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总结

“夜话”2006年第7                                                                       2006412

 

四年总结

(1997-2001)

 

  1997414日,星期一,我乘飞机抵达上海,在八年的国外生活以后重新开始了在中国的生活。今天是2001414日,从那时算起,四年过去了。

  四年也许仅仅占到我全部生命的二十分之一。但这四年对我却很不寻常,因为它可能最终确定了我一生的命运。这里的主要原因是我所回到的中国处在一种几乎是全面腐化的状态中,这种状态具有非常强大的同化能力:所以抗同化成了我在这四年的主要问题,而这个问题又直接牵涉到生活的意义。实际上,在我迄今为止的生命中,我在这四年内才第一次真正直面了人生意义的问题,也才在自我意识的意义上确定了自己的命运。虽然1997年我踏上上海土地的时候,心理上做好了插队准备。但后来我发现1997年和1968年(下乡插队年)对我的两个重大区别。1968年我没有任何机会,欲积极而不能;1997年我拥有很多机会,思清静却难为。同时插队时单身一人,可以我行我素;回国时我在国内的亲人希望得到我的帮助,在国外的妻子希望我摆脱贫困化;而我也完全明白自己对家庭的责任。不过,尽管有这些区别,但长期以来养成的习性和对某种心灵境界的追求,使我在这四年的抗同化过程中没有出现什么思想波动:我的思想是稳定的,轨迹是清晰的。在全方位腐败的社会风气中,我肯定做过一些不完全符合自我规范的事情,但在所有比较重要的事情上,我抵抗住了同化。我体会到,即使我在国内没有做出其他事情,只要我不被同化到腐败的制度和风气中,我就成功了。今天,我可以说,在这四年里,我在抗同化上是成功的。同时,我还做出了一些自己的工作。我相信,再过二十年,如果自己尚健而回忆这四年经历的时候,心情将是平静甚至幸福的。

 

一.物质生活

 

  四年前刚到上海时,我对当时个人的物质条件和周围的环境污染采取了逆来顺受的态度。我没有向我的工作单位上海财经大学提出任何实质性要求。四年前的今天,当我回到我出国前的复旦大学教工宿舍的家中时,马桶不灵,厨房的豌筷都是污迹屋内满是霉味。我整理出一张床板用板凳搭了睡觉。手头只有从德国带回来的50马克(200多元人民币)。最初的月工资为800元左右。感谢朋友和上海财经大学借给我钱,让我装了电话,让我能够看望一下住在外地的父母亲,也让我能够买一些国内的专业书籍。应当感谢德国政府劳动部向我提供了回国第一年的生活补贴 (我自己决定不把这笔补贴带回国内的),德国艾伯特基金会在上海提供给我一台计算机。后者直接帮助了我的工作起步。
  四年过去了,我的物质生活状况有了根本的好转。我有了自己的房子(尽管还有贷款待清);月工资升到了3600元,是四年前的三倍半。20013月我的金融资产约15000元,是四年前的75倍。四年来,除了1997年为了父亲80寿辰的费用而打过一次工以外,我没有争取过任何本职工作以外的收入。当然,我的物质基础还很薄弱,但它是稳定的。就是说,仅仅依靠本职工作的收入,我已经为自己打下了一个稳定的物质基础,在这个基础上,我不需要很多地考虑金钱问题,从而有了思考和从事专业工作的时间。
  在这期间,从19999月开始,我征得上海财经大学的同意,兼任同济大学中德学院企业管理学的工作,并由此获得每月1000马克的补助。这笔补助使我能够支持我的孩子在德国就学。我曾经试图仅仅在经济学专业工作而获得这样的经济能力,但失败了。随着收入的增长,未来我可能更多地为他人负一些经济责任。但我不准备为此而争取本职工作外的收入,在这点上,我是和抗同化联系起来的。

 

二.教学

 

  我对自己的专业定位是理论经济学。我在上海财经大学在经济学领域工作,在同济大学在管理学领域工作。由于我对管理学只有一知半解的知识,在教学中我基本上处于边学边教的状态。一方面受自己的科研兴趣和知识结构所限,另一方面也没有决心把时间大量投入到管理学上,所以我没有做出任何事情。尽管前两年打算过把时间投入的重点转向管理学,但由于在经济学方面自己总有许多问题在思考,所以没有实现。现在我放弃了这样的打算。目前的想法是争取同济大学的工作也往经济学方面转,自以为这对学生对自己对大众都有好处。毕竟愿意搞管理学的人比愿意搞经济学的人多得多;同时自己将近五十,即使我完全转入管理学,做出成就的可能性也渺茫;对照自己所放弃的个人生活和追求亦不值得。所以目前的打算是管理学方面的工作仍然维持在边学边教的水平,并且随时准备退出该领域。
  四年来我的工作主要在经济学教学和科研。就教学来说,我已经有了自己的特色。四年前,当我第一次上课并把西方专业杂志的文献交给硕士研究生阅读的时候,学生都要求我讲课。我坚决拒绝了。我明确告诉他们,老师讲、学生听、课后写一篇没有意义的议论文或通过简单考试来结业的时代必须结束;他们必须直接读专业文献,必须按类似专业文献的要求撰写课程论文。我的课程总是以国外的最新教科书或专业杂志文献为参考教材。即使直接有关中国现实的上课部分,也和国内专业杂志上有学术深度的文献相联系。当然,这要求我把大量时间花费在上课上,尤其是那些教科书、文献,大多数我自己也没有使用过或阅读过,我必须边学边教。同时,我每个学期上的课、使用的文献几乎都不一样。应当说这往往是很辛苦的。在国内,学生总是把希望寄托在老师身上,不懂的地方问老师,甚至上课做报告的中途突然说做不下去了,让老师讲。这和国外学生完全依靠自己读通文献的情形大相径庭。不过,我渐渐地体会到,上课首先是一个自己学习的途径。没有这样的途径,很多文献我自己根本不会去读,国际上的学科发展我可能根本不会去了解。四年后的今天,应当说我的这种读文献、写课程论文并做报告、以课程论文为基础考试的上课方式已经被大部分学生接受。更多的老师也开始采用这样的方式。
  在实践中,我强烈感到理论经济学教学的两大问题。一是思考方法粗放。学生被传授的思想方法,基本上还是大而广之地讨论问题,分析的成份太少;同时还有强烈的宣传工作的思维方式。二是内容陈旧,教学内容远远落后于国际水平。这和理论经济学教学在总体上以传统的政治经济学为主密不可分。它在目前还很难完全改观。不过,在我所及的范围内,我明确地告诉学生他们必须毫不留情地抛弃他们所习惯了的传统的思维方式,否则他们在学术上就不会有前途。我参与执教的是西方经济学及相关课程。我完全支持和我一同开始这四年工作的朱保华老师对教学内容的重大改革,希望把教学内容全面向西方高质量的教科书看齐。我们深深地感到整个经济学课程体系、教学水平、教育方向、师资都急需改革。尤其需要重视的是必须扭转整个教学制度向低水平的教师和学生看齐、让教学制度和社会腐败同化的方向。这方面今后还有许多工作要做。

 

三.科研

 

  四年来,我的科研工作主要是中国经济发展的理论解释。1998年发表的中国经济长期增长的一种可能机制,便试图系统地理解中国的经济发展。在那篇文章里,我不是就事论事,而是从一般理论出发,尤其在自己早先提出的自耕农模型的基础上,阐述了中国经济发展过程可能遵循的一种机制或规律。在我了解的范围内,似乎还没有人像我在那篇文章里那样提出和解决问题。应当说那篇文章代表了我在经济学上达到的顶峰。它既表示我终于幸运地做成了一件事情,也表示我不再可能有新的发展。所以,后来我做的科研工作,基本上只是在所达到的平面上外推。四年中做的外推工作大概只是两个方向,一是推及到目前中国经济改革结束后,二是推展到中国的整个现代经济发展史。这两个工作基本上是成功的。他们表明我提出的模型和机制对中国经济有一定的解释能力。但是,我还没有把自己提出的理论推及到当前的中国现实。这应该是自己从现在开始的重点工作。
  在2000年我把自己将近20年前写作的略论服务业资本公开发表。该文虽然不是这四年的工作成果,但它是我十分重视的另一个科研工作,在适当机会将它公开发表是我直到那时的宿愿。
  其他科研工作也做过一些,但在自己的心目中并不重要,代表不了自己的工作。
  同时,在这四年里,我没有写过任何伪学术的文章,没有为完成科研工作量而拼凑文字,也没有写过任何违反自己心愿的作品,亦没有参加过社会热点问题的讨论。在学术上我保持了自己的独立性。但另一方面,我的科研工作量确实不多,也是值得自己严重注意的。在现实生活中,我常常把不重要的事情放在前面,以为完成了它们再来静心思索。但实际上那些事情总是无限多,不可能完成的。因此,今后看来还是要更多地放弃一些不是最重要的事情。
  应当特别指出的是,上海财经大学1998年专门为我提出的项目中国实证经济学的体系和方法拨出12万元。这使我的科研有了充足的资金。为此我对上海财经大学怀有深深的感谢之情。

 

四.人生思索

 

  四年里,抗同化的问题促使我先是不自觉地、后来自觉地思考着人生的意义。在这四年中我明确认识到自己在个体之间的常规竞争中注定是个失败者。同时,我在中国的单身生活意味着我对自己所珍视的一部分人生内容尤其是夫妻生活的放弃。放弃亦是失败。失败的认识也促使我思考人生的意义。况且,如果说我的失败至少部分是我自己的选择,但它给我妻子造成的损害,却违反了我不伤害别人的准则:我自己的准则和我自己的选择出现了矛盾。我把社会看成善的,并首先考虑坦诚待人。但我比较地走到了极端,在很大程度上自觉地选择了财富、职位、名誉竞争中的败者角色,从而导致了自己在夫妻感情关系中的失败,并使她受到了损害。为此我将承担责任。
  我的孩子给我的理解令我欣慰。我是在确信他基本形成了对社会的责任感和获得了学习能力后才离开他的。但他能否做出一些超出普通职业范围的事情还取决于许多不确定的因素,而我相信我在中国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所以我离开了他。但只要我们在一起,他总会主动地拉起歌曲血染的风采(只是我们都超脱了国家的概念),使我很感动。我有许多相互理解甚至相互欣赏的朋友、同事、学生和家人。他们给我的关心和帮助既使我在心灵内感受到人间的温暖,也在实务上减少了我的困难。因此,在自认败者的时候,我的心情是平静的。像我这样一个出身于下层的人,缺乏学校训练、从16岁起就自谋生计,25岁才带着残缺不全的知识步入学校,但受到的又几乎全是过时的教育,而能达到今天这样生活稳定、工作自由、心境平静、未来被迫改变自己的风险不大而且还有很多知音者的状况,世界给予我的是太多了,远远超出我作为失败者所放弃所丢失的;另一方面,我不但是以光明正大的方式领取了世界给予我的,而且也用自己的努力为世界为他人做了一些工作。因此,我想我能够坦然地面对这个世界。生活对于我无疑有苦涩的一面,某些东西的放弃会造成我长久的遗憾,但我更深地体会到的是生活的美丽,因为人生最美好的东西如思维的自由、心情的平静、朋友的相知,我都已经获得。
  今后呢?我的大概可以算是好的素质有1. 喜欢思索,所以需要自由时间;2. 不愿意把自己的思考直接和现实利益联系起来;3. 认为仅思考不行为,仅批评不做事的方式缺乏道德和人格的力量,所以想把思考和行为联系起来。如同我的一些坏的素质难以改变一样,我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准备改变这些自以为不算坏的素质。但它们不但规定了我这四年的生命轨迹,也基本决定了我的未来。可是,在具体的形式上,在回国四年后的今天,我却面临着两种困难的选择:
  第一,继续往技术化的经济学方向发展,还是更多地转向社会学、哲学。我的感觉是中国已经解决了如何富裕的经济学问题。中国以及人类现在面临的理论问题是富裕和自然环境、人文道德的关系以及公民的参与。我最初读书是从哲学开始的,并且始终对类似问题有兴趣,但这些问题超出了经济学的范围。
  第二,继续在学术上发展,还是更多地关注社会。在这四年里,我感到仅仅自己抗同化是不够的,社会腐败的治理需要制度的更新,而自己也有责任做些超出书本的工作。但这无疑对自己的学术研究不利,而我觉得尽管我在经济学研究上走到了自己能达到的顶峰,但自己还有许多经济学以及社会科学的问题需要探索。
  当然,不管我如何决定,我对人生的感悟不会改变了,改变的将只是生命的具体表现。

 

2001417日完稿于上海

 

{这是五年前为自己写的一个总结,曾给若干朋友看过。这次发表时对涉及他人的字句有个别改动。

胡景北 2006412}

三十年农村变迁

“夜话”2007年第9                                                                200755

 

三十年农村变迁

 

    今年五一长假,我走访了年轻时生活了八年多的村庄。离开那里已经三十年了。

    那是1977年,也是五月份,农活开始紧张起来。农民每天一早下地,到太阳下山才能收工。因此,离开村庄,离开急需劳动力的生产队,心里多少有些不安。所以,我理解交白卷的张铁生在白卷上写下了感言:他无法在乡亲们辛苦劳作的同时安心地复习备考。在当时情况下,我也许会像张铁生那样做出参加体力劳动而非复习的选择。另一方面,那样的选择在不同时代都可能出现。三个月前,我参观了杰克·伦敦(Jack London)纪念馆,知道他曾因成绩差而被三年制学院开除,他发奋读书并考取了四年制大学,可为了帮助父母维持生计,他没有读完一年便退学了:他同样无法在父母亲辛苦劳作的同时安心读书。

    问题是,为什么三十年前农民必须那么辛苦,农业必需那么多劳动力,以至于我们不参加劳动就于心不安?

    三十年后的现在,当我和年轻时的朋友坐在一起“忆苦思甜”时,我们感受最深的是农民现在舒服多了,农业劳动轻松多了。我们也才发现,农活本来不需要那么辛苦,农业本来不需要那么多劳动力。

    三十年前,我所在的生产队,120亩地,50个劳动力,无论按照今天的标准还是按照七十年前中国学者思考中国工业化时的标准,劳动力都是太多,都应当转移出农业。可是,三十年前,中国大陆有谁觉悟到农民太多呢?我们缺少农民,缺少人,每一个达到劳动年龄的人都必须下地干活。学校在农忙时专门放假(“忙假”),让学生回生产队干活。几个外出务工的农民必须回队劳动,否则家里就分不到粮食。一年365天,我们也就在春节休息三、五天,甚至在“过革命化的春节”号召下,正月初二就干活了。农田有数不尽的活儿要干。春季的麦田拔草、施肥、清猪圈、捞塘泥,割草,做草塘泥、夏季的收麦、插秧、交公粮、稻田拔稗、施化肥农药、收早稻种晚稻,秋季的收稻、交粮、挖墒、种麦,冬季的清墒、植树、水利。平时每天太阳出山就干活,太阳下山才收工。农忙时,天蒙蒙亮便开始挑肥料、整地、拔秧;天黑后还要挑把子、脱粒,早班、晚班甚至夜班连轴干。那时候,田里种什么作物是由政府规定的。我所在村庄位于江苏省南部,历史上实行的是两作制:秋末种麦、夏初种稻。我在农村期间,政府又安排改三作制、种双季稻,即冬初种麦、夏初早稻、秋初晚稻。农民也就更忙更累。作为农民,当时觉得我们什么都不缺,就是缺人,缺劳动力。我们太辛苦了;甚至那么辛苦,也满足不了政府加大农业劳动投入的要求。我们生产队不但欢迎政府派下的知青落户劳动,当时有位自称中专毕业的男性青年,不知何故经过我队而又没有确定去处,队里竟也高兴地收留了这个劳动力。

    今年重返生产队(已改名为“村民小组”),最大的感受就是农民劳动少了,劳动强度低了。许多农活根本消失了。割草挑粪、积肥拔稗、挖墒清墒之类的劳动,现在没有人再干了。三作制、双季稻二十年前就废除了,理由是人太苦。如今农民干脆连两作制亦放弃了:麦子不种了,一年仅种一茬稻子。在他们看来,一茬稻子收成够吃了;粮食价格便宜,种麦收麦又苦又累,所以不种了。即使稻子一茬,农民也无须特别劳累:田平整好直接洒稻种,既不要在水还冷得彻骨时下田育秧,也无需脸朝黄土背朝天插秧了;到收获时还雇收割机来帮忙。所以,现在不但学校不必放假支农,外出做工的农民无需回家帮忙,就是留在村庄的农民也没有早班、晚班、夜班可干了。一年365天,种田无需100天。三十年前的五月初,正是积肥的关键时期,我们在每块田的角落堆一个高高的肥料堆,以便麦子收割后就近挑肥料压田,因此田野上到处可以看到挑担子的农民。如今田野上没有人影。农民不是外出打工,就是休闲在家:农民倒真是多了,因为没有农活可干了。我到了各户人家,除了个别人在菜地干活外,大多数人都在休闲。因此,假设今天还有像张铁生那样对农活不能置之不理的青年,他们也有许多时间安心学习了。

    三十年不算长。农民多甚至过剩也不是百年可以形成的现象。可是,为什么三十年前中国那么地缺少农民以至于需要他们那么地辛苦劳作呢?学者们也许会提出各种解释。作为三十年前农民的我和始终是农民的我的朋友,我们的感觉是因为政府现在不强迫了。政府不再强迫农民交公粮(可城市人却也没有缺粮!),也不管农民如何种田,甚至还扔掉了“为革命种田”的神圣光环。三十年前,不说种麦交公粮的大事,就是“人积百担肥”、“墒挖半尺深”的号召,就让农民疲于奔命、苦于劳作。三十年后,农民管自己的田地、自己的吃饭和收入,粮食既不见少,劳作也大为轻松。据说近几年的民意调查发现农民的幸福感最强。我原先不相信。这次重返农村,在惊奇于麦地里竟然有牛散步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以为的麦地,长着的原来是一片野草,也才领悟古时文人感叹的“农家乐也”,也许正回到现代中国的农家。

建议实行大学教授转校聘任制度

“夜话”2007年第7                                                                200744

 

建议实行大学教授转校聘任制度

 

最近网上和网下议论纷纷的热点,是中国人民大学李景治与张鸣两教授因为萧延中的教授职称评定问题而引发的争论。按照张鸣的激愤之词,现今的中国大学不但衙门化,而且简直黑社会化了。这样的说法也许过于偏激,但中国许多大学里评职称时拉帮结派,已经是不争的事实。至于凭年头升职称,亦是中国大学的耻辱,后代人论及此,真不知如何叹息才好。中国现行的大学教授评任制度,至少有两大欠缺,一是各个大学内部缺乏公平严格的评价体系,二是各个学校之间缺乏流动,或者说缺乏大学教授的统一市场。这两大欠缺相辅相成。没有流动或市场,拉帮结派、找关系靠年头评任教授才有可能;没有公平严格的评价体系,市场又形成不了,因为就象商品一样,没有质量监管体系、以次充好、假冒伪劣情况严重的商品,是形不成统一市场的。

作为知识分子中的一个特殊群体,大学教授对保持、发扬中国文化,对中华民族的文化复兴负有特殊作用。现行大学教授评任制度的改革刻不容缓。我不擅长于政策建议。只是由于我在2001年的一篇文章中针对“户籍制度不宜改”的观点提出了“户籍制度五年内即宜改”,而近年来的事实又支持了我那时的预期,因此现在大胆提出大学教授转校聘任的改革建议。我建议从现在着手,经过三年准备期,到2010年,中国开始实行新的教授评定制度。我所建议的新制度的核心,是大学教授实行转校聘任,即一个人要想获得教授职称,他不能够在他当时工作的学校内申请和评定,而必须向招聘教授的其他学校申请并在其他学校聘任。具体地说,转校聘任制度的改革包括以下内容:

 

1.              各个大学不得在本校教师内招聘教授职称的教师,不得授予本校教师教授职称。

2.              各个大学需要具有教授职称的教师,必须在除了本校外的全世界公开招聘。当然,初期可以限定在全国公开招聘,但至少必须在全国公开招聘,而不应当在更狭隘的地区或省市内招聘。

3.              每个希望获得教授职称的人,必须到独立于他现在工作的单位或者学校的其他学校应聘。由于中国大学将实行四级教授制度,现任教授要提升到更高一级教授,也必须到其他学校应聘。

4.              实行教授应聘的最高年龄限制。借鉴一些国家的做法,建议应聘最低级别教授者的年龄不得超过45岁,应聘最高级别教授者的年龄不得超过55岁。

5.              决定一个人是否达到教授职称资格的唯一标准是他的学术水平,具体标志是这个人独立发表的文字作品所达到的最高学术水准。因此,一个20多岁的年轻人完全可能因为其一篇文章的学术水平而被聘定为教授,相反,一个写有几百篇一般论文和著作的人一生都应与教授无缘。

6.              招聘教授的学校必须把应聘者的姓名和代表其最高学术水平的作品在网络上和相关报刊上公布,以接受社会的监督。教授聘任委员会的投票结果和每个成员的投票情况应当公开。

7.              如果一个学校聘任的教授,其学术水平明显低于其他应聘者或者(在无其他应聘者的情况下)明显低于教授应当具有的学术水平,这个学校的教授聘任委员会的相应成员应当受到严厉处罚,至少终生丧失成为教授聘任委员会成员的资格,甚至取消其教授资格。

8.              国家成立教授职称仲裁委员会,对有关争议做出公开讨论和最终决定。该委员会每个成员的投票也应当公开。

9.              取消非学术性教学工作的教授职称。

至少就我了解的经济学学科而言,应当取消政治经济学本来就不具有的学术外表,还其宣传教育的本色。如果这样的宣传教育还需要维持的话,应当为它们建立另一套头衔和待遇,而与学术分开。

不这样分开的话,学术和宣教就会混为一谈,评定教授按照学术水平就会成为空话,学术独立也会成为空话。当然,这样做需要执政党为民族负责的情怀和勇气。我相信中国现在或者最近将来的领导人一定有这样的情怀和勇气,会把政治经济学一类宣教工作排除出学术评定范围。

10.          全国公立大学实行基本统一的大学教授薪金制度,并完全由国家或地方政府的财政开支。私立大学的大学教授的薪金制度,应当类似于公立大学。

取消教授从科研资金提成个人收入的“潜规则”制度。这样的做法按照国际惯例是贪污。中国必须尽快改变这一制度,才有可能排除商人教授的趋势,重建大学学术氛围、重建独立知识分子阶层。同时取消按成果、教学工作量、带研究生、参加答辩、学术报告甚至出卷、阅卷、参加普通会议等的报酬。对在应聘时索取和接受特殊待遇的教授按收受贿赂罪惩处。

11     对教授实行全国统一的户口、社会保障和住房公积金制度,以保证教授在全国范围内的流动。

基本统一大学教授的薪金和户口、社会保障制度,是大学教授流动的制度保证。既然中国能够对干部实行这样的制度,对比干部数量少得多的教授,实行这一制度应当更无困难。

12  所有教授在各学校间的调动采取招聘、应聘和聘用方式。废除现有的教授调动制度本身从而废除教授调动的黑箱做法和一对一的特殊待遇私下谈判做法。

13.       在从2010年起对全国所有新任教授采取上述制度的同时,对旧制度下获得教授职称的位置,分五年或十年逐步转为公开招聘。

在新旧制度并存时期,未通过新制度而获得教授职称的教授,待遇应当低于新制度下产生的教授。

14.       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应当相应地建立大学教授的专门法规,并对新旧制度并存时期的长度和过渡方式做出专门规定。

 

当然,建立教授职称转校聘任的制度,还有许多细节需要讨论和规范。本文提出的具体建议本身也需要讨论、修改甚至放弃(如果有更好建议的话)。另一方面,教授职称转校聘任,其实又是许多国家久已行之的有效做法。这方面最典型的例子是德国。转校聘任制度本身,就用外部评价方式,大大降低了非学术因素尤其人情因素在教授聘任中的作用。和国外的通行做法相比,本文建议所增加的内容,主要是公开性,公开应聘者借以证明自己学术水准的作品,公开评委的投票和对掉以轻心甚至营私舞弊的评委的惩罚。

公开应聘者的作品之所以必要,是因为中国大学现在的评价体系不公平不严格。其实,现在各大学教授职称委员会的评委都很明白申请者中哪一位或哪几位的学术水平更高。但是,他们常常顾及这样或那样的关系,因此不能严格地把学术水平放在第一位。特别是年轻的佼佼者往往成为他们照顾关系的牺牲者。在国外,35岁以前当教授的例子比比皆是。如果中国教授实行公开招聘、公开评定,35岁或更年轻的人担任教授的现象也会很多,因为许多年轻人的学术水平已经超过了50多岁的教授候选人或现任教授。通过公开应聘者姓名和其标志作品,局外人和应聘者自己能够对所有应聘者的学术水平做出上下高低的评价,评委在众目睽睽之下,自然会大大减少对其他非学术因素和关系的考虑,学术水平高的应聘者便容易被聘上。就中国人民大学争论的例子来说。假如它招聘国际政治方面的教授时公开应聘者的资料。萧延中若应聘,自然有局外人比较他与其他应聘者的水平,其中不乏具有真知灼见的局外人,在这样的社会监督面前,评委自我约束程度会明显提高,拒绝照顾关系的决心会大大增强(我相信,至少绝大部分现任评委内心里并不愿意照顾关系),投票结果有利于水平最高的应聘者的可能性会显著上升。诚然,即使公开投票也会有差错或者舞弊,但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萧延中没有被聘上并且认为评委没有履行好职责,他还有申诉的渠道,而张鸣、李景治就萧延中是否达到教授水平的争论亦能够通过正常途径展开,中国人民大学这所校名听上去就让人严肃和尊重的学校,也就能够让我们每一个中国人在心理上得到某种特殊的安慰。

公开评委的投票和公开处罚, 在中国当前学术评价不公正不严格的状况下,对于保证教授评定的学术标准也是必不可少的。公开评委的投票,意味着每个评委必须在公众面前承担自己投票的个人责任。这样,一个学术水平明显高于竞争者的人如果没有被聘上,相关的评委便不能用集体决定来搪塞,不能用投票状况的保密来掩饰个人品行的软弱甚至良知的湮灭。公开投票和公开处罚能够大大提高评委掉以轻心和营私舞弊的风险。这两项措施还能够减少教授评定的成本,因为各个学校成员众多的评价委员会以及繁琐的评价程序,其实都来源于逃避个人责任。我在德国读博士,论文只需要指导教授和学院(系)指定的另一位教授认可就行。所以,如果论文质量低却被通过,这两位教授的个人过错清清楚楚,因此他们也就不得不郑重地负起责任。中国的一篇博士论文,至少要指导教授(有时还有副指导教授)、预答辩委员会五位教授、外聘盲审的三或五位教授、答辩委员会五位教授、还有学校学位分委员会和委员会的诸位教授的认可,才能最终通过。结果呢,论文质量依然没有保证,因为没有任何一个教授(包括指导教授)承担个人过错,都是集体的过错(所谓“制度”原因)。公开投票、公开处罚,让评委承担个人的人格责任和知识水平责任,我们也就不需要那么多评委、那么多评审程序。最后,国家仲裁的目的是防止某个学校或地区的评委集体作弊。在中国许多学校还是单位专制的情况下,评委集体作弊的现象必须事先加以预防。

中国大学制度的改革目标应当是教授主导、学术自由、教学自由。这一新制度的根本基础在于教授素质的提高。提高和保证教授素质的条件有很多。教授转校聘任是其中最重要的条件之一。当然,仅仅教授转校聘任的单一措施,尚不能实现改革、建立新制度。所以,仅仅教授转校聘任是不够的,但缺少教授转校聘任又是万万不可的。同时,和高校改革的其他措施相比,教授转校聘任比较容易实行,因为它牵涉的人数毕竟不是非常多。受到这一措施负面影响最大的是熬年头盼着升教授的副教授和其他大学人员,以及刚刚或者将要调入学校工作的部分官员们,因为他们都希望戴着教授头衔退休。不过,他们每一个人都明白,只是因为中央还没有改变旧制度,他们才存着这样的希望。如果中国坚决地改变现行教授内部评定制度,建立新的学术至上的教授制度和公开公正的聘任制度,他们不但理解,而且会支持的。

成为好人的路有很多条

“夜话”2007年第8                                                            2007422

 

成为好人的路有很多条

 

今天,我把自己十八岁时,也就是1971年写的第2本日记上网公布。这是一段我个人的历史,也是一段中国青年和中国社会的历史。

       重读这些三十六年前的日记,我不能不百感交集,那个社会、那一时代、那种语言、那些人;那挑秧时每一步都得用五个脚趾紧紧抓住田埂的步子,那对真理的渴望和对毛泽东的崇拜…..

重读这些日记,重新审视自己的青春年头、自己的追求、自己的生活,我不想说青春无悔,因为面对刘少奇的冤魂、面对在忆苦思甜时因为提及“1958年更苦”而受到批评的农民,我不能说青春无悔;我也不想说青春有悔,因为我很难想像自己会有一个更好的青春,在那个时代。

重要的是教训,为自己,也为由于那个时代而陷入了“有悔”和“无悔”悖论中的中国,为了中国不再出现类似的灾难。

对我来说,在所有教训中,最深刻的教训是成为好人的路有很多条。

成为好人的路有很多条,好像是一个常识,一个最浅显明白的常识。可是,恰好在我的日记中,在我的青春信仰中,成为好人的路只有一条:在大千世界里,在茫茫人生中,只有一条路才能让人成为好人,这就是“听毛主席的话”。

从我上学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要当好学生,就必须当毛主席的好学生。如果不是毛主席的好学生,就不可能是好学生。

接着我知道了,要当毛主席的好少年,毛主席的好青年,毛主席的好农民。我没有当过兵,做过工,但我知道如果当兵、做工的话,一个人就要当毛主席的好战士、好工人。

我相信了这些。我相信了一个人要做好人,就必须听毛主席的话。蒋介石、彭德怀、刘少奇、林彪不听毛主席的话,赫鲁晓夫、肯尼迪不听毛主席的话,他们不是好人;同学、亲戚、父母如果不听毛主席的话,也不是好人。

好人自然要善良、正直、努力、负责任。可如果对不听毛主席话的人善良,善良就会变成罪恶(对敌人的善良就是对革命的犯罪);如果在坚持和毛主席不一样的话上正直,正直就成了“死不改悔”;如果不是为毛主席努力,不是为毛主席负责,那就走到了反面,反而会成为危险的坏人。

十八岁的时候,我坚信这一切,我的日记渗透了这样的信念。

那时候,我希望自己是个好人,善良、正直、努力、负责任。

又过了两个十八年,今天我认为自己是好人,善良、正直、努力、负责任。可我不同于自己十八岁时所想像的“好人”,因为我今天认识到了:成为好人的路不至一条——成为好人的路有很多条。

如果毛泽东是好人,听毛泽东话的人是好人;那么,不听他的话的人也完全可能是好人,善良、正直、努力、负责任。

是的,毛泽东可能是好人,蒋介石、彭德怀、刘少奇、林彪、赫鲁晓夫、肯尼迪也可能是好人。

       如果说我自己十八岁的时候听毛主席的话是好人,那么,今天我不听甚至反对他的话,我同样会是好人。

在文化大革命中,造反派才是好人。如今所有人都承认,当时的保皇派、逍遥派都可能是好人,而造反派也有许多不好的人。

今天我明白,一个孩子是做爸爸妈妈的好学生,做班主任老师的好学生,做共产党的好学生,做耶稣基督的好学生,还是做孔夫子的好学生,她/他都能成为好学生。

今天我明白,一个人不管是革命还是不革命还是反革命,都能成为好人。

今天我明白,仅仅善良、正直、努力、负责任还不足以成为好人。一个好人必须同时认识到,自己成为好人的路不是世界上唯一能够成为好人的路。一个好人同时还必须宽容,必须让别人有走别的道路的自由。

今天我明白,听毛主席的话,走共产主义的路,完全可能让一个人成为好人。但是,把它说成唯一正确并且强迫别人走这条路,则不应当是好人所为。同样,把爸爸妈妈的话或者老师的话或者耶稣基督或者孔夫子说成唯一正确并且强迫别人相信的行为,也不应当是好人的行为。

既然成为好人的道路有很多条,那就让别人选择最适合她/他自己的道路。

既然成为好人的道路有很多条,那就在担心别人选错路的同时,也让别人担心自己选错路。

既然成为好人的道路有很多条,那就相信和自己不同的人也能成为好人,也是好人,那就互相尊重、互相宽容、互相自由。

       既然成为好人的道路有很多条,那就放弃强迫别人走自己道路的专制和暴力,从家庭开始,到单位、到地方、到国家、到全世界。

       我希望,我的青春日记,我在那个不但为今天的人们难以想像,其实也为1949年、1965年的人们难以想象的时代写下的日记,能让我自己和其他读者更加尊重别人的观点、别人的道路,使我们每一个人和我们的社会更加宽松、更加自由。

 

 

附:胡景北日记 II(1971.05.16-1971.09.09)
upload/2007_07/07070612481226.doc

不把自己遭受的不公正再施加给别人

“夜话”2007年第3                                20070130

 

不把自己遭受的不公正再施加给别人

学生:

你好!谢谢你的信。我理解你的愤怒,支持你公开表露愤怒,支持你公开说出感受。我担任过多年研究生考试出题工作。应当说,重复出题未尝不可,但时间间隔必须相当长,而且不应当出现在大题目上。小的不超过12分一题的题目如判断题、选择题,间隔若干年而个别地重复出现,是完全可能甚至不可避免的。但大题目在比如20年内完全不变地重复,肯定是一种错误,特别在考研这样重要的考试中。因此,今年考研英语翻译题和2005年的试题重复,教育部犯了错误。教育部应当向国人做出公开道歉。我相信,教育部内部对这点的认识和我、你一样清楚。他们不习惯的只是处理社会事务时的坦诚(即使他们属于中央政府)。在教育部内部,这次出题错误应当会得到某种处理。然而,这类错误毕竟和比如教育部盖的某个办公楼倒塌不同,因为后者没有社会意义,所以内部处理就够了。考研出题错误牵涉到公众,教育部应当向广大考生和准备考研的青年人公开道歉的。

你问我这件事情是不是真的会这样不了了之。我的回答是如果像你这样的人多了,这件事情就不会这样不了了之。否则的话,它完全可能不了了之,因为民主党派的监督作用,在这里不会起很大作用。没有民意的充分表达,任何监督都非常有限。

同时,我也要说,即使教育部公开道歉,重新组织考试也很少可能,你和广大考生还是应当承认上次考试结果。在这里,君子风度是绝对需要的。记得英格兰球队在马纳多拉的手球被确定后的表现吧?我们都应当有那样的风度,承受委屈,心情开朗。

在这里,让我由衷欣慰的是你看到了这件事对考生心理的影响和你的担忧。是的,你和许多考生正确地感到了委屈和不公正。可你在愤怒的时候,却又考虑到了你们很容易从恶的一面接受教训、由此“学到作为一个成功官僚的好方法”的问题。对此,作为一名教师,我十分感谢你。

你的考虑让我想起自己的经历。我年轻的时候在乡下种田,得到许多好心的关照,也碰到许多明显的歧视。比如,我在当地“知识青年”中可以说是表现最好的。但任何“知识青年”之间(农民青年不在此类)分配的名誉、补助、不参加大田劳动的安排等等,都和我无关。我明白自己不应当追求那些。因此,即使全公社只有我一个“知识青年”在种田,我也没有怨言。同时,我还没有傻到不知严重歧视的程度。和你现在一样,我那时也考虑到了未来:假如某一天我有“资格”瞧不起别人,我是不是也会像别人现在歧视我这样再歧视别人?我明白我不能够那样做,不能把自己遭遇到的不公再由自己施加到新的年轻人身上去。所以,许多次我提醒自己,不能因为别人瞧不起自己而产生报复心理,不能因为别人有理由歧视自己、自己就有理由歧视比自己更“差”的人。不过,当时我接触的人和我自己都没有想到上天眷顾,我后来竟然能够入大学甚至当教授,真的有“资格”瞧不起别人了。幸亏年轻时对自己的提醒和警觉,我今天仍然能够平等待人,尊重而不歧视任何人。和衣着不整的农民工交往,我想起自己当年的心情,总是给他们友好的笑容和正视的目光。和坚持专制的学者论争,我会特别加上即使他们已经不属主流甚至丧失了学者本质即学术自由精神,他们也有权利说话的意思。所以,读了你的留言,我很欣慰,因为我相信,基于你对自己及同龄人错误接受教训的担忧,你即使今后为官,也不会把现在官员对你的不公,再加到未来的年轻人身上。

我们生活的社会还有着太多的不正不公。不公正遭遇可以激发一个人奋斗,改变个人地位的奋斗和改造社会制度奋斗。但是,如果一个人奋斗仅仅为了自己从人下人升到人上人,一旦自己成功了就利用权力实行大大小小的专制(也就是我在别处说过的社会专制),那么,我们这个社会是没有希望的,我们的社会将永远沦于一部分人报复另一部分人的循环之中,我们每一个人则无法摆脱落为人下人的恐惧。无论就社会还是就个人而言,避免这一结局的唯一方式,是在每一个现行制度下遭遇不公的人,明确地认识到自己不应当把这种不公再施加给后来的人,不把这种不公再经由自己传递下去。你的留言让我看到了希望,谢谢你。

 

胡景北

 

附录:署名“学生”的留言(http://www.hujingbei.net/bbs/display.asp

姓名:学生

主题:请问老师  事情会不了了之吗?  (2007-1-28 1:30:19)

20  21号两天进行了研究生考试。其中英语考试,教育部考试中心出题出错。英语的翻译和05年的一模一样。很多同学都买了一本历年真题解析。我也买了。这本书上写得清清楚楚,证明了翻译出题的确出现重大失误。但是,教育部表示:经过认真查证,英语考试中没有出题失误……英语考试对于考生的重要性我想大家都明白。10分的翻译意味着很多之前看过05年真题的人能在5分钟之内得10,又会有更多的时间写作文。不公平!!

可惜!可恶!如果是大官贪污之类的事情,一般人不了解内情也就不说了。对于教育部这样的失误,全国千千万的考生都看在眼里。很多参考书白纸黑字地表明了出题的错误。面对这样明显的问题,教育部竟敢说他们的出题很科学,没有出题问题!!!纯粹的官僚主义!!根本没有把学生放在眼里,事实上即使有一百万人清楚的知道教育部在撒谎也不能把教育部怎么样。大概也正因为缺乏监督吧,教育部才能如此大胆。
    
我们学生的确不能怎么样,最多在论坛上发帖子骂一骂。之后,不管怎么样愤怒,也只能无奈的接受。
    
教育部的行为违背的公平正义!教育部的官员都是胆小鬼,他们连承认错误的勇气都没有,他们又是勇敢者,面对着明显的错误竟然敢死不承认。其实,出错题并不要紧,关键是他们错了不承认才让人可气。毕竟是管教育的部门阿!管教育的人都不讲诚信了,那学生怎么办?今年目睹这一切的学生,当他们有一天当了官的时候,他们会不会想起当年教育部的处理方式,他们会不会认为自己学到作为一个成功官僚的好方法。教育部的行为,影响深远,严重地破坏了学生对于中央政府的信任。
     
胡老师,您的见识比我们要多得多,我想问您,您觉得这件事情真的会这样不了了之吗?难道就没人出来说句公道话?不是说民主党派的有监督的作用??

人的经济发展

“夜话”2006年第9                                  2006510

 

人的经济发展

――同济大学经济发展研究所成立致词

 

       同济大学中德学院经济发展研究所成立了。

同济大学经济发展研究所(简称,英文简称:IED)首先是个形式,它是同济大学中德学院企业管理系经济学教研室的另一个名称。古往今来的历史表明,没有这类形式和名称,学术照样发展,学者照常工作;有了它们,学术、学者反易受累。因此,我们一定牢记,研究所的形式和名称只是从外部警醒我们,我们的工作是研究,是创造新知识;我们的研究重点是经济发展,我们的核心竞争力应当落实在经济发展研究上。

       广义地说,有人类就有经济活动,有经济活动就可以说经济发展。不过,通常所讲的经济发展指的仅仅是一个社会从物质贫困到富裕的过渡。无论从世界整体来看,还是从中国来看,人类当前所处的阶段,在经济上还是狭义的经济发展阶段。今天,尽管极少数人享有奢华、部分人已经富裕,但无论世界还是中国都有很大一部分人依然生活在贫穷中。世界的富裕,中国的富裕,并不体现在大城市繁华和海边别墅,而体现在农民富足和乡村风格上。后者还远远没有实现。人类从工业革命开始已经为经济发展努力了300年。许多大思想家、大历史学家都曾经以为这个阶段即将完成。但在公元纪年第三个千年的起点上,在经历了无数欢乐和悲伤、激情和颓废之后,我们站在前人的肩膀上向前眺望,既清楚地看到了人类新阶段的曙光,也清楚地明白为了太阳的喷薄而出,我们仍然需要在熹微的晨光下再努力300年,仍然需要经历与挺住新的悲伤和颓废。

       然而,经济发展是也只是人类发展的一个方面。无论对个人还是对人类整体来说,经济活动既是不可或缺的重要活动,却也只是人许多活动中的一种活动。猪“巧妙”地利用人而实现了食住无忧的富裕生活,在地球上(甚至很快会在月球上)繁荣了自己的种群。人类如果只是追求猪般的经济富裕,造物主就白白地创造了人。人是能说话、会写字,能思考、会喜悲的特殊生物。如果没有人为希腊神话或哲学感叹,没有人因中国唐诗和宋词动情,没有人继续说出写出自己的真实感受和美丽幻想,那么,即使人类富裕了,人类实现的也只是猪的欲望。所以,人的物质富裕只有和人在政治、文化、科学、情感、操行诸方面的发展结合起来才有意义,也才能够实现不是猪而是人的经济发展。正是由于此,我们在重点研究经济发展的同时,不但注意其它经济学领域,而且注意人类本身的发展和社会的变化,注意哲学、历史学、政治学、心理学、文学、法学、环境学等诸方面的发展。

虽然经济发展本身不能导致人超越动物;但是,没有经济发展,人又不可能超越动物。人走出森林后(世界上至今仍有一些民族没有走出森林!)再走出维持生存状态的必要条件之一就是经济发展。在社会分工中,我们幸运地获得了把自己精力集中于经济发展研究的机会;而尚未成熟的经济发展理论,又给了我们利用这个机会的广阔天地。例如,人类还没有公认的经济发展基准模型。医生应用健康人的理论模型来观察现实的人,我们观察具体经济发展过程时却缺少类似的基准。当欧美国家处在经济发展阶段时,经济学本身还不发展,一般均衡和经济增长理论尚在襁褓;当经济学走向成熟时,欧美学者却又很难体会到经济发展的实际问题。因此,置身于经济发展阶段中的我们,有着更多的机遇。在同济大学经济发展研究所成立的时候,我相信,只要我们发挥自己能说话、会写字,能思考、会喜悲的人的正常功能,就能够在认识到经济发展意义和局限性的前提下,为经济发展理论、为人类脱离贫困做出刻有个人印记的工作。

再谈无欲则刚

夜话”2006年第2                                                                 2006120

 

再谈无欲则刚

 

大约一年前,我写了一篇短文“学者的无欲则刚”,就自己当年欲发表文章而把明知不该用的词用上,做了忏悔和总结。前几天有匿名的朋友留言,提到这篇短文,认为只有无欲的人才能够不受引诱。我知道这是好心提醒我无欲。在感谢之余,我想就“无欲则刚”继续写点心得。

       无欲则刚,强调的是无欲。人能够修炼到无欲,那是进入上上境界,少数高僧可以,但大众不可。因之,老子提出下策:“不见可欲,使民不乱”,意思是不让大众知道天下可以向往的事情,大众自然安心伏贴。如此,“治大国如烹小鲜”也。毛泽东领会老子建言最为彻底。我年青时,衷心地认为生活在毛泽东时代的中国是最幸福的,因为按照毛泽东的最高指示“忙时吃干、闲时吃稀”,还能够吃得半饱,比起生活在水深火热的资本主义国家中的人民,无论怎么高呼万岁都不能够表达对毛泽东的感激之情。后来国门开了,老百姓见到外面那么多可欲之物、之理、之情,焉能不乱?乱中反思,才明白原来是毛泽东权欲太过。只可惜老子没有在其书上标明“献给皇帝和欲为皇帝之人”,使得我们这些没有皇帝欲望的人,在读老子的时候,意识不到其中的“意识形态”。

不过,今天我要写的,是顾名思义地理解“无欲则刚”可能引起的误解。既为凡人,岂能无欲?人不得不做的只是在各种欲望冲突之时做出选择,扬此欲而贬彼欲。所扬之欲若在人格清粹,后人便颂之为无欲,而忽略了选择。其实,即使高僧,其欲亦在修炼得道,何谓无欲?注家也明此理,因此往往把无欲释成无“私欲”。可何谓私欲?林则徐没有家人共乐的“私欲“吗?没有继续为官的“私欲”吗?即使它们是“私欲”,它们又有什么错吗?况且,有“私欲”必有“公欲”。可“公欲”、“私欲”何以为分?孔夫子周游列国欲当官,却又不肯屈就而为官,其中“公欲”、“私欲”如何区分?毛泽东执政到死的欲望是“公欲”还是“私欲”?是“公欲”就“好”、“私欲”就“不好”吗?

在我看来,“公欲”、“私欲”之分既不必要也不可能。由于各个人良知有别,甚至许多欲望的“好”与“不好”都是难以确定的。因此,在人格方面,我们面临的不是一个有欲无欲的问题,而是两个问题:一是决定各种欲望的轻重缓急,二是决定实现欲望的方式。

就第一个问题而言,人有各种各样的欲望。匿名的朋友列举了发表文章、当官、经济好处、情欲、性欲等欲望。如果不考虑比如当官就要当到死一类的不好与吸烟一类近于不好的欲望,我们还可以跟着匿名朋友举出许多好的欲望,例如健康、名誉、美食等。人生的问题是这些欲望很难同时实现,所以我们必须选择,必须决定什么欲望最重要,什么其次,什么再次。这样的选择在平时往往无意识,但在关键时候、在所谓的一次性博弈时候,人们常常不得不做出痛苦甚至残酷的决策。不食嗟来之食,是以生命为代价的选择:尊严在这里是最重要的欲望。反之,屈就而食,则把维生作为第一选择。假如侮辱非常严重,维护尊严的牺牲非常大,把尊严放在第一位,就能够做出勇敢刚正的行为。

今天,我们的日常生活能够大体满足简朴的衣食住行欲望,因此可以把爱、健康、舒适、富裕、兴趣爱好、为他人贡献、权力等欲望放在更重要位置上。不过,无论怎样决定欲望的次序,拥有和保持良知、尊严的欲望,应当统领所有其他欲望。这一点,也许我们在日常生活中根本意识不到;如果一个人幸运地波澜不惊地度过一生,这一点也显现不出来。然而,如果不幸而遇到波澜,保持良知和尊严的欲望,就是变得特别重要。可惜,绝大多数人一生中在情感、健康、兴趣爱好、财富、权力等方面难免波澜和危机,因此,良知、尊严的重要性是不可忘却的。

第二个欲望实现方式的问题也许比第一个欲望次序问题更重要。第一个问题有关内省,第二个问题才有关实践,而一个人良知强弱、尊严高低,最终通过他的实践表现出来。一个欲望再好,如果追求和实现的方式不正当,这个人的良知也是弱的、人格也是低的。富裕的欲望是好的,但如果用腐败、抢劫的方式去追求,追求者一定良知弱、人格低。发表文章的欲望是好的,可如果文章不能提供新知识,作者只是为了升职称或塞责而写,他的良知不会很强、人格不会很高。性欲是好的,可如果缺少爱,放弃性生活反倒是自尊和尊人的一种正当方式。

从实践的意义说,实现欲望的方式,比欲望本身更加重要。如果象口水理论那样,为了独吃一盘好菜,而在餐桌上吐口水到那盘菜里。那么,这个人的美食欲望再好再重要,这个人也是无耻小人。在现实生活中,我们碰到的问题主要不是欲望,而是实现欲望的方式。一个正常的人应当选择正当方式实现自己的欲望。一个特别重视良知和人格的人,应当特别选择正当并且高雅的方式实现自己欲望。

欲望实现方式的正当性问题,无论怎么强调也不过分。我们民族历来过于重视欲望的内省方面。早期儒家便强调“尽心知性”,后来又发展到“存天理、灭人欲”,并进而有了“无欲”之说。我们评价一个人一件事,往往用“好心”做标准,似乎只要心好,就不必承担责任或者便能够“减刑两年”。然而,一个人越是好心,欲望越是伟大纯洁,这个人就越容易做坏事,因为正是那种“凭良心”的自恃,才使人无所敬畏,超越一切宗教的、传统的道德规范,而做出比那些自觉良心有虚的人更坏的事情。文化大革命中,不管毛泽东还是红卫兵,都以自己的良心自豪,但其所作所为,却真正摧残了中华民族的道德良心感,造就了今日弥漫于中国的不信神、不信鬼,“别人抢得我就抢不得?”的只管目的、不管手段的强盗心理。所以,越是自以为自己欲望好的人,越必须重视实现欲望的方式,必须常常反省自己的追求方式正当吗,是不是有更好的方式。如果实现方式不正当,那么,欲望的好是没有意义的。

匿名朋友在留言中同时列举了一些人为自己丧失尊严找出的借口。我们可以发现,这些借口都不是用来掩饰欲望的有无或好坏,而是用来掩饰他们实现欲望的不正当方式。在现实生活中,我们听到一些人为自己行为辩护的借口,几乎都试图把不正当方式说成正当方式,把不高雅方式说成高雅方式。这种现象正好突出了欲望实现方式的重要性:它迫使用不正当方式实现欲望的人为自己寻找借口。其实,良知再强、欲望再好的人,在实现欲望方式上都可能犯错误。所以,除了反思与讨论自己行为外,承认错误、承担责任是维护一个人尊严的最好方式。然而,承认错误、承担责任,不但需要良知,而且需要勇敢。小说《项链》中的女主人公和其丈夫,就是这样既有良知也勇敢的人。他们毅然搬入了阁楼,干起了粗工,无怨无悔。需要什么理由或者借口呢?不需要。理由和借口仅仅是怯懦的表现。而在犬儒主义弥漫的当代中国,勇敢变得特别可贵。因此,至少从字面上说,不是无欲,而是一个人在重要时候,不惜舍弃其他欲望,并勇敢地采取正当和高雅方式维护个人良知和尊严,才使这个人刚正不阿。

 

 

附:匿名的留言

      <无主题>  (2006-1-16 7:30:39)  http://www.hujingbei.net/bbs

胡教授 $ 读了你翻译的    我相信,  我认为内容很好。  你自己也写过无欲则刚的文章。  我也认为,  一个人最重要的是名誉。  而有好名誉的人在现代社会是很难保的。  因为人很容易受引诱,  这种引诱是多方面的,  包括出版文章的引诱,  当官的引诱,经济好处的引诱,  情欲的引诱,  性欲的引诱等等。  有人抵挡不了这些引诱,就坏了自己的名誉,  是很可惜的。  而这些使人破坏名誉的引诱往往还带有很好的外衣,  例如,  出版文章是为了做学问,  当官是为了利用权力做的事情,经济的好处是为了做事情增加经济实力,  情欲是为了爱,  性欲是为了照顾穷人(给美女收入的机会,  陆德明这样是说)。最后只有无欲的人才能够不受引诱,这一点我相信。而且我也相信世界上会有这样的人,例如台北的马英九。

 

大约一年前,我写了一篇短文“学者的无欲则刚”,就自己当年欲发表文章而把明知不该用的词用上,做了忏悔和总结。前几天有匿名的朋友留言,提到这篇短文,认为只有无欲的人才能够不受引诱。我知道这是好心提醒我无欲。在感谢之余,我想就“无欲则刚”继续写点心得。

       无欲则刚,强调的是无欲。人能够修炼到无欲,那是进入上上境界,少数高僧可以,但大众不可。因之,老子提出下策:“不见可欲,使民不乱”,意思是不让大众知道天下可以向往的事情,大众自然安心伏贴。如此,“治大国如烹小鲜”也。毛泽东领会老子建言最为彻底。我年青时,衷心地认为生活在毛泽东时代的中国是最幸福的,因为按照毛泽东的最高指示“忙时吃干、闲时吃稀”,还能够吃得半饱,比起生活在水深火热的资本主义国家中的人民,无论怎么高呼万岁都不能够表达对毛泽东的感激之情。后来国门开了,老百姓见到外面那么多可欲之物、之理、之情,焉能不乱?乱中反思,才明白原来是毛泽东权欲太过。只可惜老子没有在其书上标明“献给皇帝和欲为皇帝之人”,使得我们这些没有皇帝欲望的人,在读老子的时候,意识不到其中的“意识形态”。

不过,今天我要写的,是顾名思义地理解“无欲则刚”可能引起的误解。既为凡人,岂能无欲?人不得不做的只是在各种欲望冲突之时做出选择,扬此欲而贬彼欲。所扬之欲若在人格清粹,后人便颂之为无欲,而忽略了选择。其实,即使高僧,其欲亦在修炼得道,何谓无欲?注家也明此理,因此往往把无欲释成无“私欲”。可何谓私欲?林则徐没有家人共乐的“私欲“吗?没有继续为官的“私欲”吗?即使它们是“私欲”,它们又有什么错吗?况且,有“私欲”必有“公欲”。可“公欲”、“私欲”何以为分?孔夫子周游列国欲当官,却又不肯屈就而为官,其中“公欲”、“私欲”如何区分?毛泽东执政到死的欲望是“公欲”还是“私欲”?是“公欲”就“好”、“私欲”就“不好”吗?

在我看来,“公欲”、“私欲”之分既不必要也不可能。由于各个人良知有别,甚至许多欲望的“好”与“不好”都是难以确定的。因此,在人格方面,我们面临的不是一个有欲无欲的问题,而是两个问题:一是决定各种欲望的轻重缓急,二是决定实现欲望的方式。

就第一个问题而言,人有各种各样的欲望。匿名的朋友列举了发表文章、当官、经济好处、情欲、性欲等欲望。如果不考虑比如当官就要当到死一类的不好与吸烟一类近于不好的欲望,我们还可以跟着匿名朋友举出许多好的欲望,例如健康、名誉、美食等。人生的问题是这些欲望很难同时实现,所以我们必须选择,必须决定什么欲望最重要,什么其次,什么再次。这样的选择在平时往往无意识,但在关键时候、在所谓的一次性博弈时候,人们常常不得不做出痛苦甚至残酷的决策。不食嗟来之食,是以生命为代价的选择:尊严在这里是最重要的欲望。反之,屈就而食,则把维生作为第一选择。假如侮辱非常严重,维护尊严的牺牲非常大,把尊严放在第一位,就能够做出勇敢刚正的行为。

今天,我们的日常生活能够大体满足简朴的衣食住行欲望,因此可以把爱、健康、舒适、富裕、兴趣爱好、为他人贡献、权力等欲望放在更重要位置上。不过,无论怎样决定欲望的次序,拥有和保持良知、尊严的欲望,应当统领所有其他欲望。这一点,也许我们在日常生活中根本意识不到;如果一个人幸运地波澜不惊地度过一生,这一点也显现不出来。然而,如果不幸而遇到波澜,保持良知和尊严的欲望,就是变得特别重要。可惜,绝大多数人一生中在情感、健康、兴趣爱好、财富、权力等方面难免波澜和危机,因此,良知、尊严的重要性是不可忘却的。

第二个欲望实现方式的问题也许比第一个欲望次序问题更重要。第一个问题有关内省,第二个问题才有关实践,而一个人良知强弱、尊严高低,最终通过他的实践表现出来。一个欲望再好,如果追求和实现的方式不正当,这个人的良知也是弱的、人格也是低的。富裕的欲望是好的,但如果用腐败、抢劫的方式去追求,追求者一定良知弱、人格低。发表文章的欲望是好的,可如果文章不能提供新知识,作者只是为了升职称或塞责而写,他的良知不会很强、人格不会很高。性欲是好的,可如果缺少爱,放弃性生活反倒是自尊和尊人的一种正当方式。

从实践的意义说,实现欲望的方式,比欲望本身更加重要。如果象口水理论那样,为了独吃一盘好菜,而在餐桌上吐口水到那盘菜里。那么,这个人的美食欲望再好再重要,这个人也是无耻小人。在现实生活中,我们碰到的问题主要不是欲望,而是实现欲望的方式。一个正常的人应当选择正当方式实现自己的欲望。一个特别重视良知和人格的人,应当特别选择正当并且高雅的方式实现自己欲望。

欲望实现方式的正当性问题,无论怎么强调也不过分。我们民族历来过于重视欲望的内省方面。早期儒家便强调“尽心知性”,后来又发展到“存天理、灭人欲”,并进而有了“无欲”之说。我们评价一个人一件事,往往用“好心”做标准,似乎只要心好,就不必承担责任或者便能够“减刑两年”。然而,一个人越是好心,欲望越是伟大纯洁,这个人就越容易做坏事,因为正是那种“凭良心”的自恃,才使人无所敬畏,超越一切宗教的、传统的道德规范,而做出比那些自觉良心有虚的人更坏的事情。文化大革命中,不管毛泽东还是红卫兵,都以自己的良心自豪,但其所作所为,却真正摧残了中华民族的道德良心感,造就了今日弥漫于中国的不信神、不信鬼,“别人抢得我就抢不得?”的只管目的、不管手段的强盗心理。所以,越是自以为自己欲望好的人,越必须重视实现欲望的方式,必须常常反省自己的追求方式正当吗,是不是有更好的方式。如果实现方式不正当,那么,欲望的好是没有意义的。

匿名朋友在留言中同时列举了一些人为自己丧失尊严找出的借口。我们可以发现,这些借口都不是用来掩饰欲望的有无或好坏,而是用来掩饰他们实现欲望的不正当方式。在现实生活中,我们听到一些人为自己行为辩护的借口,几乎都试图把不正当方式说成正当方式,把不高雅方式说成高雅方式。这种现象正好突出了欲望实现方式的重要性:它迫使用不正当方式实现欲望的人为自己寻找借口。其实,良知再强、欲望再好的人,在实现欲望方式上都可能犯错误。所以,除了反思与讨论自己行为外,承认错误、承担责任是维护一个人尊严的最好方式。然而,承认错误、承担责任,不但需要良知,而且需要勇敢。小说《项链》中的女主人公和其丈夫,就是这样既有良知也勇敢的人。他们毅然搬入了阁楼,干起了粗工,无怨无悔。需要什么理由或者借口呢?不需要。理由和借口仅仅是怯懦的表现。而在犬儒主义弥漫的当代中国,勇敢变得特别可贵。因此,至少从字面上说,不是无欲,而是一个人在重要时候,不惜舍弃其他欲望,并勇敢地采取正当和高雅方式维护个人良知和尊严,才使这个人刚正不阿。

 

 

附:匿名的留言

      <无主题>  (2006-1-16 7:30:39)  http://www.hujingbei.net/bbs

胡教授 $ 读了你翻译的

马克思研究与对民工态度

双周夜话”2003年第15                               200393

马克思研究与对民工态度

  我在2002年初建立个人主页的时候,把自己的文章“略论服务业资本-马克思《资本论》体系的一个扩展”挂上,希望能够引起讨论。当时我表示每年2月和8月将回复发来的讨论文章。如今,两个2月和两个8月过去了,我收到过批评,也有过讨论,但根据作者的意愿,它们没有在网上公开。另一方面,我又没有收到严格的学术批评意见。诚然,一年多的时间不算长,目前的状况也许很正常。可是,中国有那么多人在研究《资本论》,学术积累应当很深厚,但学术批评没有展开,似乎并不正常。
  近日在网上读到“中国青年报”今年3月21日的一篇署名为曹林的文章,谈民工读《资本论》,才恍然大悟,悟出了《资本论》研究和研究者对贫困态度的关联。曹林从一位民工在书摊上买《资本论》读、想了解包工头怎样剥削他们谈起,说如果看脱衣舞暴露了民工精神生活的空虚和无聊,看《资本论》则“恰恰暴露了民工这个阶层在当今社会中的价值真空和精神危机,”因为“看《资本论》就是一种不满的表达形式”,所以他反对民工读“资本论”。这使我很惊奇。因为按照“中国青年报”的一贯说法,如果真的有了精神危机,也得靠学习马列、尤其学习他们的经典原著才能够消除,所以应当鼓励民工读《资本论》,如何却把读《资本论》和看脱衣舞混为一谈了?

  马克思把自己的理论诉诸于无产阶级(工业中的雇佣劳动者,自然包括民工)。如果他的在天之灵有知,他对自己去世一百多年后,中国还有民工不是因为政治学习的强制、而是自己想弄清问题来读他的《资本论》所感到的欣慰程度,一定会比知道中国每年培养出几十个(上百个?)“《资本论》专业”博士所感到的欣慰强烈得多。由此想起马克思理论研究的不正常,正是在于号称坚持马克思的学者里,没有精神生活也就没有精神危机的人太多,在于太多人为衣食甚至衣锦而研究马克思。马克思(和夫人)本来出身于富裕家庭,却宁愿忍受衣食无着的穷苦生活,而潜心于后来体现在《资本论》中的理论研究。在当时一年只有十来位博士毕业的时代,马克思要想获得小资乃至更富裕的生活不是难事,但他为了理论宁可受穷。所以,马克思理论涉及的绝不仅仅是学术问题,因为学术问题更多地与逻辑有关,但重大理论的选题则与一个人的精神素质有关。但马克思即使因此而贫困,他也绝无反顾。三十年前,我在农村的身份类似如今的民工,听从毛泽东的号召开始读马克思书。也许由于我自己和我生活的乡村的贫穷,我很快意识到他的书是穷人的书。后来我对各种经济学说有所了解,更感觉到在经济学的主要理论中,只有马克思站在穷人的立场上。虽然穷人的立场只是许多立场中的一种,而且不是每一件事情上都正确的立场。但自称坚持马克思理论的人,则必须持有穷人的立场。这一点早成国际惯例。在世界绝大部分不把马克思理论作为官方意识形态的国度里,研究马克思的人几乎都是从穷人角度考虑社会问题的人,更无须说坚持马克思的人了。当然,穷人的立场不意味着研究者或坚持者本人是穷人,但它一定意味着他们对贫穷有着“同情的理解”,并且在必要的时候敢于象马克思那样过贫困的生活。从这个意义上说,同情贫穷、敢于贫穷,是马克思研究者尤其坚持者必须具备的精神素质。

  把马克思理论当成小资生活后的纯学术研究对象,固然不能算错,因为就象《红楼梦》一样,《资本论》也有其独立的学术研究价值。但这种研究和坚持马克思理论已经无甚关联。而在我们的社会内,如果有人对贫困生活怀有深深的恐惧,对贫困者怀有深深的蔑视,而把研究和坚持马克思理论当成谋生的职业甚至让个人先富起来的手段,写文章首先想的是发表和由发表带来的职称和报酬,关心的首先是房子和股票,那么,这些人对马克思的“研究”与“坚持”实际上成了对马克思精神的亵渎。由于研究马克思在中国成了有钱有势的好事,号称研究马克思的人自然数量大,论文多。我想,二十世纪后半叶以来在中国出版的关于马克思的作品也许占全世界该类作品总量四分之三以上,自称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家的中国人也许占到世界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家总量的百分之九十以上,但能够算上学术创新的至多几十篇,而即使承受贫困也坚持马克思理论的学者可能还没有。在这样的情形下,马克思研究自然没有学术积累和学术批评,更没有马克思的精神。

  不时想想民工、想想我们社会的贫困者,想想他们为什么要接受那种低下的地位,想想如何改变他们的地位,即使是用学术研究的方式去寻求长期的改变,我们也许才能在研究马克思时体会到马克思的初衷,才能谈得上坚持马克思理论。读一读下面这首诗吧。坚持马克思理论的人不需要无保留地赞同它,但他如果做不到基本赞同,那他坚持的肯定不是马克思理论。


  十月诗草之五:歌拟奥登   
  
  据说这个城市有一千万人口,
  有的住花园别墅,有的住胡同平屋,有的住在海里头;
  可是我们没有一席之地,弟兄们,我们没有一席之地。

  据说这里是我们的历史和梦想,是我们的骄傲,
  我们像亲戚来串门,却也引起它的懊恼;
  它让我们呆在原地不动,弟兄们,它让我们原地不动。
  
  我们的原地,荒凉的地方只有不长五谷的山沟,
  我们要靠它吃饭人们却痛心疾首;
  他们不让我们砍树,弟兄们,他们不让我们砍树。
  
  我们逃离饥饿,寻找幸福,交通部门要走我们的所有,
  让我们挤在一起窒息,疯狂,死去,认清自己
  不如他们眼里的一条狗,弟兄们,我们不如一条狗。
  
  我们没有身份,派出所的人抓住我们说活该,
  ”如果不交钱你就没有三证,对我们来说你就不存在。”
  可是我们存在,我们还活着,兄弟们,我们还存在。
  
  那从我们中间飞升上去的悄悄地说我们是一种文化,
  我们游荡去来,像蝗虫,从三国水浒吃到现在;
  他们说我们是害虫,弟兄们,他们说我们是祸害。
  
  去到一个科研院所,他们论证说
  目前还没有我们的现代化计划,等下辈子再来找它;
  但这辈子我们怎么化,弟兄们,这辈子我们怎么变化?

  我们交纳了增容费,暂且安身。报纸表达得暖昧,
  老太太的小脚跑来可真是敏捷,逢年过节地喊着防贼;
  她指的是你和我呀,弟兄们,她指的是你和我。
  
  有人说我们太笨,素质太低,为什么禁止我们进入很多行业?
  他们明明知道中关村里的电脑是我们攒的。
  有人说我们到城里来只是出丑,同样是修路,扫地,
  
  法律法规却让我们交出自由,
  我们规规矩矩地坐在城里人身边;
  他们却皱着眉头,弟兄们,他们指我们太臭。
  
  听说学者们的忧愁就像富人的富有,就像我们的匮乏,
  他们反抗现代性的异化,听说他们比我们活得光荣伟大;
  他们在绝望里令人感动,弟兄们,我们在绝望里无所适从。
  
  我想我听到了这个城市上空有一个声音,
  那是陌生却异常的权威,说: “”他们必须牺牲。””
  噢,我们在他的掌握之中,弟兄们,我们在他的掌握之中。
  
  看到一只狮子狗裹着短袄,别着胸针;
  看到门儿打开,让一只猫走进门;看到人们都在出国;
  看到学生们扔砖头,看到””我的朋友比尔””在北大演说;
  
  看到春天的花和春天的鸟,
  看到一条鱼在饭店前的水池里自在地游,
  我们是新奇带一点儿糊涂,弟兄们,是新奇带一点儿糊涂。
  
  我们流浪,从80年代到又一个世纪,
  我看见这个城市日新月异,万家灯火;
  没有一盏属于我,弟兄们,没有一盏是我们的。

  武装警察越来越多,防暴队伍有特殊的任务,
  从东单到西单,他们要保卫权威和一种幸福,走去又走回;
  他们在寻找你和我,弟兄们,他们在寻找你和我。

  (原诗作者:余世存,2002)

从农村村级财务公开问题想起

“双周夜话”2002年第13                                                    2002619

 

 

从农村村级财务公开问题想起

 

小时候在家,常听母亲说到 “以心比心”。但不知道是什么意思。长大后,读到孔夫子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才体会到母亲的意思,大概就是孔夫子的站到别人角度设想的意思: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换到别人也不会愿意做,因此从道义上说,自己没有权利要求别人去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应当说,这是基本的道德要求了。以这个要求为临界点,算它为零点吧。做不到这一点,那道德水平可能就是负数,就在损害社会;高于这一点,比如有人“己之所欲,亦施于人”,把自己也希望的好事送给别人,就象在公交车上把自己希望而且已经得到的座位让给抱有同样希望的别人,那是道德好的人,对社会将大有裨益。

这段感受来自于近来的阅报。在报上常见到谈论农村村级财务公开的文字。村级财务公开是个老大难的问题。“老”是因为它早已不新鲜了;“大”是因为它关乎到几亿农民。问题既大又久而不决,自然就难了。以我自己在农村的经历,知道那里很有一些人,粗野、蛮横,当上了村干部。农民身份,即使辖下有数千人,要转为副科级正科级副处级还是比登天还难。既然无升迁希望,农民包产到户了,生产也不需要他们多管,手中权力,也就集中在财务上。好容易从农民手里收上来一点钱,要他们公开收支,说清这钱有多少用在集体事业,有多少用于他们个人,扪心自问,确实不易。于是,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让这些作为村干部的农民明白,村级财务公开是他们代表最广大人民利益的具体表现。

但是,谁来教育农民呢?当然是文明、高雅的知识分子和国家干部。然而,按照孔夫子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标准,这些人教育农民的资格不够,因为他们自己的财务就没有公开过,甚至没有想到要公开。比村干部高一级的是乡干部。乡财务公开了吗?没有。再高一级是县。县级财务公开了吗?也没有。省级财务是公开了,但村干部最不愿意公开的与自己个人有关的部分,省级财政没有公开:省长工资几何,奖金多少,都在云里雾中。也许,官员有官员的难处。那么,知识分子的财务公开了吗?也没有。哪一所中学的财务公开了?哪一所高等学校的财务公开了?好象没有听说过。就是大学的系一级的财务也没有公开。如果说农民文化水平太低,农村干部素质太差,农村村级财务难以公开,那么,大学的学院、系由大学教师和具有大学文凭的职员组成,这些人的文化水平不可谓不高、素质不可谓不好,写起论村级财务公开的文章,下笔千言,洋洋洒洒,论点论据,不由人不信,为什么他们的财务不能够公开呢?

    也许,知识分子也有难言之隐,不便公开自己的财务。诚如此,按照“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德标准,知识分子便应当考虑到农村干部的难言之隐,即使不撰写论证村级财务保密的文章,也不应当发表论证财务公开的作品。和官员们不同,知识分子,尤其高级知识分子和学者,往往自诩为社会道德的楷模,那么,他们至少应该作到自己不愿意公开的事情,也不要求别人公开。自己由于各种难言之隐而无法说服自己公开财务的话,又怎么能够教育农村干部公开财务呢?如果硬要把自己不愿意的事情强加给农村干部,按照我们的计量分析,知识分子的道德水平便成了负数,学者也就难逃伪君子之疑。面对这样的教育者,受教育的农村干部不会动心,记者在报刊的呼吁不会真心,村级财务也就很难公开,老大难的问题将继续“老”下去,并且没有老而逝之的迹象。

学者的衣着

“双周夜话”2002年第26                                  20021221

                       

学者的衣着

 

       前几天秦晖先生来上海演讲,听者踊跃。如今著名学者演讲很多,听者踊跃的状况亦不少。但有区别。一位研究生告诉我秦先生穿的衣服旧,很奇怪。我想,在如今这个“先富起来的人是先进生产力代表”的时代,秦晖先生当然不会藏富不露,有意识地穿旧衣服来“新潮”。我去过秦晖先生家,知道他家虽然远远比不上我见到的另外许多学者住宅的豪华,但不能够算贫困,应当有一套笔挺的西装在衣柜里吧。秦先生不着西装而穿旧服,我想还是“心不在焉”而致。

       “心不在焉”是学者特征。思索越紧张,思想越深刻,衣食上越可能心不在焉。因此,若一个学者衣食简朴,我们便可以估计他或她正在接近自己的学术顶峰。一到他有精力有兴趣有时间来考评食之味、衣之美,他或她便开始过时了。二十年前,我在北大,厉以宁先生常常衣着不整,所居亦狼狈,而那正是厉先生在学术界上辉煌的时候。在当时学生心目中,中国经济学家当数厉先生第一。秦先生如今被称为中国当代最有良心的学者之一,其学理分析亦正在辉煌时候,自然心不在衣食。好在当年我们听厉先生授课,今天的学子听秦先生演讲,想得到的是他们对学术问题的观点、科学研究的方法、社会人生的启示,虽然人要衣装,但毕竟简单明确、屏去装饰的思想才吸引着我们。这不象观球赛、看演出,那要的就是赏心且悦目的享受,就是兴奋以极致的放松,如果演员的服装不能新颖而使我们眼睛一亮,我们的享受和放松就会大打折扣。

学者最辉煌的时候,不是他们成为大小圈子明星的时候,而是他们在思想豁然开朗之后展开自己思想的时候。在展开思想的过程中,学者关注的仅仅是逻辑,是论争,是自己思想的说服力。此时的学者自然心无二物,想不到衣着对逻辑的助力。一朝成为明星,或欲启蒙大众,需云集应者;或多思想火花,但闪烁不定;或虽盛名可灸,恐其实难副:为强化观众眼睛一亮的感觉,便先得挑选衣着,以强化亮点,烘托名声。后者需要追星一族,前者需要论争对手。秦先生现在属于学者,但可能很快成为明星,不过,我还是希望他始终是学者,即使他的衣着不能引起我的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