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夜

“双周夜话”2004年第25                                                 20041224

 

 

平安夜

 

 

       今夜是平安夜。

       我不是天主教或基督教徒。也许是少年时候崇拜毛泽东的口号听得太多了,崇拜毛泽东的决心也下得太多了,以至于产生了逆反心理,难以接受在教堂中听到的那些崇拜言词,因此至今才没有皈依。.

       其实,我对所有信奉宗教的人都很尊敬,包括信奉天主教、基督教、佛教、伊斯兰教、犹太教以及其他宗教,因为在我看来,至少就平均水平而言,信奉宗教的人比不信教的人更加善良、更能自律。

       同时我非常喜欢“平安夜”这首今夜教堂内必定吟唱的歌曲。

       我第一次感受到“平安夜”这首歌是在五年前。那一次,我突然感到这首曲子是那么地祥和、那么地安宁、那么地温馨;脑海里不由地映现出一幅图画。一个可爱、可尊的生命就要诞生了。人们围坐在即将成为母亲的玛利亚周围,安静地等待着、安静地期待着,没有烦恼、没有急躁、没有焦虑。这时,有人低声哼起“平安夜”,然后大家轻轻地、慢慢地、柔声地唱起来。音乐渗进静谧的气氛,气氛融入平和的音乐,玛利亚所住的马厩变得那么地祥和、那么地安宁、那么地温馨,让我的心绪在歌声中安定,烦躁在歌声中消散 ……

       那时我还不了解歌词。现在令我喜欢的,仍然是它缓慢、平和、安详的曲调。

       今晚我本来要去上海大剧院聆听“平安夜”的,和我所尊重的教徒在一起。

       但上午接到通知,音乐会临时取消了。

       现在,当我接近午夜时分从办公室回到家,我仍然按捺不住地弹了几遍“平安夜”,平静而温馨的音乐,平静而温馨的夜晚,愿我所爱的人平安、平静,愿天下人平安、平静,也愿我自己平安、平静:

   5·65 3·︱5·65 3·︱2 2 7·︱1 1 5·︱……

我对马克思经济学的兴趣

“夜话”2005年第3                                                     2005510

 

 

我对马克思经济学的兴趣

 

 

我对马克思经济学的兴趣开始于农村。

那是三十多年前,我在江苏省农村插队,田间劳动之余喜欢找几本书看看。那时的舞台上只有样板戏,书店里几乎也只有马(克思)列(宁)毛(泽东)。像《三国演义》、《啼笑因缘》等等都是“毒草”,禁止阅读。虽然我在农村偷偷地读过一些这样的书,但地下流传的这类书毕竟太少,满足不了阅读的欲望。更重要的是,在那个泛政治化的年代,我自然而然地响应起毛泽东“关心国家大事、关心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号召,读起马列毛的著作,并且非常认真地读。在七十年代的文化大革命时期,中国青年按照父母地位被分成三类:一类人不可再教了,一类人名为“可以教育好的”青年,第三类人没有专用名词,但显然是“根红苗正”、无需教育的青年接班人。我当时被划入“可以教育好”一类,心里很感动,毕竟不算不可救药的青年,于是读起马列毛著作特别虔诚。在农村期间,我从《毛泽东选集》,读到列宁著作,再读到马克思、恩格斯的《共产党宣言》、《反杜林论》和《资本论》。在上大学之前,我已经读了《资本论》第一卷的许多章节。正是通过对马克思、恩格斯著作的阅读,我知道了政治经济学的概念并且产生了兴趣。在那个时代,中国的政治经济学就是经济学,经济学就是中国的政治经济学,苏联、东欧社会主义国家的政治经济学和西方经济学一样都在禁止之列。而我当时既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其他经济学说存在,更以为象《三国演义》、《啼笑因缘》这样封建主义、资本主义社会里产生的东西被禁止阅读是最适当不过的事情了,因此很自然地接受了中国的政治经济学就是经济学的看法。实际上,直到今天,尽管各种外国经济学说又一次传入了中国,我们仍然看到一些人持中国的政治经济学才是经济学的看法。

由于我在没有教师、没有同伴、没有辅导书的情形下长期自学马克思经济学,所以我形成了自己的理解。因此,当我作为大龄青年于1978年走入大学的政治经济学专业、开始听教师讲授《资本论》的时候,我无法接受教师的正统理解:他们把《资本论》课程变成了一门寻章摘句的玄学和一字不易的神学!为什么会这样呢?在我看来,关键原因可能不是制度,而是那些教师不再是社会的贫穷者而且害怕成为贫穷者。我是在做着社会最苦最脏的体力劳动之余读《资本论》的,最深刻的体会就是《资本论》是为穷人写的,因为《资本论》把社会问题归结为富有者统治的制度而不是穷人的不觉悟、不努力、不自救。马克思和他的妻子皆出身于富裕家庭,马克思凭着自己的努力取得了即使今天在德国仍然是凤毛麟角的博士学位。他完全可以建立自己的富裕家庭。但是,马克思走了另一条路。在他写作《资本论》的时候,他是全英国(甚至全欧洲)最穷途潦倒的博士。据说,他的家里没有一个凳子或者椅子的四条腿全是稳的。不过,到他家的人只要和他讨论起来,就会忘记凳子的不稳。幸亏大英图书馆对读者完全免费并且把为读者服务视为图书馆的宗旨,否则马克思的抱负亦成泡影。当然,一个博士任凭家里极端贫困,不但不去找工作,反而天天泡在图书馆里,这样的人,无论在夫权制的中国,还是在高举马克思主义旗帜的中国,都是难以想象的。马克思自然不愿意贫穷,但为了自己的抱负,在不得不贫穷的时候,他不惧怕贫穷。这就是马克思作为学者的基本素质。这也是中国历史上从孔夫子以来的若干学者所具有的素质。而今天讲授马克思经济学的教师,心里想着的往往是手中的饭碗和房子,最担心的就是陷入贫穷,自然无法理解马克思。

在大学里,我向自己提出了这样的问题:如果没有马克思,我们现在是不是仍然能够写出《资本论》这样的著作?照说,我们现在知道的事情比马克思更多,资本主义在马克思身后的发展应当更加明确地显示它的本质特征,我们今天也 比马克思有更多的经济条件:我们可以一边当教师一边研究;尽管还不富裕,但毕竟比马克思这样的社会闲杂人员或无业流民好得多;最后,研究马克思也许还会得到高举马克思主义旗帜的政府的大力支持。不过,唯物主义在这里大概不适用。例如唐诗宋词,后人条件再好也写不出可以与李白、杜甫一比的诗篇;所以,我们现在条件再好,可能也写不出《资本论》来。但经济学很象自然科学:没有牛顿、爱因斯坦,别人也会建立类似的物理学理论。不过,无论如何,一旦这个问题提出,我就被吸引住了。我需要认真领会马克思为什么那样地提出他的问题,为什么那样地重视价值和剩余价值概念。我那时的结论是,从学理的角度说,马克思写《资本论》的目的是为了验证他的历史哲学,让他的历史哲学落到某个实处。而历史又是人的历史。人演绎自己的历史既不是以一个一个的个体身份、也不是以全体人的身份,而是以人组成的不同团体出现的。这是因为,如果以全体的身份出现,历史便是人和不同于人的自然界之间相互作用的历史;如果以个体身份出现,两个不同人之间会出现许多种类的关系;在它们之中,哪一种关系可能对人类历史演化具有特别重大的意义,本身就成了非常困难的问题。避免这个问题的一个方式,便是把人组成的团体视为历史演化的基本单位,把这些团体之间的互相作用视为历史演化的推动力。而马克思最重要的贡献,便是在所有团体中,抓住了两个团体:管理者和被管理者。“两”是除了整体“一”之外的最小整数,因此是最抽象的结构;比“两”个更多的团体则可能模糊历史演化的真实。但哪两个团体对人类社会的历史演化最重要呢?马克思认为是管理者和被管理者。在他看来,社会一旦有了少量剩余产品,就需要少数人管理它们,人就分成了管理者和被管理者;因为对剩余产品的管理本质上不是针对自然界,比如防止剩余产品被自然界损坏,而是针对可能对这些产品提出过分要求的人,所以,那些不充当剩余产品管理者的人,自然就成了被管理者,即管理者通过管理物而管理着作为被管理者的人。正是在这里,马克思透过人与物的关系看到了人与人的关系。社会没有剩余产品,管理者无物可管,人与人的关系不通过物的中介,推动历史的是个人之间的关系;社会剩余产品非常多,人人都有时间管,人人都成了管理者,这就是马克思设想的共产主义。到那时,推动历史演化的又重新是个人之间的关系,即他所说的个人所有制关系。恰恰在人类既有了剩余产品、可剩余产品又不多的时期,人类需要分成管理者和被管理者。通过这两个团体的关系,马克思便能够用一个统一的框架,解释人类脱离原始状态以来到今天的几千年历史。而《资本论》的目的,就是在这个框架内,解释他自己亲身经历的历史;或者说通过解释他面前或者他被卷入其中的历史,来证明这个框架的可行性。

我在大学后期,中国经济学界正在争论服务业产值是不是应当计入中国的国民收入统计中。这本来是个实际问题,与马克思研究并不直接相关。但在那个年头,凡写文章就必须引用马列毛的话来支持自己,因此争论各方打的是语录战。这自然是官员作风在学界的扩张,因为官员必须遵循长官的言论。我无官之念,不受所累,虽然关心这场争论,但我更关心如何把服务业这个马克思没有专门考虑的经济活动纳入到他的《资本论》尤其是他的历史哲学框架内:如果我是马克思,我继续往下写《资本论》,我应当如何写关于服务业的一章。后来,我写了“略论服务业资本”的学士论文。在这篇论文开首,我写下了一句“作者的话”:“本文追求的是与马克思在《资本论》中的逻辑体系的一致。对可能得出的结论,对可能与马克思某些话的不协调,不予重视。”这是迄今为止自己写得最满意的一篇文章。我后来从事发展经济学研究,并且特别研究农业劳动力转移,从某种意义上说,只是细化我在这篇论文内无意写下的一句话:“资本主义生产关系深入到社会的每一角落,社会一切经济活动的资本主义化,使来自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以外的劳动力供应日趋减少,从而,劳动力的再生产,也就成为资本主义经济运动的必要环节”。这里所谓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以外的劳动力”在现实生活中主要是农业劳动力,而发展经济学的核心问题,就是这些劳动力如何转移到资本主义的现代部门,社会劳动力的再生产如何纳入到资本主义体系内。当然,我的这篇论文有许多可以批评和争辩之处,而且又是在别人(即使是马克思这样被公认的大师)的理论框架内写成的,自己的创新实在很有限。

大学期间,我开始接触别种经济学,并且为了发展马克思理论而对它们产生了兴趣,因为我那时仍然相信马克思主义是人类各种知识的最高综合。大学毕业后,我选择了西方经济学为自己的研究生专业,以后我便在这个领域工作。不过,我对马克思经济学和马克思历史哲学的兴趣从未降低。当然,又经过二十多年的读书,今天的我已经不再盲目崇拜马克思理论。在我看来,马克思理论是历史理论和经济学理论之一种。它有助于我们理解历史和未来。但它又不是唯一的一种。它留下的空间足以建立起好几种历史理论和经济学理论。就马克思理论本身来说,也有许多基本问题需要思索。比如,为什么一有了剩余产品,过分要求尤其是管理者的过分要求就出现了呢?剩余产品多到什么可以具体想象的、具有可操作性的程度,一个人相对于他人的过分要求才会消失呢?如果说在人类历史的早期,人作为兽的动物特征就可以说明他的过分要求的话,那么,人要具有什么样的人的特征,才能够在剩余产品很多的时候失去他的过分要求呢?马克思把这个问题归结为经济发展程度或者剩余产品多寡。但近几千年来,人类的剩余产品不断增加,可人的不同于兽之特征的演变似乎在循环之中,以至于今天我们很难说人为人的特征就比1000年前高许多。再比如一个人会不会提出过分要求应当和他的道德水准有关。未来的不需要把人区分为管理者和被管理者的新社会应当具备的基础之一,就是每个人都具有很高的道德水准。这样的道德水准在新社会建立之前就应当基本实现,就像马克思本人强调的高度发达的生产力应当在新社会出现之前实现一样。可如果这样的话,资本主义生产和社会方式要为未来社会准备的,将不仅仅是高度发达的物质生产力,而且也同时是很高的道德水准。但这样一来,马克思主义对资本主义的全部道德看法就得改变。不过,在这个方面,马克思没有发展出自己的理论。又比如,马克思把历史演化的主体更多地放在贫穷者或者被管理者团体上。可被管理者之所以被管理,除了社会原因外,也有个人的原因。我本人如果二十岁的时候在农村不读书,我今天更可能属于后来返回城市接着又下岗的知识青年(为什么称为“知识青年”?我们当时其实并无知识!)之列。马克思认为资本主义会把自由散漫的农民训练为具有组织性纪律性的工人阶级。但要成为管理者,组织性纪律性是远远不够的:管理者最重要的特征是主动性。从这个意义上说,仅仅为被管理者考虑,尤其把被管理者的被动性完全归结为社会原因的理论是不够的。马克思自己能够从富裕家庭走出,为了实现自己的主动性而甘愿落入贫穷;但人类新社会的希望可能更多地在于贫穷出身的人不但主动争取个人富裕,而且具有更广阔的社会主动性。而马克思对缺乏主动性的被管理者的过分重视,也许造成了后来在他名义下建立的社会制度,都试图用压抑个人主动性的方式来确保缺乏主动性的一批人的利益,其结果则是这些制度无一例外地变成了一潭死水。因此,马克思虽然抓住了管理者和被管理者的矛盾,但他对这两大人群的基本看法却值得讨论。总之,马克思理论是一种激动人心的理论,它启发我们去深刻思索人类的基本问题。我希望自己有朝一日可以重新回到这些问题上来,并且能够形成一些系统的想法,以回应马克思和象他那样的杰出学者对我的引导和启发。

 

                                                                               (为一篇约稿写的初稿)

人权、人的动物权利

“双周夜话”2003年第6                                                             2003325

 

人权、人的动物权利

 

人权这个概念,如今已不新鲜。有次见到亲戚问正在写信的中学生的孩子信写给谁,中学生一扭头,要保密,这是人权。其实,不满18岁的孩子,既不能够承担自己行为的完全责任,也还不能够行使人的完全权利。但知道了人权这个概念,总是一桩好事,要明白,10年前的1993年,人权还是一个“资产阶级”的概念。

人权有很多内容,例如与人的动物性质直接关联的权利,与日常人际关系直接联系的权利,象通信保密权,有社区生活的权利,当然还有政治上的个人权利。但从人权概念传入中国起,中国人似乎就把它理解成人的动物权利。因此,近二十年来,中国人做为动物的个体权利的恢复速度,恐怕在全世界能够名列第一。首先,大多数中国人的温饱问题基本解决了。做为一个动物,中国人能够吃饱饭、穿暖衣了。二十多年前还不行,那时,即使一个农民生产的粮食够吃,他也得先交给国家;国家留一些给他,让他充饥。所以,动物的觅到足够食物就能够吃饱的权利,人还没有。据说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森的饥荒仅仅出现在专制政府的命题,可以从这里得到解释。二十年前,我在北京读书,口袋里的钞票没有几张,但粮票有好几种:米票,在食堂买米饭用的;面票,买馒头用;杂粮票,买窝窝头用。现在这些票证都成了历史。其次,中国人在性关系上的动物权利也恢复了,而且一下子几乎恢复到几千年之前。二十年前,我在大学时,大学生还不允许结交异性朋友,婚前性行为更是了“流氓行径”。如今,中国人不但挣脱了婚姻对性关系的规范,而且超越了情感对之的约束。从非正式制度的角度看,动物遇到异性便能够交配的权利,在中国的媒体上已经得到认可。从正式制度的角度看,美国的拉斯维加斯对婚姻登记还有个户口登记天数的限制,德国对离婚申请还有两年不处理的等待期,号称在传统上最重视家庭的中国,如今则是报了户口第二天就能办婚姻手续,提出离婚两个星期就能拿到离婚证。第三,中国人的动物行为权利也恢复了。动物通行的规则是弱肉强食,适者生存。今天这个规则在中国堂而皇之地大行其道。强者一会把一所中学变成民办,一会把一笔资产转到外国;弱者或投机附炎,或钻小空子,以求生存或求从强者处得些许余羹。

       动物求的是生存权。人的要求当然不止这些,否则“君子不食嗟来之食”的故事不会流传至今。中国人现在跨过了温饱阶段,正要建设小康。小康不是动物的概念,它仅仅属于人。看来,中国人“人”权的恢复已经有望。但就象驯化动物那样,中国“人”权的恢复可能首先要求每个人尤其强人对其动物权的节制。

国企出售的公开化是社会行为的基本准则

“双周夜话”2004年第19                                     2004928

 

国企出售的公开化是社会行为的基本准则

 

       不知道从何时起,我对社会热点问题变得不甚关心了。有一段时间家里没有电视机;有了电视机后也很少看新闻,而电视新闻往往也不播送热点问题。比如国有企业出售或者私有化的问题,我直到2002年夏天才意识到 ――当时一位刚得到企业很多股权、但对自己的一日暴富又觉得不妥的朋友找到我的门上。那时我才意识到中国的私有化已经走了多远、国企的私有化又是多么黑暗。一旦我意识到它,我就意识到解决问题的症结所在:私有化的规范化。尽管我开始查找文献,了解私有化的理论和实践,但是从我意识到它开始,我就强烈地感觉到私有化必须公开(public and open):公开信息(let information public to all公开竞价(let pricing negotiations open to all)。这是因为在我看来,无论对于赞成还是反对私有化的人,无论以什么样的理论为依据,无论国情、厂情多么特殊,只要一个国企搞私有化,公开化就是第一位的。

       确实,我们在中国建立的许多理论,分别从公平、从效率、从可行、从政治过程、从法律框架、从经济人、从不完全信息、从自发行为、从企业家定义、从治理结构等许多角度出发,支持或者反驳地下私有化的必要性。但所有这些理论都不如日常生活中的一句话有力:大家的东西大家管。而大家管的前提就是对大家公开,public and open to all

       我不妨举一个例子。现在我们有好些理论来说明在什么情况下不应当偷窃:偷窃收益小于偷窃成本;偷窃收益小于被发现的概率与处罚额之积;司法机构查证偷窃的成本小于法院确证后处罚偷窃的收益,等等。然而,我们同时必须明白所有这些理论都远远逊于幼儿教育的一句话:不偷窃。

       因此,在我们发展理论的时候,我们必须牢记我们作为一个人、尤其作为我们自己孩子的榜样所应当具备的某些基本品质。只有在这些基本品质的基础上,我们才能够谈理论,谈特例,而不是用后者来抹杀、否定或者大范围地限制它们。比如对于不偷窃,我们不能够用公平(别人都偷)、用效率(偷更容易得到)、用可行(偷很难被发现)或者其他理论来支持,不管这些理论看上去多么科学、模型多么精致、逻辑多么严密。

       同样,在国有企业私有化方式的问题上,公开化是第一位的。只要一个人在日常生活中还具有不偷窃的品质,还不用公平、效率等各式各样的理由来为偷窃辩护,那么,在国企私有化方式上,他就会要求公开化。这里,我们既不需要公平、效率、可行等各式各样的理由,也不需要不同理论的共识。这是因为,就像不偷窃一样,国企私有化的公开化,从本质上说是不需要证明也无法证明的。为什么如此?就是因为这里牵涉到的不是科学,不是理论,而是为人处事的准则,是社会行为的准则。在这里,一个人感受到的不是科学的逻辑或理论的精巧,而是类似天主教上帝的救赎召唤或儒家先哲的求仁欲求。它们不属于任何一门研究人的行为的社会科学,但它们是比所有社会科学更重要的人的行为准则,它们构成了所有社会科学的前提,就像欧几里德的五个公理构成了欧氏几何学的前提一样。就国有企业私有化来说,只有在公开化的基础上,我们才能够讨论如何私有化,讨论为达到私有化的不同目标并在一定条件约束下最好地实现其中某个目标或者某些目标集合的私有化方式,讨论如何建立自己的理论,展开学术的论争,并对实践发挥不同的作用。没有了公开化,全部私有化理论也就不复存在。这也就是我们不能够用私有化理论证明私有化需要公开化的原因,也是我所知道所有全世界现存的私有化理论、私有化模型都把私有化的公开作为前提(并且是不言而喻的前提)的原因。因此,我们实在不必要把私有化是否应当公开化当成学术问题来讨论,而是应当回到它的本来性质:一个人或一个政府行为处事的准则。

夜深的对话

“双周夜话”2003年第1                                                               2003116

 

夜深的对话

 

明天又是双周的星期二。

2002年的第一天是星期二。那一天我为自己的工作建立了独立的网页。为了避免许多网页内容面貌长期不变最后不疾而终的结局,我决定从那一天开始,用每两个星期写一篇短文的方式来保证网页的常新。而由于我习惯于深夜工作,因此名之为“双周夜话”。

既然是话,总有一个对谁而言、与谁而语的问题。天南海北、大洋彼岸;百步之遥、咫尺之距,都有知心的朋友可言可语。但夜深之时,苍穹之下,万籁俱寂,似乎却是外与上天、内与心灵对话的时机。上天总有太多的神秘之处,是我今生不可能理解的。宇宙之外又是什么、大爆炸之前的时间如何计算、类人猿为什么会在东非首先直立起来、大脑细胞的电运动能否区别出我思考的是经济问题还是数学问题,都是我不可能知晓的。就我自己的专业而言,资本主义经济制度的出现是不是纯属偶然,腐败是否中国文化的必然现象,统计资料在多大程度上能够证实工资和农业土地制度的关系,亦是很难甚至根本不可能说清楚的问题。至于反躬自问,回归内心,情感的空间似乎比宇宙还辽阔。什么是人生?平民的人生和名人的人生哪一种更值得?善良的人是不是对自己都很残酷?爱是什么?爱上帝、爱世界和爱某个具体的人之间的关系是什么,也都是没有任何令人满意答案的问题。即使我们对某个问题有了一定的解答,这些解答反过来又将导致更多的新问题。无论科学怎样发达,无论大脑怎样聪明,人类大概只能窥视茫茫宇宙的一星半点,探究短暂人生的几个片段。世界有太多的奇妙,人生有太多的奥秘。这些奇妙,这些奥秘,虽然可以和朋友一起讨论甚至争论,但它们也许更适合和上天对话,与心灵言语。夜深之时,苍穹之下,在静谧中感受搏动,在安宁中体会博大,自然而然生发出对宇宙的崇敬,对人生的热爱。“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因此而有所感受,有所“话”。所以,我的双周夜话,是写给自己的,是通过与上天和心灵的对话,澄清自己的想法,并记录以备忘。至于对错正误,则不在我的考虑之列,因为我还不敢确定思想是否有对错正误之分。

 

                                                                       2003113于北京

你最好一笑置之

“双周夜话”2004年第21            20041025

 

你最好一笑置之

      

       恰巧两个月前,我写了今年双周夜话第16期“说真话”,就网民Skywalker对我的评论表示了自己的看法。在把Skywalker的评论作为附录加在我的短文之后的时候,我有过一瞬间的犹豫,因为最妥当的做法是仅仅附上他对我个人的评论,而把他对经济学院教师的那篇评论全部附上,无疑有不妥之处。但我当时一下子没有想出如何把他对我的评论分离出来而又保证将来能够检索到,同时作为刚刚交班的上海财经大学经济学院前院长,我感到有义务让学院所有老师知道外界对他们的有一定水平的评论,即使这些评论完全是负面的。正如我向包括田国强院长在内的经济学院现领导说过的那样,如果我仍然是院长的话,我会把Skywalker的评论发给每位教师。

      

今天,Skywalker真实身份已经被查出(据说仅仅是个本科生!!!);他的评论已经从他最初发表的网址删掉了;据说他受到了诋毁他人名誉的上诉威胁,生活受到了严重干扰。许多朋友劝我把他的评论从我的网页上删除,以消除“不良影响”并平息“公愤”。

      

然而,我不认同“不良影响”和“公愤”之说。Skywalker的评论激起强烈反响和造成“不良影响”甚而“公愤”是两回事。他的评论之所以能够引起强烈反响,是因为它是国内少见的对经济学教育有水平的评论。首先,他的评论直指个别教师,而不是笼统地就经济学院而言;但他的评论又触及了大批教师,所以又可以看成是对经济学院的总体评论。其次,他的评论是未来导向型的,爱憎分明。再次,他的评论直指要害,尖锐有力,在若干点上甚至恰如其分。让这样的评论从此消失,也许是中国经济学教育史研究的一大损失。试想,五十年后,如果有人撰写包括二十一世纪初期的中国经济学教育史,Skywalker的评论可能会是不可多得的材料。我们今天写起上世纪五十、六十年代的经济学教育之所以难有深度,部分原因不就是缺乏对那些年代经济学教育的批评性言论吗?那时没有网络,批评性言论(无论对否)无处可说,所以我们看到的文献都是褒奖性的,可当时的经济学教育又传播了多少五十年后看确实有用的知识呢?让不同意见保存下来,是中华民族治史的传统,也是中国先进文化得以保存的条件。同样,让与自己不同甚至错误的看法保存下来,既能够激励自己,也能够让后人、外人更准确地评价自己。一个学者、一个学院不会因为恶意评论而垮台,这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学术和商业不同之处,况且Skywalker的评论整体上还算不上恶意评论。

 

其实,一个本科生能够写出这样的评论,本身便值得我们尊重:他至少在关心着经济学、关心着上海财大经济学院,思考着经济学院的未来。他的评论更应当引起我们的深思。首先,竟然还有学生对这么多教师作出如此的评价,可见学生眼光之犀利、要求之严格,绝非让我们沾沾自喜的学生座谈会发言所能够表现出来的。其次,我们真像评论所说的那样吗?如果不是,为什么学生有那样的印象?如何通过我们每一位教师的工作改变那样的印象?确实,有Skywalker这样的学生,哪一位教师还能够自以为是呢?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卢卡斯得奖后曾经说过,没有责难他的那些学生,就不可能有他的创造性工作。是的,没有这样的学生,学者只能够靠孔夫子或者康德的“内省”来发展自己的学说。但内省习惯的修成比起得到学生的责询和外界的批判显然是更困难的,所以学术才需要公开批判,学者才需要接受公开批判,包括根本不如自己的人的批判。

 

当然,作为年轻人的写作,Skywalker的评论没有全面地对待各位教师,没有指出他们处境的困难和他们取得的成绩,而且不乏过激之词,不乏对部分老师的苛评和错评。然而,要求年轻人“全面”与“平和”就几乎相当于要求他们“老龄化”。年轻人的特点就是攻其一点、不及其余。问题在于他们攻击的那一点是否正是我们自己的要害且薄弱之点。看来Skywalker在一定程度上是击中了包括我在内的不少教师的薄弱要害,不然的话,他的批判不会受到注意,更不会产生所谓的“不良影响”以至于“公愤”。

 

Skywalker对我的评论是中肯的。也许它会在我的学生、朋友中造成对我的“不良影响”,但由于这能使他们对我的评价更客观,所以我接受这样的影响。对我过去的同事,我的建议是,即使Skywalker对你的批判过火甚至荒唐,你最好是一笑置之。如果你感到Skywalker 没有尊重你,那么,你的反应若超过了一笑置之,你可能就是不尊重自己了。大学教师是一个受到社会尊重的职业。它之所以受到尊重,就是因为它是一个对个人君子风度要求最高的职业。你和我一样,在年轻时想到高校教师的职业时都会心潮澎湃,都会下决心当一个谦谦君子、为人师表的教师。今天我们幸运地从事了大学教师的工作,我们不会忘记自己当年的理想和追求。大学教师的强处在于自己对学术工作的信心,在于自己为人处事的君子风度,而不在于别人(包括像毛泽东这样最有权威的和像Skywalker这样最没有权威的人)的批判或褒奖。所以,即使Skywalker对你的评论完全错误,你在提出自己看法的同时,在世俗行为上,也最好一笑置之,并且相信三、五年后或者历史会给出公论。

男性“阉割”之责任

“双周夜话”2002年第20                                                          2002924

 

 

男性“阉割”之责任

 

暑假时在家里谈论到小说“沧浪之水”内男主人公池大为对制度先抵制、后屈服、再到得益并维护的经历,在一旁的孩子忽然激动地插进来说,那都是女性对男性“阉割”的结果,因为那都是书中的女主人公董柳迫使男主人公所为的。于是一时间观点各异。我虽然支持孩子的男性阉割论,但却反对女性所致论,因为我相信,男性的阉割是自己对自身的阉割,绝不能怪罪到女性。

第一,尽管现在男女比过去平权或平等得多,但社会还是男性在主导。池大为的被阉割显然和马厅长一手遮天有关。如果厅长权利受到实质限制,池大为显然就不需要改变自己而迎合马厅长,董柳也不需要动员池大为那样去做。但马厅长的一手遮天,说到底还是男性造成的。进一步说,如果在现时的中国,男性之被阉割首先是一种制度性的现象,那么,这一制度的建立和维持,至今还主要是男性在起作用。

其次,就各个人的情形而言,即使有女性阉割男性之实例,但关键还在于男性是否接受阉割。如果是阉割,那肯定就有痛苦;有痛苦就会有抵制。在小说中我们确实也看到池大为强烈的心理痛苦。他在坚持、在反抗、在挣扎:一方面他在抵制董柳的要求;另一方面又在向男性的智者请教并获得屈服的启迪。他的最终屈服固然有女性的因素在内(可惜他遇到的女性都先于他而屈服了),但主要因素无疑是他自己的转变。

第三,我相信绝大多数女性并不愿意阉割男性。哪位女性愿意看到自己的配偶在另一位男性或者女性面前低声下气?哪位女性不希望自己的配偶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女性不到她们确实认为、有时甚至连男性也认为的难以忍受的困难境地,一般不会劝说男性去低声下气的。因此,如果她们确实如董柳那样希望池大为去迎合马厅长的话,那么男性倒应当问问自己为什么让对方陷入那种困难境地,问问自己有没有能力既不违背自己的最初意愿而又把自己和女性从困难中解脱出来。从这个意义上说,一个不愿意低声下气的男性,不但要有正直的感觉,而且要培养自己正直地立身于社会的能力。

    第四,如果说男性受到阉割,那么,在这个男性为主导的世界上,女性受到的阉割更为严重,甚至严重到了被男性和女性熟视无睹、视为正常的程度。我们只要感受一下社会上对女强人的一般观念、对女性成为男性陪衬的压力、对女性应当比男性比如更多地从事家务的要求等司空见惯的现象,就可以体会到成为一位正直的女性要比成为一位正直的男性困难得多。因此,男性若被阉割,失去正直和良知的感觉,从社会和个人两个角度看,都主要是男性自身的责任,而非女性所致。

实践民主

“双周夜话”2004年第12              2004615

    担任上海财经大学经济学院院长,是我第一次当上和行政级别挂钩的官。在我为民时,我发现中国的封建“残余”不仅存在于宏观的社会总体上,而且更严重地存在于微观的个体单位内。每个单位的头头都有着皇帝般的特权:只能自己说话,不让别人说话,更不让别人参与;自己制定规则、解释规则、执行规则、改变规则;自己决定哪些信息可以向员工公布,哪些不可以公布;自己确定自己的收入是多少,待遇有多大,对职工是分给你多少你拿多少。因此,在我没有当官之前,我不但希望社会民主,而且希望单位民主。我想,如果我当官,我将实践民主。

在我担任院长一年多后的今天,在有关20032004学年的最后一次院领导班子重要会议结束后,我想,我们每个班子成员都可能感受到自己在实践民主。

    民主的要义是让别人知情、让别人说话,让别人平等参与决策。因此民主的第一步是公开化,公开信息,公开自己的观点。所以,我上任以后立即采取措施,建立制度,公开信息,根本打破在这之前只有第一把手知情和决策的专制状态。在学院领导班子内部,我们打破了不讨论、不争吵的局面。在必须决策而又争论不下的时候,我们使用了表决方式。在有时间可以商讨的情况下,我们多次商讨。民主决策需要更多的时间,这是它的代价;然而,民主决策既提高了每个领导班子成员的兴趣和能力,同时避免了第一把手个人犯重大错误,所以,尽管多用了时间,但民主制度获得了每个成员的赞同。

不过,民主是由民、而不仅仅是领导班子成员作主。我上任以后,员工的知情和参与也已经发生了根本的变化。我们的员工几乎全部受过高等教育,其中绝大部分是高级知识分子。担心民主的主要理由是民众的文化水平不高。可我们学院有着世界上最高的平均文化水平。所以,我们不再要求员工在面对外来的检查、评比时和领导班子口径一致;我们公开了主要财务状况;员工选举的审计组已经开始工作:我们的员工也已经开始实践民主。当然,方向虽然根本变了,但我们朝新方向才刚刚迈出第一步。它的继续需要建立更多的保证制度,需要员工更多地讲话。

在一个关键信息不公开的社会内、在总的单位专制的大环境下、在员工还不习惯于说真话的内部条件下,考验一个单位领导是否真心希望民主的,便是他能不能先在自己可支配的范围内,创造一个民主的小世界,和大家一起实践民主。今天,我很高兴,我自信在院长任上经受住了考验。上海财经大学经济学院一年来开始的民主实践也许会继续、也许会中断,但我相信,说真话是人的一种本性,除非我们重建大、小皇帝的神圣光环,否则说真话的本性迟早总要导向民主,因此,我和我的同事的努力大概可以视为民主溪流中的一朵微小但毕竟昂起了的浪花吧。

新年的感觉

“双周夜话” 2004年第1                               20041月7日    

 

新年的感觉

 

在温和的冬日里,新的一年来临了。我的个人网页也进入了新的一年。我的网页常常更新“双周夜话”。但近来的缓慢更新,却在新年迄始的时候,把我推到了必须直面的决策前:继续或者停止。如果说在去年元旦,我想过停止“双周夜话”;可在今年元旦,却好像有一种激情,继续写下去。网络是自由的天地,是每个人可以说话、可以说真话的地方。既然已经开始在这里说话,既然内心里好像还有话可说,那就继续,即使是自言自语。网络的自由也包括了自言自语的自由,这是纸质媒介和其他商业性、宣教性的媒介无法比拟的地方。 

新的一年给我的第一感觉是幸运:幸运地跨入了新的一年。人的生命是短暂的。在短暂的生命历程中,危险时时刻刻围绕着我们:假如地球的转动偏了半度,假如地震发生在上海,假如公共汽车急刹车时被撞到头部,假如吃了毒猪肉,假如染上非典,假如… 无数的假如随时都可能打断一个人的生命。但是,我很幸运,在这无数的致命假如的包围中走过了半生,又走入了新的一年。 

我的幸运在于,我是怀着感激的心情走入新一年的。在过去的生活中,我得到了那么多的帮助和指点;许多朋友、许多书籍教会我生活。我能够从一个贫穷且没有受到正规教育的孩子,成为一个说得过去的教师,经济上不拮据、文化上不苍白、情感上不孤独、人格上不屈辱、而且未来风险也不大。所以,我是太幸运了。社会给了我太多,别人给了我太多。当我站在讲台上的时候,我感谢同学,他们给了我一同学习的机会;当我和朋友共事时,我感谢他们,因为他们启发和帮助了我。我不是基督教徒,没受过感恩的教育,但竟然也有了感激的心情,所以我知道自己是幸运的。

我的幸运还在于,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懂得了放弃的好处。照说,在我从贫困低贱的底层走向社会时,应当学会的是抓住一切机遇,而不是放弃。但我学会的竟然是放弃。如果不放弃的话,我可能做了官,可能有两三套房子,可能…至少也不会还乘公共汽车吧,就象一位外地朋友听说我在公共汽车上受撞时说的那样。但我不但放弃,而且竟然能够心平气和地放弃,我知道自己是幸运的。 

我的幸运并且在于,在放弃了那么多机遇以后,我竟然还获得了许多;而且,在我从社会、从别人那里获得许多许多的同时,竟然也为社会、为别人做了一点可以说是自己的工作。这是我根本没有想到的幸运。我不特别看重经济学、最大化、博弈论这些自己专业的知识,就是因为我对每一件具体事情都不去盘算。似乎都很吃亏,但五十年过去,却发现不但省却了盘算的精力和烦恼,不但获得的远远超过了放弃的,而且都是光明正大地获得的,心情自然是愉快的,所以我知道自己是幸运的。我相信,新的一年同样会令我感激、平静和愉快,会让我保持幸运的感觉。

学术自由第一位

 

学术自由第一位

 

 

  今天是教师节。

  当教师从上大学始。那时我刚刚从农民转成城市清洁工。可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我不但没有兴奋,心情反而沉重起来:作为农民、作为清洁工,我能够得到和那个阶层相应的经济不拮据、又有一定文化水准的平静生活;同时,我可以评论社会却又无需为社会负责,因为无论社会好坏,那个阶层的人是很少责任的。但一入大学,进入高阶层,我个人就可能成为社会好坏的原因之一,我就必须对社会负责了:可我有能力负责吗?有勇气负责吗?我无法回答,因为当时的我对自己竟然能够上大学是毫无精神准备的。

可我还是走进了大学,并且再也没有离开过,以至于教师节也成了我的节日。

  作为大学教师,对社会负有什么责任呢?我认为第一位的责任是学术自由。大学是学术的殿堂,是保存尤其创造知识的园地。而大学要做到这一点,学术必须自由。大学教师的第一义务是保证学术自由。这是因为,知识是思想的成果。思想是个人的。每个人在思想,而不是整个人类在思想。每个人的思想都是不同的,而一个人的思想又无法从外部控制,所以,正当的方式是让每个人说出自己的真实思想。大学的主体是教师和学生,他们具有思维能力和知识水平,能够进行系统性的思考。让他们没有恐惧地表述自己的真实思想尤其是系统性观点,便是学术自由。没有恐惧地表述自己的真实思想和系统观点,是每个有思想有观点的人与生俱来的内在要求。学术自由,不过是承认和尊重个人的这一要求。

  人们常说教师的责任是教书育人。但它和学术自由相比,学术自由是第一位的。没有学术自由,我们不知道应当教什么书,应当育什么人。文化大革命之所以有包括我自己在内的那么多学生走上街头,疯狂地毁坏文明,最重要的原因之一就是那时的学校仅仅允许一种思想、一类书、一种人,完全没有学术自由。在那种环境下教育出来的学生,不懂得尊重别种思想、别种人;一有触动,容易走向极端。而在一个尊重学术自由的学校里,学生容易看到各个理论的正确性和局限性,感受到平等宽容的争辩讨论气氛,容易形成独立思想和正直人格。在大学里,学术专制把人当作特定观念的工具来教育,学术自由才把人当成具有独立思想独立品格的人来教育。大学教师要教书育人,可大学要做到正面意义上的教书育人,大学必须有学术自由,大学教师必须意识到自己对学术自由的职业责任。

  大学是保存和创造知识的场所,教书和育人要用知识,因此,大学面临着什么知识具有保存和创造以及教育价值的问题。解决这个问题只能依靠学术自由环境下的竞争。有了学术竞争,有价值的旧知识和新知识才能辨别出来,大学也才可能执行保存、创造和教育知识的任务。没有竞争,我们不知道某种知识是否有价值;可没有学术自由,就不会有学术竞争,因为学术竞争的前提是思想表述的自由和表述者的没有恐惧。在学说上,正如在商品市场上一样,没有一种(思想)产品是完美的。任何有价值的思想知识,其价值都是有条件的、相对的。正是学术自由和学术竞争,才能够让各种思想各种知识的相对性暴露出来,让新思想新知识不断涌现。把某一特定思想、特定知识的价值绝对化,甚至用它“领导”其他思想和知识,其实就是否定学术自由,其结果自然是学术的衰落和思想的禁锢,是教书育人的失败。

  自然,大学也是社会的一个机构。在部分行政色彩强烈的国家如中国,大学属于某个行政系统,有谁是领导机关、用什么方式来领导的问题。但它并不意味着大学里的学术存在领导权或者指导思想的问题。这是因为,学术自由无论作为理念还是原则,都超越了具体的大学领导权和办大学的指导思想。和后者相比,学术自由是第一位的。学术机构的任何领导权、任何指导思想都不能够束缚个人头脑中的思维活动和学术创造,它们能够做到的,充其量是借助世俗权力来阻止个人表述其思想。因此,学术上的领导权、指导思想等等的概念,只是和学术专制联系在一起才有意义,因为专制者需要的才是领导权,专制者需要的才是挑选出一种思想来“独尊”。只要抛弃学术专制,承认学术自由,学术领导权和指导思想的问题就成为假问题。

  在我个人研究的经济学领域内,总有人提出独尊马克思。当然,一个人可以独尊马克思或者独尊她(他)偏爱的任何理论或学者,但她(他)同时应当尊重别人的偏爱。而这一点就已经是学术自由。如果所有人都偏爱同一个理论,学术自由没有必要;如果有人偏爱不同的理论,学术独尊没有理由。学术自由允许的,恰好是每个人独尊自己偏爱的思想;它所反对的,仅仅是一个人把自己的偏爱强加给别人。那些要求每一个经济学者独尊马克思的人,忘记了马克思的格言是怀疑一切。当马克思让自己怀疑一切的时候,他自然也让别人怀疑一切。马克思在自己的学术活动中拒绝一切领导和指导的时候,他自然也会让我们在我们的学术活动中拒绝一切领导和指导。这里,人和人是平等的,思想和思想是平等的,这就是学术自由。没有学术自由,至少不会有马克思著作的出版和传播,更不会有马克思主义;没有学术自由,已经产生的马克思主义也不会有活力。马克思主义是在自由的学术竞争中产生的,它也只能够在自由的学术竞争中发展。从这个意义上说,学术自由不但是大学教师的社会责任底线,同时也是愿意发展马克思主义的大学教师的马克思主义底线之一。其实,正是因为我为马克思理论创造过新知识(http://www.hujingbei.net/xueshutansuo/karlmarx2000.htm),我才对马克思主义有信心,也才体会到学术自由是发展马克思主义的唯一途径。那些强调独尊马克思主义的的人,实际上把马克思主义变成泥塑的偶像,结果成为强迫所有经济学者独尊他们个人的某些“观点”。而他们个人的观点之所以不值得尊重(更不值得独尊),就是因为他们从来没有想到把自己的研究放到学术自由的环境中讨论。

  学术自由不但是大学最基本的人文环境,也是我们大学教师、学生最基本的个人素质。意识到学术自由,我们便意识到自己观点的相对性。即使我们对自己的观点充满激情,并且还不知道它的局限性在哪里,学术自由也会让我们下意识地拒绝自己观点绝对正确的感觉,从而能够以开放的心态对待批评和讨论。同样,学术自由会让我们在严格挑剔别人观点时注意到其相对正确的地方。学术自由会让我们在讨论中更多地关注一个问题的视角、一个概念的提炼、一种观点的逻辑,而不会纠缠于动机、功用、是否符合自己的“口味”。作为教师,我们特别在学生面前负有学术自由的责任。我自己当学生的时候,论文导师从来没有要求和他的观点一致,因此我没有体会过迎合导师的烦恼。现在我当教师,同样不给学生这样的烦恼。学生论文只要概念清楚、逻辑明了即可。观点是否和我一致,是否“正确”,无关紧要。作为教师,我们有启发学生思路、揭示他们想法的模糊之处、帮助他们明晰概念和逻辑的责任,更有鼓励他们思维、尊重他们观点、熏陶他们学术自由素质的义务。在今天的中国,我们尤其需要尊重他们的版权,因为他们的论文是他们个人的研究成果。无论我们的指导起了多大作用,我们也只是指导,而不参加直接写作,因此,我们不应当把自己的姓名列入毕业论文的作者内。同样,在基本上从毕业论文中抽出来的内容发表时,我们也不应当把自己视为作者之一。我们争取学术自由,不但是让教师学术自由,而且特别是让学生自由,因为创造性思维是学生的特长,因为学术自由是他们应当养成的生活习惯,因为学术的未来靠他们对学术自由的坚持。

  有自由、学术兴;无自由,学术亡。大学要成为知识的圣地,传道解惑、教书育人要成为高尚的事业,今天学者、学生的学术所为要经得住历史的考验,学术必须自由。作为大学教师,我明白自己对学术自由的个人责任。这就是我在今年的教师节,忆起我走进大学前的犹豫,而生发的感想,遂写下这篇文字。

 

                                    初稿于2005910                                    修改于20051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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