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谈经济学院的论文评价体系

—-对岭南学院争论的一点看法

最近,广州中山大学岭南学院经济学系的朱富强先生写了多篇网文(见http://zhufqblog.blog.163.com),对岭南学院徐信忠院长新建立的学术刊物分级体系提出批评。徐先生与我从无交集。朱先生在上海财经大学经济学系读过书,我当时在那里任教,因此和朱先生多少有点师生之交。朱先生毕业后赴岭南任教,著述勤奋,对我亦有所关注,我对朱先生也多有好感。当年上海财大的一位政治经济学专业的研究生曾说过报考政治经济学范围各专业研究生的人不是傻子就是骗子。我听说后还认为朱先生—-当时好像刚刚毕业—-是个例外。

不过,即使如此,我读了朱先生对徐先生的几篇批评文章后,还是觉得朱先生应当更多地躬身自问。朱先生在自己的博客上专列一“近期心愿”栏目,其心愿为“青年经济学子在对待学术上能躬身反思、不媚流行,国之幸也!吾之所为亦值矣!”在我的心目中,朱先生依然是青年经济学子,没想到朱先生已经把自己排除出青年学子了。不过,像我这样的退休之人亦常躬身自问并从中获益甚多,朱先生作为我的学生辈,多点躬身自问应当只有益处。

朱先生的批评重点,似乎是徐先生新建立的分级体系否定了正式发表在许多媒体上的文章属于“公认的学术”。我只是从朱先生的批评文章中知道徐先生新体系的一枝半叶。不过,即使真如朱先生所述,朱先生的批评欠妥地方亦很多。首先,一篇文章是否属于“公认的学术”,与其是否在有刊号的媒体上“正式”发表及发表的媒体无关。如今以“工作文稿(Working Papers)”形式挂在网络上发表的学术文章比比皆是。我本人便用这种形式发表过若干学术文章(参见www.hujingbei.net)。所以,朱先生完全不必用列举法说明某些媒体上发表的文章应当或不应当算学术。

其次,如朱先生所知,学术本身在中国的界定并不清晰,加上中国采取按文章学术水平计酬的分配制度,在中国就出现了许多怪现象。比如,考虑可分配的总资金有限这个因素,人们就先排除那些没有在正式媒体上发表的文章,然后把正式媒体分成三六九等以确定正式发表的文章的学术水平,最后“按质按量”分钱,或者如朱先生所说“瓜分学院财产”。一位重视学术的人如朱先生,应当从根本上反对这样的计酬方式。然而,在我了解的范围内,朱先生并不反对这一计酬方式。朱先生反对的是徐先生所分的媒体等级,理由是它和朱先生心目中的等级差距过大。就此而言,朱先生批评的是瓜分财产的某种方式,而非瓜分本身。因此,朱先生对徐先生的批评并不具有道德优势。

当然,假如把目前的瓜分或计酬方式作为一种过渡性的“坏”方式,我们应当做的是让它坏的程度低一点。因此,不同的媒体等级划分还是可以体现出坏的程度差别的。不过,在我看来,朱先生心目中的媒体分级可能比徐先生的更坏,更不符合朱先生对学术的追求。由于学术本身在中国的界定模糊,追求学术者如朱先生,在不得不用文章发表的媒体来评定文章学术性高低并划分媒体等级时,应当比朱先生所说的“追求功利”的徐先生更加强烈地要求把本来就是非学术性的媒体排除出分级范围,更加强烈地要求排除学术层次不高的学术性媒体或者要求把它们排在很低的等级上。但让我遗憾的是,例如,朱先生竟提出把《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等新闻类报纸列入分级的媒体内甚至给予很高的等级。朱先生的理由是“在《光明日报》、《人民日报》等上发表的文章往往是具有重大理论指导和实践意义的,往往是具有较高学术造诣的人才可以发表,因而包括中山大学在内的中国几乎所有高校都将它们定为权威刊物。” (http://zhufqblog.blog.163.com/blog/static/12862921720144135401844/)。这样的理由不能成立。即使如毛泽东本人发表在这些报纸上的文章,如《人民日报》重要社论等具有“重大理论指导和实践意义的”的文章,作者本人和报纸以及公众也没有把它们视为学术文章。较高学术造诣的人发表在这些报纸上的文章常常也不是学术文章。学术造诣高的人在非学术性媒体上发表非学术性的科普、议论、时政甚至献媚文章是常见之事。当然,所有非学术性媒体包括《人民日报》、《光明日报》都有可能偶尔发表一些学术性文章。但对朱先生这样追求学术的人来讲,如果要以发表的媒体来决定文章是否属于学术类型,首先该排除的媒体便是非学术性媒体。我不知道徐先生是否把非学术性媒体列入他的媒体分级中。仅仅从朱先生的批评看,好像徐先生没有那样做。仅就这点而言,徐先生分级坏得程度便低于朱先生的分级。

朱先生希望青年学子不媚流行,我非常赞成。不过,朱先生同时应当希望他们不媚强行。朱先生写过文章赞赏哈佛学生走出曼昆(Mankiw)的经济学课即罢课。朱先生也许不大清楚的是,那些学生的罢课不会影响他们的民主党或共和党或别的党的党籍(如果他们是党员的话),不影响他们毕业(如果他们其它方面合格的话)和以后的发展;也就是说,那里没有“强行”的问题。但在中国,朱先生和所有追求学术的人包括学生都遇到“强行”问题。如果不是“强行”,中国学生早就走出许多人开的“政治经济学”课了;如果不是“强行”,朱先生认为应当(以及徐先生已经)列入学术媒体分级范围的许多杂志早就关门大吉了;如果不是“强行”,学术本身的界定将清楚得多,朱先生和徐先生的争论亦无从发生。

对包括我们自己在内的学子,流行和强行都不可媚。可就学术发展而言,流行不会阻碍学术,阻碍学术的只会是强行,因为流行施加给独立思考者的仅仅是软约束。但“强行”则是硬约束,直接用不许、不准卡死他们的笔、限制他们的追求。思考需要孤独,所以追求学术者本来就会远离流行。但思考需要空间,所以追求学术者无法逃离强行。以中国人熟悉的马克思为例。由于宁可忍受贫困,流行没能阻止马克思在英国写出《资本论》。但他如果留在自己的祖国,强行完全可能消除他创作《资本论》的可能性。流行没有阻碍达尔文研究物种进化,也没能阻止爱因斯坦探索时空关系。同样,在如今的中国,流行阻碍学术的原因只是攻读博士或在大学任教的许多人本来就不把学术当真;即使回到“前三十年”(1949-1979年),没有流行,这些人也不会推动中国学术的进步。而在前三十年和后三十年真正阻碍中国学术的是施加在那些把学术当真的人身上的“强行”。如果没有强行,如果像150前英国那样自由出版、自由创刊、自由说出和交流思想,中国学术才有希望,中国学术的评价体系也才会真正改变,包括朱先生在内的把学术当真的学者也会有了探讨学术的广阔空间。

“双周夜话”,2014年第3期,2014年5月20日

我对马克思主义的看法:不负责任的预言

也许由于我写过关于马克思理论的文章,因此总有人问我对马克思主义的看法。在我迄今为止的生活中,我对马克思主义的看法发生过很大变化,今天我的看法很简单:马克思主义是一种不负责任的预言。

这里,我想起鲁迅的散文《立论》。一家人家生了个男孩非常高兴,满月时抱给客人看,有些客人说这孩子将来会当官发财,其中一个客人,我们为他起个名字叫张三,说这孩子将来是要死的。

在我看来,马克思就是那说孩子会死的张三,马克思主义便是张三说孩子如何会死的理由。

孩子会死。这是常识。资本主义会死也是常识。但在孩子刚出生的满月庆典上说孩子要死的人总得加上几条理由,例如人老了总会死的,而孩子必然会老因此也必然会死。同样,说资本主义要死也得加上几点理由,尤其是“科学”的理由。马克思的理由说到底是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也就是他讲的“手推磨产生封建主义,蒸汽磨产生资本主义”的观点。由于我们相信人类生产力将不断发展,所以,生产力发展到某个更高程度时,资本主义自然要灭亡。然而,这样的理由与张三用“人活到一定年龄总要死的”理由来证明孩子会死一样苍白无力。人老了会死,但那个孩子老到什么年龄段会死呢?如果不能事先回答这个问题,那么,根据“人老了会死”而指出孩子会死的张三说的便是废话。同样,资本主义在生产力发展到某个水平后要死,但如果不指出这“某个水平”的具体含义,仅仅强调随着生产力的发展资本主义会死亡,这样的说法在根本上也不能为人类对资本主义的认识增加新知识。

马克思生活于十九世纪中期的西欧尤其英国。如果说资本主义从1700年开始,那么,到马克思时候,资本主义有了150年历史。从马克思到现在,资本主义又有了150多年的历史。假如资本主义近期就会死亡,那么,马克思是在资本主义成年时做出资本主义死亡预言的。所以,和张三面对刚满月的婴儿相比,他做出正确预言的优势更大,因为预言一个成年人的死要比预言一个儿童的死容易得多,尤其马克思还承认资本主义是人类的一个正常发展阶段,就是说,资本主义并非人类发展的畸形儿,也不患有先天的可能造成非正常早亡的疾病。可即使如此,马克思依然没能指出导致资本主义死亡的新生产力是什么。后来的列宁用“电力磨”来代表新的不容许资本主义存在的生产力,即所谓的“共产主义就是苏维埃加电气化”,结果闹出了大笑话。再后来的马克思主义者则“忘记”了这个问题。

张三虽然正确指出了刚满月的婴儿会死的必然性,但没有人认为他因此就建立了该婴儿人生的“科学理论”或者生命科学。同样,马克思正确指出了资本主义会灭亡,他也不因此而建立了关于资本主义的科学理论。同时,我亦不同意福山(Francis Fukuyama)二十多年前提出的把由市场经济和民主两要素构成的资本主义视为人类历史终结的观点。对我来说,我们今天也许正生活在资本主义的中年时代。正如生活在1000年的人们无法预言他们的封建社会在什么样的生产力水平上将死亡一样,我们今天也无法预言我们正在生活的还没有进入晚年的资本主义会因为什么样的新生产力而死亡,因为我们无法预言人类生产技术的发展,因为我们对未来所知太少。正因为如此,当我知道我相信资本主义亦非人类社会生活的终极形式时,我也知道这仅仅是“相信”,而与科学无关。

 

“双周夜话”,2014年第2期,201456

退休后的再起步

今天是2014年4月22日,星期二。一年前的今天,我离开了上海,在家人的盼望中,在朋友的送别中,在去国的幽情中。

我告别故乡和祖国-中国已经整整一年了。

由于中国和美国之间长达15个小时的时差,因此我在2013年4月22日到达美国的家中。同时,由于绿卡申请过程很顺利,因此从一年前的今天起,我开始了在美国的正常生活。

时间飞速奔跑。转瞬间,一年过去了。

这一年里,我同时中止了个人主页的更新。

12年前的2002年的第一个星期二,我建立了自己的个人主页,并断断续续地一直更新到一年前离开中国。

是不是重新开始更新是一个让我踌躇再三的问题。我的个人主页所关心的主要题目是人生、中国和经济学。就人生而言,虽然我还没有到达联合国确定的老龄者最低年龄,但我已经退休,退出了职业生活。一个人一旦结束职业生涯,他的生活就会简单得多,也就易于纯洁、正当。因此,再议论人生便容易变成“奢论”。就中国而言,一方面,我所关心的是中国,所了解的也是中国,因此,我的兴趣和能力决定了我的言论主要局限于中国的事情。另一方面,我又离开了它。这让我自问:我在道义上还有资格就中国的事情发表言论吗?同时,生活在异国他乡,从太平洋东岸观察太平洋西岸的事情,浩瀚无际的世界第一大洋无疑成为其间的一种隔膜。例如,尽管一年前我还生活在国内,但对北京、上海等地区的雾霾,我现在的体会远远不及我的国内朋友深切。所以,再讨论中国将容易流于“泛论”。最后,退出职业生活后,我对经济学的兴趣将会逐渐融化到我对社会科学的广泛兴趣中而不再特别突出,但我对社会科学的其他领域知之甚少,再谈论学术亦容易陷入“浅论”以至于谬论。

不过,重新更新个人主页能够促使自己提高时间的利用效率。从2002到2012年,我为个人主页的更新而发布了许多文字,好像没有耽误其他重要事情。最近这一年我没有为此写作,似乎也没有做出更多事情。确实,时间可以挤出,琐事可以丢下。而挤出时间、丢下琐事往往要靠制度。年轻时在农村,我规定自己天天写日记,尽管大部分内容是转述报纸,但毕竟让自己学会了通顺文字的写作。从2002到2012年,我规定个人主页定期更新,竟然也写出了不少短文;其中有若干篇连自己现在复读时都很诧异自己还有能力写出那样不错的文字。缺少制度,一个高度自律的人也能高效利用时间;但有了制度,一个普通人能够提高时间的利用效率。因此,从今天开始,我恢复定期更新个人主页的制度。

“双周夜话”,2014年第1期,2014年4月22日

农业劳动力转移的十二个理论问题

    今天是我六十岁生日。它标志着我退休了,退出了职业生活。我的职业是大学教师,工作是教学和研究。二十多年来我的研究领域是农业劳动力转移。这个领域内有许多尚未解决的问题,我自己在解决其中一些问题的时候又发现了许多问题。在今天这场为我举行的研讨会之前,一些朋友希望我在这个研讨会上提出若干我认为有价值的研究问题;我同样希望年轻的朋友们从理论上关心农业劳动力转移:所以,我把我的思考整理一下,提出以下十二个关于农业劳动力转移的理论问题。由于我的思考集中在农业劳动力转移的宏观方面,所以我所提出的问题也局限于农业劳动力转移的宏观经济学范围。
    在具体提出问题之前,我先简单交代一下这些问题的背景。
    首先,在我们了解的人类大历史中,人类经历和将经历的社会可以分成三个类型:采集狩猎社会、农业社会和后农业社会;人类经历和正在经历的两次大转型分别是从采集狩猎社会到农业社会的农业化转型和从农业社会到后农业社会的非农化转型。在当今时代,人类、中国和我们个人都正处在非农化转型之中。农业化和非农化转型各有许多特征,但两者都可以用农业劳动力占总劳动力的比重即农劳比来描述。农业化转型中,农劳比上升;非农化转型中,农劳比下降。历史学家斯塔夫里阿诺斯认为在距今10 000年前全人类都是采集狩猎者,到距今3 500年前则只有1%人口还以采集狩猎为业。农业社会出现了劳动分工和非物质生产性职业,不需要人人务农。我们假定在典型的农业社会中农劳比为80%。西欧许多民族在公元十五、十六世纪时农劳比可能低于80%。王玉茹教授估计中国在现代经济增长开始时的农劳比为80%。中国有系统的年度系列数据始于1952年。那一年中国农劳比是85%。
    从某种意义上说,人类在非农化转型时期的“任务”是把农劳比从比如80%降低到比如1%。如果这一任务不能通过所有新生劳动力都从事非农业、现有农业劳动力依据人口规律退出劳动大军的方法来实现,人类的非农化转型“任务”便部分地变成把现有农业劳动力转移到非农业的“任务”,也就是我们所说的农业劳动力转移。显然,农业劳动力转移绝不仅仅是一个经济学的问题,说到底,它是一个人类自身变化演进的问题。比如,农业化消除了人在饥馑时吃人的现象,产生了耶稣、孔子、穆罕默德。非农化对人类演进应当具有类似甚至更严重的影响。不过,由于我的知识有限,我将仅仅从经济学角度讨论非农化。
    其次,如果我们假设人类从公元1700年前后开始非农化,那么到公元2000年全世界的农劳比大约降低到了38%。人类在这300年间走完了非农化的一半多路程。我相信人类在剩下的路程中将会走得快得多。我的一个理由是非农化的强处已经充分显示在人类几乎所有民族眼前,反非农化的意识形态不再成为非农化的严重障碍。不过,这同时意味着对于我们研究者来说,亲身经历非农化的时间也不多了。为了让几千年几万年以后的人类理解我们经历的这场非农化转型,我们应当利用自己身历其间的优势作出自己的工作。今天的我们很难回溯和理解先人当初的农业化转型,我们希望未来人类对非农化转型的认识不再重蹈我们今天对农业化转型认识的“悲剧”。这是我从事非农化研究的第一个动机。我的第二个动机来自我们这一代人自身的需要。人类在最近三百年的非农化过程中经历了许多曲折,甚至遭遇了一次性死亡上千万人的灾难。为了减少曲折并避免类似灾难在人类今后的非农化过程中重演,作为大学教师这样职业的研究者,我们有责任探讨和解释非农化的规律。比如,从经济学角度说,非农化既要快又不能太快;从这一点出发,我们自然遇到对今天和未来人类来说最适当的非农化速度问题。这个问题显然既具有人类认识自身演进的大历史价值,又具有理解当前人类非农化过程的普世价值,还具有对正在经历大规模农业劳动力转移的我们中国经济的认识价值和经济政策指导价值。我的第三个动机来自我自己的农村经历。在中国和世界经济状况差的人群中,农民是数量最大的群体。改善农民状况的一个基本方式是农业劳动力转移;一部分农民转移走了,剩下农民的经济福利便容易提高,所以农民以及整个社会的福利也和农业劳动力转移息息相关。
    现在我将提出若干农业劳动力转移的理论问题。当我准备这些问题的时候,我想起伟大的数学家希尔伯特1900年向数学家提出23个问题的著名故事。希尔伯特问题在很大程度上确定了二十世纪数学研究的方向。不过,即使如此,他的问题中仍然有个别问题难以定义从而难以用数学方法解决之。因此,在提出我的问题之前,我想提醒在座的朋友注意,我在下面提出的问题肯定也会有类似以及更严重的模糊和不当之处。
    下面我进入正题。

    第一个问题:农业劳动力转移的历史可能性
    正如我刚刚在背景介绍中所说的,非农化是人类大历史的一个特殊转型阶段。因此,研究非农化的学者遇到的第一个问题是这个阶段的起动:什么力量以及它们怎样的相互作用启动了非农化?最初启动了的非农化是如何持续且不断自我强化并最终为大多数人所接受和效仿的?如果我们想到许多民族都曾经或强或弱地发动过非农化,最初发动的非农化如何能够持续并足以产生内在动力以保证自身的推进便成为我们理解非农化时不可回避的问题。这个问题和工业革命为什么发生在17世纪的英国有很强的相关性,但涉及的因素更多。不过,这个问题类似于牛顿当初提出的“第一推动力”问题。考虑到这一点,我必须说这个问题几乎不可能严格解决。它是经济学问题,但又超越了经济学。它极有魅力,但又因此而容易引发各种华而不实的解答。
    需要注意的是,这个问题不仅仅针对全人类。它也针对各个民族。例如,对我们中国来说,150年前,从皇族到学者到普通民众,绝大多数人还坚守“务农为本”的信条,把农民外出务工视为坏事。45年前,我本人还随着三千万大学中学毕业生从城市到乡村工作,政府并且号召我们一辈子扎根农村。20年前,我国最著名的经济学杂志《经济研究》中的文章作者依然把农民外出务工视为贬义的盲流。所以,农业劳动力转移的历史可能性不仅要从技术上研究,而且要从社会和人文科学的各个角度研究。每个民族在这里都有自己的特点。虽然绝大部分民族经过曲折会走上人类主流道路,但对各个民族的农业劳动力转移的历史可能性的研究依然是有意义的。

    第二个问题:农业和非农业的制度演变
    经济学家往往用“资本主义”表征非农化启动后出现的非农业部门的制度。更专业的经济学表征词汇是“新古典主义”。它的含义是非农部门的雇主、雇工各色人等都是既知晓自己的追求目标又知晓如何合法追求并且不遗余力追求之的理性人。为此,每一个个体都自觉用边际原则指导自己的经济行为。所以,非农部门的工资率、利润率及其他生产要素的价格按照投入非农部门的劳动与资本等要素各自的边际生产率确定。我们可以把新古典主义制度视为非农部门的标准制度。这一制度的产生、演化既是经济学的研究对象也是其他学科的研究对象。
    如果说许多经济学家尚能在一定程度上认可新古典主义制度为非农部门标准制度的话,农业部门的标准制度便无共识可言。比如,农业部门可以是自耕农制度,地主佃农制度,庄园制度,奴隶制度。在后一些制度中,地主或奴隶主是否承担保障佃农或奴隶基本生活的社会义务也会造成具体制度的重大区别。实际上,在大部分从农业社会直接跨入非农化过程的农业部门中,我们列举的几种制度都程度不同地混合存在着。在非农化过程中,这些制度亦经历着深刻甚至根本的变化。如果说农民在非农化初期还不是新古典主义的“理性人”,那么,以理性人为分析出发点的经济学家认为农民会在非农化过程中逐渐转变为理性人。如果我们认同这一说法,我们便得研究农民如何转变为理性人,这些转变又如何影响他们向非农部门的转移决策。另一方面,农民会不会始终保持着“非新古典主义理性”的特点,也是经济学家难以回避的问题。
    回到更具体的经济学问题。非农化转型时期农业部门的制度问题直接关系到经济学上的工资率、利润率、地租率的确定,而没有后者的确定,我们在经济学上便无从了解农业劳动力为什么要离开农业,资本为什么要进入农业。比如,Ranis和Fei提出农业“不变制度工资”时,他们的根据便是地主佃农制度且地主负有保障整个社区人口基本生活的责任,所以地主不会按照谁出地租高就租给谁的“新古典原则”出租耕地,而可能实行某种平均原则。由此他们确定农业劳动工资和土地地租。我本人对农业制度的设想是在社区自耕农制度:土地社区所有,农户个别耕种。这一设想也许比较符合中国的背景,但它也有局限性。
    总结一下这个问题,仅仅农业制度就可以分成几个子问题,如农业向“资本主义”或“新古典主义”制度的转变;农业在保持“前资本主义”制度前提下和非农业的“资本主义”制度长期并存;农业生产者和消费者在“前资本主义”制度和“资本主义”制度并存状态下的经济行为等等。数理经济学家偏好用某些对工资、地租和资本定价的假设来避开这些问题。这些假设往往是必要的,只是它不应当使我们忘记这些问题的重要性。比如,研究结构变化的学者多把边际生产率工资应用于农业。但这样一来,因为一个农业劳动力离开造成的农业产出减少和他进入非农业带来的非农业产出增加相等,农业劳动力转移的总产出效应便消失了。但我们知道,农业劳动力转移的主要经济意义便是它的总产出效应。如果我们用非新古典主义的方式确定农业工资,经济分析的复杂性往往又会大大提高以致于难以处理。

    第三个问题:农业劳动力转移的均衡速度
    谈到农业劳动力转移,我们就不可避免地遇到转移的速度问题。与前两个问题不同,这个问题能够而且也必须用自然科学的标准严格地表述为科学问题并用自然科学的标准解答。三百多年来的自然科学史表明,如果人类不用那些暂时甚至永远无法定义、无法科学化的问题来阻止对能够科学化的问题的探讨,人类在短期内可能取得更大的知识进步。从这一乐观态度出发,我对第三个问题做些解释。显然,假如我们把非农化过程视为农劳比从80%降低到1%的过程,再假如这个过程需要比如200年时间,我们立即得出每年降低速度为0.4%。这是平均速度。以往的非农化历史告诉我们,各民族以及整个人类的非农化速度在各年间相差很大,平均速度对于我们理解非农化的具体过程帮助不大。理解这一过程的关键概念是农业劳动力转移或者农劳比降低的瞬时速度,就是每一个具体年份的速度(如果我们用年为时间单位的话)。我把农业劳动力转移的瞬时速度定义为农劳比下降的瞬时速度并称它们为农业劳动力转移率。如果不存在失业且整个经济体系仅仅分为农业和非农业两个部门,则农劳比降速和非农比(非农劳动占总劳动比重)升速是同质概念。根据我的定义,农业劳动力转移率又可以表述为农劳比瞬时降速或非农比瞬时升速。显然,这个定义可获得统计数据支持,因此具有可操作性。这里需要强调的是,农业劳动力转移还可以用其他方式定义。
    不管用什么方式定义农业劳动力转移速度,我们遇到的理论问题都是瞬时转移速度的均衡。转移速度不应当太慢或太快。什么经济学因素限制了转移速度的快、慢范围?均衡的转移速度是什么?具体地说,农业劳动力转移速度的问题可以分成以下三个子问题:
    转移瞬时速度的均衡定义;
    均衡瞬时速度的存在性、唯一性和稳定性;
    均衡瞬时速度的最优性:如果我们能够恰当地定义社会最优的农业劳动力转移速度,我们必须研究转移的均衡速度是否可能或者必然地相应于最优速度。当然,历史很难用最优与否来考察,因此,社会最优速度的存在性本身也是个问题。

    第四个问题:农业劳动力转移的均衡加速度
    谈到农业劳动力的转移速度,我们便必须谈农业劳动力转移的加速度。其实,无论用什么方式定义农业劳动力转移速度,农业劳动力转移的历史都会表明该定义的转移瞬时速度不可能在每个时点上相等,即每个时点的瞬时速度不可能皆等于平均速度。但只要各时点的瞬时速度不同,转移的加速度便不等于零,我们便需要研究转移加速度的决定机制。对此也许不需要过多解释。转移加速度的问题亦可以分成以下三个子问题:
    均衡加速度的定义;
    均衡加速度的存在性、唯一性和稳定性;
    均衡加速度的最优性:如果我们能够恰当地定义社会最优的农业劳动力转移加速度,我们将需要研究转移的均衡加速度是否可能或者必然地相应于最优加速度。当然,最优加速度的存在性本身也需要研究。

    第五个问题:人口或劳动力增长与农业劳动力转移的关系
    非农化过程的一个显著特点是人口和劳动力增长。非农化的前提是农业产量超过社会需求,一部分农业劳动力可以转出农业而不显著地影响农产品供求关系。但人类一旦能够吃饱就会大量繁殖。所以,非农化开始时,总劳动力尤其农业劳动力增长得甚至比非农劳动力还快;但非农劳动力的绝对增长会顽强地转变为它的相对增长并最终造成农业劳动力的绝对下降。显然,人类的生物习性和人口规律在非农化过程中会发生重大变化。人类将脱离种群增长受食物约束的生物学规律并放慢自身增长率。没有人口学规律的这一重大变化,农业劳动力转移是不可能实现的。这一点也表明,用农劳比下降表征的农业劳动力转移和用人口或劳动力增长率表征的人口变化之际存在着相当紧密的互动关系;农业劳动力转移的瞬时速度和“超前”的人口或劳动力增长的瞬时速度存在着相当程度的相关关系。就此而言,对均衡的转移速度和转移加速度的研究都离不开对人口和劳动力增长速度的研究。如果更具体地把人口和劳动力变化视为影响农业劳动力转移均衡速度和加速度的一个变量,我们需要研究这个变量自身以及它和其他变量一起对均衡速度和加速度的影响。
 
    第六个问题:恩格尔系数变化和农业劳动力转移的关系
    恩格尔系数往往被视为收入的函数,但它同时又可被视为消费者在食品和其他产品消费之间的选择偏好,因此它不仅仅取决于收入。在非农化过程中,恩格尔系数在呈现长期下降趋势的同时又出现短期波动甚至上升。比如,尽管2007年是中国从1978年以来增长最快的一年,2007年中国的恩格尔系数却显著上升了。恩格尔系数上升表示中国人在同样的人均GDP条件下对农产品需求提高。相应提高的农产品供给要求更多的农业劳动力,所以恩格尔系数的变化直接影响了农业劳动力转移的速度。经济学家已经把恩格尔系数引入了农业劳动力转移研究,问题的困难主要在于把它从理论模型中的常数转变成变量。这样做的必要性很简单,第一它事实上不是常数,甚至其下降率也不是常数,第二若把农业劳动力转移的研究重点转到其瞬时转移速度,我们也就必须考虑恩格尔系数的瞬时变化,它也就不能够视为常数。
 
    第七个问题:资本的部门配置和农业劳动力转移速度的关系
    在市场经济和劳动者追求更高工资收入的前提下,资本在某个部门配置偏多,该部门劳动生产率从而工资率便偏高,劳动便会向该部门转移,所以,在资本总量一定时,资本部门配置的变化和农业劳动力转移的方向、速度应当有很强的关系。另一方面,资本又不可能长期地过分配置到某个部门,资本在非农和农业部门之间的配置比又应当有一个可行的区间。把可行区间精炼到一点,我们便可以发现资本部门配置均衡的概念。
    然而,由于我们在农业劳动力转移或非农化的大框架内考虑资本的部门配置,所以资本配置均衡的概念应当从属于农业劳动力转移均衡的概念,也就是说,只有在农业劳动力转移速度均衡时,我们才能够定义资本部门配置的均衡。这里牵涉的另一个困难和前面的第二个问题有关。如果我们设想农业和非农业的制度不同,农业生产者和非农业生产者对资本的看法就会不同,资本在两部门的配置便可能遵循不同的机制。一个统一的资本配置机制会大大简化分析,但农业和非农业的制度区别又是非农化过程的重要特征。因此,在难以调和两者的时候,学者会有分歧,有人更重视简化分析,有人更重视经验事实。我个人更愿意看到不同理论的竞争,因为只有竞争才能够揭示不同理论的强处和弱处,才能让后人知晓一个统一的理论是不是可能。

    第八个问题:资本积累和农业劳动力转移加速度的关系
    劳动力在农业和非农业之间的转移不但和资本部门配置有关,而且和资本积累有关。某一时期中资本积累越多,农业劳动力转移可能越快。在这里,资本积累首先影响的应当是农业劳动力转移速度的快慢。描述速度变化的概念是加速度,所以,资本积累应当和农业劳动力转移加速度有关。这里也许需要解释。发展经济学家通常认为资本积累是农业劳动力转移的前提。我们假设这样的前提已经得到满足并把注意力集中在资本积累和农业劳动力转移的持续过程中,我们就会发现资本积累多了,农业劳动力转移便可能加快;资本积累少了,转移便放慢;而“加快”或“放慢”便是转移的加速度问题,因此,从瞬时的角度观察,资本积累变化的重要性不在于它和转移速度的关系,而在于它和转移加速度的关系。
    根据资本积累和转移加速度的关系,资本积累可能成为某种“政策变量”,社会或政府可以利用它来改变农业劳动力转移速度并达到自己所希望的“最优”速度。不过,这里立即牵涉到资本积累或投资的需求与供给两个方面。对农业劳动力转移最优或最希望速度的要求会引出对投资的需求。投资的供给来源于储蓄,后者则取决于消费者的收入和消费者在现时与未来之间分配其收入的“时间偏好”。因此,这里我们会遇到消费者时际选择和资本市场的问题,也就必须处理利率的决定问题。但这里的一个严重困难是对时间偏好的处理。非农化转型同时是人类各个个体的时间偏好变化的过程。我们很难为整个非农化过程设定一个不变的时间偏好。最后,在社会或者政府希望达到某种最优或最希望速度的时候,储蓄还取决于社会或政府对储蓄的动员能力,取决于各种从农业社会承续下来的影响储蓄的制度,例如中国的户籍制度,印度的种姓制度等。

    第九个问题:农产品和非农产品相对价格与农业劳动力转移的关系
    为了研究非农化转型,我们需要把经济分成农业和非农业两个部门。两个部门的区别等价于两类产品的区别。两类产品存在相对价格。下面我所讲的相对价格指的是以非农业产品为价值标准的农产品的相对价格。若资本的部门配置给定,劳动力在农业和非农部门的转移或重新配置将直接影响农业和非农产品的供给。给定这两类产品的需求结构,供给的变化将造成相对价格变化。所以,农产品相对价格变化应当和农业劳动力转移有关。另一方面,农业劳动力转移让一部分人从农业转移到非农业,他们的收入和需求结构将相应变化,整个社会的收入和需求结构也将变化,所以,农业劳动力转移还会从需求面影响相对价格。对这个问题的理论研究也许不那么困难。困难在于实证检验。这是因为农产品供给受到多种因素的影响。气候、疾病等自然因素的作用很大,防范价格波动的库存变化以及国际间的农产品贸易都会显著影响一国的农产品相对价格。
 
    第十个问题:为什么农产品相对价格以上升趋势为主
    我在自己的研究中把农业劳动力均衡转移定义为让农产品相对价格不变的转移。这个定义当然值得讨论。不过,根据我的定义,如果农业劳动力转移保持不断的均衡,农产品相对价格在非农化过程中便比较稳定。这个推论不排除短期内农产品相对价格大幅度波动,因为短期内农业劳动力转移完全可能失衡。然而,就我的了解,至少在非农化过程的前半个阶段,农产品相对价格更多地是上升。注意这前半个阶段大约就是100年的时间,因此不能被视为短期。根据我的定义,农产品相对价格上升意味着农业劳动力转移量超过了均衡量,即农业劳动力转移在长期中并不均衡。这样,第一,我们不再能用“长期中会均衡”的说法来证明均衡研究的合理性;第二,社会选择了一条不均衡的农业劳动力转移途径,同时,农产品相对价格上升又维持在社会可以接受的范围内。这里又一次牵涉到“最优”和“均衡”的问题。不过,在这里,研究者首先要做的是澄清迄今为止的非农化历史题。

    第十一个问题:农产品相对价格和通货膨胀的关系
    在两个小时之前的另一场报告中,我解释了消费者价格指数CPI的计算公式。它可以表述如下:
       CPI增长率=非食品价格增长率
+(1+非食品价格增长率)*食品权重*食品相对价格增长率
    在这个公式中,非食品是价值标准商品,相对价格指的是食品相对价格。在货币经济中,非食品的货币价格会变化。若食品权重稳定,CPI变化将取决于非食品货币价格变化和食品相对价格变化。非食品货币价格变化由货币变量决定,食品相对价格变化则由实体经济变量决定。因此,上述公式表明CPI变化由货币领域和实体领域的变量共同决定。
    假定货币变化对所有商品的影响相同,则非食品货币价格增长率=非农产品货币价格增长率。影响食品相对价格的因素很多,但农产品相对价格是个基本因素,我们可以把食品相对价格表示为农产品相对价格的函数。我在这里简单地用农产品相对价格代替食品相对价格,因此CPI增长率公式可以改写为
 CPI增长率=非农产品货币价格增长率
+(1+非农产品货币价格增长率)*食品权重*农产品相对价格增长率
这个公式把CPI变化与农产品相对价格变化联系在一起。由于农产品相对价格变化受着农业劳动力转移的影响,所以我们发现CPI变化和农业劳动力转移存在着某种联系。
    CPI是许多国家使用的通货膨胀度量指标。保持CPI的稳定是那些国家的政策目标之一。上面的公式说明,只要非农产品货币价格和农产品相对价格在特定程度上反方向变化,CPI就可能在它们两者变化的同时保持稳定。就此而言,经济学关于相对价格不影响价格总水平的常识是成立的。但非农产品货币价格和农产品相对价格常常不能反方向变化、更难以在特定程度上反方向变化,所以,农产品相对价格有可能影响CPI。我们考虑农业劳动力转移不均衡尤其转移过快的情形。转移速度过快导致农产品相对价格上升,其增长率为正数。为了保持CPI 稳定,非农产品价格增长率必须为负数且不大于一特定负数。然而,在农产品相对价格上升的同时发生的非农产品价格下降将导致非农部门利润减少、生产困难,非农部门将放慢增长,整体经济将走弱甚至衰退。
    此时,货币当局为了维持经济增长,可能不得不超发货币以避免非农产品货币价格下降,至少避免其下降到CPI稳定所需要的程度。但如此一来,CPI就会上升,经济将出现CPI通货膨胀。如果货币当局超发的货币甚至使得非农产品价格提高,经济就将面临严重的通货膨胀。
    农业劳动力转移和通货膨胀的联系意味着农业劳动力转移和短期经济波动有关,因此农业劳动力转移具有短期宏观经济学意义。不过,这里需要做大量的理论和实证工作。由于这个问题贴近于中国和世界许多国家的现实,我预期对它的研究会受到特别的重视。

    第十二个问题:农业劳动力转移和失业的关系
    非农化过程从一开始就和显性失业联系在一起。在一定意义上,非农化本身可能便是显性失业的原因。农劳比的降低和失业率的提高也许有一定因果或相关关系。在非农化过程后期,失业变化对经济增长和经济波动的重要性甚至超过了农业劳动力转移。在失业和农业劳动力转移关系上,众所周知的托达罗模型把农业劳动力转移类比于西方社会的已婚妇女就业:失业多了,转移就少;失业少了,转移就多,农业劳动力转移成为失业的函数,所以,农业劳动力转移和总体经济的关系是通过失业这个中介变量实现的。如果在农业劳动力转移的大框架内考虑失业,由于农业劳动力转移直接和总体经济关联,失业变量将被边缘化。失业会减少劳动供给,但它对经济尤其非农部门的劳动供给影响可能不大。显然,这里需要谨慎的分析。失业和农业劳动力转移是两个互相竞争的劳动市场变量。它们的相对重要性应当取决于它们的数量对比。失业已经被作为一个核心变量引入短期宏观经济学分析。农业劳动力转移尚没有完全被引入一般经济分析。把农业劳动力转移作为经济增长和波动的核心变量的研究应当产生一套新的短期宏观经济学分析。这套分析目前还不存在。同时,即使这套分析成型了,它依然需要用某种方式把失业引入其中。在这里,经济学家显然有很多工作可做。

    谢谢大家!

(本文是在2013年3月17日于上海皇冠假日酒店举行的“庆祝胡景北教授从教30年学术研讨会暨荣休晚会“上的报告的修改稿。笔者感谢朋友们提供的这个机会,感谢与会者对报告的批评和指正。)

在“庆祝胡景北教授从教三十年学术研讨会和退休晚会”上的讲话

      各位老师、各位同学、各位朋友和小朋友:

      你们好!

      我非常感谢这次学术研讨会和晚会的组织者,感谢各位的光临。你们给了我人生莫大的荣幸。谢谢你们!

      今天是我六十岁生日,也是我从职业岗位上退休的日子。今天早晨我去教堂参加弥撒。神父诵读的福音书是耶稣赦免一个犯错女性的故事,耶稣对她说“我也不定你的罪。去罢!从今以后,不要再犯罪了。”在刚刚过去的六十年里我犯过许多过错,许多罪过。感谢天主,今天的福音也许意味着他赦免了我过去的罪过。但是,“从今以后,不要再犯罪了”,所以,六十岁以后的我应当做得更好,为大家,为世界,为天主。

       时光荏苒,从1983年发表学术论文和1984年到上海财经大学任教算起,我从事教学和研究工作已经三十年了。刚刚举行的研讨会让我有机会向大家报告我的一些研究结果和心得,现在举行的晚会更让我有机会和过去的学生欢聚一堂。能够用这样的句号结束自己三十年的大学教师职业生涯,我感到非常幸福。

今天的活动让我体会到一个小环境的重要。也许社会不很光明、制度不很正义,大环境大不如意,可我有一个小环境,有你们这些年轻的朋友,可以敞开心扉、可以自由讨论。你们在学习,在进步,不少人在工作、学术上更超过了我,这就促使我在和你们交流时也不断学习和进步。没有你们,没有这样的小环境,我也许不会坚持学习,坚持研究,今天也不可能在大家面前做真正意义上的学术报告。谢谢你们,为我创造了这样美好的小环境!

六十岁是人生的一个标志,孔夫子说“六十而耳顺”,现实中是六十岁退休。对我来说,退休后我应当还是做自己喜欢的研究和写自己想写的文字,我的状况暂时不会有什么改变。然而,我和在座各位朋友见面的机会将要少得多。我们会互相想念。我会保重身体,健健康康、快快乐乐的生活,我想这是我能够送给你们的最好礼物。同时,我衷心希望你们每一个人健康快乐。在这里放映的录像中,最后一个画面是祝福大家“安全、健康、漂亮、神气”。你们每一个人的健康、快乐是你们送给我的最好礼物。所以,让我们互相铭记,当我们互相想念时,我们就提醒自己要安全、要健康、要漂亮、要神气,以便让我们想念的人放心。

谢谢大家!

 

2013317

 

 

 

 

 

我作为一名教授的学术贡献

  

最近办理退休手续要填许多表,绝大多数填写都是无聊的重复,“有关部门”根据员工资料即可“机打”完成,只是一栏“主要贡献”,让我填写时很费踌躇:自己做出了“贡献”吗?自己做出了什么“贡献”?

       一名教授即高级专家的义务应当是做出知识方面的“贡献”。实际上,人类之所以设立“教授”这样的职位,让少数人在这个职位上从事“教授”的工作,就是希望这少数人专门地为人类做出保存知识和增加知识的工作或贡献,尤其是增加新知识的贡献。一名合格的教授应当在为人类保存现有知识的时候又为人类知识宝库增加一些库茨涅茨说的“有用的知识”。

在增加新知识方面,我也许做了两件“边际”的贡献。第一件贡献在马克思研究领域,第二件贡献在发展经济学和中国经济研究领域。

在马克思研究领域,我增加的新知识是“服务业资本”。马克思在他的《资本论》仅仅讨论了产业资本和商业资本。服务业尤其生活服务业的增长是最近100多年来新现象。我提出的问题是《资本论》研究框架或范式能否容纳服务业,回答这个问题所需要的核心概念是服务业资本以及它在这个范式结构内的定义和定位。就我今天退休时的自我认识,我提出的回答应当是可行的。就此而言,我把《资本论》的理论推进了一步。

这里有个小故事。几年前我应邀到日本一桥大学报告这一研究。报告结束后有人告诉我,中国研究马克思的名人,像“中国《资本论》研究会”等组织的主要人物都到一桥做过报告。可他们在一桥的报告全是关于中国现实经济的,我是到那时为止第一个就马克思理论本身做报告的中国人。是的,要让日本人尊重我们中国人,我们自己先得做好。当我们那些在国内受到“言论保护”的马克思研究者还保持在国内讲马克思、到日本讲中国现实的习惯,中国的马克思研究和研究者是既得不到日本人也得不到我们中国人自己尊重的。

在发展经济学和中国经济研究领域,我增加的新知识是“农业劳动力转移均衡”。发展经济学虽然对农业劳动力转移做过大量研究,但没有明确提出过均衡问题。二十世纪的共产主义体系解体后,中国和世界的农业劳动力转移无论就其本身数量还是就其对经济增长和经济波动的影响都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巨大规模,因此,一个问题尖锐地出现在世人面前:在例如每一个年份,农业劳动力转移多少才是“适当的”。回答这个问题所需要的核心概念是农业劳动力转移均衡以及它在现代经济学尤其发展经济学研究框架或范式内的定义和定位。我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尚未完成,目前只是基本成型。就我今天退休时的自我认识,我提出的基本回答应当是可行的。就此而言,我把发展经济学和中国经济研究推进了一步。

这里也有一个小故事。这三年来我每年到斯坦福大学做半年研究。有人问我和那里的个人关系。其实,我只是三年多前在网络上找到电子信箱并且发去我的研究想法与申请,对方复信同意我去而已。对方之所以连续邀请我是因为看到了“农业劳动力转移均衡”这个概念的研究前景。我之所以愿意去,除了其他原因外,部分也是因为对方提供了良好的免费办公和研究条件;反之,因为没有课题经费,我在自己工作的同济大学校园内上同济大学校园网都得自费。

除了爱情和学术外,在其他方面,我都是知足者。因此,当我退休时必须回答作为“教授”做出了什么贡献时,我的内心充满了感激。没有天主的大爱,没有亲人之爱、朋友之情的支持,我这样一个在专制制度下被迫了解马克思、在而立之年才知道世界上还有“发展经济学”的教授,是不可能做出任何与教授头衔相符的学术贡献的。感谢天主、感谢亲人、感谢朋友!同时,我希望自己退休之后在天主大爱之外依然获得亲人和朋友的爱,甚至能够再做出一些和“退休教授”头衔相应的新知识贡献。

 

 “夜话”2013年第2期,2013313

 

我从信仰毛泽东到批判毛泽东的转变

    最近有一位朋友和我谈到他从信仰共产主义到放弃共产主义的转变。这让我想起我从信仰毛泽东到批判毛泽东的转变,或者说也是从信仰共产主义到放弃共产主义的转变,因为毛打的旗号也是共产主义。我曾经在网络上发表过我的两本青年时期日记,那是绝对的毛主席的话句句是真理的信仰。当时我以为信仰毛就是信仰马克思主义。后来我才知道,我那时信仰的其实不是马克思主义,而是毛泽东本人,或者说是毛本人解释的马克思主义。在我青少年时期,毛的解释是不容置疑的权威,他说什么是马克思主义,什么就是马克思主义。任何怀疑他解释的人,即使是从拥护他的角度,即使是他自己先前也承认的马克思主义的学术专家,例如杨献珍等,都立即成为反革命(就此而言,马克思自己的说法真是正确。他曾经强调他本人不是马克思主义者。他的意思是别人误解了他的学说,所以他不是别人宣称的那个“马克思主义”的马克思主义者)。我在年轻时候对毛没有任何怀疑。毛主席的话句句是真理,对我来说是天经地义的。这一点鲜明地表现在我当时的日记中。

    我对毛的反思出于两个原因,一是知道了中国1960年前后的大饥荒。无论如何,在我的道德判断中,毛应当在谴责帝国主义封锁的同时,也做出自我批评:因为中国是个大国,任何重大事情的主要原因应当在国内;同时,任何重大的事情应当第一把手首先负责,而不应当先把责任推与他人。这是我自己青少年时期受毛教育得出的个人品德的准则:出任何问题都首先自我批评,先考虑自己的责任,自己没有做到位的地方,自己没有尽责的地方,而不先推究外在原因。毛不为大饥荒道歉,这违背了他对我们如何做人的教育。在我关于青少年时期的所有记忆中,那场大饥荒仅仅被称为“三年自然灾害”;而刘少奇和帝修反都借此攻击伟大领袖,这是我们革命者所不能够容忍的。今天回顾,如果毛公开做出道歉,在当时只会进一步提高他的威望,因为我们一定会被教导说毛那么伟大的人,带头承担起责任,表现出了无产阶级革命家的无比谦虚和无限坦荡;而其实饥荒的主要原因是帝修反的破坏和少数同志没有坚决按照毛的指示做。在这样的宣传下,我们只会认为毛更伟大。而且,在未来的历史评价中,毛也会因为他的道歉而获得某种谅解。可惜的是,毛在这场大灾难中的表现连过去的皇帝都不如,因为后者遇到类似灾难还敢于正视自己的责任并发布“罪己诏”。

    我所了解的实际情况是毛时期,甚至包括现在的我国政府都不准许公开谈论1960年的那场大饥荒。在毛时期,中国干脆在1959年后连人口统计资料也不公布了,当然更不公布其他统计资料。原因很简单,那场大饥荒已经让毛革命的所有理由都变得苍白无力,让我自己作为革命者的所有理由都变得苍白无力。在历史面前,一个人尤其伟人应当勇于承担责任。但毛没有那样做。这就让我感悟到毛自己便不是他教育我们所应当做的好人。

    我对毛的反思的第二个原因是开放社会。1989年第一次到德国的时候,我还是毛的崇拜者,因为那时候我还没有注意到大饥荒,尽管中国从八十年代加入世界银行起便不得不公布统计资料,从人口统计中我们已经可以看到中国的大饥荒饿死人的巨大灾难。但我那时还没有开始处理统计资料,也就没有注意它。不过,在德国,我看到《资本论》放在书店任人购买、在图书馆任人借阅。在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时,一个人不会觉得这有什么奇怪。可对我来说,在我年轻时,我坚决地认为封资修的东西包括文学就是应当烧毁,不能够让它毒害觉悟不高的普通群众。而且,我那时相信,资本主义国家更是不允许人们读马克思,读革命书籍,以防人民起来革命。后来我到了德国,才发现不是那么一回事:人家大大方方地把马克思书放在那里,谁愿意读就读;而且,和普通人的收入相比,那书也实在便宜。就我受到的毛的教育来说,我知道在日常讨论中要让别人说话。毛自己曾经强调说过,让别人说话,天不会塌下来。但我在德国的体会是恰恰是我们、是毛不让别人说话,而非我们整天批判的帝国主义资本主义不让别人说话。在德国,我们得到《人民日报》海外版。任何一个德国人都可以向我们借阅。但是在中国,至少在当时,外国报纸是不准许我们看的。在德国,我们包括德国人收听中国电台没有人管,但在中国,那时收听德国电台是“偷听敌台”,在文革中是大罪。对文革中的这类状况我非常清楚,我自己甚至和同龄的小朋友们还注意过邻居是否在偷听敌台。这样,我发觉毛所做的,与他所说的完全是两回事。是他不让别人说话,不让别人争论;是他对外把自己的人民封闭起来,把自己的国家封锁起来,而非“帝国主义对我国的封锁”。而他封锁的目的,就是让我们相信他自己是全世界人民最伟大的领袖;生活在他的领导下的我们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我逐渐体会到,他在国内不让比如刘少奇说话,我们自己文革时不让老师或者学校的走资派说话,是因为不敢让他们说话,不敢让别人说话;因为别人一说话,天就塌下来了,毛的统治就完结了,我们的文革斗争也就失败了。

    就我自己的经历来说,我完全是按照毛的教导成长起来的。问题是,毛教导我的做人道德,却和毛自己的行为方式格格不入。因此,我必须或者放弃毛教导我的做人道德,或者放弃“毛绝对正确”的信仰。我选择了后者,因为我相信首先找出自己的责任和自己的错误,是人与人关系中应当有的道德;因为我相信让别人说话是人与人关系中应当有的气度。在任何社会里,在任何党派下,承担自己的责任,让别人说话,都是一个人应当具有的基本道德。正是从这里出发,我离开了对毛的崇拜,且开始怀疑和批判毛。

    后来我发现,我所理解的做人道德的这两个要点,和通常说的“自由主义”的基本原则相契合。自由主义的要义是每个人在不损害他人前提下的充分自由。这一要求的先决条件是人与人之间的平等。如果不平等,一个人自然可以损害另一个被他认为下贱的人而来实现自己的充分自由。如果人与人平等,另一个人既不允许更不应当受到损害,而自己也会心悦诚服地在不损害他人的前提下追求自由。承担自己的责任、让别人说话,其实都以人与人的平等为前提。所以,我很自然的走向了自由主义,并且自豪地称自己是一个自由主义者。

    因此,总结自己,一方面,我的思想经历过180度的大转弯,从专制信仰转到了自由主义。但是,在另一方面,我的思想没有变化,我依然坚持着当年毛的“教导”,只是我现在不但像青少年时那样依然用这些教导来检查自己,而且也用这些教导来检查毛以及其他许可和不许可批评的“伟人”而已。我的发现仅仅在于毛本人经不起用他的话对他自己的检查。同时,我也发现,毛对我们普通人的教导类似儒家对我们的教导。它们的相同之处既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或“一切服从党安排”的专制信仰,也是做一个普通人应当有的基本生活道德。我后来的转变只是抛弃了专制信仰,而保持着一个人应当有的基本道德。

“夜话”2013年第1期,2013年1月15日

工资上涨不会阻碍中国经济增长

    今年9月我写了一篇夜话“为什么中国近年来工资快速上升?”,指出工资上涨的原因并非政府的最低工资立法,而是劳动力市场供不应求。我的夜话完全没有涉及我对工资上涨和经济增长关系的看法。然而,产经新闻网在转载该文的时候把标题换为“工资上涨阻碍了经济增长吗?”(http://www.cien.com.cn/html/Home/report/72846-1.htm)。这样的改换标题让我遗憾,也促使我就工资上涨是否阻碍中国经济增长的问题表明自己的观点。

    我的观点很明确:工资上涨没有阻碍中国经济增长。本文的工资包括工资和其他用于改善劳动条件和发放给工人的费用。这里首先需要澄清的是工资阻碍经济增长的途径。如果工资水平或者增长率超过市场应有的水平,工资就会阻碍经济增长,反之则不会。工资是否超过市场水平的标准是劳动是否供大于求。如果劳动供大于求,工资便超过市场水平。工资超过市场水平的原因概括起来有两种,一是政府规定的工资过高,二是普通劳动者通过工会和罢工方式强迫资方或企业把工资提高到市场水平。我在“为什么中国近年来工资快速上升?”中已经说明中国政府制定的最低工资标准没有把中国普通劳动者工资提高到市场水平以上(公务员等行业的工资标准可能过高)。中国工会受命于政府,不会发起有组织的罢工来提高工资。当然,像富士康公司发生的连续十几起普通工人自杀事件也许是该公司提高工资的一个“契机”,可这十几起连续自杀事件对中国整个工资水平的影响显然无足轻重。同时,如果一部分人宁愿自杀也不愿意接受现有工资,那么,现有工资显然必须提高,而且还很难说会因为这些自杀事件而提高到了市场水平之上。最后,中国近几年没有出现劳动力严重供大于求现象。反之,中国经济出现的是劳动市场过热、劳动力供不应求,所以即使从实证上也很难认为工资上涨阻碍了中国经济增长。

    不过,在工资上涨和经济增长关系问题上,最重要的是明确经济增长的目的是普通民众生活水平提高,而后者首先必须体现为工资(排除了通货膨胀后的实际工资)上涨。民众靠劳动生活。如果他们的劳动收入即工资不上涨,他们的生活水平就不会提高;经济增长目的便没有实现。所以,工资上涨是经济增长和生活水平提高之间不可缺少的联系环节。缺少它,经济增长和民众生活便失去关联,“经济增长的目的是提高民众生活水平”将成为一句空话。因此,工资是否和GDP一起增长并以略高于GDP增速的水平增长,是检验经济增长是否符合其目的的主要标准,而且是一个易于观察、很少混乱的标准。就此而言,工资上涨不但不和经济增长相对立,反倒是经济增长的一个发动机。试想在一个不是奴隶制度的社会里,如果民众没有对生活水平提高的愿望和幻想,经济增长如何可能?而生活水平是否真的提高,就看普通劳动者工资是否真的上涨了。

    当然,市场经济下经济增长和工资上涨都具有时快时慢的特点,而且在短期内工资上涨快的阶段往往会跟着经济增长慢的阶段。有些学者因此认为工资上涨阻碍了经济增长。这个观点的错误依然在于颠倒了经济增长的目的。虽然工资上涨快的阶段之后是经济增长慢的阶段,但之前却是经济增长快、但工资上涨慢的阶段;随后出现的工资上涨快只是对前一阶段的修正。而紧接着经济增长慢阶段的是工资上涨慢的阶段。因此,经济增长和工资上涨两者时间上不同步。这样的不同步是市场经济实现提高民众生活水平的经济增长目的的一种方式。试问,如果缺少工资上涨快的阶段,快速经济增长又如何实现其提高民众生活水平的目的?经济增长快还有什么意义呢?

    退一步说,如果我们承认工资上涨快以后出现的经济增长慢“不好”,我们也需要探究工资上涨快的原因。排除工资上涨快是政府或者资方发善心或是工会罢工威胁的结果,工资上涨快只能是劳动市场严重供不应求状况的结果。那么,我们就得分析导致劳动市场严重供不应求的因素。假设短期内劳动供给稳定,那么,周期性的劳动市场严重供不应求的直接原因是企业的劳动需求“过大”,而这又源于企业前一阶段的投资“过大”,资本增加“过快”。为什么企业会“过大”投资呢?这里的一个重要原因是企业发现投资盈利率“过高”,值得大大投资。企业为什么会发现投资盈利率“过高”呢?因为它们那时处在工资上涨慢的阶段,它们预计工资会永远如此慢地上涨,所以它们过大地增加投资、扩大生产。于是经济增长快了。但大量投资与生产需要大量劳动力来配合。劳动力就那么多,劳动市场自然供不应求并且发展到严重供不应求,工资自然上涨快。这样,企业原先预计的盈利率成了泡影,部分投资甚至失败,企业对经济悲观,经济增长便慢了下来。所以,经济增长放慢之前出现的工资上涨快现象只是投资过大、资本增加过快的结果。没有过大的投资,工资又何以能够“过快”上涨呢?所以,如果说短期内工资上涨快阻碍了经济增长,不如说投资过大阻碍了经济增长。但是,如果投资不过大,工资上涨虽然不会快,但首先经济增长就不会快,因此也就谈不上所谓“放慢”的问题。说到底,在市场经济下,经济增长快和经济增长慢只是一个硬币的两面。硬币不可能只有一面。因此,希望经济增长快的学者必须有坦然接受经济增长慢的心理。否则的话,我们就需要超人来实行计划经济,让经济不快不慢地增长、工资不快不慢地上涨(假设这超人还把经济增长作为造福子民的手段)。类似的计划经济我们中国在1952到1978年间试过。可惜那时经济增长照样时快时慢甚至出现负增长并饿死几千万人的现象;而无论经济有时增长多快,工资可维持不变,民众生活甚至次于1952年的水平,以至于毛政权被推翻后,中国还出现了一场“生产的目的是什么”的大讨论。我曾经以为这场讨论是“一切为了毛主席”的荒诞时期结束时的特殊现象,现在看来,也许我们需要不断地讨论“生产即经济增长的目的是什么”。

“夜话” 2012年第15期,2012 年12月11日。

为今年六十岁的我的朋友们祝寿

           今年是龙年。我有许多属龙且今年恰届六十花甲的朋友。早在今年元旦我就想为这些朋友写篇祝寿的短文。但那时想着自己会参加他们中间几个人的生日聚会,当面祝贺总比文字强,便把撰文的事情拖了下来。谁知日月如梭,一眨眼现在已经是今年最后一个月了,我只好用这篇短文的方式祝贺他们每一个人六十岁生日健康、平安、快乐!

我出生的1953年是蛇年,可母亲总说我属小龙,从不提起属蛇。我到懂事后才知道自己其实属蛇,比我大一岁的人才真正属龙。我之所以有幸获得许多属龙的朋友,一是因为那时7岁是标准入学年龄,而我6岁上学,同学里属龙的居多;二是因为我十五岁去务农的那个村子里恰巧十六岁的青年居多。当然,其它机遇也让我获得好些属龙的朋友。他们在我的人生尤其青年时期打下了深刻烙印。

在我的属龙朋友中,第一位应当提到的是关磊。他和我同在南京市第九中学初一(2)班。不过,我们一起上课的时间不足一年,所谓的“文化大革命”就开始了,因此同班同学也不熟悉。“文化大革命”期间他主要在家,属于所谓的“逍遥派”。我在学校参加高年级学生组织的“造反派”。1968年刘少奇被宣布为“叛徒、内奸、工贼”并被“永远开除出党”后,造反派便成了必烹之犬,连带“逍遥派”一起都得去农村插队。关磊和我插队的那个月,南京九中学生被指定去的农村是江苏省高淳县。关磊父亲工作的南京市第二十六中学就在九中斜对面,那里的学生得去江苏省句容县插队。插队前几天我和关磊偶然在九中校门处相遇,他告诉我他父亲希望他随二十六中学生到句容去,可他不认识那里的学生,所以很为难。我已经记不清他和我如何商量的,总之我们两个少年很快决定两个人一起去句容县。在句容我们被分配在一个生产队并在一个屋檐下共同生活了近7年,还是因为他先调回南京而分开的。7年是个什么概念?据说两个朋友共同生活三天是欢乐,六天是忍耐,九天必反目成仇,因此古人有“远亲近仇”之训。可关磊和我在共同生活的7年内既没有互相算计过也没有互相争吵过。这里最重要的原因是关磊的忍让和宽容。小时候他便是父母的好孩子,还会照顾他的妹妹。我年少时则常常和哥哥姐姐妹妹争吃争喝,是最惹父母生气的孩子。然而,等我1977年重新回到父母身边时,父母发现我变了,不但不和别人争东西,反倒会让着别人。我的变化得益于关磊的榜样。在农村,从田头劳作到生活的方方面面,他都比我学得快并常常教我。那时很难吃饱肚子,收工时饿的不行,两个人到家赶快烧饭。我在灶台后烧火,他在灶台前淘米洗菜烧菜。有时草潮或者柴硬难以烧燃,他还教我烧火或者自己兼灶上灶下。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他对我的笨拙从未说过一句重话。可惜的是,在他六十寿辰的今年,我无法联系上他。20075月他去看望我父母时我们见了面。后来由于南京拆迁和建设频繁以及对电话号码变更的某种规定,他留下的电话号码成了空号。十年前他因“国企改革”而下岗。六十岁生日给他的安慰之一是他终于能够领取退休金了。而此时我想告诉他的是在他六十岁时有人在感谢他,在为他祈祷!

如果说关磊让我感到亲切,另一位属龙的朋友章铮则让我敬重。他和我在中学里参加的是同一个造反派组织。他的特点是说话不慌不忙,对别人的问题或求助总是不厌其烦甚至过于详尽地加以回答。这也许和他父母皆出生大家且皆为知识分子有关吧。这在“文化大革命”那种风风火火的年头显得特别“异样”,因此学校很多人都认识他。后来他和更年长的高中同学去江苏省丹阳县插队。我们两人在学校时虽然熟悉,但关系并不密切,可我们却在各自到农村后建立起固定的通信联系。我今天无法回忆这种联系是如何建立的,但我们互相写的信很多,每封信都很长,内容几乎都和马列毛(马克思列宁毛泽东)著作与国内外大事有关。章铮尽管比我仅年长一岁,但知识、见解远远在我之上,所以那时他是老师、我是学生。应当说,没有他的指导和循循善诱,我在农村时不可能坚持读书。所以,如果说关磊是我农村时期的生活指导者,章铮则是我那时的精神指导者。记得有一次我们读恩格斯《家庭、私有者与国家的起源》并讨论起奴隶社会,我突然发觉最早的奴隶也许是打败其他部族后获得的战俘,而非本部族内部的穷人(后来我知道这是西方学者早就提出的观点)。我把这个想法写成一篇短文。这是我写的第一篇不属于“学毛选心得”的文章。章铮读后大加表扬和鼓励,让我还得意了几天。后来他和我先后回到南京,我们的通信才结束;相应的补偿是我们常常见面。幸亏这些见面和讨论,我得以补上许多知识并参加高考。1978年他去北京大学、我去南京大学,分别时他郑重地希望我在理论上做出自己的工作,用他的话说是和我约定。今年五月我参加了他的六十岁生日聚会,他还私下里向我提到这个约定,对比他仅仅小一岁的我依然还抱着希望!

不过,我的属龙朋友更多地是我乡村朋友。关磊和我1968年插队的小村子总人口不足100,和我同龄属蛇的只有一位比我大1岁属龙的却有七位。其中男的名字里少不了龙,如程龙林、祁学龙等,女的名字里则有凤。记得他们总以比我们大1岁而自居,并且也确实比我们两个属蛇的能干。从识别稻田里的稗子到使用锹、锨的窍门,我从他们那里直接学到的东西比从年长农民处学到的更多。那时我们年轻人一起插秧、一起挑肥、一起挖墒,一起聊天说笑,度过那没有电视没有网络却有辛劳和饥饿的漫长日子。后来关磊和我分别于19751977年因为“来自城市”的原因而回到城市,他们依然留在乡村,其中两位甚至离开了人间,尽管乡村没有那么多容易造成事故的电气设备和汽车。当我今天用这篇短文祝贺生存者六十岁生日的时候,我的感情无以名状。我只能说,我记得他们;我祈求天主眷顾他们。同时,我也记得那两位去世者当年栩栩如生的青春形象,并祈求天主在灵的国度眷顾他们。在形体上,我们每个人都是人生舞台的匆匆行者;但感恩仁爱之情却由于我们每个人的舞台行为而传之绵绵,直至天国来临。

谨以此文祝贺今年六十岁的各位朋友生日快乐!。

 

“夜话”2012年第14期,2012 121-4

做温良恭俭让的学者

    我最初知道温良恭俭让这个词,还是在初中一年级。那时候“文化大革命”刚开始,毛泽东拿出他的一段话“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鼓动年轻学生斗争老师、校长和除他与林彪以外的官员。那时候毛泽东的话就是至高无上的真理,因此,在我年少的心灵里,“温良恭俭让”早已做为一个贬义词深深地刻下了印记。从那时以来的几十年中,尽管我脑海中多次浮现过“温良恭俭让”这个词,但都下意识地不去深究,因为少时留下的印记太深刻了。

    今天,我决定在清理自己心灵的时候认真思索一下“温良恭俭让”。温良恭俭让是古人用来形容孔子和后来学者行为举止的一个词,纯属褒义词。它出于《论语》,孔子的学生子贡用“温良恭俭让”形容孔子并认为孔子因此而受到当时周朝各个邦国的欢迎。在众多的“温良恭俭让”注解中,我倾向于朱熹的解释:“温,和厚也。良,易直也。恭,庄敬也。俭,节制也。让,谦逊也。”朱熹解释最大的特点是不把“良”做“善良”而做“易直”解。我对古文字学一无所知,亦不敢评价众多解释的高下。只是从我自己的人生经历出发,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更偏向于朱熹的解释。根据这一解释,孔子出现在各国时温文尔雅却又刚正不阿,谦恭有礼而无繁文缛节,因此备受各国欢迎。我之所以不采“善良”解,是因为善良与否非人的表象、举止、言谈所可显,亦非一时一事所可证,更难以为各国君王与各色人等共同认可,所以孔子应当不会以善良自恃、子贡不会用善良说明老师之受欢迎。相反,温文尔雅而又刚正不阿,既有学者温和儒雅之风度又有学者“虽千万人吾往矣”之正直,所以各国君王才会以国事商讨于孔子;如果孔子虽温和善良但不敢直言,各国君王自不必如此尊重他。因此,按照朱熹说法,“温良恭俭让”更多地表现一个学者尤其孔子的外在形象:谈吐举止之文雅、抗争守节之坚贞、为人处世之谦和,所以朱熹提出对温良恭俭让“学者所当潜心而勉学也”。

    我不知道1920和1960年代的词典对“温良恭俭让”的解释。我猜想后来这个词在民间仅仅用来形容读书人外在的文雅举止和谦和态度。如今的解释是这个词形容人态度温和但缺乏斗争性,和古时那种“学者所当潜心而勉学”的“温良恭俭让”含义相去何止十万八千里。如今的解释大概也是毛泽东早先鼓动农民后来鼓动学生造反时用这个词所理解的意思吧:造反去,不要温良恭俭让,不要那些文人学者的文质彬彬、谦恭有礼,而要暴动、暴烈的行动。暴力革命、有力气就有理、有枪就是王这样的理念和温良恭俭让的外在形象当然不相容。本来在我刚入初中时分,读书人、教师在社会上还得到很多尊重。现在60岁左右的我这一代人既不知道1949年的学者风貌,更难体会他们在1949年后用马克思主义、毛泽东思想改造自己灵魂的煎熬,但至少到1966年,学者们、教师们即使灵魂已失,可还保持着温良恭俭让的文雅举止和谦和态度。他们过去写的“改造思想报告”,因为只交给组织而不公开,所以写的如何屈辱都无碍他们继续在外人面前保持温良恭俭让的形象。而他们的较高收入水平又有助于他们做到这一点。但“文化大革命”一起,他们的人身受到摧残,他们的收入被削减甚至剥夺:他们的外人面前丢尽面子,温良恭俭让的形象荡然无存。更重要的是我这样一代人和我们的后代,受到暴力革命和为革命不择手段的教育,受到农村艰苦求生的教化,受到整个社会流氓文化的熏陶,从小就不再有谦恭有礼的家训和温文尔雅的意识,成人后也就没有温良恭俭让的追求,更谈不上行为举止的文明习惯。

    其实,温良恭俭让和斗争性完全是两回事。一个人即使斗争性很强,他也应当用温良恭俭让的方式去斗争。如果斗争是暴力,是肢体争斗,那每个人的斗争性都不应当强。但社会之内、个人之间的纷争几乎不需要用暴力方式解决,因此,暴力色彩的“斗争性强”本身不过是流氓政治在毛泽东时期的美化语而已。今天的中国正在向一个正常社会过渡,民主、法治、协议、宽容、共和是中国的方向,流氓政治、暴力行径是国民素质提高过程中逐步减少的现象,一个人尤其一个学者应当“易直”,刚直不阿,但他刚直不阿和他的温良恭俭让完全不矛盾。他的理念,他的目标应当通过他的理性强度、文雅风度、谦恭态度而通过和平、法治的方式,而不是通过低级趣味的哗众取宠和机会主义的趋炎附势来实现。学者是国民的一员,国民素质高低和学者素质高低密切联系。可以说,没有高素质的学者,就不可能有高素质的国民。而学者的高素质不仅表现在他的学术成就上,表现在他的教学内容上(如果他同时是教师的话),同时也表现在他的为人之道、行为举止上。后者甚至更为重要。一般体力劳动者由于条件限制难以做到温良恭俭让,学者对自己的行为举止必须提出更高的要求,才能带动国民素质的提高。

    我跻身于学者之列,当自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