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2011年10月10日,辛亥革命爆发一百周年纪念日。
三年多前,有关部门找我聊天,我已经谈了自己对辛亥革命一百周年的看法。今年我本已放弃就这个日子写点东西的计划,而专心于自己感兴趣的狭隘的经济学。
然而,几天前接到一位经济学教授的来信,其中提到“不管什么普世派,民主派、宪政派,还有毛派,其实我们都是一派,就是‘共和国派’”。
我很奇怪,那位教授好像不懂得什么是共和国,竟然把这些不同派别都归入“共和国派”。他的信提醒我,许多人,包括一些社会科学的学者教授,尽管天天说共和国,但并不知道什么是共和国。
因此,我决定还是为辛亥革命一百周年写点东西,因为辛亥革命的目标恰恰是在中国建立共和国,因为在中国谈共和国就必须谈辛亥革命,谈辛亥革命亦必须谈共和国。
谈共和国首先要正名:什么是共和国?从汉语词源说,“共和”一词最早见于《史记》。司马迁记周厉王专制暴戾被国人驱逐,其时国无君王,由“召公、周公二相行政,号曰‘共和’”,那一年便被称为“共和元年”,按现在的西元纪年法是公元前841年。正是从共和元年开始,中国历史才有了确切的时间表;这之前的三皇五帝、夏商周的时间包括周厉王登位年份都是谜。共和十四年,国人把厉王的儿子重新奉为天子,共和结束。这之后一直到辛亥革命,中国无一天无皇帝,有时候甚至同时存在几个互相争斗的皇帝。而从司马迁之后,儒生学者也从未把“共和”当做一回事讨论过。
在东亚文化圈中,日本也许是认真考察西欧社会制度的第一国。我斗胆猜想,当年日本学者遇到法语“république”、英语“republic”和德语“Republik”后,可能翻遍汉语古籍,发现《史记》中的“共和”与这个西欧词汇有异曲同工之妙,遂将它译成日语汉字“共和国”或“共和政体”。这大概是1870年前后的事情吧。到日本留学的中国人,应当很快就把这个新词汇带回中国,从此,“共和”在中文里也被当成“république”的翻译词。国人那时习惯用单字,因此常用“民国”来指称现在我们说的“共和国”。民国和共和国的意思完全重合,都是主权在民的国家。中华民国和中华共和国、大韩民国和大韩共和国对当时的人来说完全是一回事,它们的英语翻译也都是Republic of China 和 Republic of Korea。
那么,今天中文的“共和”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查一下网络,“在线新华字典”的解释如下:共和,gònghé,〖republicanism〗也称共和制。泛指国家权力机关和国家元首由选举产生的一种政治制度。与“君主制”相对。(http://xh.5156edu.com/html3/1761.html)
查一下词典。我发现的汉语词典对“共和”的解释有下列诸种。
《词源正续集合订本》(商务印书馆1947年第15版第175页):
共和:国体之名称。国家主权在全体之人民。不立君主者。英文为republic。或译为民主政体。日本译为共和政体。
《新华词典》(商务印书馆1980年第1版,1987年印刷,第287页):
共和国:与“君主国”相对。指国家权力机关和国家元首由选举产生的国家。
《现代汉语学习词典》(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403页):
共和国:实施共和政体的国家。[例]世界上有不少共和国,如法兰西共和国、德意志联邦共和国。{胡景北注:该词典没有“共和”或“共和政体”的解释}
《新华汉语词典》(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第434页):
共和:国家权力机关与国家元首定期选举产生的一种政治制度。共和制是当今世界主要政体共和国:指实行共和政体的国家。
《现代汉语词典》(商务印书馆2006年第5版第479页):
共和国:实施共和政体的国家共和制:国家元首和国家权力机关定期选举产生的一种政治制度。
国内各种词典很多。但绝大部分词典对“共和”与“共和国”的解释应当与上述词典相差无几,也就是说,在现代中文的语境中,共和的核心含义是国家元首和国家权力机关定期通过选举产生。
一百年前爆发的辛亥革命所追求的共和,与现代中文语境中的共和含义相同。而正是这一含义的共和才把辛亥革命和中国历史上无数次起义、政变、光复和造反区别开来。在中国改朝换代的历史上,朱元璋的元末起义和孙中山的辛亥革命最为类似,两者的纲领也几乎相同。前者是“驱逐鞑虏,恢复中华;立纲陈纪,救济斯民”;后者是“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创立民国,平均地权”。前两句完全相同,后一句精神一致,区别仅仅在第三句即帝制还是民国(或共和国)。朱元璋恢复中华的目的是重建汉人王朝,帝王来自天命,救济天下百姓;孙中山恢复中华的目的是新建共和政体,元首出自民选,国民掌握主权。
有一个真假难辨的故事很好地揭示了这里的区别。深感大清皇恩的冯国璋曾发誓说,谁把清廷赶下台、自己当皇帝,他就杀了谁。他带枪质问袁世凯,逼清廷退位是让谁当皇帝,袁回答“全国国民”,冯国璋一时“无所措”。不过,冯国璋后来变成坚定的共和国派,反对袁世凯称帝与张勋复辟。冯本人在中国的共和国历史上还任过副总统和代理总统。他去世时,当时的众议院还特别同意拨款五万八千元(当时货币)为其举行国葬。
今天我们很难想象一百年前中国的人心所向。在那刚刚出现电报而几乎还没有电话、谈不上海底电缆和互联网的时代,林肯1863年在葛底斯堡的演说才过去三十多年,他总结共和制度的“民有、民治、民享”名言就为国人耳熟能详。奈斯比特 (Naisbitt) 写《中国大趋势》,说到他和时任国家主席的江泽民会面时,后者对他背诵了林肯的这段英文原话。我们现在五六十岁的一代人,无论对毛泽东如何评价,只要当时是学生,如今依然能够熟背《毛主席语录》第一页第一句:“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1949年以前的学生无论相信与否,大概终生也不会忘记林肯关于政府应当“民有、民治、民享”的语录。辛亥革命前后人人谈共和,无论保持清廷的虚君共和,还是推翻清廷的无君共和,无论立宪派还是革命派,大家谈的都是共和,都是民选。辛亥革命起义为的是共和,袁世凯接受清廷命令、统兵镇压武昌起义前,对清廷提出的受命要求也是共和,甚至清廷也承认了共和,清廷退位诏书明确宣告:“今全国人民心理,多倾向共和,南中各省倡议于前,北方各将亦主张于后,人心所向,天命可知,予亦何忍以一姓之尊荣,拂兆民之好恶?是用外观大势,内审舆情,特率皇帝,将统治权归诸全国,定为共和立宪国体,近慰海内厌乱望治之心,远协古圣天下为公之义。”清廷退位后,袁世凯就任总统,誓词也是共和。北洋军阀尽管常换政府,但每届上台所宣称的也是共和。1927年蒋介石到南京、1949年毛泽东到北京,建立的政权都自动地名为“共和国”。清廷退位一百年来,中国公开否定共和、实行帝制的时间加起来都不到一百天,可见共和观念之深入人心。
然而,在纪念辛亥革命一百周年的时候,我们查一下词典就会发现,中国远远没有实现辛亥革命追求的共和,共和国远远不是我们中国的事实。例如,尽管世界上大多数国家包括中国现在都号称共和国,尽管共和国从一百多年前到现在都是中国和世界的人心所向,但作为一个中国人,我们甚至不愿意提及自己的祖国是亚洲第一个建立共和国的国家。我们五六十岁这代人,一辈子从来没有领到过任何关于国家元首的选票。我们在课堂上,从来没有听到词典中对“共和国”的标准解释。我们甚至还把政府“民有、民治、民享”视为反动言论,搞得连江主席也只能在外国人面前褒奖地复述这句话。事实上,辛亥革命至今的一百年中,中国大部分时间是表面共和、实际帝制。蒋介石以《动员戡乱时期临时条款》为据、毛泽东以“社会主义”和“大救星”为由,便分别把自己变为终身国家元首。由于他们不像袁世凯那样明确地黄袍加身,由于他们禁止任何对共和的讨论甚至谈论,以至于大多数国人,包括我前面提到的那位教授,都不再思考共和国是什么,都把共和国视为中国的当然事实。
中国历史上第一位被选出的元首(“临时大总统”)孙中山有一句名言:“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他说的尚未成功的“革命”可以从许多方面理解,但核心是共和。“革命尚未成功”指的首先是共和尚未成功。正如他本人所说:“我孙文此生啊,没有别的希望,就一个希望,那就是:让共和不仅是一个名词,一句空话,或一个形式,要让它成为我们实实在在的生活方式,让它成为我们牢不可破的信念。共和是普天之下民众的选择,是世界的潮流,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我孙文相信,我们这个中华民族啊它一定会实现共和的,我坚信这一点!”
那么,什么是共和成功的标志呢?很简单,就是《现代汉语词典》等中国标准汉语词典上对共和的定义:国家元首和权力机关定期选举产生。而选举的含义又是一个人自由地、无恐惧地选举自己比较认可的人成为国家元首。中国一天做不到这一点,中国一天便没有成功共和,中国就继续处在以辛亥革命为起点的从专制向共和的过渡阶段。
时间跑得真快。辛亥革命已经过去一百年了,中国走出封建专制已经一百年了。时间走得又真慢,一百年了,中国还没有走入共和政体。不过,从传说中的大禹儿子建立帝王制度到辛亥革命,中国经历了几千年专制;从有确切记载的秦始皇建立皇权专制到辛亥革命,中国亦经历了超过两千年的专制。与此相比,一百年的时间太短,不足以让中国走完从专制到共和的路程。法国皇权专制不过二三百年,可法国从1789年大革命推翻波旁王朝到共和国稳定下来还用了差不多一百年时间。因此,我们中华民族在走向共和的道路上不必自卑。一百年后的今天,尽管我们还没有把共和从虚名变成事实,但今天的中国人比孙中山先生和辛亥革命先辈还是有了许多进步。这些进步之一,是今天的中国人终于懂得共和是一个超越的概念:共和超越了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超越了农民阶级和工人阶级、超越了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超越了儒教道教佛教基督教伊斯兰教,超越了贵族和平民,超越了政党和团体、超越了文化和习俗,如同铁路和计算机一样,超越了这一切对人群和社会加以分类的概念。今天的中国人懂得了,区别一个社会制度的特征,不是社会主义、资本主义、三民主义或者其他任何别的主义,而是共和与专制。今天的中国人懂得了,毁灭共和制度不再需要光明正大地做皇帝;一个国家元首,即便他是被自由选举出来的,只要他取消对国家元首继续的自由和定期选举,他便取消了共和,共和国便徒有虚名。今天的中国人也已经懂得,用任何理由取消共和都会给中华民族带来更多灾难。
我相信,在从今天开始的未来一百年中,在走向共和的道路上,还有一些外国人中国人,会想出中国不能实行共和的理由。中国人在过去一百年中遇到的抵制共和的新概念是“社会主义”。中国人在未来一百年中可能会遇到更新的抵制共和的概念。但我同时相信,作为亚洲第一个创立共和国的民族,中国绝不会成为亚洲最后一个让共和制度名副其实的国家。一百年后的今天,当我们的后辈纪念辛亥革命二百周年的时候,他们一定会宣布中华民族建立了名副其实的共和国。我的信念不但建立在对孙中山先生的敬仰上,建立在国家主席、共产党总书记胡锦涛在庆祝辛亥革命一百周年时关于“中国共产党人是孙中山先生开创的革命事业最坚定的支持者、最亲密的合作者、最忠实的继承者”的宣示上,更重要的是建立在我自己对历史、对中华民族和人类发展变迁的思考上。
是为辛亥革命一百年记。
“夜话”2011年第18期,2011年10月15日
2024年8月发布到微信时略有改动。
(注1:在2011年11月15日发布时,最后标识为:“夜话”2011年第18期,2011年10月10日作,2011年10月15日修改毕)
(注2:本文曾作为 “夜话”2018年第11期,2018年10月10日再次在本个人主页发布过。当时,在正文前面加上一段话如下:“今天10月10日,想到辛亥革命,亦想起七年前写的纪念辛亥革命100周年的短文,乃改用微信重新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