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经济学直觉

“夜话”2006年第16                                                            200696

 

 

浅谈经济学直觉

 

       最近,我就经济学与数学关系和如何提高逻辑思维能力写了两篇夜话。在那里,我强调了数学尤其逻辑思维能力的重要性。在这篇夜话里,我想强调经济学直觉的重要性。我们知道,数学不能代替经济学,逻辑思维能力也不能代替经济学直觉。纳什(Nash)、格兰杰(Granger)这样的大家虽然获得了诺贝尔经济学奖,但他们更多地是数学家(如果把统计学也归入数学的话),他们的研究更多涉及的是形式结构的数学,而不是这一结构的特定内容;可作为经验科学,经济学和物理学一样,需要探讨的恰恰是内容。

 

那么,什么是经济学直觉呢?在我看来,经济学直觉是提出经济学问题的能力。经济学问题是经济学研究的出发点。一旦从这点出发,我们就得遵循逻辑,严格地引出思路,一步一步地得出结论。而在出发点的确定上,我们缺乏明确的逻辑,所以需要直觉。就此而言,直觉先于逻辑,提出经济学问题先于经济学的数学建模和逻辑推导。爱因斯坦说得好:“提出一个问题比解决一个问题更为重要。因为解决一个问题也许是一个数学上或实验上的技巧,而提出新的问题、新的可能性,从新的方向看旧问题,则需要创造性的想象力,而且标志着科学的真正进步(《物理学的进化》)。爱因斯坦在这里说的科学是物理学,但他的观点对经济学同样适用。

 

我们举经济学的一个重要例子说明爱因斯坦的观点。一般均衡理论通常又称为市场经济理论或者价格理论,它是经济学的核心。斯密(Smith)最早提出了自由和平等交易的市场活动将引导自利的个人达致社会的福祉。斯密的说法更像一个假想或者一种信念,他仅仅提出了问题,并没有证明。瓦尔拉(Walras)为斯密的问题建立了最初的数学结构,把价格理论转变为学术上的一般均衡理论,从而正式拉开解决斯密问题的序幕。瓦尔德(Wald)首先指出瓦尔拉一般均衡体系得以成立的数学条件。德布鲁(Debreu)在斯密提出问题的近200年以后解决了它。德布鲁为此取得了诺贝尔经济学奖。在他们四人中,瓦尔德和德布鲁贡献的更多地属于爱因斯坦所说的“数学上或实验上的技巧”。这样的技巧在经济学成为一门科学的过程中起着极其重要的作用。然而,它们本质上是数学的而非经济学的。相反,斯密和瓦尔拉的贡献是经济学的。斯密提出经济学问题,瓦尔拉在近100年后把斯密问题引向新的方向(而它成为经济学在二十世纪的主导方向)。尽管他们两人没有解决问题,但在大部分经济学家眼中,斯密是现代经济学之父,瓦尔拉是一般均衡理论创始人。如果科学进步可以有重要性不等之分的话,那么,斯密和瓦尔拉所实现的经济学进步,比瓦尔德和德布鲁的贡献重要得多。

 

对经济学的学生和学者来说,数学是重要的,但经济学更为重要。这同时还是因为,经济学还没有达到物理学100年前的水准。在现在和今后一段很长时间内,许多经济学问题还不能甚至还不必要以数学方式提出。此外,很多问题提出后,其解决也需要经过大量的经济学思索,才能进一步发展出它们的数学结构。所以,除了经济学知识外,提出经济学问题的经济学直觉是非常重要的。不过,经济学直觉并不就等于对现实经济状况的了解。我们每天都面对着经济问题,每天都和市场、货币打交道。事实上,我们就生活在经济世界中(当然不仅仅是经济世界),我们看到的、听到的许许多多事情都和经济有关。生活会让我们生发出经济的感觉。比如购物时,我们有意识甚至无意识地就会选择价廉物美的物品。我们也会提出问题,比如为什么某种商品今天的价格提高了。这些是我们的市场直觉或者经济直觉,以及我们的经济问题。但是,它们还是一种来自现实的感觉,还说不上经济学直觉。我们提出的问题也还算不上经济学问题。例如,企业界、政府界人士常常到大学做报告。这些报告引人入胜的地方是报告者对经济现象的了解,是他们从实践中提出的问题。但另一方面,这些报告者又不必然具有经济学的直觉,他们提出的问题常常不是经济学问题。

 

童年时,我们在课堂上学过牛顿问“苹果为什么落到地面”的故事,并且自己也问过同样或者类似的问题。这是一类物理或者自然现象问题,但它远远不是物理学问题。要成为物理学问题,它还得一般化。牛顿的贡献正是在于他把苹果落地问题转变成“物体为什么会落到地面”问题。虽然他的引力概念还具有神秘的色彩,但他利用这个概念不但能够解释苹果落地、月亮不落地的问题,而且能够展开物体相互作用的数学结构。物理学的另一个著名例子,是爱因斯坦说的一个站在铁路旁的观察者提出的问题:在行进中的火车上行走的乘客走的有多快?这个问题虽然比苹果为什么落地复杂,但也还是个物理问题;而当爱因斯坦由此普遍化为速度相加的一般问题时,它就成了物理学问题。这些物理学的著名例子表明,针对特殊现象提出的问题更象常识问题,只有把这类问题一般化,我们才能够提出科学问题,提出物理学问题、经济学问题或者其它科学问题,从而找到逻辑得以展开的理论出发点。

 

经济学中类似的例子很多。比如,斯密如果仅仅提出制针的分工如何提高制针企业甚至行业的生产率问题,他还只是为普通经济学家;可当他把分工概念一般化从而把分工和市场以及价格机制联系起来的时候,他就成了经济学的大家。科斯(Coase)如果仅仅把自己的视野局限在“甲企业和乙企业为什么合并”的问题上,他提出的还只是经济问题而非经济学问题。当他把问题变为“一个企业的边界在哪里”时,他提出了经济学问题,我们也就经常读到别人对他的经济学直觉的赞誉。格申克龙(Gerschenkron)和刘易斯(Lewis)是同时代人。前者曾经列举了经济落后的几十种表现,但后者仅仅抓住一种表现即劳动严重过剩,把其它提升为劳动无限供给,便创立了现代经济发展理论。

 

我自己经历的一个激动人心的例子是增长经济学。六十多年前,哈罗德(Harrod)、多马(Domar)从凯恩斯理论(Keynes)出发,研究投资和储蓄的跨期或长期均衡,并提出最早的增长模型,以至于有接踵而来的卡尔多(Kaldor)等人的新剑桥模型、索罗(Solow)等人的新古典模型等。但后来卡尔多提出资本生产率不变是经济长期增长特征的大胆假想。这个假想彻底改变了增长经济学的方向,把它从凯恩斯经济学的延伸转变为独立的研究长期经济增长的专门学科,而其解释的核心问题就是资本生产率为什么不变。任何一个国家的统计资料都表明资本生产率不断变化。从这些资料中得出长期资本生产率不变的假想,需要的不是对经济现象的进一步了解,而是深入的思考和思维的跳跃,是一种经济学直觉。就增长经济学而言,卡尔多的经济学直觉,可以和伽利略提出如果无摩擦、物体会如何运动时的物理学直觉比美。卡尔多假想的意义非常重要。我们知道,在经济学说史上,李嘉图(Ricardo)最早清楚地提出了资本利润率下降的长期趋势。马克思接受了李嘉图的想法,改称为中国学生人人皆知的“利润率递减规律”。凯恩斯再次确认了这个趋势。同时,在新古典理论中,边际生产率递减又是经济学基本规律之一。边际生产率递减,平均生产率自然早迟也得递减。因此,资本生产率从而利润率递减成了卡尔多之前经济学家和知识界公认的常识。这一常识又成为知识分子对市场经济不信任的理论根源。因为,只要资本多了,利润率便会趋向于零,市场经济便将结束。卡尔多的假想彻底扭转了这一思维方向,而增长经济学也随之转向,把解释重点转为长期资本生产率从而利润率为什么稳定。在这个方向上,凯恩斯理论的影响几无痕迹,哈罗德-多马模型、新剑桥模型黯然失色;适合于这个方向的索罗模型脱颖而出,成为增长经济学的出发点。人力资本、技术进步、制度创新、全球化等等因素,过去更多地被对市场经济没有信心的学者用来说明利润率为什么还没有降到零,现在反过来被融入说明利润率不会下降的增长经济学内。当我亲眼看到新增长经济学二十年来的巨大变化时,我常常感叹经济学直觉的威力。从同类经济现象中提出的经济学问题常有不同,思维跳跃的方向或有区别,但提出经济学问题所需要的直觉是一样的。在高低不定、受到无数力量影响的利润率数据面前,无论一个人指出利润率长期趋势是下降还是稳定,他都离不开经济学直觉,他都能够造就经济学的真正进步。

 

因此,经济学直觉不是对经济学现象的了解,特别不是对经济学现象的罗列。对经济现象一无所知的人当然不可能具有经济学直觉,但是,对经济现象的广泛深入了解却也不是经济学直觉的前提条件。况且,一个人了解的经济现象总是特殊的有限的。从特殊到一般、从有限到无限(或极限)需要跃迁。所谓经济学直觉,在我看来,就是从特殊经济现象引申出一般经济学问题的能力,是一种思维跃迁的能力。对于经济学来说,这一直觉能力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依靠这一直觉,我们才能提出经济学问题,才能在经济学中实现爱因斯坦所说的“真正进步”。

 

如果一个人不是天生地具有经济学直觉的话,那么,培养经济学直觉的途径,我想除了读书、讨论以外,可能还有这样几条:

 

1.具有全宇宙全人类的胸怀。具有这样的胸怀,容易把身边的现象一般化,容易跳出特殊现象的约束,思维容易从特殊的经济现象跃迁到一般的经济学疑问。

就我们中国人来说,困难的是跳出中国圈子想问题。我们没有普世宗教的传统。我们习惯把对中国有利的事情看成好事情。我们喜欢用能否直接解释中国问题来判断一种理论的有效性。这样,当我们需要创造理论时,我们很难从中国经济现象跃迁到一般经济学问题。因此,经济学者尤其年轻的经济学者,自觉地克服中国标准感,培养世界眼光,是非常重要的。

 

2.学术自由的胸怀。学术自由的胸怀指的是学者内心的自由,脱离政治判断和世俗观念的心绪自由,思考问题时的不受现有理论拘束的自由。在这里,外来的约束并不重要。这是因为,任何法规、任何暴力或者任何外在措施,都不可能限制一个人思考的天地,不可能限制一个人思考的具体内容。相反,我们对学术自由环境的要求,是以我们自己在学术思考上的内在自由为前提的。有了学术自由的胸怀,思维的跃迁、从特殊现象达致一般问题的直觉,就比较容易地出现。

 

3.强化一般化思维能力的训练。我曾经读过关于“苹果落地问题”的教学材料。教师启发学生继续提出的问题几乎全是“苹果为什么是红的”等等,而没有启发学生提出“还有什么东西落地、又有什么东西不落到地面”的问题。在思维的实践中,归纳是比较容易的,但从有限的归纳跳到一般的命题,往往需要自觉的训练。打个比方,任何概念都具有某种程度的一般性。试试对所熟悉的概念,比如人、书、高兴这些概念做出自己的定义,一个人将发现,他必须超越个别特殊现象,他才能够达到一般化的定义。

 

4.思考。读书重要,讨论重要,思考更重要。高强度的思考是一切经济学直觉的前提。没有高强度的思考,再多的读书、讨论都无济于事。所谓学者要孤寂,说的便是孤寂有利于思考,因为孤寂免去了繁杂的干扰。如果不思考,孤寂也毫无意义。所以,创造一个适合思考的小环境,保持一种安宁的心绪,让自己集中精力反复咀嚼同一个问题,一个人将有更大的可能性抓住自己的经济学直觉。

我为什么要写“文化大革命四十周年祭”文章

“夜话”2007年第2                                     2007116

 

我为什么要写“文化大革命四十周年祭”文章

 

200610月,我为自己的“夜话”写了一篇文章“文化大革命和中国历史轮回——文化大革命四十周年祭”。事后,许多朋友问我为什么要写这篇文章,有关部门也向我“请教”这个问题。因此,我想在这里做些解释。

写作“文化大革命四十周年祭”文章,首先是一种冲动,一种为自己负责、为国家、民族负责的冲动。在那篇文章起首处,我问我那时的老师为什么不告诉我群众运动也可能犯下罪行。可我同样在问自己:为什么我不告诉现在的年轻人。对文化大革命,对中国历史,不但毛泽东有责任,刘少奇有责任(尽管他那么惨),周恩来有责任(尽管他那么苦),我们每个当事人也有责任,我自己也逃不脱责任。假设我当时更多点宽容,假设我多读点其他书籍,也许我不会那么极端地把专制主义视为唯一正确的思想。如果说我还可以用年幼来减轻自己当年的责任,那么现在我早已不年轻,甚至还忝为知识分子,因此,当我回忆起四十年前我卷入其中的向毛泽东欢呼的一百多万青年人情景的时候,我明白如果我畏于言罪而不说点什么的话,我将有愧于我的孩子、我的学生和我自己的良心。

其次,作为当事人,我对文化大革命有切身的感受。这种感受也许不一定正确,并且也许会使我思考文化大革命时不那么冷静,所以写出的文章不如比方50年后的人写更深刻更理性。即使如此,我相信有着切身感受的作者写出的文章也有其价值。我们知道,杨振宁近年的婚事引起那么多议论的原因之一,就是许多人因此而对年龄悬殊的婚姻有了切身的感受。其实,在那么多发表议论的人中间,有几个人在小说中没有读到过类似年龄差距的婚姻呢?可读书的感受是一回事,事情发生在熟悉的人甚至自己身上所造成的震撼型的感受是另一回事。对文化大革命这样的大规模事件,我们既应当有客观冷静的理性分析,也应当有身临其境的感性体验。可未来历史学家的设身处地毕竟需要以当事人现在写出的亲身体验为基础,而不能异想天开。就此而言,文化大革命的当事人在复述和以亲身感受分析文化大革命方面,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最重要的是,文化大革命的阴影没有从我们的民族消失。假如国家领导对某个公民的申诉信大加褒奖并号召全体人民公开揭发各个单位各级政府头目的“不良”言行,国家领导既得人心,平民又能出口怨气,某种形式的“文化大革命”或许等不到“让历史来评论”再需要的50年就会发生。我写“文化大革命四十周年祭”文章,正是希望我自己和我的同胞认识到,文化大革命既不是国家领导维持权力的正当方式,也不是平民一吐怨气的恰当方式。国家领导要维持权力,自当以造福平民为本;平民欲减少怨气,则必以约束官员为要。而在这两方面,我们既有政府“民有、民治、民享”的现成观念可用,又有他国具体落实此种观念的方式方法可学,因此更不必借助文化大革命这种犯罪式的手段。我们也无须在黑暗中摸索寻找新的手段,就像我们不需要如在文化大革命中那样摸索建立“无产阶级的微积分”。我相信,只要政府和民众心平气和地讨论问题,中国完全有可能和平地建立起“民有、民治、民享”的社会政治制度并走上长期稳定的大治。

送孙经纬

“夜话”2007年第6                                    2007320

 

送孙经纬

 

寒假中就知道孙经纬离开上海财经大学、离开上海了。可回到上海才感到他真的离开了:既不能和他在一起喝咖啡,也不能拿起电话就聊天了。

我和孙经纬认识的时间不算长。最初相识好像是八、九年前一次下四国军棋。相知就更迟了,而且缘起于高级经济学教学。我们那时都在上海财经大学工作。最早提议在硕士研究生教育中引入高级经济学的似乎是当时在那里负责硕士生西方经济学教学的朱保华教授。孙经纬是最积极的支持者。学校研究生部召开会议讨论这个提议,参加者甚众,反对者甚多。我那时没有承担硕士生的西方经济学教学任务,也不担任任何职务,甚至学校也很少去。可也被召参加会议。在那个会上,我积极支持朱保华、孙经纬,支持使用原版的西方高级经济学教科书,指出负责研究生教学工作的林珏教授拿出来的梁小民编著的《高级西方经济学》与西方国家的《高级经济学》教材相距很远。那次会议后,孙经纬也许就把我视为他的相知了。但那次会议后,上海财大碰到的最大问题是谁来讲授高级西方经济学。原先讲授硕士生西方经济学的政治经济学等专业的老师退出了;西方经济学专业的三、四个教师不可能承担全校那么多课程。这时,孙经纬、王根蓓、伍山林、胡永刚老师勇敢地站出来开设高级西方经济学课程。没有他们,上海财经大学当年根本不可能在硕士生教育中引入高级西方经济学。这里,我必须说,他们上课非常辛苦。他们不是海归,甚至没有在国内的西方经济学专业学习过,缺乏严格的经济学或数学训练,但他们凭着自己对经济学的兴趣、对学生负责的感觉承担这些课程。他们边自学边上课,边上课边自学。他们成功了,可他们为此付出的努力是惊人的。同时,他们的努力从来没有得到过相应的报酬。我担任上海财大经济学院院长期间,准备给硕士生高级西方经济学课程增加工作量报酬,却受阻于从事硕士生政治经济学教学教师的攀比和学校统一课酬规定。因此,我始终感到有愧于他们。我到过这几位教师的家,知道他们的物质条件明显低于许多其它老师。今天,在上海财大对海归实行特殊收入政策、海归也承担起高级经济学教学任务的时候,我作为一名老海归,一方面为最近回国工作的海归可以取得优越物质条件表示高兴,一方面也希望他们能够了解,除了物质条件外,他们还需要或者更需要展示出自己的精神风貌。

孙经纬本来在上海财大财经研究所工作,后来转到工商管理学院,先担任院长助理,后担任副院长。作为一名只有讲师职务的年轻人,他能够在教授、博导众多的工商学院脱颖而出,担任那里的领导工作,靠的是他对经济学、管理学教育方向的准确把握,他开设课程的高层次,他艰苦的自学努力,他的公正和自我牺牲。他很清楚当今管理学和经济学融合趋势,指出管理学的问题抽象到理论层次就是经济学问题,因此,工商教育要办好,非把经济学即西方经济学作为基础不可。我曾经说过,上海财大2003年之所以不再任命政治经济学教师、而任命我担任经济学院院长,是因为校内各个管理学科强烈要求强化西方经济学教学,我指的便是陈信元、孙海鸣、戴国强诸教授领导下的会计、工商、金融等学院的要求。在当时,他们对西方经济学的要求走得比程恩富领导下的经济学院远得多。

我不知道孙经纬何时认识西方经济学的。但让我敬佩的不是他对西方经济学的认识,而是他一旦认识后,就开始了艰苦的自学。他曾到复旦大学数学系听课,他自学了大量西方经济学、管理学高级教科书,有的书读了好几篇。做过教师的人都知道读书和上课是两回事。读书可以不求甚解,但上课就必须向学生讲解清楚;越是困难的地方越是要讲解清楚。教师的水平也正表现在对难点的清楚讲解上。可高级经济学、管理学教科书,我自己就有许多难点没有搞清楚过,只是没有开课和讨论才掩盖着而已。孙经纬开高级微观经济学IIIIII课程,用Tirole 的《Theory of Industrial Organization》开过产业组织课程。博客上有种说法“上海财大有三多:食堂多、美女多,听孙经纬课的人多”。我已经离开了上海财大,无法证实这三多,但我知道孙经纬对课程难点是下了功夫的。这里我想提及的另一点,是孙经纬坚持用国外教材。当时希望我们编教材的人很多。上海财大那么多学生上西方经济学课程,加上考博、考硕的外校同学,需求量肯定是大的。但孙经纬明确反对,他认为我们自己编的不会比原版教材好,既然如此,为什么强迫学生用更差的教材呢?而奉命行事或为钱行事,在他看来,都不应当是大学教师的所为。

孙经纬对国内经济学、管理学教育改革的许多独到想法强烈影响了我。我在经济学院院长任上的许多做法和他商量过,有些甚至就出自于他。他对田国强教授担任经济学院院长的态度非常积极。在田国强上任初期的困难阶段,他全力以赴支持田国强。田国强最初一些改革措施,例如硕博连读,没有他参与决策的工商学院的支持是很难成功的。在我印象中,田国强任职最初的一年多时间里,他们两人几乎每天要通一两个小时电话。当时有一种说法,上海财大只有两个人毫无保留地支持田国强,一个是他,一个是我。可我那时已经不能算上海财大的人了。为什么孙经纬全力以赴支持田国强?我的体会是孙经纬把田国强的改革视为实现自己对上海财大、对中国经济学、管理学教育的梦想,因此,无论改革对他个人的影响好坏与否,他都义无反顾地全力支持。应当说,在田国强主导的财大改革初期,孙经纬的作用怎么估计都不会过分。今天,当财大改革似乎已经走上不归路、当田国强得到一片赞誉、而我本人也沾到光彩的时候,孙经纬却默默无闻地离开了。我相信,未来能够给孙经纬最大安慰的,就是田国强、谭国富诸位院长和上海财大各位领导能够把上海财大建设成一流大学。

我对孙经纬的知,是我担任上海财大经济学院院长以后。那时我到办公室的时间多了,他本来便整天待在办公室,因此我们交谈频繁起来,我惊异地发现他对西方经济学的了解远远超过了我,发现自己和他在许多学术、社会、人生问题上“所见略同”。他向我提出过许多建议,给过我许多鼓励,也对我发出过许多质疑。例如对我去年那篇短文“面对骚扰威胁,我将微笑向前”,他直截了当地问我为什么把私事、公事搅在一起。我很快体会到他的质疑是从他对我个人的要求出发的:他不愿意看到我做错事情,不愿意听到我的各种理由。在他面前,错就是错,没有任何理由可以辩解。一个人有他这样直率的朋友是很难脱离正轨的。

孙经纬离开上海是因为母亲不愿离开家乡又需要他养老。尽孝是中国古代士大夫退职的主要理由。李密的《陈情表》感动过一代又一代士人。然百年以降,因尽孝而退出官场、职场之人之事几不再见,因此很少有人相信孙经纬的理由。我没有问过他离开上海是否还有更深层原因。也许,每个人心底深处都有一些痛处需要保护,我们不必追问。无论如何,我确信他是抱着对上海财大的期望而离开他为之付出了自己最好时光的财大的。他曾经针对某个爱情事件评论说:“同情她的处境,尊重她的选择,自己要无怨无悔。”他的评论给我深刻印象。今天,我体会到,这个评论也许反映了他对学生、对上海财大、对世界的态度。一方面,尊重别人,一方面,自己无怨无悔地付出。当然,他还没有结婚,甚至可能没有恋爱过,他对爱情的评论似乎更带理想色彩,而欠切肤之感。不过,独身也许是他能够专心自学并且领导好上海财大工商学院的特殊条件之一。我在德国见到一些独身者,他们把自己的业余时间和收入全投入社会公益活动。我孩子在那里参加的足球俱乐部、象棋俱乐部都是这样的独身者办的。然而,孙经纬独身,不是因为他孤僻:他是一个开放和活泼的人;自然也不是因为缺乏愿意与他交好的女性,而是他(还)没有遇到让他倾心的女性。他和我谈过我的短文“一般均衡和爱情”,我知道他在爱情上和在人格上持理想主义。不过,理想主义者遇到喜剧是偶然,落到悲剧是常态。所以,理想主义者必须有悲剧的心理准备,才能够坦然地对待人生。孙经纬是有这样准备的。可即使如此,我仍然衷心地希望孙经纬能够在千万人群中,寻觅到自己的另一半,在爱世界的同时又能够特别的爱上某一个人。这是因为我相信,对一个理想主义者来说,生命的真谛就在于追求,追求美好,追求至善,而这同时意味着追求爱情。

我没有到车站或机场为孙经纬送行,就以这篇短文送他,已经在千里之外的他。

地震和非典

“双周夜话”2003年第8                                                             2003423

                                                                              

地震和非典

 

昨天接到通知,作为有关方面防范非典的措施之一,如果我最近有离开上海的活动,应当事先去登记。接到这个通知,我一方面很感动,防范措施做的这么细致;另一方面,我又有一种感觉,是不是做得过分了。

记得1976年,中国的一个天崩地裂年份:毛泽东、周恩来、朱德在那年相继去世;邢台、云南、唐山相继地震。也许那一年属中国地震多发年,为防止唐山悲剧重演,各地有必要采取防震措施。因为地震常发于夜间,所以每家搭建防震棚,夜里必须住在棚内。其时我生活在农村,正值夏季,本来露天睡觉便无不可,而且常有几个年轻人拿张席子,到宽阔处聊天,然后昏昏睡去,“不知东方之既白”;但我还是喜欢睡在房里。那时,一到傍晚,若阴云遮空,便有地震之相;倘红霞西起,那一定是地震的预兆。我请假到家乡的城市看望母亲和妹妹。母亲不是强人,妹妹年幼,搭建防震棚本来就勉为其难;城市不比农村,夜间地震,逃出房子和房子夹着的街道不是一件易事。不过,我还是主张住在室内,虽然没有“死了好汉一条,不死一条好汉”的胆气,但中国之大,也许不至于全国到处都会地震的,以此自我安慰,睡觉亦香,早晨醒来也知道活着不完全是侥幸。后来学了点数学,才明白不完全是侥幸的科学说法是全国各地同时地震的概率太小。

唐山地震已经过去27年了。如今出现了“非典型性肺炎”。开始是谣传,拿到别人送给我消毒的白醋还以为人家受谣言之蛊惑。如今越传越真,政府也出面组织防治了。政府出面,谣言顿消。各地、各单位也许为本部职工健康,也许为紧跟政府,纷纷采取措施。措施越严格,防范效果当然越好,况且对下可得子民之谢,对上可获领导之奖,因此乎各项措施竞出,互争峥嵘。据说清华大学为防非典,不准校外人入校。清华是何等高校,尚且如此小心,其他学校自然必须更加严格,方能够在防治非典的战场和欢庆胜利的会场上得一席之地。

    防范非典,与防范地震自然不同,本应以增强身体素质、提高免疫力为要义。紧急关头采取特殊措施是必要的。况且中国学校有大门,人员有组织,比起别的国家,防范起来简单得多。不过,就象1976年不会到处发生地震一样,2003年也不至于到处出现非典。大张旗鼓完全应当,适度措施更为必要,但谨小慎微恐怕不必。就我而言,自忖还是以平常心待之为妥,在这段时间内多点个人卫生,多点休息,多点安静,多读点书,便近乎足矣。

善良的局限性

“双周夜话”2002年第21                                                          2002108

 

 

善良的局限性

 

在真、善、美三者中,我原先特别重视善良,以为善是一个人的立身之本;而所谓的善良,便是将心比心,推己及人,以为这是为人处事的基本原则。而真、美在我心目中是次要的。

但是,许多事情促使我渐渐地转变了看法。远的不谈,就说前些天的一次聊天,天南海北、突然谈到了出版。一位在省市自治区级别的机关工作的人推测说:马克思的资本论在美国德国肯定是非法出版物吧?!这使我吃了一惊。为什么?说话者是我很熟悉的人,也很善良。照说他读过不少书,至少梅林的马克思传他读过,我知道。在省级机关,学校、开会、参观的机会也多,接触面、知识面不能说狭隘。但为什么做出这样的推测呢?在当时的聊天场景下,这显然是好心人在推己及人:既然批评我们国家制度的书籍在我们国家是非法出版物,那么,批评美国德国制度的马克思的资本论在那些国家被当成非法出版物也是可以理解的,甚至那些国家也应当把资本论划为非法出版物。我们自己希望做的,当然也得允许别人做。况且人之同心,事之同理,我们这样做,别人也肯定这样做。

然而,他这一次的推测是错误的。马克思的资本论从第一版起就是德国美国的正式或者合法出版物。它从来没有非法出版过,马克思自己没有、后来形形色色的出版社也没有在出版它时应官方要求而做过删改。在希特勒统治德国的短暂年头里它被做为犹太人的作品和共产主义的作品,而从合法出版物变成禁书。希特勒一倒台,资本论又成了合法读物。所以,资本论有过被当成非法出版物的经历。但美国是战胜希特勒的主力,现在的德国又和希特勒明确了划清战线,因此不能把他们和希特勒混为一谈。同时,资本论在美国,在希特勒之前和之后的德国,都是在正规的书店可以买到、在正规的图书馆可以借出的书籍,这一点,有过美国、欧洲经历的人都可以证明。而且,他们还可以证明,那决不是为了让我们中国人参观或考察而特地摆到书店和图书馆展示的(否则又有朋友可能会合理推测)。

    由此我体会到,将心比心、推己及人的善良,有着严重的局限性。这里的关键是我们每个人生活环境的狭隘。一个善良的人根据自己在所熟悉环境下行为处事的方式来希望别人,诚然是不错的。但他往往不知道世界上还存在着他不熟悉的环境,不知道如果越出他熟悉的环境,他的推己及人就会得出不真实的推测。如果他按照自己错误的推测去办事,他的善良心愿很可能导致相反的结果。弥补这一局限性的具体方法,是我们祖先教导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了解自己不熟悉的环境和那些环境下人们的行为方式;弥补这一局限性的抽象方法,是西方人所说的追求真,追求适合于所有环境的普遍真理。不重视真的善,只能应用于日常生活;超出了日常生活范围,就可能变成不善。只有以真为基础的善,才是普遍的善。而在我们每个人的生活已经成为大范围的社会网络的一部分的今天,日常生活的善转变为社会生活的不善,是非常可能的。因此,已经成为的必要条件,的重要性一点不次于善。

散步在北大

“双周夜话”2002年第25                              2002125

 

散步在北大

    这几天在北京,晚上常常在北大散步。与国内大变面貌的其他大学相比,未名湖周围仿佛和我二十年前求学时一模一样,因此随意漫步,也不致迷路。北大给我的教诲太多太多。在北大,我才明白学者是怎样的人,知道中国文化的传承是怎么一回事,理解以天下为己任是怎样一种情感。仅就亲身感受而言,陈岱孙先生的高贵、胡代光先生的宽厚、厉以宁先生的识见,至今让我景仰,促我上进。

二十年前,我是怀着崇敬的心情走进北大校门的。我在外地大学毕业前,有两条路可走,一工作一考研。当时自己已近而立之年,也一时兴起,盯上了北大:不考则已,要考就考北大。考取的希望本来近乎于零,但竟然侥幸得中,于是住入了紧邻当年教授(那可都是让学子肃然起敬的教授,而非今日忙于打工或奏折的“教授、博导”)住宅区的29楼,准备“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没有想到求无事却有事。那时刚刚开始有规模地招收研究生,要从学生会中分立出研究生会(我至今仍然没有理解分立的必要性,总担心是研究生要把自己区别于本科生的特权心理所致),系里同学竟推我去参与组织第一届研究生会选举工作。同学几乎清一色来自北大本科,而我刚入北大,不谙校园之例,本不该参与此事,但大家推我,只好勉从。那时北大还没有设学院。各个系研究生推举候选人,然后投票。我们这些“选举委员会”成员收集选票后便计票。按照规则,得票最多的前若干名便当选为研究生会委员,公布后,选举委员会便解散。没有想到好事多磨,在确定研究生会委员时却出了问题。原来几个和物理学相关的系都没有人当选。一时间有人抗议,有人建议。提出的补救方法有好几种,但每一种似乎都有难处。例如增加委员,但怎么让同学信服我们改动委员数目的合理性呢?重新选举,即使可行,工作量是否也太大呢?我们都是同样的研究生,不能够象“领导人”那样方便地改变规则并要求别人顺从。况且自己的责任在读书,谁愿意在社会工作上花时间呢?这时候,有人提出了一个方法:在场的我们把选票数改一下,让那些系中有一人当选就行了。这确实简便易行,用今天的经济学语言是“交易成本低”。但我的第一感觉是惊奇:在我崇敬的北大竟然会提出这样的方法。我立即表示反对,认为其他事情可商量,改选票则是我们绝对不应当做的事。那天晚上的最后决定是按照实际选举结果和事先确定的委员数公布当选的委员,第一届北京大学研究生会也就成立了。而我自己在北大,亦没能再卸掉做社会工作的担子。

今天,北大依然是我崇敬的学校。同时,北大的经历使我懂得,生活中有少数几条基本原则,是我们即使在和自己崇敬的机构、尊敬的人物发生联系时也不能忘记的。事实上,一个机构、一个人值得我们崇敬,就是因为他们坚持不在这些原则上搞机会主义。但是,如果我们普通人容易忘记这些原则,他们将很难坚持原则。我想,北大之所以一直受到我们的崇敬,除了因为少数名家大家在维护这些原则之外,也是因为北大许多普通学者、普通学生在北大生活的各个侧面(还?)没有忘记这些原则,因为许许多多在其它地方工作、学习的人没有忘记这些原则并且把坚持这些原则的希望特别地寄托在北大。

告别上海财经大学

双周夜话”2004年第18                                                           2004914

 

 

告别上海财经大学

 

新学期伊始,我正式离开上海财经大学,转到同济大学工作。

20年前我从北京大学毕业时,孩子摸阄摸到了上海,而在上海的要人单位内,只有上海财大一所学校。我在农村长大,农业非均衡的生产节奏使我缺乏马克思说的大生产强制训练出来的组织纪律性;农村的“广阔天地”又养成我自由飞翔的思维习惯,不愿意接受固定模式和命题作文,再加上从事理论工作的心愿,所以我选择了上海财经大学。

    如果说我当初到上海进财大工作更多地出于感性的原因,那么我现在离开它则只能够归之于理性的考虑。从感情上说,我完全体会到上海财经大学工作条件的价值:那里有自由交流的小环境、有在经济学上努力探索的同事、有协力工作的朋友、有一心求学的学生、有上海高校最高的非计件工资收入。由于我在学生中的口碑尚好,由于学生到处都在有意无意地议论教师,所以我从校办到比如医院的学校各个部门都受到令我感激的尊重。同时,我的大部分专业工作是在上海财大做的,出国是上海财大派遣的,上海财大甚至让我担任了经济学院院长。因此,我感谢上海财大。而我离开它,无论在地位和名誉上,在收入和待遇上,在接触经济学专业同事和学生上,在日常生活上,都有严重的损失。虽然离开上海财大后,我有更多机会读书,可没有任何机制保证学术上的投入能够取得成果;而我担任院长一年,已经在建立公开透明的管理制度、转变经济学院学术方向以至于提高学院经济收入上取得了明显进展;如果我把院长任期做完,我和我的同事们应当可以做出重要工作成绩的。最后但也许最重要的是,我深深感觉到许多同事、学生对我留在财大工作的希望,而我自己亦有入世的冲动。因此,当我决定辞职并离开上海财大的时候,我确实感到一种歉疚和沉重。

    使我做出离开上海财大选择的,是终究超过了感情倾向的理性逻辑:因为同样的事情我拒绝了上海交通大学,也就不得不拒绝上海财大。一个人的行为需要一贯性(consistency),也就是孔夫子提出的“一以贯之”。学习过经济学的人都知道,没有一贯性便谈不到理性、自然也谈不到诚信。尽管两个学校向我提出的改变后的条件仍然比我现在转入的学校优越很多,但问题不在条件的高低,而在于诚信的理念,在于保持自己的一贯性。为此,我不得不抵制一些单位几乎是“不经意”地随便改变诺言的现象,抵制用一次博弈的最优来消弭行为一贯性准则的办事方式。我理解在这类办事方式面前被迫做绥靖主义让步的一些人。考虑到家庭尤其孩子,考虑到就业的困难,考虑到提升、晋级,尤其考虑到事业和前途,一个人在身受工作单位的不诚信之害时,往往只好退而采取绥靖主义。对此,我满怀同情。只是和他们相比,我的个人条件好得多,没有类似压力、困难和追求,只是因为我经常提醒自己不要以金钱、事业、感情来掩饰自己人格的软弱,所以在我的考虑中,理性的逻辑最后超过了感情的倾向。如果可以套用亚里斯多德的名言,我想说的是,我爱上海财经大学,无论在我离开前还是离开后,但我更爱洁身自好。我衷心地希望有一天,作为研究经济制度、管理制度的国内最重要的大学之一,上海财经大学自身的制度不会再让人在它和洁身自好之间去做痛苦的选择。

还是不做为好

“双周夜话”2002年第9                                                      2002424

 

 

还是不做为好

 

还是不做为好,我想。我被要求参加一次考试,“公民道德纲要”的学习考试,标准答案也给了,尽管在答案下方写着供参考的字样。是的,需要的时间不多,五分钟就行,都是选择题,按照标准答案在试题纸上打勾就行了。不过,我想,还是不做这样的考试为好。我在报纸上看到过“公民道德纲要”的大字题目,但我没有读过。我不是专职从事宣传工作或道德研究工作的人;在我这样的年龄,生活本身已经给了我太多的教育,已经不可能通过学习文件来增进自己的道德了:所以,我没有去读“纲要”。当然,即使我读了甚至认真读了纲要,我仍然不会做这样的考试,因为根据我自己对道德的理解,我以为这样的考试本身就是不道德的,甚至本身就可能不符合公民道德纲要上的要求(我说可能是因为我没有读过纲要,只能猜测)。首先,这样的考试没有必要,也没有依据,而根据道德规范,最好不要向别人提出不必要的要求,最好不要做没有依据包括没有不成文的道德依据的事情。不过,对我来说,更重要的是,让我把答案往上抄,交上满分卷子,然后在这个或那个办公室里被人们认为是学习“纲要”成绩优秀的一人或某一特定优秀人群中的一员,总觉得别扭,觉得在扭曲自己,而且在扭曲自己尚未被生活完全泯灭的对真、善、美的某些感觉。所以,还是不做这样的考试为好,还是让自己的心灵坦然一些为好。想一下,这和学生考试舞弊有多大区别呢?而作为教师,我的直接责任之一,毕竟是禁止学生考场舞弊,同时也从道义上向他们说明舞弊的可耻。为了使自己在学生面前不心虚,我想,还是不做这样虚假的考试为好。

中国人常说为人师表,外国人更认为教师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教师的教育对象是孩子和青年。要教育孩子和青年,教师不但要理解生活、懂得世界,而且还需要保持和孩子、青年一样的心态,这样,师生之间才有沟通、才有真正的教育。辜鸿铭所总结的“赤子之心、成人之智”,大概就是对教师的描述吧。因此,一个社会、一个政府、一个教育机构,要重视孩子、重视未来,它就不但要提高教师的工资,而且更要避免扭曲教师的心灵。如果说,提高教师待遇的目标之一,也是为了避免教师心灵的扭曲,避免他们为了挣钱而去做既使他们自己内心不安也有损于他们在学生心目中形象的事情;那么,直接要求教师扭曲心灵,去“圆滑”,去逢迎,去做假,就更不应当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一旦做了,而且是在意识到不应当做的情况下做了,心灵最初会感到扭曲,然后就会麻木,最后就由惯性而觉得自然。此时虽有成人之智,却失赤子之心,而受害最大的,不是教师本人,当然也不是坐在这个或那个办公室里无意识甚至有意识地要求教师做假的人(他们也许还会得利),而是我们大家的孩子,是青年,也是我们民族和国家的未来。好象“纲要”提出的道德要求第一条是爱国,教师本人努力做真事,政府机构不要求教师做假事,我们的孩子也才不会做假,我们所爱的国家才有希望。因此,我既为教师,虽被要求,但还是不做虚假的考试、虚假的事情为好。

一般均衡和爱情

双周夜话2004年第7                               2004331

一般均衡和爱情

    一般均衡(general equilibrium)是经济学理论的核心内容,它和爱情本来风马牛不相及。经济学离不开成本和收益的比较。那些看似无法用成本、收益衡量的事情,只要我们能够找到与其等价的货币价值,就可以用经济学来分析。这也就是经济学分析工具能够在其他社会科学领域大显身手的原因所在。例如一个人是否上大学的等价货币量可以用这个人在上大学和无偿获得从零开始不断增多的货币价值之间的选择来决定。货币多到一定程度,这个人就可能开始倾向于选择货币而不选择上大学。但爱情不同。爱情是一种奉献或利她/他主义,所以没有货币等价,或者说爱情的货币等价无限大。此时,经济学就失去了用武之地。例如以江山之财富来换取对方接受自己的爱而不得,便是因为那财富总是个有限值,而爱的价值无限大。 

不过,经济学常说的一般均衡和爱情至少有二个共同之处,第一它们都是理想(或者贬义地说是幻想)。在现实经济生活中,我们从来没有过均衡。无论设计多么周详的计划经济,还是自发运行的市场经济,都没有实现过一般均衡。我们看到的哪一个市场是均衡的,哪一个经济是均衡的?现实经济中根本没有均衡。且不说气候变化这样的外部冲击,就是经济系统内部各种意想不到的变动,也会阻止一般均衡的实现。更有甚者,一般均衡从原理上说便不是现实。它是经济体系在一系列严格假设条件下,例如完全竞争、完全信息下可能出现的一种理想的资源配置状态。既然完全竞争、完全信息不可能,一般均衡自然无法成为现实。爱情也是一样。我们可以举出一千个例子说明现实生活中根本没有爱情,却难以举出一个完美爱情的例子。无论是精心呵护的爱情,还是突然生发的爱情,我们知道的任何真实的爱情都不完美。虽然爱情不象经济均衡,不需要许多条件,它也许只需要双方全心全意的相爱。可是,现实生活中有那么多的事情,一个人不可能不分心去兼顾,所以,完美的爱情只能停留在现实之外。

但是,为什么许多经济学家仍然那么重视一般均衡,许多年轻人年长人仍然那么重视爱情?这是因为在他们看来,这些就是理想,是经济学或者人生的最高境界。而正是它们的不可最终实现,才吸引人类永远地去追求。所以,尽管人们有无数的例子说明现实的不完美,但在这些经济学家、这些年轻人年长人看来,所有这些例子加起来都不足以证明人们就不应当追求完美,不足以泯灭他们的完美之愿。因此,不管饱经世故的过来人如何苦口婆心劝人现实,每个时代照样有自己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同样,每个时代都有经济学家醉心于完全竞争和一般均衡。即使象马克思那样对其所经历的经济制度抱着强烈批判态度的学者,也都要想象出一种类似实验室的理想状态来分析它。

一般均衡和爱情的第二个共同之处,就是都把参与者的自由平等当成自己的前提条件。两位自由平等的异性之间才能谈得上相爱,这个道理无需赘言。所有人互相之间的自由平等才能够实现一般均衡,亦是经济学的应有之义。一个人如果受到不公平的待遇,如果不能够按照自己的意愿应用自己的资源,他自然试图改变:而这便意味着整个经济体系尚未均衡。一般均衡和爱情的真意也许都在这里:它不但不要求,而且拒绝为了集体、为了公众或者为了其他名义而放弃个体的自由与平等。遵从父母之命、按照组织要求可以结成婚姻,但无法产生爱情。同样,根据集体需要、考虑大局利益可以达成稳定,可不能实现均衡。爱情不可能因他人的命令而产生,个人配置资源的愿望也不会因他人命令而消失。从另一个角度说,这样的自由和平等,又保证了一般均衡和爱情的无害性:它们不强制人们接受自己,也就不会导致对别人对公众的危害。追求一般均衡的人和追求爱情的人一样必须具有尊重他人的品质,必须摒弃强制手段。一个强制推行的经济计划会造成灾难,但它本身就不是均衡,因此不应当归罪到均衡上。一个强制的婚姻会导致家庭悲剧,但它本身便不是爱情,因此也不应当归罪到爱情上。

经济学和文学一样,靠着一批理想主义者的推动。文学永远离不开作家理想的爱情,经济学也永远离不开经济学家理想的一般均衡。人类所经历的任何现实状态都不完美,所以人类在自己生活、思考的各个领域都需要指引方向的明灯。在今天的思维水平上,完全竞争条件下的一般均衡就是人类在经济学研究中的明灯。从这个意义上说,一般均衡理论不是技术,而是理念,是我们每一个学习经济学的人都应当了解的那些理想主义经济学家的社会理念和人生理念在经济学中的反映。 

(注:曾经在课堂讲解了一般均衡理论后,把它和爱情做了些比较。当时是即兴而发。有朋友听说此论,觉得有趣。这里虽然整理了想法,但自觉不如当时尽兴。是谓史不可追也。)

既要私有化也要规范化

“双周夜话”2004年第17                                      2004831

 

既要私有化也要规范化

 

近来一些中国网站开始大规模地争论国有资产流失问题。这次讨论的缘起是香港的金融学教授、公司财务学研究的国际一流学者郎咸平对中国包括海尔、TCL这样著名公有企业的私有化过程中公有资产严重流失的批评。据说他就此撰写了一份研究报告。我在网络上还没有找到他的报告。但直觉告诉我,他抓住了中国目前最重要的经济和社会问题,就是中国私有化的规范问题。同时,他抓住问题的方式是通过具体案例从微观层面上揭示中国公有(以下简称国有)资产在私有化过程中流失的严重性。这种方式比起包括我在内的一些学者仅仅从宏观层面上强调现行私有化方式的错误和危险,具有更大的影响力。

在这场争论中,我的观点很明确:既要私有化,也要规范化。中国公有经济必须私有化,而私有化必须公开和规范。

近十年来,中国国有资产的私有化是中国大地上发生的不争事实。尽管网上和网下的媒体全都忌讳私有化这个词,而使用似乎只是改变经营权的“民营化”字眼来指代私有化的事实,但无论政府官员还是企业经理抑或经济学家,都明白中国从事的国有资产“改制”是改变所有制,是把它改成私有制,是实实在在的私有化。为什么要私有化?原因很多,这里只提及一条的:国有企业的经理们不愿意为别人打工,而希望为自己打工。他们的愿望自然是合理的,因此,为了提高企业效益,必须满足他们的愿望,国有企业必须私有化,让这些人不但掌握企业的生产经营权、剩余(即收益分配的)控制权,而且掌握企业的资产所有权。既然政府没有能力识别出至少也愿意打工的经理,既然政府没有能力管理和节制不愿意打工的国有企业经理们,既然经理们在私有化之前已经用各种方式转移国有资产,那么早一天私有化确实比迟一天私有化好,因为迟一天私有化,国有资产就多流失一个亿甚至十个亿。就此而言,私有化是中国经济的必然之路。我读的郎咸平言论不多,但似乎感觉到他可能反对私有化,认为国有企业的效益不比私有企业差,国有企业也能够做大做强。但他这样论证的时候,他可能没有注意到,中国政府既没有任命国有企业经理的法律程序,也没有建立对他们的公开奖惩机制,更没有任何监督和约束企业经理的有效方式: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法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工会、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独立董事或者驻企业特派员,因此,中国的国有企业是无法维持的。如果不私有化,它的结局就是被西装笔挺的企业高管和政府官员偷走一部分、浪费一部分并最后破产。

但是,另一方面,我完全同意郎咸平先生规范私有化的观点。我也同意他的观点,就是中国目前的主要问题不是私有化与否,而是私有化规范的与否。私有化本身的正确并不同时意味着私有化可以不加规范,可以采取任何方式。“不管白猫黑猫、抓住老鼠(使中国富裕起来的)的猫就是好猫”的口号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中国之所以正确,是因为邓小平所用的猫恰巧是市场经济。如果他在这个口号下用勃列日涅夫强化计划的猫,这个口号就是错的,尽管邓小平也能够用从文化大革命中恢复过来的经济成绩证明其暂时的正确。在今天,“不管白猫黑猫,使国有资产私有化的猫就是好猫”的口号之所以不正确,就是因为中国用的猫,恰巧是不公开不规范的私有化方法,是官员和经理的腐败和偷盗起着重大作用的私有化方法。腐败和偷盗确实能够把国有企业私有化,就向四人帮1976年上台的话也会振兴中国经济一样,但在这两种情况下,中国经济都不会稳定。而应用目前的私有化方式,中国很难建立稳定的私有制。我的理由很简单,一个不保护国有资产的国家不可能稳定地保护私有资产,就像一个不保护私有资产的国家也不可能稳定地保护国有资产一样。这是中国的一个制度怪圈。中国只有从这个怪圈中走出来才有希望。然而,由于大规模公有资产的建立总是伴随着历史的非理性甚至暴力,所以,中国走出怪圈的希望仅仅是在建立私有资产的关头,仅仅在于公开地规范地建立私有制。用欺骗的腐败的方式私有化的结果,将可能是为下一次公有化准备条件。当然,这一点已经超越了一事一议的经济学理性范围。

    在当前制度下,中国本来可以把私有化做的公开得多、规范得多。比如,由人民代表大会公开决定上市的私有化公司可以送给或者低价卖给经理和职工的股份比例范围、送给或者低价卖给政府官员的股份数量范围;人民代表大会决定和公布私有化的主要程序和日程;聘请社会贤达或者处在公开化言论监督下港澳台专家观察若干私有化案例;对已经私有化的公司的私有化过程作出评估;对国有资产因私有化而出现的变动发出公告;对私有化的收入做专项管理等等。国有资产管理局和国务院作为国有资产管理者,不具备出售尤其大规模出售国有资产的资格。由人民代表大会对私有化作出基本规范,这是私有化取得合法性的第一步。在共产党的领导下,中国下一步的私有化(或者媒体用词“民营化”)应当能够公开地规范地实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