确、别人也正确的问题。在生活中,一方正确、一方错误是常有的情形,例如廉颇、蔺相如的故事。可在生活中,双方都正确亦是常见情形。关羽为与刘备相聚,挂印而去,有其正确一面;曹操知刘备是天下唯一能与自己争雄的人物,不容关、刘相聚,也有正确一面。若曹操只认自己一方之理,在关羽一意孤行时对其或杀或囚,史家当不会以曹操为错,毕竟事业至上。但曹操知关羽也有正确一面,因此不但不以恕、忍之心,反倒以敬佩之情送袍放行。自己对,关羽也对,这是曹操当时的心态。

现代意义的宽容,就是在坚持自己价值的同时也承认他人价值、要求自己空间的同时亦给予他人空间。宽的辞源是阔大,容的辞源是包纳。人世大小,在乎于心。世界是大家的,人世就大,就能容纳所有人;世界是自己的,人世就小,容不得他人。具体地说,世界可以是家庭、朋友、单位(比如工厂、学校、班级、生产组、社区等等)、地区、国家、地球、宇宙。宽容就是相信世界属于大家,自己有一份,别人也有一份。让别人在这世界占有一席之地,不是自己的宽宏大度,更不是自己的宽恕和容忍,而是别人本来就有权利占一席之地,别人的权利本来就不比自己权利低一点少一分。因此,现代人的宽容,不是“咬碎钢牙朝肚里咽”的忍受、不是不得已的退让、不是对别人错误的宽恕、不是“宰相肚里能撑船”的大度,不是“难得糊涂”的自寻安宁,不是出于善良而“不忍罚”的宽厚、不是发自宠爱的放任。现代人的宽容也许包括了这一切,但它的本质与传统的宽容截然不同。现代人宽容的核心含义是相信各个人的人格平等,相信每个人有权利追求他自己认为的幸福。简单地说,宽容就是自己有理想,也让别人有不同的理想;自己独立、也让别人独立;自己勇敢、也让别人勇敢;自己正直,也让别人正直。

这里我们遇到了正直和宽容的矛盾。如果宽容不是出于恕和忍,难道还有不同的正直吗?是的,生活中有着不同的正直。自己正直,反对自己的人也完全可能正直。例如,提倡中国农村土地国有制的人可以是正直的,提倡私有制的人也同样可以是正直的;佛教徒正直,天主教徒同样正直。我们认为殉情的祝英台正直,她父母甚至祝英台本人都会认为逼婚才是正直的。因此,在我们生活的世界里,正直以及作为其基础的理想、幸福或者真理常常不是唯一的。在几何学中,一条线的每一点都可以引出一条垂直线。同样,生活的每一个角度都有它的正直。我们没有任何标准说一个人只有站在某一角度上,他才是正直的。因此,自己在某个角度上是正直的,别人在另一个角度上也可以是正直的。

既然各个人的理想、幸福、正直可能不同,他们之间的相处就需要以互相承认对方正确、正当的宽容为基础。宽恕、容忍是绝对不够的。宽容对应的英语词汇是tolerance。和中文的宽容一样,tolerance既有宽恕容忍之意,也有“承认并尊重他人的信仰或行为的能力或行动”(the capacity for or the practice of recognizing and respecting the beliefs or practices of others,《金山词霸》“tolerance”词条)的意义。在现代社会里,后一种意义变得特别重要。这种意义的宽容,在中国和世界各民族传统上很少受到重视。在中国历史上,“独尊儒学”或“独尊马学”的知识分子谈不上对别种观点的宽容。在西方和中东历史上,天主教、伊斯兰教谈不上对异教徒的尊重。因此,各民族历史上充满了强迫他人服从自己的战争和专制。不同理想都正确的宽容理念是和自由主义一道出现的。欧洲启蒙运动形成的自由主义强调人与人的平等,强调一个人与生俱来便拥有追求幸福的自由,因此它同样强调了幸福的个人主义含义:每个人有自己的幸福观和价值观。这样,自由主义便强调了不同价值观的并存与相互尊重。由此,人与人之间除了对抗和服从外,又多了平等共处的宽容关系。因此,在专制气氛下,一些英汉字典虽然带有敌意地把互相尊重的tolerance解释成“一种自由主义观点”,却也正确地指出了宽容和自由主义的关系。我们可以设想一下,如果没有平等共处的宽容,市场经济如何可能、民主政治如何可能、男女平等如何可能、信仰自由如何可能?相互尊重的宽容才使我们不再需要在压制别人和服从别人之间做出非此即彼的选择。在今天,每个人都和几百年前一样,不喜欢别人的某些追求、想法、行为、性格、爱好甚至长相,不喜欢某些观点、主义、组织甚至国家。这是人的正常情感。可宽容的品质让我们超越这种情感,在要求别人尊重自己的同时,自觉地尊重别人,让别人说话、行事、自得其乐。宽容渐成习惯,我们就能进入宽容的境界,大大方方地看待人世,在勇敢、独立地坚持自己人格、自己信奉的正直时,也让宽容给予自己愉快和开放的心绪与不同于自己的配偶、亲属、同事以及其他团体、阶级、民族的人平等相处。

春节感恩

“夜话”2007年第4                                     2007216

 

春节感恩

 

看一下时钟,国内已然除夕上午。父母、亲戚、朋友大概在准备今天的晚餐吧?网上有人建议除夕放假,我很赞成。春节前后,除夕是最忙碌的,不但要准备一年中最丰盛的年夜饭,而且要为节日几天准备好饭菜。我母亲信奉“大年初一不动刀”,需要动刀的节日菜肴必须在除夕准备好,所以童年时每逢除夕,不但我们孩子要被母亲叫住帮忙,连从不参与烧饭理菜的父亲也得打杂。今年,虽然我离开上海前便在信箱里发现了餐馆年夜饭广告,但绝大多数同胞肯定还是待在家里,毕竟这是个家庭的节日。所以,除夕放假,对家庭主妇和参与家务的男性都是一个福音。

由于时差,Stanford还有好几个小时才入除夕。除夕、春节做什么、吃什么呢?前天一个朋友让我去他那里,并且要为我买飞机票;另一个朋友促我立即改签机票回上海过年,反正年后学校很快开学,我也得上班的。我谢绝了他们。可对除夕、春节做什么、吃什么,脑袋里现在依然没有任何概念。向父母、孩子祝福春节,在网络上向朋友贺岁,是必不可少的。其余呢?不知道。一个人平平静静、安安静静,读读书,散散步,是我过去的梦想,也许今年除夕、春节就如此吧。今天又刚刚买了一本《Great American Short Stories》(美国优秀短篇小说集),够春节的周末两天看了 -- 况且计算机里还有音乐、柜子内还有酒与茶。

朋友的邀请唤起了我内心深处的感恩情结。平平静静、安安静静应当是生活中最昂贵最难得的东西。但如果它不是自己的选择而是外界的强加,它是没有价值的。过去在农村过年,也是平平静静、安安静静,但那和贫穷、闭塞联系在一起,谈不上free to choose (自由选择)。如今,可以和朋友过年、可以和家人在牌桌上等待午夜的鞭炮焰火、可以大快朵颐,美餐一阵、可以“侃山”,上至天文下及地理;但还是喜欢平平静静、安安静静。内心明白,能够自由地选择如此的过年方式,是自己的运气,应当感谢上天、感谢家人、感谢朋友的。

怀着这样的感恩心情,我把人均国民生产总值等数据表发到网上,让网友自由使用。通过沈建飞先生的帮助,这些数据去年底就整理好了。我还根据这些数据显示的图形,写了一篇夜话,对中国经济发展历程发了一通感慨。可为自己整理和为大众整理毕竟是两回事。让大众使用的数据,应当清楚而没有歧义、简洁以方便使用、缺陷也能够让他们一眼看出。为此,我在书桌前坐了差不多两天,核对数字、检查程序、编写说明、征求意见。现在终于完成,可以发到网上了。

同时,我声明,不但上述数据表,而且www.hujingbei.net网址上的所有内容,网友都可以自由、免费地在网络上转载和使用,而且不必要请示或者通知我。网络是自由世界。信息自由交流的前提是信息自由使用。我自己的文字,是使用包括免费使用了许许多多人的文字才写成的,因此它也应当让别人免费自由取用。即使我的文字有错误有缺陷,它们也只能在交流过程中发现和纠正。所以,在承担对这些文字责任的同时,我愿意把我的文字作品变为自由使用的公共物品。

公布上述数据,是我整理这些数据时就做出的决定;公开声明自己的网络作品是公共物品,是我得知网络作品专利权争议后便有的想法。春节的感恩情结促使我完成这些心愿。我们民族有清明节感谢祖先的传统,有事情成功后谢佛的习惯,有谢天谢地的成语。记得三十多年前一次知识青年开会,我不知道为什么说出了“谢天谢地”,立即被旁人用“应当感谢共产党感谢毛主席”抢白得无地自容,自己也深感思想还没有改造好。如今,在春节来临之际,在感谢朋友和家人的同时,我又感受到“谢天谢地”,感谢上天,感谢世界,感谢社会,让我能够自由选择,能够安静平静地享受我们民族一年中最重要的一天,也让我能够回报一下世界、朋友和家人。

 

2007216Stanford

信任别人

双周夜话 200316                                      2003-09-15

信任别人

   刚刚一位同学看到我的网页,发现很容易就可以留言,感到惊讶,这样太危险了。她问我如果别人用我的名字发留言怎么办。我说信任别人吧,还是要信任别人,信任这个世界。 

是的,我不能够排除别人用我的名字发留言到我的网页上,也不能够阻止别人用我的名字发留言到其他网页上。什么人能够阻止这样的事件发生呢?我想没有人能够阻止。在网络这个自由的虚拟世界里,甚至在不很自由的现实世界里,都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止这样事情的发生。即使法律也无能为力,因为法律对不严重的“假冒”留言不会处置。对严重的“假冒”留言,要找出假冒者,却又不是一件易事:而无被告,法律不会受理。 

其实,无论在网络世界还是在现实世界,关键还是信任。信任别人,信任我们周围的人,信任我们日常接触的人,信任我们第一次接触的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我们需要美味的饮食和得体的服装,但我们最需要的是别人对自己的信任。只有信任才能够使我们心情平静,才能使我们心绪踏实,才能够感受到世界的美丽和生活的乐趣。 

但是,如果我们要得到别人的信任,我们首先应当信任别人。一个不信任别人的人是无法得到别人信任的。当然,我们信任我们的朋友,我们信任我们的家人。但是这些还不够。我们应当信任人,信任这个世界的所有人,这就象教徒们敬仰上帝并且把其他人都当成与自己一样的上帝子民来信任一样。我虽然不是教徒,但信任大家,信任每个人都有“性本善”的一面,相信只要我们大家互相都给别人更多一些信任,我们每个人就会更多地表现出自己的“本善”,我们自己也才能够得到别人的信任。 

生活的经历告诉我,信任别人的前提是相信别人都是好人,相信世界的美丽和生活的乐趣。如果我们除了少数家人和朋友外,不信任别人,假设别人都是坏人,那么,这个世界,这番人生对我们便失去了意义。我们将会生活在恐惧之中,打电话不愿报自己的身份,怕对方是坏人;写文章不愿意讨论,怕被人剽窃;遇人先揣摩对方的心思,防止上当受骗。这样,我们也许能够把自己保护好,但世界在我们心目中却变得无比困难,生活便使得我们心力交瘁。自然,我们可以把这一切都归之于别人不值得信任,我们可以举出大大小小的例子来证明别人之不值得信任。当然,这些例子都是确切的,在生活中我们确实需要谨慎和稳重。可是,所有这些别人不值得信任的例子加起来也不足以证明我们日常接触的大部分人是不值得信任的,不能够证明我们周围的人文环境的险恶。如果我们换一种心态,我们首先信任别人,即使在自己因此而受窘受难的时候仍然相信人间的美好,那么,我们将会获得别人的信任,将能够体会到生活的价值。

自由主义者才可能发展马克思主义

“夜话”2005年第8                                               2005128

 

 

自由主义者才可能发展马克思主义

 

由刘国光引起的关于西方经济学和马克思经济学的争论,涉及的首先不是西方经济学与马克思主义孰优孰次或孰本孰用的问题,而是学术自由的问题。对此,我的短文“学术自由第一位”已经做了说明。每个学者都可以偏爱或者研究某一个理论,而无须接受特定的“指导思想”或者“领导”。在理论研究和争论上,学术自由是根本的。只要我们承认学术自由,刘国光提出的指导思想和领导权问题就是假问题。

这场争论也涉及到如何发展马克思主义的问题。如果马克思主义仍然有生命力,我们应当如何发展它呢?但我要提出的更具体的问题是,什么人才可能发展马克思主义?我的答案很明确:自由主义者才可能发展马克思主义。一个自由主义者可能不是马克思主义者;但一个学者如果不具备自由主义的情怀和理念,这个学者根本上就和马克思主义无缘,更谈不上发展马克思主义。

为什么说自由主义者才有可能发展马克思主义呢?我的理由如次:

1. 马克思本人是自由主义者。自由主义者的特征――自己说话也让别人说话――,是马克思一生都在坚持的原则。马克思无论在他分析的资本主义经济制度中,还是在他憧憬的未来社会制度内,都把人的自由放在第一位。在资本主义社会里,劳动者是自由的,自由地出卖自己的劳动力;资本家是自由的,自由地决定自己的投资和生产;同时,他们双方又尊重对方的自由。马克思的未来社会更是自由人的结合体。人生而自由,每个人有研究并形成自己系统思想的自由,对马克思来说是不言而喻的。正如李健先生最近在他的“重新回到马克思”一文中所强调的那样,重新回到马克思,就是要“象马克思一样,成为永远而坚强的自由主义战士”。

2. 就自由主义的学者来说,他们不但对现实社会持批判性态度,而且和马克思一样,对人类迄今为止的理论成就也持批判性态度。他们明白任何现存理论都有其价值和局限性。他们要做的是发现这些理论的价值和局限性,并且推进旧理论的发展和新理论的建立。没有这种批判态度,一切发展、一切创新都是空谈。而刘国光对“指导思想”不容置疑的态度,刘国光对马克思理论的辩护性态度,只会从根本上阻碍马克思主义本身的研究和发展。

3.自由主义者能够发展马克思主义的关键,是他们尊重学术自由、承认学术上的自由竞争。因此,当他们研究马克思主义的时候,他们明白自己没有政府的保护伞,他们也不需要政府的保护伞。他们明白,如果他们的研究成果得到承认,那只能够是学术自由竞争的结果。因此,他们必须仔细阅读马克思著作,理解马克思思想,认真推敲自己观点,防止任何可能不严密之处,并且准备与任何人、包括反对马克思的人平等地辩论自己的观点。自由主义者从其自由主义情怀和理念延伸出来的学术平等和严谨态度,是刘国光这样倚仗学术专制来“发展”马克思主义的人难以理解的。

4.在实践中,发展马克思经济学理论的人,也都是自由主义者。列宁在马克思主义方向上推进了农民理论研究,但列宁一生都坚持言论自由,包括布尔什维克党内部的言论自由。斯大林才把不同意见者视为异己而清除之。西方发展马克思主义的人,例如解释资本主义发展的斯威齐(Sweezy)、巴兰(Baran),解释马克思理论本身的森岛(Morishima)、罗默(John Romer)等,在学术自由、个人自由的意义上都是自由主义者。而那些反对自由主义的人,对马克思主义做出什么贡献呢?没有,完全没有。

当然,在刘国光看来,斯威齐、巴兰、森岛、罗默都算不上马克思主义者。他们不是曲解马克思,就是用数学方法把马克思理论庸俗化了。因此,无论邹恒甫或者其他学者如何介绍外国的马克思经济学研究,刘国光都不会承认那些研究属于他们的“马克思主义研究”范围。在他们看来,马克思去世后研究了马克思理论的,现在就是他们了。所以,刘国光才敢说,不发表他的文章,就是反对马克思主义。但是,刘国光这些政治经济学专家教授们,囿于辩护性与灌输性的宣讲,离真正的研究差之何止万里。刘国光本人除了口头上喊马克思主义外,自己又做过什么马克思研究吗?没有,完全没有。在介绍刘国光获取中国经济学奖的网站上,列出了刘国光著作近30种,但没有一本著作是直接研究马克思理论的 http://www.macrochina.com.cn/prize /brt/liuguoguang.shtml)。我们不禁要问,除了空喊马克思以外,刘国光懂得马克思吗?刘国光研究过马克思吗?反对自由主义的其他许多政治经济学的专家、学者,研究过马克思吗?懂得马克思吗?在他们中间,最有名的大概要数王亚南,《资本论》中文版的译者之一。刘国光和他相比,只能算后辈。我手头就有王亚南的《“资本论”研究》。可翻开这本书,我读到的根本不是研究,而是学习心得和思想汇报,充其量不过是《资本论》讲解。这样的书以《“资本论”研究》为名,既亵渎了《资本论》,又亵渎了研究这个严肃的词汇。我翻译过《消费理论》,但是我仍然不懂消费理论。由此我敢断言,翻译了《资本论》的王亚南,并不懂得《资本论》。他的《“资本论”研究》白纸黑字,不服者可以争论。

    因此,要懂得马克思,要发展马克思,一个人必须是自由主义者,必须是学术自由的身体力行者。舍此,发展马克思便是空谈。过去,马克思在个人贫困生活中自由地建立起自己的理论;今天,如果舍弃自由主义,仅仅靠金钱、权力来发展马克思理论,肯定不会有结果。对此,我有发言权。我是自由主义者。在中国具有自由主义精神的学者中,我直接研究过《资本论》。我的文章“略论服务业资本:马克思《资本论》体系的一个扩展”(http://www.hujingbei.net/xueshutansuo/karlmarx2000.htm),试图把消费或劳动力生产过程纳入《资本论》体系并由此而发展马克思经济学。也许我的文章有错误,但它至少是真正的研究型文章。王亚南、刘国光以及国内那么多缺乏自由主义精神的政治经济学专业教授,发表的直接与马克思有关的文章何止千百篇。可他们没有任何文章在深度上可以和我的这篇文章相比,因为他们写的几乎都是学习马克思的心得文章。他们这类文章全部加起来,也不及我的一篇研究论文。这里不是数量之分,而是层次之别。我的文章也是白纸黑字,不服者可以争论。而且,我的文章是中文;没有数学,纯粹文字叙述;应用了历史方法;坚持了劳动价值论和剩余价值论,因此完全符合刘国光要求的“规范”。我相信,读过我的文章,人们会发现这里存在另一种马克思研究,没有任何政治保护伞的马克思研究。与此相比,刘国光的马克思“研究”与研究根本风马牛不相及。而我之所以能够做到研究马克思理论,就在于自觉地想象自己处在自由竞争的环境,没有任何权势,也反对任何权势,除了以理服人外,别无他途。而这已经是学术上的自由主义。偏爱马克思理论的学生,提倡马克思理论的学者,如果想达到研究的层次,就应当同时了解自由主义的精髓,培养自由主义的情怀,并在自己的研究领域中承认学术自由。做到了这一点,中国人发展马克思主义才有希望。

悼杨小凯先生

“双周夜话”2004年第15                 2004729

 

悼杨小凯先生

 

       杨小凯先生逝世了,刚刚56岁,还不到据说的中国知识分子平均寿命58岁。当然,寿命不是人生价值的决定因素。人不是为了维持个体的寿命而生活在世界上,以健康为生活目的的人亦难无疾而终。杨小凯英年早逝,无疑与他年青时受到专制政权的残酷迫害有关,但也与他后来的超负荷工作有关,不过,我宁愿按照我所理解的基督教的观念,想象成他信仰的主把他重新召回到身边,让他平静地休息休息。是的,杨小凯已经做了他应当做的所有事情,已经做了远远超出他应当做的事情。我相信,在天堂上,他可以平静地说;他没有碌碌无为,没有随波逐流,而把自己的生命献给了人类大同的事业。

杨小凯最引人注目的成就是他在经济学领域内开创的超边际分析。他通过分工的特殊作用,揭示了边际收益递增的一条新途径。为此他做了大量扎扎实实的工作,从经济学思想到经济学方法,从理念层面到技术层面,从专业论文到教科书,他形成了自己的一套体系。这是非常不容易的,尤其对杨小凯这样一个起步很晚、最初在语言、数理工具到理念诸方面对经济学都完全陌生的人来说更不容易,我们必须牢记他的成就背后的艰苦劳动。

由于杨小凯强调超边际分析,他的观点体系和强调边际分析的新古典学派有很大不同。然而,无论边际分析、非边际分析还是超边际分析,都属于国内惯称的西方经济学范围。在国内,西方经济学这个名称指的是那种基本概念、基本分析工具从西方国家引入并可以而且也应当批判的经济学。当然,如果一个理论不可以或者不应当批判,它本身就不是科学。同时,杨小凯应用的分析概念和工具又是西方经济学的,所以他的工作是在西方经济学范围内的工作。如果他的工作经受住了后人的检验,他的工作也是发展或者扩展、而非冲击了西方经济学。

杨小凯在经济学领域所做的探险无疑是辉煌的。仅仅凭着这些探险,他的一生就已经值得了。但杨小凯最值得我纪念的,是他超越了作为技术员的职业经济学家角色,而显示出了作为知识分子的学者的特点。

    分工本来是杨小凯最得心应手的话题。现代社会的分工之深之细,造就了各领域的专门知识,也迫使过去的学者转变成技术员。但另一方面,分工愈深愈细,各类分工之间的联系便愈密切,社会作为各领域的有机整体愈重要,社会也更加需要超越了技术员的学者。杨小凯也许天生就是一位学者,还在文化大革命的中学里,他就写出了“中国向何处去”这样的在中国历史上不容小人物涉猎的非职业性文章。更可贵的是他在成为职业经济学家之后,继续保持着对“中国向何处去”这样的社会大问题的密切关心和理性思考。如果说他年轻的时候,在只有红宝书可读的时代,根据官方口号和宣传而相信中国的出路是巴黎公社式的无产者的平等社会,并因此而被毛泽东(据我听他本人如此说,而非止于人们常说的康生)亲自指示投入监狱,那么,在他走出国门后,发现这样的问题早已经被仔细讨论过,而提出各种观点的人都无须担忧牢狱之灾,他的思考显然变得深刻和理性了。其实,除了经济学外,在一个民族向何处去的问题上,中国需要的亦是发展或扩展、而非冲击西方的理论。正是在这一理论的基础上,杨小凯在国人沾沾自喜于技术上的后发优势的时候,向国人浇了一盆后发制度劣势的冷水,提醒国人注意制度扭曲下的经济发展的危险性。他的观点或有可商榷之处,但他针对中国所提出的后发劣势,将象幽灵一样罩在中国尤其是中国知识分子的头上而挥之不去。我们知道,能够让社会意识到自身缺陷自身危险的学者如马克思、哈耶克才是伟大的学者。杨小凯也是这样的学者。而他的逝世,把他近40年前提出的“中国向何处去”问题又一次放到了我们每一个中国人面前,我想,我们安慰他的在天之灵的最好方式,也许是在仁爱、爱人的基础上思考和努力解决萦绕着他一生的这个中国人共同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