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托达罗

 

在上一篇关于中国经济均衡的夜话中,我指出中国经济中的三大宏观变量应当是国民收入、通货膨胀和农业劳动力转移,而非以发达国家为背景的经济理论中的国民收入、通货膨胀和失业。然而,要理解这一点,我们必须首先从理论上澄清对农业劳动力转移的误解;简单地说,我们必须离开托达罗模型。这是因为,该模型是多年来国内研究农业劳动力转移的文献引用最多的理论,它对国内农业劳动力转移研究的误导也最严重。

托达罗(Michael P. Todaro1969年提出发展中国家的乡城劳动力转移或者农业劳动力转移受城市失业状况的影响。城市失业加重,转移便少;城市失业减轻,转移便多。托达罗进一步指出,旨在减少城市失业的政府措施,虽然减少了原有的失业,但由于失业减少会导致更多农民进城,因此这些措施反而会加重城市失业。所以,托达罗建议的政策是改善农村状况,让农民留在农村。

然而,所有发达国家以及今天中国的经验都告诉我们,改善农村和农民状况的根本途径是让农民离开农村。尽管托达罗的政策建议可能适用于某些特殊情况,但在一般情况下肯定是无效的。记得五年前中国政府发动“新农村运动”时亦有把农民留在农村的考虑,但同样徒劳无功。

不过,就中国经济学的理论建设来说,托达罗的误导在于把农业劳动力转移和城市失业联系起来并切断了农业劳动力转移和国民收入、通货膨胀的直接联系。我们知道,在以发达国家为背景的经济学理论内,所有与劳动有关的变量中只有失业才与国民收入、通货膨胀直接相关。其他劳动变量都受失业影响。比如妇女就业。西方国家许多妇女不就业。但如果失业减轻,妇女就业就多;失业加重,妇女就业就少。托达罗对农业劳动力转移的研究,便和西方学者对妇女就业的研究类似。

托达罗依托的背景是非洲小国肯尼亚,研究的对象是某个政策措施对失业和农业劳动力转移的影响。他曾经明确地提出自己要研究的问题:一项在城市新创造500个工作位置的措施会不会反而吸引比500更多的农民进城。一看这个问题,我们就会发现它即使对肯尼亚这样的小国也不具有宏观经济的意义(可惜我自己最初看到时并没有发现),因为500个新就业还太少,还不能影响肯尼亚的工资水平。如果他的问题是增加5万个城市工作位置,他的回答立即就会两样,因为凭他的经济学功底,他一定明白5万个新就业对肯尼亚城市劳动市场的巨大影响。

中国虽然比肯尼亚大得多,但在农业劳动力转移上和肯尼亚类似。如果中国政府想采取措施在全国增加几万个城市就业,那么,我们面对的就是托达罗的问题,托达罗的研究对我们将有很大启示。然而,我们面对的是完全不同的问题。以2008年为例,该年中国非农部门创造了将近1300万新就业。那一年,中国城市失业是800多万,城市自然增长的劳动力是300多万,因此,城市劳动力即使全部就业也无法满足非农部门的劳动需求。更重要的是,如果城市劳动力全部就业,非农部门工资必将大幅度上涨,非农部门也就根本不可能出现1300万的劳动需求。而非农部门没有那么强的劳动需求,中国经济就不可能增长那么快。所以,非农部门从而中国经济的增长不可能依靠城市失业的减少。它们依靠的是农业劳动力转移。事实上,2008年中国有1100多万农民转移到非农部门。也就是说,中国非农部门劳动需求得以实现的条件是大规模的农业劳动力转移。2008年中国新增加城市失业50多万。显然,它和1100万的农业劳动力转移完全是两个数量级。城市失业变化完全无法解释农业劳动力转移。只有中国的投资、中国的非农部门增长才能解释农业劳动力转移。因此,中国的农业劳动力转移在基本面上不受城市失业影响,也不必经过失业才和中国宏观经济挂钩;相反,它直接和整个中国经济增长与波动联系在一起。事实上,中国的数据明确地表示农业劳动力转移与中国GDP增长和CPI变化的关系比失业与后两者的关系紧密得多。所以,中国经济或者中国背景的宏观经济学的核心问题是农业劳动力转移和经济增长、通货膨胀的关系,而不是和失业的关系。

但是,托达罗的理论多年来在中国广泛得如此传播,以至于每一位经济学者、每一位研究生只要一思考农业劳动力转移问题,就会自动地想到托达罗的观点并用它来思考。我自己曾经也是如此。确实,成型的思想具有巨大的引力,能够把后人的思维吸引到它的模式内。凯恩斯在提出自己的宏观经济理论时便深有体会地谈到困难不在于理解新理论,而在于抛弃旧理论。我们今天碰到的也是同样的困难。要理解中国的农业劳动力转移,理解中国经济的均衡,我们必须抛弃旧理论。在这里,我们首先要离开托达罗的理论;否则的话,我们的命运也将和日本、韩国一样,虽然有快速经济增长,但没有经济理论。

 

“夜话”2011年第2期, 2011118

 

 

设想中国经济的均衡

   中国经济近来处于比较严重的失衡状态,大概是没有多少异议的。我在去年最后一期夜话中提出当前中国经济失衡的基本原因是农业劳动力转移失衡。许多网友不同意我的观点,因此我需要进一步解释。不过,在我看来,对许多网友包括我自己来说,理解农业劳动力转移失衡的机理并不困难;困难的是我们能否想到中国经济还有个均衡的理论问题。造成这一困难的主要原因当然是中国经济的复杂性和中国经济学家的理论准备不足。另一个原因应当是某种不言自明的中国经济非均衡论。从上世纪七十年代末中国改革开放并重新允许人们接触西方国家的经济学理论开始,比较熟悉这一理论的经济学家就开始提出中国经济不可能均衡的观点。例如厉以宁先生就多次强调中国经济的非均衡。我属于改革开放后最早学习西方经济理论(当时的专业名称是“当代西方资产阶级经济理论”)的学生之一,明白当年厉以宁先生在学生中如日中天的威望。除了中国经济非均衡外,还有比如社会主义经济非均衡、转型经济非均衡等许多说法,因此,中国经济失衡似乎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中国经济均衡的问题根本就是无稽之谈,完全不必要去想。

然而,要想研究中国经济,要想建立“中国经济学”(我本人原则上反对这一说法),一个人又离不开中国经济的均衡问题。这简单的就是因为离开均衡,我们就无法理解失衡。举个例子。离开人体的正常体温概念,我们就无法理解发热发寒的意义。当然,生命之树常绿,理论是灰色的。中国人了解生命科学对正常体温的定义和测度才有100年的历史。而几千年来,中国人凭借着发热、发寒的感觉看病吃药,一代代照样繁衍得不差。没有经济均衡的概念和理论,中国经济也可以发展得不错。不过,如果我们要对得起“研究”这份工作,我们要想研究而非议论中国经济,我们就无法回避中国经济在理论上的均衡问题。

这里需要特别强调的,就是均衡理论涉及的首先是短期均衡或者瞬时均衡,比如在2010年或者该年年末中国经济的均衡,而非比如三十年、五十年为跨度的均衡。这也和我们人体一样,生命科学需要研究的是每时每刻的正常体温,而非一年365天的平均体温。人的体温不可能每时每刻都保持正常,中国经济也不可能每年或每天都保持均衡。中国经济学家要做的是像生命科学家提出摄氏37度是人体正常温度那样建立中国经济均衡的理论模型。有了这类模型,我们才有了分析中国经济具体状况尤其失衡状况的理论基础。

让我们静下来仔细想象中国经济均衡会是什么图景。显然,首先我们要排除政府的经济活动而仅仅想象个人和企业互相作用的大市场。货币政策也会被我们排除,因为我们完全可以设想货币发行没有问题。与外国的经济联系也应当暂时排除。政府尤其是它的财政政策、货币政策和汇率与外贸无疑是影响中国经济的重要因素,但它们更多的是促进或扰动中国经济均衡的因素。它们的作用只有在我们理解了中国经济如何依靠市场和内部力量达致均衡之后才能被我们清楚地定位。为了缩短思维路径,我们参考西方经济理论中的宏观均衡图式,那里有比如充分就业均衡、失业失衡、自然失业率均衡,其时经济的总供给等于总需求并确定均衡的价格水平。也许再过二十年或五十年,中国经济的均衡也是如此图式。然而,今天它肯定不是。对此,我只须列举两组简单的统计数据:2008年末中国和美国各有900万(非农)失业者,但美国只有200万农业劳动力,而中国有3亿多农业劳动力;该年中国和美国的新增失业分别为56万和185万,但该年美国农业劳动力转移的绝对量只有6万,而中国竟超过了1000万。毫无疑问,我们可以批评中国和美国的统计数据不准确。但同时,我们说失业和农业劳动力、新增失业和农业劳动力转移的数量对比关系在中美两国正好相反,应当不会有大错。

一旦我们认识上述两项数量对比关系,我们将立即领悟到西方经济理论提供的就业或失业均衡图式不符合中国经济中的基本关系;中国经济的均衡不能以就业(失业)和价格水平为中心:它的中心概念应当是农业劳动力转移和价格水平。中国经济均衡所讨论的三大经济变量应当是国民收入(GDP)、农业劳动力转移和一般价格水平(通货膨胀)。一旦我们走到这一步,我们就看到了万花筒般地令人目眩的中国经济的基本条理,我们眼前就可能出现某种秩序井然的中国经济图式,中国经济的均衡也就成了经济学问题和我们观察中国经济现实的基本工具。

经济思想史大家熊彼特(Schumpeter)曾经认为经济均衡的提出是经济学最伟大的进步。和其他学科门类一样,均衡概念也是经济学成为科学的标志。但是,多少年来我自己竟然忽视了中国经济也有均衡的问题,并且经历多少曲折、经过多少年才找到了中国经济均衡的概念(而且还不一定准确)。我相信,如果我们大家抓住中国经济的三大基本变量(GDP、农业劳动力转移和通货膨胀),我们就有可能从它们的相互关系研究中获得中国经济均衡的理论模型并建立起讨论和争论中国经济失衡原因、程度与恢复均衡方式的平台,各位网友对我的农业劳动力转移失衡造成的中国经济失衡观点的批评也会更有针对性。当然,无论网友批评的针对性强否,我都衷心地感谢。

 

“夜话”2011年第1期, 201114

 

当前经济失衡的基本原因是农业劳动力转移失衡

 

当前中国经济显然处于失衡状态。失衡的主要表现是通货膨胀,消费价格指数(CPI)上涨过快。通货膨胀无疑和超量发行货币有关,和4万亿人民币的刺激措施有关,也与大量增加和保有外汇储备的政策有关。但我认为,当前经济失衡的基本原因是农业劳动力转移失衡。

我们知道在CPI中住房所占比重不大,但农产品的比重很大;正是农产品价格的快速提高带动了当前CPI上升,以至于我们可以说没有农产品涨价,就没有中国当前的通货膨胀。这一点可以通过一个简单公式说明:

CPI = 农产品比重×农产品价格+非农产品比重×非农产品价格

假设农产品和非农产品比重分别为40%60%,暂且先假定两类产品的价格都等于1,此时CPI也等于1,即

CPI = 0.40×1.00 + 0.60×1.00 1.00

如果农产品价格提高了20%,尽管非农产品价格不变,我们也有

CPI = 0.40×(1+20%) +0.60×1.001.08

即百分之二十的农产品涨价将带来百分之八的CPI上涨。所以,即使中国货币政策没有失误、即使中国的财政刺激政策没有过度,即使中国的外汇储备适当,最后,即使非农产品尤其住房没有涨价,但只要农产品明显涨价,CPI就会提高,经济就会出现通货膨胀。就刚刚过去的今年11月份而言,国家统计局的资料显示CPI上升了5.1%,其中食品价格上升了3.8%,占四分之三(http://www.stats.gov. cn/tjdt/gjtjjdt/t20101211_402689360.htm);也就是说,如果食品没有涨价,11月的CPI便仅仅上升1.3%。这么低的CPI不但不是问题,可能对经济反有好处。

所以,理解中国当前出现的通货膨胀和经济失衡的关键是理解为什么中国当前农产品涨价过快。这就回到了我的观点:经济失衡的基本原因是农业劳动力转移失衡。

农业劳动力转移到城市或者非农产业,不务农而务工或经商,是当前中国经济的突出现象。所谓农业劳动力转移失衡指的是在某一时间段内,比如某一年内,农业劳动力转出农业的数量过多或者过少,一句话,转出数量不当。那么,多大数量才适当呢?这就是农业劳动力转移的均衡数量问题。比如在2010年,中国应当有多少农民转移到非农产业,100万,500万,800万?显然,尽管中国农民转移是个持续了几十年的突出现象,但经济学家还是像卖鸡蛋的老太太一样,无法对这一问题做出理性的回答。

我在去年同时发表于同济大学和美国斯坦福大学的工作论文(可惜是英语)中指出,判断某一时间段或者某一年份农业劳动力转移数量是否适当的标志,是这一时间段内农产品价格是否变化。举个简单的例子,2010年中国从农业转出的劳动力过多还是过少,可以看中国2010年底农产品价格和年初相比是提高还是降低:若农产品价格提高,转出劳动力便过多;若价格降低,便过少。如果价格稳定,则转移劳动力的数量适当。实际情况当然比抽象的理论标准复杂得多。不过,即使如此,我们还是能够根据这一标准判断,中国如今发生的农产品价格大幅度上涨,标志着过去几年里中国农业劳动力转移过快,农业劳动力转移失衡。

我用一点逻辑说明这个道理。农产品快速涨价的直接原因当然是农产品供不应求。我们先看需求。农民转到非农部门,收入提高。而且,不但他的收入提高,其实所有人的收入都提高。收入提高后,消费的农产品绝对量就会上升;同时,一个人越是从原先低收入水平上提高收入便越可能改善饮食。因此,农民在一段时间内转移得越多,全国总收入提高得越快,这段时间内对农产品需求增加得也越快。再看供给。农民转到非农部门,如果留在乡村的农民不更多劳动,如果资本不更多地进入农业,如果农业机械化跟不上,如果农业技术进步缓慢,农业产量就很难提高,更难大幅度提高,因此农产品供给难以很快增加。所以,农民转移得越多,农产品越容易供不应求,农产品涨价越不可避免。如果农民转移过多,农产品便一定要涨价。涨价的幅度则依农民转移过多的幅度而定。

正如我在关于农民转移和人类大历史的文章中指出的那样,农民转移到非农部门是大势所趋。但大势所趋和均衡发展并非一回事。在任何一段时间内,转移的农民数量都有一个度,过多或过少都不正常。在市场经济中,价格是信号。农产品价格是向我们指示农民转移数量是否失衡的信号。同时,解决农民转移失衡的途径,主要地又不在于通过货币政策、财政政策或者直接的价格管制政策去改变或者抑制这一信号,而在于实体经济的变化。只要实体经济恢复了农民转移的均衡,农产品价格便会稳定下来。恢复实体经济均衡的措施有短期长期之别,但其重点都应当放在刺激农产品供给。其中,国家财政大幅度增加对农业的直接投资和对农业技术的研究投入是最基本的措施,因为,说到底,只有大幅度增加农业资本和大幅度改进农业技术,我们才能够保证在农民转出农业的同时大幅度地提高农业产量,满足公众的农产品需求,并保持农产品价格以及CPI的稳定。

 

“夜话”2010年第11期,20101221

 

农业劳动力转移与人类大历史:一些思考

  

农业劳动力转移与人类大历史:一些思考

  

整整半年没有写夜话了。

半年里,自己有很多改变,包括很少熬夜了。这大概也是没有写“夜话”的原因之一吧。

在学术上,我关心的主要问题是农业劳动力转移到非农产业。对中国来说,这是一个现实的经济学问题。由于远离决策中枢并因此缺乏确实和及时的资料信息,也由于天马行空的思考习惯,我对这个问题的研究偏重于学术和宏观理论。在这半年里,我思考的主要问题是农业劳动力转移和人类大历史的关系。今天拿起笔来,在不是深夜的下午总结一下我最近的思考。

从人类发展的大历史看,当今中国发生的农业劳动力转移是人类迄今为止经历的第二次大规模变迁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第一次变迁是人类从采集和狩猎社会变革到农业社会,即农业化。按照我们尚不完备的现有知识,当今世界大部分地区的人的始祖是早期东非人。他们大概在300万年前从动物进化为人并逐渐迁移到世界各地。早期的人类完全靠采集果实和捕捉动物为生,与我们今天在野外或者电视上看到的哺乳动物逐食行为没有什么两样。人们常说“劳动创造人类”,但动物和人类的逐食行为是同样的劳动,因此只有那些不直接为了逐食、但直接有助于未来逐食的劳动,才把人类与其他动物区分开来。制造工具便是这样的劳动。在经济学中,工具被称为资本,是提高逐食劳动效率的主要手段。一些经济学家把人类用来击落树上果实的棍棒称为资本,可大猩猩亦会捡起棍棒击打果实。因此,资本或工具的特征不是林地上现成的树枝棍棒,而是人工修整过并且被重复使用的棍棒。使用工具,人类可以采集到靠肢体难以获得的果实、捕捉到靠力气难以制服的动物。今天我们已经难以想象人类从偶然地拿起树枝去击落果子,到自觉地把树枝修整为棍棒并在出外采集果实时随身携带的进化过程。我在农村的时候,如果农民发现一棵树的某个枝干特别适合做扁担,就会细心爱护它并在树长成后把那段枝干小心砍下来,沤干后再修整定型成扁担。在这里,重要的不是农民制作扁担的技巧,而是他们对扁担的深层意识和对可做扁担的树木的敏感。这类意识和敏感的形成所需要的时间,至少应当以万年为单位来计算,其间还不能中断。在寿命短暂且无文字的年代,意识和知识的隔代流传非常困难,中断是正常现象。今天我们不知道人类从什么时候、什么地区开始自觉地并且忍着饥饿地把采集好的果实再种植下去,把捕捉到的动物长时间地养着;我们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什么地区开始,人类主要地不再靠采集和狩猎、而靠种植和畜牧维生。无论如何,农业革命发生并且至少在人类活动的部分重要地区持续下来了。到距今10,000年前左右,当今依旧存在的世界各主要人类族群应当基本完成了从采集和狩猎向农业的变迁。考古学发现我们今天所食用的几乎所有农作物在六、七千年前就已经被人类栽培了。在我们读到的各种人类早期神话和传说中,尽管也有采集和狩猎,但它们几乎都不再是神话传说中的人类主要经济活动:除了化石和人与自然本身的变化,人类当时还不能保存自己的历史记忆。

农业化让人类在物质意义上超脱了普通动物界:人不再靠攫取自然界现成的植物动物、而靠自己种植养殖维生;人不再靠对环境的本能反应、而靠理性计算和预期维生。理性和计算现在之所以变得重要,是因为播种下去的农作物收成好坏,关乎着个人与族群的饿殍与存亡,因此在播种前就必须对未来收成做出某种“合理预期”。正是在这种意义上,才产生了人类文明。人类文明是和农业一道出现和发展的。从经济学上说,农业化必然要求众多相应的技术革命。例如仓储技术。采集和狩猎时代的人类几乎无需储藏食品,但农业的一季收成必须加以储存以备在下一季播种时有种可种、下一季收成前有粮可食。农业化彻底消除了人类随季节迁徙的可能性,人类开始定居。因此,正如十九世纪的工业革命要求摩天大楼一样,10,000年前的农业革命促成了当时的房屋建筑技术创新。今天,我们可以合理地猜想,与采集狩猎时期相比,农业化是一个短暂但经济快速增长的过程。假设10,000年前人类就有经济学,那么,当时的经济学家一定会把农业化视为“现代经济增长过程”。

农业化过程结束,人类进入农业社会。人类消化农业革命成就,普及农业知识,强化有助于农业的生活习惯,减少自己与采集狩猎经济的联系,特别是弱化与其他动物雷同的习性。这是一个经济停滞的时期,一个经济学家没有用武之地的时期。据说中国上世纪初的粮食亩产还不及二千多年前的西汉时期。费孝通先生写《江村经济》,说1920年代时人们用的物品几百年没有改变过。三十多年前我在农村,许多农民用的板床还是祖父母曾祖父母一代留下来的。他们自己根本没有经济能力去买或者做一张新床。儿子尤其大儿子结婚了,父母便把原来的卧室包括床、柜都让给儿子儿媳,自己搬入旁边搭建的小屋中。我本人那时一天三顿饭也有两顿吃不饱。农业化过程中,产量迅速增加,人口却很少,可以想象人均收入提高很快。农业化过后,经济停滞,人口增加,土地有限,人均收入几乎不再提高甚至还会下降。因此,在停滞的农业社会里看到动物无需理性计划地无忧无虑,人们会怀念采集和狩猎经济。《圣经》文字写作之时,农业革命已经过去几千年,人类已经饱尝农业的辛劳而幻想无忧无虑的动物生活,也许正因为如此,《圣经》把人类的始祖亚当和夏娃放在伊甸园里,那里有随手可摘的果实尽情享用。不幸两人吃了禁果,不但被逐出伊甸园,而且被罚在土地上劳作,以艰难地生产粮食菜蔬度日。借此,人类从采集狩猎到农业的转变被想象成天主对人类原罪的惩罚。不过,如果人类今天还停留在采集狩猎阶段,我们便谈不上品格和道德,更谈不上信仰。这一切只有在人类需要对生活做出预期并且也开始有了稳定生活后才会成型。但“惩罚论”也朴素地解释了人类何从实现向农业的转变。确实,这一转变是个奇迹,是由我们今天再也无法理解的无数大大小小的奇迹共同创造出来的。

农业社会也许持续了10,000年。到了公元十七世纪,也就是距今约三百年前,人类开始了第二次大规模社会变迁:从农业社会过渡到后农业社会。我用“后农业”称呼人类在下一阶段的社会,是因为我们现在不了解下一个社会是什么。发达国家的农民虽然很少,但他们无法脱离世界潮流。例如,发达国家每年移入的劳动力可能占其新增劳动力一半左右,而这一国际移民大潮可以视为发展中国家农民向国内非农地区移民的延续;同时,发达国家人口占世界总人口比重不高。所以,发达国家的状况无法改变人类正从农业向后农业过渡的基本形势。如果不考虑世界各地断断续续出现又衰落的工商业,那么,人类第二次大规模社会变迁从英国工业革命开始。学术界常常讨论为什么它没有从中国、印度、阿拉伯甚至中欧、南欧等地区开始。对于农业革命、工业革命这样的一次性事件,类似的讨论意义有限,因为人类的大规模变迁不可能在世界范围内同时出现:它总是从某个地区开始并持续下来;但直到其它地区开始效仿,这一变迁才具有人类历史的意义。和农业革命一样,重要的是,工业革命不但在英国发生和持续下来了,它还被西欧其它民族和北美所效仿,并且演变为今天全世界几乎所有民族共同接受的大变迁。当然,直到今天,世界还有许多地区的人抵制它而希望保持农业社会。最极端的算是阿富汗的塔利班组织了。同时,我们常常也会听到一些抱怨,比如施用化肥的粮食不如仅仅施用农家肥的粮食香纯。不过,这和抵制工业是两回事。在农业革命时期,一定有人反对食用种植出来的粮食而只吃采集的野谷。如今,人类已经足够理性,抱怨归抱怨,但不会因为工业化生产出来的食品“真的”有所欠缺而挨饿。

人类从农业向工业的转变持续不到200年,又开始向服务业转变,因此,用“非农化”或“非农革命”的概念代替“工业革命”,来指示我们正置身于其中的人类第二次大变迁也许更为确切。经济学家把这次变迁称为“现代经济增长”,其中“现代”指的便是我们生活的时代,“经济增长”指的则是和300年前相比,经济快速增长,人均收入迅速提高。就人类总体来讲,国际共产主义体系在1990年崩溃后的最近二十年,应当是“现代经济增长”开始后经济增长最快且持续最长的一段时期,也是非农化最为迅速的一段时期。今天,我们听到非洲的农民不愿意种可可,中国的农民不愿意种粮食:他们都想离开农业,想到工厂、办公室工作。这和200年前英国人宁愿流浪而不进工厂、30年前我和我的同辈人“上山下乡当一辈子农民”的满腔热情形成鲜明的对照。

为了从经济学上描述和分析人类所经历的上述两大变迁,我们首先需要指标。一套适宜的度量指标也许是农业劳动力占总劳动力的比重以及它的变化速度和加速度。人类从采集狩猎向农业经济变迁即农业化的过程中,农业劳动力比重上升,上升速度也许起初比较低;到了某一阶段,由于农业技术比较成熟,大部分人愿意食用种植的粮食与养殖的牲畜,农业劳动力比重上升速度会很高;到了变迁过程后期,由于采集狩猎的劳动力已经很少,上升速度又会下降并趋于零。在人类从农业经济向后农业经济变迁过程中,农业劳动力比重下降,也很可能出现变迁初期下降慢、中期下降快、后期又慢的类似状况。农业劳动力比重变化的加速度亦会出现相应的趋势。不过,由于我们不可能从化石中获得足够的资料来验证这个或者其他猜想,我们不可能建立分析人类第一次大变迁的科学经济学。可对于我们正置身于其中的第二次大变迁,我们应当能够搜集资料、发挥想象、建立理论。这里说的“应当”首先基于人类认识自身的欲望,其次基于人类顺利完成这场变迁的要求。我们可以想象,在农业化变迁中,部分人类族群会因为把劳动力集中于农业却未获得足够收成而不得不退回到采集狩猎,在极端情况下甚至会因为坏收成和误过采集与捕猎季节两者共同导致的饥饿而灭绝。人类在非农化变迁中亦遭遇过严重悲剧。中国在1958年一次性把农业劳动力比重从81%降低到58%(按照这一速度,中国只要四年就可以彻底完成非农化大变迁),与此相关的农业大减产不但迫使中国在随后几年把该比重提高到81%以上,而且造成了至少2,000万人的饿殍。就在刚刚过去的2007年,世界若干地区还因为粮食涨价出现过骚乱甚至生命损失。因此,“顺利完成第二次变迁”依然是摆在人类面前的现实问题,也是经济学的重大研究任务。一方面,农业劳动力向非农部门转移是经济学家可以直接观察到的经验事实;另一方面,和10,000年前相比,人类已经有了比较成熟的自然科学,因此,经济学家对人类当前的变迁应当能够做出科学解释。在我看来,经济学在这里的中心任务是建立农业劳动力比重下降速度与加速度的理论模型,在这一或者这类模型的启示下,人类才有可能估计每一年度农业劳动力比重下降速度的适宜程度,“顺利完成第二次变迁”也才有了理论可能性。

当然,即使人类无法建立这样的经济学,即使人类可能为此付出代价与经历曲折,人类也肯定可以完成“非农化”变迁。作为一个经济学者,我在为自己的无能而羞愧的同时,也对人类的基本智慧充满信心。今天,全世界总劳动力中有三分之一左右依然在从事农业,农业社会向“后农业社会”的变迁不但没有结束,而且正处在高潮。同时,假如非农化保持最近二十年的速度,人类将在未来五十年里全面完成这一变迁。但如果世界发生类似二十世纪共产主义运动之类的事件,非农化速度将放慢,人类将需要100年、200年甚至更多的时间去完成这个过程。无论如何,人类的非农化变迁与农业化变迁在速度上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度量非农化的时间尺度最大也就是百年,可农业化的时间尺度至少是千年,甚至是万年。

农业化让人从攫取现成食物转变为生产食物,并由此让人有了理性和道德即人性;非农化让人从按自然方式转变为用人工方式生产食物,解除了限制人的种群发展的食物约束。对我这样年轻时每日在土地劳作而依然忍饥挨饿、如今却常苦于过饱的人来说,食物约束的意义太重要了。生物史告诉我们,任何植物、动物一旦摆脱食物约束就会过度扩张并走向衰亡。因此,食物约束的解除在给人类开辟了发展新空间的同时,又给人类提出了避免自身衰亡的新任务。所以,人本身必须再次进化,以跳出食物约束的生物学框架。不过,即使人类没有因为过饱而灭亡,非农化对人本身进化的意义,也只有在非农化结束很长时间后,才能够被人类清楚地认识。我们今天关于非农化所知道的,几乎全都限于非农化在物质层面上的影响。我倾向于认为,和农业化过程结束后的情形类似,非农化过程结束后,人类也将需要很长时间去消化非农化的成就,普及非农化的知识,强化有助于非农生活的习惯,减少自己与农业经济的心理联系,弱化自己的动物习性而增强人性。这样一个后农业社会将再次出现经济长期停滞的状态,经济学家亦会发现自己无用武之地。但它可能产生新的耶稣、孔子、穆罕默德和释迦牟尼。举一个农业化后的人性变化的例子。人食人也许是人类在采集狩猎时期的常见现象,就像母兔为了保障自己和部分幼兔的生存,常常会在分娩后吃下一两只幼兔那样。农业社会则把“人相食”视为禁忌。可是,即使在已经完成农业化和进入农业社会几千年之后的中国春秋时代,当易牙为了齐桓公的开颜而“烹子”奉给后者进餐的时候,后者依然赞赏易牙的所为。也就是说,即使在2,000多年前,人相食在许多人类族群中依然属于道德许可的范围。中国1958年的非农化悲剧中也出现过人相食的现象。据说,刘少奇当时就此讲过一句著名的话:“人相食,历史书要写上的”。这句话既让他个人受到灭顶之灾,也让当代中国的历史学家至今无法释怀。然而,刘少奇的立论基础,也仅仅是人类在最近2,000年来演变出的对人相食的道德排斥,和历史学者对造成人相食现象的统治者的负面评价。如果说,农业社会产生的人性不再认可“人相食”,那么,非农化之后,是不是“人争食”也会成为道德禁忌?如同农业化过程中的人类完全不清楚农业化将给人性带来的变化,今天的我们也不知道人性将因为非农化而发生什么重大变化。我们只是知道,人性的变化、道德的变迁、人自身的进化,将是一个比人类生产方式与生活水平变化更为缓慢的过程。如果说人在采集狩猎社会具有更多兽性的话,那么,农业社会把人变成“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野兽”,我希望并且相信,非农化以后出现的社会,将使人性更远离野兽、更接近天使。

“夜话”2010年第10期,2010年12月4-5日,2020年8月21日发布到微信公众号”学者胡景北“时略有改动,并且删去第一和第二节。

自由主义者应当支持南海本田工人罢工

  

517开始的日本本田汽车公司在我国广东南海市的工厂工人开始罢工已经持续了两个星期。作为一个自由主义者,我完全支持这次工人的罢工行动。而且,我认为自由主义者都应当支持这次罢工。

我的理由如下:

1.在富士康工人跳楼抗争和本田工人罢工抗争之间,本田工人的罢工无疑更人道。富士康公司今年已经出现了十多起自杀事件,富士康公司也不得不在今年5月宣布工人加薪30%。难道非得本田工人也来个连环自杀以惊醒企业主的良知?在我们深深地为富士康自杀工人感到悲哀的时候,我们应当想到的是如何避免用富士康那样的生命悲剧,如何让工人在企业的劳动条件和工资随着经济发展而不断改善。

2.除了自杀和罢工外,工人可以采取的另一个方式是继续忍受。许多学者认为工人应当等到中国没有失业、劳动力供不应求的时候,那时候工资自动就会提高了。可第一市场经济不可能消除失业,第二什么时候才是劳动力供不应求呢?“民工荒”难道不是劳动力供不应求的表现吗?第三即使劳动力供不应求了,如果没有工人的要求甚至罢工,资方会自动提高工资吗?无论如何,中国工人已经忍受了太长太长时间。1949年到1978年的三十年,工人工资几乎毫无增加。1978年以后,伴随着农业生产的自由化和农民收入的提高,工人收入才有了一定提高。但是,庞大的农民工群体、城市一线工人群体的工资和劳动条件的改善远远落后于最近三十年的经济增长。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中国今天的收入分配差距才严重到了社会能够承受的底线,才到了温家宝所说的“危及政权”的地步。在这种情况下,再要求工人继续忍受,是不人道,也不是自由主义者所为。

3.工人另外可以采取的一个方式是向政府申诉。但是,第一,既然工资是市场决定的,劳动条件也是市场决定的,工人不必向政府申诉,因为在这里不存在富士康或者本田公司违反法律的问题。第二,工人当然可以希望政府出面要求企业增加工资,改善劳动条件。但问题是恰恰政府造成了目前的局面。如果政府这些年来没有把“提高财产性收入”作为自己的施政方针,如果政府没有把农民工包括富士康的工人和当地社会隔绝开来,如果政府没有把农民工作为二等公民看待,如果政府不是把“稳定政权”放在首位(而是大大方方地接受选举换政权)的话,中国收入分配的局面不会恶化到今天这个地步,富士康和本田的工资不会低到今天这个地步。就个案来说,即使政府可以出面要求企业增加工资,但我们很难设想如果富士康不连环死人,如果本田工人不罢工,中央或者广东或者南海的政府会在接到工人申诉或者工资统计数据后命令企业提高工资。第三,政府本来也不应当承担命令或者要求企业提高工资的责任。

4.一部分学者认为工资是市场决定的,工人不应当组织独立工会去争取工资的提高。这样的观点也许用在当今发达国家有一定理由,因为那里的独立工会可能太强大又太缺乏自制力。但是在中国,工人连一个小小的仅仅限于单个企业的独立工会都没有,工人的维权和争取提高工资、改善劳动条件的要求,仅仅能够通过发牢骚、怠工、辞职甚至某些极端方式(比如自杀或他杀)等完全“个人主义”的形式来表达,而在企业内部缺乏一个通畅的正式渠道,缺乏一种社会方式。在这种情况下,工人自行组织起来,用独立工会的方式建立和资方的对话机制,在中国是非常必要的。

5.工资毫无疑问是由市场决定的。但是,市场如何决定工资呢?一个求职者或在职者和资方谈工资是一种市场决定方式,一群求职者和在职者与一个或者一群资方代表谈工资也是一种市场决定方式。这里特别需要指出的是作为普通工人,求职者和在职者如果一个人一个人地与资方谈工资,他们的地位是弱势的。不错,他们如果不满意工资和劳动条件是可以走人的。可是,走人需要成本,转换工作对我们每一个人、更不用说普通工人都是一件大事。走人,用脚投票,是市场经济决定工资的最根本机制。在这个机制之上,市场经济还需要许多辅助机制。工人独立组织的团体与资方的工资谈判无疑是重要辅助机制之一,自由主义者完全没有必要否定这一机制。。

6.市场经济一方面以个人自由和个人决策为基础,一方面又要求个人之间的结社自由。正如许多人在一起需要政府一样,他们也需要各种各样的中间组织。工人组织工会说到底只是结社自由的一个表现。作为自由主义知识分子,我们不能在要求自己的结社自由同时又反对工人的结社自由。在个人自由个人决策的基础上,个人又组织为各种团体为去争取自己的利益。工会仅仅是这样的团体之一。自由主义者反对的是包括工会在内的任何这样一种中间团体势力过大而严重损害市场经济和其他团体的利益。自由主义者不反对工会等中间团体本身,不反对个人通过这样的团体争取自己的利益。而在当今中国,包括独立工会在内的中间团体不是太多,而是太少甚至没有;他们的势力不是过大,而是过小甚至没有。因此,今天的中国特别需要个人之间的独立组织,需要独立的工会,需要独立工会参与工资谈判。

在市场经济中,独立工会和罢工是工人争取自身经济利益的重要手段。但它们和党派政治、政权交替无关,因为它们不是也不应当是政治斗争的手段。我衷心希望政府、官办工会、本田公司和罢工工人都不要把这场罢工政治化。本田在中国公司的工资高低、工资决定的具体方式,工人自己的独立组织都是可以平和讨论的问题。尤其本田作为国际化的大公司,应当遵循国际惯例。那种开除罢工工人、要求学校不发给参加罢工的实习生毕业证等做法,只会损害本田公司在全世界的形象;日本工人罢工是常事,本田公司在和独立工会的谈判上也富有经验。今天,本田公司只用按照罢工问题上的国际惯例行事,只要承认中国员工和其日本本国员工的同等权利,本田罢工问题便不难解决。

 

“夜话”2010年第9期,201064

悼母亲

 

       母亲离开已经快二十天了。

       这些天来,尽管忙忙碌碌,但只要一静下来,就觉得失去了什么,少了什么:母亲不在了!我再也不能回家看到母亲了!

       母亲是在母亲节那天离开我们的。那天上午我们兄弟姐妹纷纷向她老人家祝贺母亲节;那天傍晚她叫女婿给她喝了菜汤。那天晚上她的外孙从外地打电话回来向婆婆问安。可等家妹接完电话再去看母亲时,母亲已经安详地离开了。而我,尽管在夜里赶到南京,却再也不能和母亲说上一句话了!

母亲似乎对自己的去世很有预感。两个月之前,她对照顾她的家妹和家妹婿说:“你爸爸喊我了,我要到他那里去了”。那之后,母亲话变少了,睡眠变多了。也许,母亲期待着和父亲的重新相会,因此既不惧怕也不担忧死亡。在我最后看到母亲面容的时候,我既悲伤又感动。悲伤的是母亲离开了我们,永远地离开了我们;感动的是她那么地安详、平静,脸上甚至带着满足的光彩,是的,她去和父亲相聚,而这正是她一生的向往。

母亲姓颜名讳淑英,出生于1921年。像当时中国绝大部分青少年一样,母亲和父亲十来岁就订亲了。后来父亲出外上学,接着又于1938年跟随学校从江苏省辗转撤退到四川。日本军国主义对中国的侵略生生地分隔了这一对年轻人。他们之间音信全无。在随后的八年里,亲族中比母亲年轻的堂、表弟妹一个个都成家育子,而母亲只是坚定地等待,默默地向往,等待着中国军队把日本人赶走,向往着和父亲的婚姻。母亲身段好、皮肤白、脸庞俏,可她最美好的青春时光就是在这样的等待和向往中熬过的。母亲一直等到日本鬼子被撵走,一直等到1946年父亲随中央大学迁回南京并回到家乡。那时候母亲已经26岁。在女性16岁便出嫁的时代,在社会根本没有任何“剩女”的年代,母亲已经成了名副其实的“老姑娘”。父亲当时到了县城,母亲在乡下。而抗战硝烟未散、国共已经开战。国军占领的县城和共军占领的乡村之间已经无法通行。但母亲冒着生命危险,毅然偷渡到县城,在订亲十多年、苦等八年多以后,终于实现了自己的向往。

父母亲婚后迁徙到南京定居,父亲任教养家,母亲相夫教子。1949年初父亲获得一张到台湾的飞机票。但他不愿意一个人成行:他不想离开母亲和已经出生的孩子。同时,他认为自己在国民政府时期只是学生和教师,并且保护过地下共产党员,共产党执政同样要建设要教育,自己也有可为之处。然而,新政府一来,先镇压“反革命”,被杀者众。父亲因为国民党员的历史亦被投入监狱。母亲一下子跌入深渊,整天以泪洗面,苦苦等待。此时的等待更苦于过去,不但因为父亲生死未卜,而且也因为母亲在南京举目无亲,还因为母亲必须挣钱养活自己和孩子。母亲从小裹脚,会的只是针线活,知道的只是相夫教子。现在母亲必须出门干活来养家。中国妇女担负养家责任,实在是从1949年以后开始的,而母亲就鬼使神差地成为第一代养家妇女。幸好父亲在狱中只待了几个月,否则母亲可能带孩子返回家乡,并由于接着实施的户口制度而永远无法成为城市居民。可好景不长,父亲又因为同样的问题而被认定不适合在城市任教,被“安排”去乡村中学当教师,父母亲再一次分离。这一分就是近三十年,尤其是在“文化大革命”浩劫的几年中,掌权者完全不准许父亲探亲。在我对自己幼年的记忆中,我仅仅记得和母亲在一起,记得母亲领我去中山门外收割了的菜地捡大白菜的菜边子,记得母亲领我到食堂吃用铁皮罐子蒸的饭,记得母亲似乎又是命令又是相求地要我们孩子为她写信给父亲。母亲没有上过学,靠自己的聪明和勤学识得不少字,可不会写字,因此她给父亲写信就用口述方式让已经上学的我们写。我现在还记得母亲口述的起首一句“展华,你好!”(父亲字展华)。我们那时完全不理解母亲盼望和思念父亲的心情,总是推三阻四地不肯写。现在想起,后悔莫及。

父母亲一直到父亲上世纪八十年代退休且户口制度松动后返回南京才重新团聚。从十几岁订亲到父亲六十五岁退休的五十年中,父母亲只有十年共同生活的时间,其余四十年不是因战争就是因政府政策而被迫分离。作为一个善良、贤慧、软弱、完全以丈夫为精神依靠和生活目的的女性,母亲几乎独立承担了抚养孩子重担的辛劳。母亲的辛劳,母亲对父亲的思念和向往,母亲的孤独和痛苦,只是在今天,在我自己也经历了贫困、孤独和思念以后,我才开始有了体会,尽管我所经历的贫困和思念远不及母亲深重。

三年前母亲突然患病,几十年来第一次住进医院。但母亲十分坚强,从来不认为病魔会把自己如何。是的,当她成为附近乡村年龄最大的未出嫁姑娘的时候,当她在几乎绝望中依然拒绝众多求亲的时候,当她突然遭遇父亲入狱的打击时,当她开始颠着小脚费力地拖着人力板车的时候,当她把饭全给我们吃了而看着我们依然饥饿的时候,当她不得不让我们把户口从南京迁往乡村的时候,当她到乡下看望住在草房里被监督劳动的父亲的时候,她的心一次一次地被揉碎,为了我们,为了父亲,她不能不坚强,不能不挺直腰杆支撑起家庭。生活让她变得坚强,或者更准确地说,尽管她本来是位柔弱女子,可苦难出现的时候,她却总是最坚强的。在我的记忆中,直到三年前,母亲从来没有生过病,母亲也从来没有说过苦。即使她三年前患病了,她依然保持着坚强。后来,至少部分地由于她坚强的生命意志,母亲的病竟然奇迹般地消失了。最近一年多来,她不再服用任何药物。她也不食用营养保健品:平常饭食就够了。晚年的母亲思路依然十分清晰。我回南京看望她老人家,她喜欢让我读一些亲友或我们兄弟姐妹写的回忆文字,然后慢慢地说说当时的事情。她说过好几次她不想走,她还想看到孙子都结婚成家,看到重孙。我相信,如果不是她对父亲的向往和思念,她肯定会和我们多待一段时间的。可是,贯穿母亲一生的对远在他乡的父亲的思念,对与父亲团聚的向往,那刻骨铭心的追求和痛苦,让她在冥冥之中再一次领悟到父亲对她的呼唤,让她告别了早已长大的我们,欣然地走上了和父亲再也不分离的天堂之旅。

愿爸爸妈妈在天上安息!

 

“夜话”2010年第8期,2010527

 

谈谈中国背景的经济学

  

以一个国家或者民族经济为背景提出或者阐述经济学理论,在经济学研究和教育中本来是常见现象。对大多数经济学家来说,以自己熟悉的国家为背景来写作是不言而喻的事情,以至于没有人意识到要在自己的著作上添加特定经济体的定语,比如“美国经济学”、“德国经济学”的。就像中国人都知道的马克思,在他的《资本论》里明确指出自己是根据英国情形写作的,但他不把书名定为比如《英国资本论》,也没有人见怪,因为那是学界习以为常的做法。不过,到了中国就出了问题。马克思经济学成了“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理论,英国、德国的主流经济学倒成了“西方经济学”。于是,许多人想建立“中国经济学”来对抗“西方经济学”或者同时对抗同样来自西方的马克思经济学。每当我看到那些关于“中国经济学”的议论,就想起文化大革命中毛泽东政府摒弃“资产阶级物理学”、建立“无产阶级物理学”之类的说法。由于我在德国生活过,也知道德国在希特勒政府期间希望“日耳曼物理学”的故事;更由于我在文化大革命中还满腔热情地反对过“资产阶级学术”,赞扬过中学里用“工业基础知识”代替“资产阶级物理学”、“农业基础知识”代替“资产阶级化学”的做法,所以我对现在那些“中国经济学”议论不但抱有强烈的警惕性,而且干脆就是反感,因为我现在明白了,经济学和物理学一样,在基本原理上既无民族的区分,也无阶级的区分:只要是物质,就遵循一样的物理学原理;只要是人,就遵循一样的经济学原理。

不过,在反对那种“民族战争”和“阶级斗争”思维模式里的“中国经济学”同时,我完全赞成和支持研究中国问题,赞成和支持根据中国经济的实际情形和经济学基本原理提出新的经济学观点和理论。我自己三十多年也努力这样做。我的学术文章几乎全是用经济学基本原理直接研究中国经济。在我看来,中国经济的特点是农民多,农民需要也正在转移到非农部门。1933年经济大危机的时候,美国非农部门的失业人数就超过了农民总数。2008年危机之际,美国、德国的失业都几倍于农民总数。但在中国,农民人数依然远远超过失业人数。在欧美国家,最需要改善物质条件而人数又最多的群体是失业者,因此欧美背景的宏观经济学以失业为主要研究对象,讨论的目的是如何增加就业。在中国,最需要改善物质条件且人数又最多的群体是农民,因此中国背景的宏观经济学应当以农民问题为主要研究对象,讨论的目的应当是如何让农民转移到非农部门。

当然,这样一种人文关怀并不能够解决学术问题。在这里,学术研究需要的是找出一个严格的甚至是用数学方式定义的概念。这个概念既能直接用于讨论失业或者农民问题,又能直接利用统计数据,还能成为经济学建模的核心变量。在中国背景经济学中,这个概念应当是“农业劳动力转移率”欧美背景的宏观经济学有三个核心或者一级变量,即经济增长率、通货膨胀率和失业率。中国背景的经济学所具有的三个一级变量应当是经济增长率、通货膨胀率和农民转移率。围绕这三个一级变量,我们应当能够建立中国背景的宏观经济学。

       我于去年提出的农民转移率概念,在数学上与农业劳动力比重的增减变化完全一致,所以,农民转移率同时表示农业劳动力比重变化的瞬时速度。这个概念的确立不但标志中国背景的经济学找到了自己的出发点,而且表明研究中国背景经济学同时又是研究农业劳动力转移过程的经济学。而后者便是中国背景经济学的一般意义。在世界各国,农业劳动力比重(农劳比)下降都是一个历史过程。刻划这个过程的指标至少有两个,即速度与稳定性。假设我们把农劳比下降视为一件好事,那么,下降的速度越快,下降越平稳,下降过程便越优。我们甚至可以把农劳比下降想象成飞机降落时的高度时间关系。飞机应当尽可能平稳下降,任何严重颠簸都可能造成机内人员的伤亡。飞机应当尽可能迅速下降,任何延误都会增加颠簸的危险。然而,对于一架正在下降的飞机来说,安全或者稳定性往往更重要。对于一个农劳比正在下降的民族来说,安全可能也是更重要的。例如,中国农劳比下降速度剧烈波动的1960年前后,正是中国人口绝对减少的灾难年份。经济学家对农业劳动力转移的研究可以归结为对农劳比下降的研究。对农劳比下降的研究又可以集中表现为对农劳比下降瞬时速度以及影响瞬时速度变化即农劳比加速度的诸因素的研究,因为瞬时速度的变化同时指示了农劳比下降的速度和稳定性。简洁地说,如果我们把农劳比下降的时间曲线类比为飞机降落的时间曲线,我们既应当研究它下降的平均速度即从起点到终点所用的全部时间,更应当研究它在每个很小时段下降的瞬时速度。对于理解农劳比下降过程,对于和农劳比变化密切关联的民族福利,对试图向农劳比变化施加影响的经济政策来说,瞬时速度显然比平均速度更为重要。所谓中国背景的经济学需要研究的问题集中到一点,就是农劳比下降的均衡瞬时速度以及实现或背离这一速度的机制。

从更广阔的眼界来观察中国背景的经济学,我们可以看到人类在200多万年前脱离动物界以后,人类首先从事的主要经济活动是采集可食的植物与捕猎可食的动物。这是人类从动物继承下来的以本能为基础的经济活动。人类从采集与狩猎经济向农耕和畜牧经济的转变可能是以十万年为数量级的时间过程。大约7000年前,所有当今存在的主要民族都基本结束了这一转变过程并进入以手工技能和经验技术为基础的农耕畜牧经济或农业经济。大约300年前,人类又开始从农业经济向以机器和科学为基础的“现代经济”转变。汤因比曾经指出近代以来的工业革命是和以食物生产取代食物采集的技术革命同等意义的两大历史事件。研究人类从采集狩猎向农耕畜牧过渡的指标,也许以农劳比以及它上升的瞬时速度最为恰当。同样,研究人类从农业向现代经济转变的指标,农劳比及其下降的瞬时速度也可能是最恰当的。人类作为整体在二十一世纪初依然处在从农业经济向现代经济转变的中途。人类今天已经很难想象更难理解自身如何从采集狩猎经济向农业经济转变。但人类应当能够想象和理解自身如何从农业经济向现代经济转变。今天的中国其实就突出地展现了人类从农业经济向现代经济转变的图景,研究中国背景的经济学也就是研究人类如何在经济领域实现这一转变。当200年前欧美国家向现代经济转变的时候,经济学本身还不成熟,经济学原理还没有形成和得到公认。今天的中国既接受了已经成型的经济学原理,又处在农业经济向现代经济转变的过程中,因此,如果我们中国经济学家不能够在这种一般意义上建立起中国背景的宏观经济学,我们至少应当负失职的责任。

 

附件:中国背景的经济学

 

“夜话”2010年第7期,2010422

一个德国人对我提出的提前退休建议

  

        最近一段时间,原先资助我主持的教研室的德意志银行的资助计划到期结束了。德方暂时没有新的资助。中方暂时也没有给以办公经费,因此教研室处于困难时期。在这种情况下,我决定今年停止招收硕士研究生。

        近日,德国方面一位协调人来和我谈话。他知道我经常在网络上发表一些短文,其中很有一些历史的或者时政的评论,宣扬自由法治,反对专制滥权,并不为执政者所喜欢。因此,他对我说,中方之所以没有给我的教研室经费,是因为我从事了政治活动,就是写了那些网络文章,政府“不喜欢”,因此我的教研室恢复不了正常工作,由此他建议我退休,用“我累了,我要退休”为理由主动提出退休。他认为这是他从我工作的中德学院出发而提出的建议。

        我当场驳回了他的建议。第一我不累。第二我不认为中方目前没有提供经费是因为我写了政府不喜欢的网络文章,而是中德双方协调失误。第三即使是他所说的原因,我也没有必要提前退休。第四即使中国政府的什么部门用不提供经费的方式“希望”我退休(但我并不认为如此),那也需要该部门向我明确提出这一“希望”,而我没有必要以“我累了”为理由主动提出。

       那位德国协调人悻悻地走了。

       30年前中国,在毛泽东政权下,一切事情都是政治,甚至谈恋爱也得讲“无产阶级恋爱观”。一个人就企业、学校、社会的某件具体事情发表点政府不喜欢听的甚或批评政府的言论,轻则“对社会不满”(即当时的“疑似反革命”),重则反革命。而一个人如果被视为反革命或者疑似反革命,他不但本人得写检讨,他的家人、朋友甚至熟人都得揭发他的反政府言行,他的工作单位也得写材料开会批判他。这和20年前在前东德,在柏林墙被前东德主席昂纳克宣布至少还将矗立100年的时候的情形一模一样。写材料,多写了良心过不去;少写了上级过不去。在那种情形下,为了避免干系,每个人每个单位对政府不喜欢的人都只好“避之唯恐不及”;在那种情形下,一个人一个单位的“正常”心理是远离政府不喜欢人。

今天的前东德地区已经脱离了专制统治,今天的中国也已经远离了那种人人自危的专制统治。当然,今天中国还保留着绝对专制之名和相对专制之实,可绝大多数中国人、中国单位对网络上批评政府的言论已经习以为常,对在网络上公开批评政府的人已经不再避之唯恐不及。绝对专制扭曲了的人人自危心理已经基本矫正。我相信,我工作的中德学院也不至于因为我的网络文章而生出“让其提前退休”的念头。但是,也许由于中国依然保留着绝对专制之名和相对专制之实,也许部分德国人至今对自己当年遭受的绝对专制依然心有余悸,因此他们依然把中国的许多具体事情和专制政治联系起来,依然以为每一桩不公平的待遇都源于政府“不喜欢”,依然把远离政府不喜欢的人作为“独善其身”的捷径,说到底,依然保留着当年的扭曲心态,所以,虽然他们口口声声说支持中国走向民主自由,支持中国教育事业,可一旦有事,马上显出“叶公好龙”的内在心理。

中国的民主自由大业、个人的教学科研事务往往需要外国人的帮助。但是,它们说到底是我们自己的事情。有外国人的帮助,我们感谢;没有外国人的帮助,我们照样干自己的事情。更重要的是,我们还应当警惕他们帮倒忙,不管他们带着正常的心理还是扭曲的心理。

 

“夜话”2010年第6期,2010413

 

国家社科基金研究项目申请中的一则造假

   

春天到了,一年一度的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申请和评审时间也到了。我有幸参与了评审并习惯性地读一下申请材料附的参考文献目录。这一读不要紧,一份文献题目立即映入了我的眼帘:

Lewis W A. A model of Dualistic Economics, The American Economic Review, 1954, 36:46-51.

(翻译:刘易斯,二元经济学模型,载《美国经济评论》1954年,第36期第46-51)

这份文献的列法虽然不尽合规范,但作者姓、标题、出处包括页码都标识得很清楚,应当没有问题。可这份文献本身是伪造的。二元经济是我的兴趣所在。阿瑟·W·刘易斯是因为这方面的研究而获得纪念诺贝尔经济学奖的著名经济学家。对他的作品我是知道一些的。他不可能有这样一篇文章!当然,国外经济学家有好几位姓Lewis,有的也在发展经济学领域(二元经济研究属于该领域)发表过文章,可他们中间没有人在1954年就发表了文章,因为发展经济学本身是因为阿瑟·W·刘易斯1954年的文章才诞生的。况且该国家项目申请书在谈及刘易斯的时候紧接着又谈到拉尼斯与费景汉,因此从内容看该项目申请人谈到的刘易斯,只可能是1954年提出了二元经济模型的阿瑟·刘易斯。但刘易斯那篇文章的标题、发表刊物、刊物期数和页码与项目申请人列出的上述文献风马牛不相及。刘易斯文章如下:

Lewis, A., 1954, Economic Development with Unlimited Supplies of Labour, Manchester School of Economic and Social Studies: 22: 139-191.

(翻译:刘易斯,1954年,无限劳动供给条件下的经济发展,《曼彻斯特经济和社会研究学院学报》第22期第139-191)

请看,刘易斯虽然以其1954年提出二元经济模型而有名,但他的成名作并非发表在大名鼎鼎的《美国经济评论》上,而是发表在因他的文章才广为人知的一份不算重要的学术杂志上。我们的国家社科项目申请人顾名思义,给刘易斯的文章加了个“二元经济模型”的新标题,并想当然地把它“发表”在经济学顶尖杂志上,还为该杂志重新编了期数和页码。

国家社科基金资助的科研项目是我国政府资助的层级最高的社会科学研究项目。申请国家社科项目是一件严肃的工作,申请人学术水平亦必须达到一定高度。但仅从上述伪造文献来看,该申请的申请人学术水平不够格,因为他(她)竟然只是“大概”知道自己小专业领域的经典文献;该项目申请人不严肃,因为他(她)竟然凭印象生造文献或者使用伪造的文献。

我在这里向国家社科基金管理机构建议:

1:公开该申请人姓名,取消该申请人和项目申请组成员在今后若干年内申请国家社科基金或各级政府主管的社科基金研究项目的资格。

2:建立抽查项目申请书制度,比如从申请书里抽查百分之一或者千分之五。

3:在常规的项目最终成果验收之外,建立项目成果抽查制度

       4:公开和严厉处罚在项目申请和项目成果方面的任何造假行为。

 

 (附:刚刚在“谷歌学术”上搜索,发现17篇近期中文文章伪造或者引用上述伪造的文献,没有发现外文学术文章引用该伪造文献。)

 

“夜话”2010年第5期,201046

 

 

 

从谷歌公司退出中国想起

 

 

    今天早晨新闻,谷歌公司因为不愿意遵守中国法律而终于选择退出中国。打开计算机,键入www.google.com.cn,果然一下子跳到了www.google.com.hk。我钦佩谷歌的勇气,宁可承受经济损失也坚持自己的信仰。同时,我也为我能够继续通过谷歌检索某些被允许的内容表示欣慰。毕竟,中国已经离开毛泽东政府的绝对专制。身受绝对专制之害的几代人还活跃在中国政坛的今天,中国也不可能回到那样的专制去。但谷歌的退出提醒我们,绝对专制依然是中国前途的严重威胁。谷歌的决定同时让我想起了一篇社论,一篇很可能出自毛泽东之笔的社论,当年吸引了许多热情洋溢的年轻人的社论。谨借用这篇社论为谷歌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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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共产党中央机关报 《新华日报》社论

1944109

《民主大家庭的家法》

 

美国前副国务卿威尔斯先生上日在《自由世界》上发表了一篇题名《新闻自由人权的柱石》的文章(原文载本月十四、十五日《大公报》),对战后世界的言论,特别是新闻自由的问题,抒发了更深一层的探讨,提出了更具体的方案。虽然他认为宣传造成了希特勒一点,还有值得讨论之余地,但是他说当时国际间缺少一种干涉乃至制裁世界任何一个角落新闻服从于统制的事实,是值得注意深省的。拿德国的例子来说:希特勒在一九三三年二月间获得政权,自此以后,仅在短暂的时间之内,德国的报纸广播,如果要继续经营,不但不得发表纳粹领袖不愿意让德国公众知道的消息,而且还需要发表希特勒乐于让德国公众知道的消息。掩盖真相,捏造新闻,于是德国人民就被蒙在鼓里,完全不知道世界其余部分时局发展的真实消息。这是希特勒驱使德国人民走上黩武侵略的最基本的武器,而这种武器在战前和战争中的今天,也还广泛地使用在法西斯的乃至亲法西斯的国家里面。
  威尔斯先生真知灼见地指出:这种新闻统制和毒品贸易人口贩卖同样的是一种有关全体人类幸福的不可忍受的制度,因此对于任何一个国家企图行使这种法西斯制度的时候,正象我们不能听任一个国家用鸦片毒品来荼毒其余各国人民幸福一样,除了用国际道德舆论遣责之外,还该有一种集体的国际机构的力量,来制止和消灭这种罪恶的滋长。他强调地指出:只有这种国际机构的具体的明文规定和实力制裁,才能保证全世界人民真正享有言论自由,才能真正阻止法西斯主义的再度生长,而这种国际规定,绝不是那些懦怯的反对派所叫嚣的所谓内政干涉。正如国际机构切实调查和制止一个国家的贩卖吸食鸦片毒药不能算是内政干涉一样,战后国际机构经常不断地调查和阻止新闻统制正是保障国际永久和平的最基本最必要的事情。
  威乐斯氏具体地建议:规定一个国家必须能以其宪法或基本大法表现其已予其国民的信仰的自由,以其新闻的自由,而使此种自由成为人民不可动摇的权利。当然,单单宪法文字上的规定是不够的,国际机构要求每个政府都能以实践这种规定作为参加国际机构的条件,如果有人因某一政府剥夺了人民的各种自由而提出控诉,这样的问题应当由国际组织的国际法庭注意而加以裁定。假如,任何一个政府触犯了它加入国际机构当时所作的诺言,破坏了它应当履行的义务,那它就显然再没有资格被认为国际社会的优秀分子,并应当受到国际机构宪章可能规定的制裁与惩处。
  现在,假如我们承认战后的世界是一个不可抗而又不可分的民主的世界,那么要在这个世界里生存,要在这个世界的国际机构里当一个优秀分子,第一就是立刻在实践中尊重新闻自由这种人民的不可动摇的权利。
  德黑兰会议庄严地宣言,我们要创造一种必将博得全世界各民族绝大多数人民大众的好感的和平,这是没有“**和奴役,压迫和苦难全世界民主国家的大家庭的崇高的理想。不能得到绝大多数人民大众之好感,而企图剥夺绝大多数人民大众之自由的分子将会没有资格跨进民主大家庭的大门,因为在这大家庭的门上已经挂出了一条家法:
    剥削言论自由的法西斯分子不得入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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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话”2010年第4期,2010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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