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什么不用“上山下乡”一词

前几天写了一篇回忆短文“文革停课时期的南京九中初一(2)班”。一位学长读后问我,为什么那篇短文不用“上山下乡”、而用“被政府迁移到农村”来标记我们当年去农村的那场历史事件?“上山下乡”是我们这一代人极其熟悉的词汇,在各类知青文字内触目可见,用起来顺手、读起来顺畅。我自己过去写作时也毫无例外地用它。而“被政府迁移”,写起来费事,读起来吃力。因此,我理解这位学长的问题。

但我依然弃用“上山下乡”,而坚持用“被政府迁移到农村”。

我的改变肇始于2022年。那年我完成一本经济学专著并想用它纪念先父母,于是在序言最后一段写道“我把本书敬献给我的父母亲大人。我从15岁上山下乡到农村后便辗转各地,极少陪侍父母,遑论尽孝。如今,他们虽然已在天国,我依然把本书视为我对他们的一点孝心。”写完之后。多次重读,总感觉有不适之处,可一时又不明白何处不适。踌躇数旬,才发现问题出在“上山下乡”这个词上。把它改成“被政府迁移”后,即把那半句改为“我从15岁被政府迁移到农村后便辗转各地”,不适之感顿时消失。

“上山下乡”和“被政府迁移到农村”两者在我的下意识中为何出现如此明显的区别?从上面引的那句话可以看出,前者主动,后者被动;前者自己所为,后者被迫而为。回到前几天的回忆短文,那里的句子是:

“到了1968年冬季和1969年春季,我们又突然被命名为‘知识青年’,被政府迁移到农村地区。”

如果改成

“到了1968年冬季和1969年春季,我们又突然被命名为‘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到农村地区”,

语感上便有重大区别。语言学研究认为语感会影响读者的思维方向。确实,“上山下乡”和“被政府迁移”的语感容易在不知不觉中把读者的思维引往两个完全不同的方向:“上山下乡”是我们的主动行为;“被政府迁移”是我们的被动行为,我们被他人所迫而不得不为的行动。在语感上,“上山下乡”把当年我们到农村去的责任甚至于荣耀归之于我们自身,也因此,至今还有少数知青在提及“上山下乡”时依然充满了自豪感。“被政府迁移到农村”则把责任归之于当时的政府,彰显了我们这些中学生的无力和无奈,以及对“上山下乡”的控诉。根据巴甫洛夫的生理学理论,一个文盲看到苹果时会无意识地分泌唾液,看到纸上两个大字“苹果”则毫无反应。但一个识字者看到“苹果”两字时也会分泌唾液,产生进食的兴奋感。依此类推,尽管一位被迫下乡后的年轻人曾经千方百计地逃离农村,当他看到“上山下乡”四字时仍然可能产生兴奋感。这样的下意识感觉来自于他对当年历史的错觉,可“上山下乡”一词却在不知不觉中强化着他的错觉。“上山下乡”一词简洁有力、充满鼓动性,在生理学意义上容易激励人,虽然它是把人激励到错误的行动和思维方向去。打个比方,在纪念我们下乡六十周年之时,两条标语“纪念上山下乡六十周年”和“纪念被政府迁移到农村六十周年”,给每个人带来的语感、下意识反应和思维方向,显然大相径庭。

其次,无论我们的后人还是外国人,看到“我上山下乡”、“千百万青年学生上山下乡”这样的句子,很容易误解成我或者千百万学生主动上山下乡。为了避免他们的误解,我们需要解释,甚至需要很多文字去解释。可“我被政府迁移到农村”、“千百万学生被政府迁移到农村”的说法虽然直白,我们的后人却易于了解真实的历史而难以出现误解。我们今天读历史,往往会因为当时的某个词争论不休。未来100年、1000年的后人读我们这代人经历的历史也有困难。为了减少他们的困难,我们最好直白地描述我们经历的事实。

当然,“被政府迁移到农村”不是一个专用词,用起来不便。知青朋友和关心知青的人应当发明不易造成误解的专用词来标识1949年后城镇青年经历的大规模去农村事件。在没有找到这样的专用词之前,我宁可使用 “被政府迁移到农村”的说法代替“上山下乡”。

“夜话”2024年第2期,2024年1月21日

文革停课时期的南京九中初一(2)班

2024年新年第一天,打开计算机,就收到学长钟罕逊先生发来的我的初中班级同学名单。我把它整理并按汉语拼音排序如下:

1965年9月入学的南京九中初一(2)班同学名录

(共50人)

包国勇,包元麟,曹菁菁,陈碧玲,陈恒琴,刁建国,方宝江,房守为,冯莉莉,高又平,宫小伟,顾明德,谷小宁,关磊,郭筱玲,韩顺兴,贺家春,胡景北,李申,李佩宁,刘榛,楼淑芬,陆昌申,卢腊丁,马健,毛维东,牟永利,浦曙光,盛惠田,史建农,孙海利,唐建生,王俊秀,王陵,王士平,王源春,汪闻凯,夏解放,夏世雄,许光华,杨桂平,姚农,袁景山,翟桂英,张国贤,赵翠连,郑伟,仲陶宝,周江陵,周穗生

这是我近期寻找的名单。而引起我寻找名单的契机,是砚兄邓伍文先生2022年发给我的两张当时班级的合影照片:

南京九中初一(2)班合影1,1965年10月18日

(19位女生,27位男生)

南京九中初一(2)班合影2,1965年10月18日

(后排中间最高者为班主任储兆瑞,其余为20位女生,26位男生)

合影1里的黑板上清楚地写着“南京九中初一(2)班,1965.10.18”。它表明照片是我们初一(2)班同学1965年10月18日一次外出活动时的合影。合影2里有两块小黑板。当时中苏虽然不再友好,但苏联老大哥余威尚在,我们学的还是俄语,班主任储兆瑞是刚刚从俄语系毕业的新教师。因此,左侧黑板上写的是俄语,含义可能是“班级黑板报”。右侧黑板上写的是一段“毛主席语录”和若干口号,即“军队要有统一的领导和纪律,才能战胜敌人…… –毛泽东”、“团结 紧张 严肃 活泼”、“组织军事化、行动战斗化、生活集体化、遵守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坚持打好最后一仗!”。这些都是当时每个人耳熟能详的语录和口号。最近几年初一新生需要参加军训。“毛主席语录”和上述口号与军训大体匹配。不过,1965年前后应当完全没有初中生军训这回事。班友关磊回忆可能是班级在登攀紫金山时所摄。但照片的场景似乎不在主要登山小路旁,且初一学生年幼,组织登山的可能性也许不大。两张照片的地点似乎像农村地区而非南京郊区比如紫金山、中山陵或雨花台风景区。当时政府倒是组织中学生秋季到农村“学农”或“支农”,报纸上亦有“打好秋收秋种的一仗”说法。然而,在我的印象中,初一新生还不需要去学农。不过,那时节已经有了“工农子弟学生”,就是出身工农家庭、无需特别考分便能进入九中这样的当时江苏省重点中学就读的学生。他们应当是文革后期著名的“工农兵学员”的前身。我们班当时有这样的工农子弟学生,而农民子弟学生来自南京郊区农村。九中部分“红卫兵”1967年就到过一位农民子弟学生的家乡南京市郊摄山公社支农。因此,我们初一(2)是不是也可能到班上农民子弟学生的家乡学农并留下这些照片呢?当然,所有这些回忆和猜想如今都很难证实。

南京九中建校于1925年。早先是一所教会学校,抗战后为南京私立弘光中学。宋美龄女士曾兼职过名誉校长。九中校址位于南京市中心偏东的长江路和碑亭巷路口的西南角、中国历史上第一部宪法通过和第一次民选代表开会的“国民大礼堂”街对面,距“总统府”不到一公里。1949年后学校改为现名。我们1965年入学时,学校附近有南京工学院(现名为东南大学)、南京市政府、南京军区司令部、南京军事学院等单位,因此部分学生家庭当时就会拥有照相机。储兆瑞老师当年才23岁,年轻活泼,有很强的感染性和鼓动性,所以才会有这样的班级活动和留影吧。

个人的命运常常被突然的历史浪潮改变。照片上的储老师青年得志,我们班同学正十二三岁,稚气尚在。可实际上,就在不到一个月后的1965年11月10日,毛泽东秘密组织并由姚文元主笔的文章《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就发表了。党史称这篇文章是文化大革命的导火索。导火索一旦点燃,若不舍命掐断它,大震动便不可避免,个人命运将如地动山摇般彻底改变。到了1966年上半年,中央宣布大学和中学暂停招生、大学和中学暂时停课、大学生和中学生留校参加文化大革命。考虑到初一初二两个年级的学生尚幼,他们无须参加文化大革命而暂留家中。这样,我们初一(2)班同学便暂时分开了。可包括伟大统帅和我们班级同学在内的每一个人,谁也没有想到“暂时”将延长到三、四年之久;而对我们班来说,“暂时”就成了“永久”。到了我们本来应当初中毕业的1968年夏季,“停课闹革命”阶段还没有结束;到了1968年冬季和1969年春季,我们又突然被命名为“知识青年”,被政府迁移到农村地区。这一次不是学农或支农,而是务农了:“扎根农村一辈子,成为社会主义新农民”。从此之后,1965年入学的南京九中初一(2)班不复存在。由于1966、1967和1968这三年中学皆不招生,所以,接替我们的是1969年的南京九中初一(2)班。他们1965年九月升入小学六年级后,终于在1969年升入了初中。

与南京九中历届初一(2)班不同,我们这届初一(2)班在九中九十九年校史上多少留了点印迹。1966年5月的“五一六通知”是文化大革命的纲领性文件。它号召警惕和揭露“睡在我们身边的赫鲁晓夫”。接着,我们的班主任储老师便被校领导认定为“九中的赫鲁晓夫”,一时间学校贴满了批判他的大字报。储老师在我们心目中本来是和蔼可亲的大哥哥,完全和大坏蛋赫鲁晓夫联系不到一起。那时候学校已经停课,我们班同学已经回家,但以韩顺兴、仲陶宝为主的少数同学依然在学校组织了名为“0912”(即九中初一(2)班)的战斗队,站在储老师一边。好在很快,上头要求把文化大革命矛头对准“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对九中来说,那就是对准校领导,因此,储老师迅速从九中的赫鲁晓夫摇身一变而成为先知先觉的文革先锋,“0912”的同学也才免遭了1957年反右后的那种追责。

在政府迁移我们去农村的时候,我们班大多数同学去的是江苏省高淳县,关磊和我则去了江苏省句容县。班级同学本来年幼,相处尚不及一年,下乡后又各施解数逃离农村,以至于变得天各一方,加之班级核心人物储老师早逝,因此同学之间几乎完全失去了联系。感谢邓伍文和钟罕逊两位先生,向我提供了我们班的照片和名单。这里,我把它们公布于众,纪念班主任储兆瑞老师,纪念我们铭记于心的文革停课期间的南京九中初一(2)班,纪念我们自己曾经的稚气少年。

祈求上天保佑文革停课时期的南京九中初一(2)班各位同学健康长寿!

祈求上天保佑我们的中学和被迁移下乡的经历不再重演到我们后代身上!

“夜话”2024年第1期,2024年1月16日

注:我们的班长是贺家春。第二张照片中,最后一排高个子是储兆瑞老师,紧靠储老师左下方的同学应当是关磊,站立男生第一排右起第二位可能是胡景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