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普通人

“双周夜话”2004年第23                                   20041123

 

 

做普通人

 

前几天和孩子通电话的时候,他希望我做一个普通人。我们立即讨论起来,因为这恰恰是我头脑中根深蒂固的想法。孩子今年22岁。我22岁的时候正在乡村。那时的集体经济,收入很低,可每天还得上工,田地上也确实有干不完的活儿。那是1975年,六、七年前和我一样从南京、镇江等城市来插队落户的知识青年,不是返回城市就是在乡村总有个无须到大田劳动的事情可干,好像整个公社的知识青年就是我一个人还在和农民一起种田,夏天赤脚下水田不用说了,就是冬天清塘积肥也常常要脱鞋。那时的我尽管与普通农民的关系很好,但不谙如何与大队、公社干部联络感情;加上劳动很认真,多少学会了种田,于是便被视为只配种田的人。那时候好在自己想通了:七亿农民在种田,我凭什么不应当种田呢?农村那么多青年种田,我凭什么由于城市出生就不应当种田呢?那么多人能够种田,我当然也能够种田。种田是一生,干别的也是一生,自己凭劳动得到一种普普通通的生活就行了。

在农村时满足于种田,这是许多人最难理解我的地方。在那个时代,你如果没有比如“红五类”的招牌,没有特殊照顾,不愿意比如在文字上为干部们写些应时的东西,不愿意特地和干部们搞好关系,你只能够种田。自然,你可以到城里找个零工、在乡村学个瓦木匠,但那既要找关系,又不合我希望安宁的性格。所以我宁愿种田。种田之余读读当时只准许读的马克思列宁毛泽东著作,特别是马克思的书还读得津津有味;或者找几本私下流传的小说甚至手抄本读读。张恨水的《啼笑姻缘》便是那时候偷偷读的禁书之一。后来回到南京,被分配清扫逸仙桥到中山门的一段马路,我同样很平静:这样的劳动总要有人做的,轮到我就是我。我不愿意用不正当的方式去避免这样的劳动。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做好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是我当时的想法,直到现在依旧未变。

今天我当了教授,轮到孩子希望我做普普通通的人了。但他可以放心,当了教授仅仅使我感到了更多的义务。它既没有使我离开普通人的感觉,也没有使我离开普通人的生活。实际上,我的物质生活大概不比我今天还当马路清扫工富裕很多(自然是指有城市户口特权的清扫工),而我的精神生活也不会比我在农村幽暗灯光下读书时快乐很多:还是像农民或清扫工那样的一个普普通通的人。

一个人能力有大小,家庭气氛有冷暖,置身于其中的社会环境有优劣,偶然际遇有好坏。作为现代人,我们自然不能再以父母之例和圣上之意来回避改善家庭环境和社会环境的必要,也不能够以能力不足和际遇不佳来回避提高自身修养和改善自身处境的责任。但同时我们又不必害怕“落为”普通人。其实,即使一个人跻身进优秀人群或上等阶层,也没有任何外在力量能够保证他不重新落为普通人。自然灾害、社会变迁、退位下岗、事故疾病,以及无心的错误、无力地荒废时间,都会把一个人从上等阶层“降”到普通人,就像小说“项链”展示给我们的那样,也像我们在日常生活中常常看到的那样。因此,害怕做普通人无异于害怕生活本身。我们需要努力,我们又需要做普通人的心态和自尊。这样,靠自己的良知和努力,假如我们还只能做普通人,我们也将心平气和地做好自己的事情,享受普通人生活的乐趣,而不为外界的轻视所累。

伦琴墓前有感

“双周夜话”2003年第3                                                             2003211

 

伦琴墓前有感

 

可能是小时候家里人都很健康的缘故,加上没有好好地上中学,所以我听说X光很迟,知道X光就是伦琴射线更迟。今年寒假到了德国的小城吉森 (Giessen),没有想到伦琴(Wilhelm Roentgen)的墓距我的办公室不过二、三百米。很简朴的墓地,应当是伦琴父母和伦琴夫妇共用的,因为墓碑上刻着他们四个人的名字和生卒日期,伦琴出生最晚,因此名字刻在最下面。墓前没有鲜花,只有倔强着寒冬的野草;也没有任何纪念伦琴伟大发现的标记,两侧和前后是其他人的墓地,和伦琴的墓没有什么区别。

       一个伟大的人,第一位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102年来,世界选出了100多位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但我们耳熟能详的有几位呢?甚至伦琴作为诺贝尔奖得主对大多数人也是陌生的。但有多少人不知道X光呢?病人不需要知道伦琴射线,“X光”这个名词对他就够了。甚至伦琴也没有希望用自己的名字命名自己发现的奇怪射线。他首先称这一射线为“X射线”,首先请自己的妻子在射线前实验它的特殊显影作用。后来他得到了各种各样的名誉,但他始终保持谦虚态度,沉默寡言,很少在公众场合露面,更没有用自己的名誉去争取利益。他的一生也许就向他墓前的小草一样,简朴、倔强。他曾经被中学不公正地从开除过,他到外国才上了大学;后来,他甚至谢绝了政府让他担任帝国物理技术管理局局长的要求,满足于教授的在孤寂中探索的生活。他是在慕尼黑逝世的。虽然他生前就了解慕尼黑市政府会给予他墓地,但他仍然要求把自己墓地放在吉森这个小城市。

       伦琴是个人道主义者。他对别人的困难非常理解,很少向别人要求什么。他连让助手为自己做事都觉得难以开口。他的发现迅速被应用于治病救人,也许和他的这一素质密切相关。十九世纪最后几十年,物理学的发展是日新月异。许多物理学大师活到了二十世纪,看到了诺贝尔奖的颁发。当时有资格领取诺贝尔奖的物理学家太多,所以很多人没有领到,至今还被科学界引为遗憾事。做出了比伦琴的发现更重要或者同等重要工作的同时代物理学家很多,但第一个诺贝尔物理学奖授予伦琴的根据之一,就是他的发现拯救了无数生命,减少了无数病痛,带给了人类无法估量的福利。而这正符合诺贝尔本人的科学和人道统一的愿望。今天,我们每一个人都在享受着伦琴的成就,而他,仍然象一颗无人知道的小草,既坦然地承认“没有花香,没有树高”,但也“从不寂寞、从不烦恼”,静静地躺在这偏僻的小城,拒绝着世人的打扰。因此,我到他的墓地,也只能是孤独地去,静静地伫立,再孤独地回。

惜乎哉 刘树成

夜话”2005年第7                                20051113

惜乎哉 刘树成

 

难产而终于出生的2005年第10期《经济研究》,今天放到了我的书桌上。难产的原因是《经济研究》编辑部有人不同意发表已在网络上和其它杂志上发表的刘国光文章。而这期《经济研究》带着刘国光文章出世,不蒂是中国经济学界的一大耻辱。因为刘国光的文章不具有任何经济研究的性质。说到底,刘国光的文章仅仅是被父母宠惯了孩子,刚刚发现世界不限于父母手掌大小时,而向父母提出的一手遮天的蛮横要求。

不过,最令我痛心的,不是刘国光竟然写出这样自毁名声的文章,不是《经济研究》竟然刊出了这样的文章,而是作为《经济研究》主编的刘树成,竟然容忍了这样文章的发表。

惜乎哉,刘树成!

原先便听说刘树成多次表示,如果有人强迫他在《经济研究》上发表刘国光这篇文章,他就辞职。然而,在《经济研究》第10期上,主编后面的大名,仍然是刘树成。

翻阅一下近五年来的《经济研究》,任何人都会发现,刘国光文章根本不适合《经济研究》的风格和水准。阅读一下刘国光文章,任何人,不管其意识形态如何,也同样会发现,它根本不是一篇研究型文章。因此,除了被强迫之外,没有任何理由能够解释《经济研究》发表刘国光文章,对这一点,天下人心知肚明。

在强迫《经济研究》发表刘国光文章的压力面前,如果刘树成以辞职抗争,那股强迫的压力也许会知难而退,《经济研究》的声誉、中国经济学家的声誉,也许会免受凌辱。即使刘树成抗争失败,而不得不辞职以抗议,那么,强权者也知道了,尽管中国知识分子半个多世纪来生活在奴化环境中,他们仍然是不可侮辱的。《经济研究》声誉虽损,中国经济学家的声誉反而会升到新的高度,中国经济学家的整体人格反而会被世人刮目相看。

惜乎哉,刘树成!

在中国经济学家的历史上,我们记得的伟人是马寅初。在那毛泽东的话被奉为“句句真理”的时代,在那连巴金都“不违心”地写出献媚文章的时代,马寅初英雄造时势,单枪匹马与强权抗争,虽辞去北大校长而不悔。我们今天所处的时代,时势已变,连御用文人都不敢再言“句句真理”。在这个时候,只要刘树成应时而起,顺势而立,刘树成便成为中国经济学家继马寅初之后的第二位英雄,刘树成便将青史留名。马寅初需要等待三十年才得到人心,刘树成一天都不用等待,立即就会得到人心的公认;他为抗争强权而不惜辞职的行为,亦将被后人永久铭记。

惜乎哉,刘树成!

有人对我说,如果刘树成辞职,他的老婆孩子怎么办?我不知道孩子在这里的作用,也不想了解刘树成妻子在这件具体事情上的看法。但是,强调“女人”的阻力,却仅仅是中国男性最受用可也最无聊的女性“祸水论”再版。占据要职的男性,在遇到重大问题时,心悸腿软,却把责任归之于女性的“辫子长、眼光短”。其实,有几个女性不希望夫婿或知己是刚强正直的男子汉大丈夫,不希望他们建功立业、青史留名?况且,今日经济之宽松,物产之丰富,即使刘树成辞职,衣食住行也不至于拮据,刘树成又何必为那微不足道的“主编补贴”屈膝?也许,为刘树成辩护的理由是他继续担任主编所能够从事的事业。然而,太多的男性把官位与事业混为一谈,把世俗名利与事业混为一谈,而把自己的人格缺陷推到女性名下。可是,在这里,我们只要想一下,在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1968年表决开除刘少奇党籍的决议时,唯一举起反对之手的人,是一位女性,我们就会明白女性“祸水论”的荒谬,明白官位的考虑,毁了中国多少男性的尊严,也许这一次还毁了刘树成。

惜乎哉,刘树成!

在二十世纪德国最伟大的戏剧家布莱希特的《伽利略传》中,安德烈亚说:“没有英雄的国家是个不幸的国家。”伽利略反驳说:“需要英雄的国家才是不幸的国家”。伽利略说的对。马寅初在1949年前没有成为英雄,刘树成在学术自由的国家里也不会遇到成为英雄的机会。一个每位国民说真话都不必恐惧的国家,是不需要英雄的。需要英雄的国家才是不幸的国家,因为那里大多数国民还在颤抖着、犹豫着甚至盘算着是否说真话,所以,这个国家才需要不颤抖、不犹豫、不盘算地说真话的人,所以这样的人才成为英雄。我们正是这样一个不幸国家的国民。让我们的国家走出不幸状态,是我们每一个国民的义务。但我们这个不幸的国家在需要英雄的同时,又给它的国民创造出许多建功立业、青史留名的机会。经济学是当今中国的显学,经济学家首当其冲地面对着社会变动、历史转折的重大考验,他们建功立业的机遇也最多。这样的机遇既可以是提出慎密思考的理论观点或政策建议,也可以是大义凛然地直面危机。当然,一个人遇到怎样的机遇,和他的运气有关;可一个人遇到机遇时能否抓住,则直接和他的个人品质有关。在后一种情况下,尼采说的完全正确,责任是一个仅仅对个人才有意义的概念。当今的中国需要英雄,当今的中国提供机遇,而一个人能不能抓住机遇,做出英雄的业绩,成为女中豪杰、男中丈夫,不但要看她(他)对人性脉搏和历史趋势的把握,同时要看她(他)挺身而立的勇气和决心。在这里,我们每一个人都不能把个人行为的责任推给集体、制度或者环境,尤其是刘树成这样被冠以或者自称为“经济学家”和“学者”的人。

惜乎哉,刘树成!

 

初稿于2005119

修改于20051113

信 任

“双周夜话”2003年第2                                                             2003130

 

 

 

 

 

       本月24日来到德国,在吉森大学(Universitaet Giessen)做点文献工作。27日星期一拿着联系教授的一封信到经济学院的图书馆办理借书手续。管理员既没有核对我的证件,也没有收取费用,填个简单的表格,三分钟,就可以把书借回家了。而阅览更无需任何手续。过程之简便,用这里一位中国留学生的话说,你在中国根本不敢相信。是的,我从上海财经大学到邻近的复旦大学仅仅阅览,就要办各种证明并提交证件甚至交费,更不敢幻想借书回家了。有人说这些手续是图书馆为创收而设,有人说这些手续是为了防止孔乙己似的“窃书”,当然还有更光明正大的理由,比如为国家财产负责或者遵守制度等等。不过,我的感觉是,在中国,别人或者整个制度不相信你会归还借出的书籍,除非你要索回押金或者担心更大的处罚;因此就尽可能地不让你阅览和借书。而在德国,别人信任你,制度信任你,相信你会安静阅览,会归还借出的书籍。不还书的人中外皆有,我自己也有过。但德国管理员碰到这种情况也许只是遗憾地甚至理解地摇摇头,而不会想到改变信任人的初衷。他们相信绝大多数人都会珍惜别人的信任。即使犯过一、两次失信的小错,也知道自己错误所在,并且会融合到这种互相信任的环境中。

    信任据说是人与人关系的润滑剂,它把人与人关系变的平和、轻松。中华民族素以“性善”为信仰、以集体主义为指向,比起例如相信性恶、崇尚个人主义的其他民族内部成员关系来说,应当是更加信任同胞也让同胞更加信任自己。没有出国之前,自己也以为如此。出国之后碰到各种大、小事情,才发觉当今国人之间的信任程度比不上许多民族。国人的理由是什么呢?据说是因为别人不值得信任,所以自己信任别人或者让别人信任都没有用。每个持有这一理由的人都有亲身经历为论据,而且也都有信任别人也让别人信任自己的初衷。初衷改变的原因,既有制度腐败的问题,更有个人经历的教训。不过,我想,还是抱着信任别人的态度处事为好。也许别人不值得信任,包括那些大谈诚信是管理之本的管理学教授都不值得信任。但需要自问的是,自己是否值得他人信任。可能,不管别人如何,我们还是先让别人信任自己;可能,不管自己有多少受骗的感觉或者经历,还是不要改变信任别人的初衷。无论如何,世界还是美好的一面更多些,生活还是光明的一面更强些,因此,在日常生活中,保持信任别人也让别人信任自己的心态为人处事,即使受骗,即使失败。其实,受骗和失败给自己造成的外在损失再大,也比不上改变初衷心态给自己一生造成的精神损失大。为了使自己的生活比较地平和、比较地轻松,为了体会在得到别人信任时才能够产生的感动心情,还是先信任别人,先让别人信任。

神舟五号:中国与世界

“双周夜话”2003年第18期               2003年10月14日

神舟五号:中国与世界

    报载神舟五号即将发射升空。这是中国第一次发射载人飞船。我衷心祝愿这一次发射成功。

这次发射将产生中国第一位宇航员或第一个宇航员集体。在太空中,这位宇航员将向翘首仰望他们的我们以及全世界人说句什么话呢?为此新浪网在征集网民的意见。 

人类第一位(前苏联)宇航员向我们说过什么,好像已经被(至少是不生活在前苏联的)我们遗忘了。不过,1969年7月21日,第一位踏上月球的宇航员阿姆斯特朗,向着全球亿万通过电视和广播关注这一历史性时刻的人们说了一句话:“对于一个人来说,这是一小步;可对人类来说,这却是一个巨大的飞跃”,却流传下来了。

    1969年的我虽然只有十六岁,但已经养成了读报的习惯。可惜的是,那个历史性时刻对我和所有普通的中国人是一个禁忌:也许因为那是美国人第一次登上月球,所以这个消息没有出现在中国任何新闻媒体上,尽管阿姆斯特朗虽然没有提到中国,可也没有提到美国。

    国内媒体过了多少年才开始提到人类、而不仅仅美国人的第一次登月,暂时还无暇查证。但今天,我们都开始跳出了“中国”的圈子,开始心平气和地谈论比如微积分的建立、学校的出现、计算机的发明等不是中国人创造的人类成就。然而,中国第一次载人太空飞行毕竟是一件大事,作为中国人很难不激动,因此,网民们所建议的中国宇航员对地球万千大众的话,多数也是祖国伟大、民族复兴等。

    确实,中国人为自己的宇航事业投入了大量人力物力,据说仅仅这一次神舟五号就耗资24亿美元,而神舟五号上天本身就足以表明中国的强大。每个中国人都为祖国的强大而自豪。但是,没有神舟五号,我们的祖国仍然伟大。我们民族的复兴可能更重要地表现在贫困人口的减少和贫困者的个人尊严被尊重上,否则的话,四十年前中国第一颗原子弹试验成功就表示了中国民族的复兴,而用不着今天的神舟五号来承担这个民族使命了。另一方面,神舟五号上天不仅仅是向全世界展示中国强大的,甚至不是为了显示中国强大的,因为绝大多数国家的国力从来就比不上中国;少数国家强于中国,但没有他们对神舟五号项目提供的部分关键技术,没有那些国家的许多人是为了人类而非他们的国家才建立的现代科学,没有那一些人的探险和失败,也不会有现在的神舟五号上天。太空活动尤其具有人类共同体的性质,所以,在神舟五号顺利升空的激动时候,如果我们中国人首先想到的是人类,而不仅仅是中国人,中国宇航员对地球上的所有人说的话,也许才不会很快地被世界大多数人遗忘;中国融入世界,也才更象是为了对包括中国人自己在内的人类做出更大贡献,因此,如果中国宇航员真的要对我们说什么的话,我支持他(们)使用网民提议的“世界和平才有这一刻”或类似言语。

生活的约束,有效吗?

“双周夜话”2002年第15                                                    20027 17

 

 

生活的约束,有效吗?

 

 

我开蒙很迟,25岁以后才接触到高等数学,知道世界上有“条件极值”问题,就是在若干约束条件的限制范围内,找到所能够实现的最大目标值。后来我到经济学专业工作,才知道这个数学问题原来是经济学的核心。人称数学是抽象科学、经济学是经验科学,大概也因为此吧。

人生也是一种经验,每日每时真实出现的经历形成了一生的经验。人生的追求是不是也可以抽象为“条件极值”问题呢?本质上可能不是。因此目标就难定义,惶论量化并找出“最大值”了。所以,自己尽管在经济学专业工作多年,天天和条件极值问题打交道,可从来没有设想过自己人生的“最大化”问题。

不过,即使不追求最大值,即使仅仅想平平常常地生活,一个人也得面对许许多多约束条件。一天只有二十四小时就是一个不可逾越的严格约束。作为教师,备课时间、内容、资料、自己水平,都是把课上好的约束条件。想写篇文章,思路、文献资料、数据、时间、发表、书报检查制度,等等,都是约束。即使不考虑为下一次职称升级、为按照字数发钱的奖金,或者为完成科研工作量而写,而仅仅打算写点自己想写的文字,文献、时间、检查制度等等,也同样起着约束作用。至于想通过一场考试、计划一次活动、甚至准备一餐美味,都受到各种各样的限制。真个是人生无处无约束。而纵观人的一生,或者就象自己,回顾五十年的人生,似乎也都是在不断的、多方面的限制下展开的。说到底,一个人只能在历史的、社会的、家庭的、个人的先天和后天约束条件下发挥自己。这些约束条件已经给我们每个人划出了无形的界限,我们只能够在这些界限内活动。

    这个道理,是我在农村生活期间明白的。不过,那时我也开始明白,我们所感觉到的许多约束条件,事实上并没有对我们形成限制或者严格的限制。形象地说,如果生活给我们划出的界限是一个半径为10公尺的圆,那么,我们一生的活动,可能从没有超出距圆心5公尺的范围。是的,既然圆周就在前面,为什么还要向前呢?但这样一来,生活的约束便失去了作用:它实际上并没有限制我们,是我们自己把自己限制在5公尺范围内。也许,我们应当反过来问:既然圆周还在前面,为什么不再向前呢?其实,只要我们向外再前进一步,我们的自由空间就大得多,我们就能够实现过去不敢想象的事情。我们所羡慕的人所做的,说到底是比我们朝着生活的界限多走了几步,甚至他们往往都还没有触及到界限。所以,如同我们在求解数学上的条件极值问题时必须检查约束条件是否有效一样,我们在生活中也应当经常问:约束条件有效吗?我自己的体会是大部分约束条件不象乍看上去那么有效。甚至一天二十四小时的约束常常也是无效的,否则的话,我们就无法解释,为什么在这个对所有人相同的限制面前,各个人的生命表现是那样地不同。

“权”与“礼”

“双周夜话”2002年第24                                20021124

 “权”与“礼”

 

    孔孟之道这个词,是我二十岁出头时碰上批林(彪)批孔运动,从有线广播中知道的。林彪要复资本主义,倡“藏富于民”,不以国家利益为重,孔孟要复周朝制度,称“男女大防”,不以革命友谊为先,都是令时人愤愤然的。林彪的说法不论,但作为孔孟罪证的“男女之防”一说,当时倒变成了年轻人之间常用的玩笑话,并且也被我和我的许多同辈接受了。后来读马列书、学经济学(不是经学),接触的几乎都是外国的理论;对孔孟之道,除了偶然见到若干语录外,没有读过原著。细想起来,有些愧为黄帝子民的感觉。于是近几年常把四书五经放在案头,间或读一读,才发现自己从当年那种摘语录做枪靶的背景下获得的孔孟印象太过狭隘。

比如,男女之礼,孟子是如此说的:“嫂溺不救,是豺狼也。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权也”。 也就是说,男女之接触,社会有规范。在正常情况下,去拉异型的手,是非礼;但若异型溺水,不伸手去拉,见难不援,见死不救,则又无异于豺狼。异性溺水,是特殊情况,伸手去拉,“权也”,是临时的权宜之计,又是救人于水火之中的必要方式。但特殊情况毕竟少有发生,因此在特殊情况下的“权变”,并不能够否定在一般情况下的礼。

于是乎想到白猫黑猫论。异性溺水,救人要紧。白猫黑猫,救起人就是好猫。于是拉住溺水异性的手,下水托起其身体等等,都行。但是,在正常情况下,白猫黑猫论就不中了。假设溺水的是某位男士倾慕已久但无缘相识的女性,这位男士当然应当救人出水,拉手或拽衣,自如白猫黑猫一般,救起人就是好猫。但在普通场合,该男士必不能运用白猫黑猫论,随便去拉对方的手:他要想结识对方,便必须遵守社会规则,要“礼也”。规则之一是表现出自己的正当能力。读好书便属于这样的能力。古人也有用“书中自有颜如玉”一说来教导学生用心读书的,那些先生是知道“把书读好”的白猫才行,读不好书而用权术去抢、骗美女这样的黑猫是不行的。

    然而不幸的是,白猫黑猫论一旦成名,其地位竟然从孟夫子所说的“权”变成了“礼”,有了调节社会和个人一般行为的功能。股票市场做为改革措施之推出,便有白猫黑猫,圈到钱就是好猫之嫌。白猫黑猫,能发财就是好猫,能稳定就是好猫,能得到提拔就是好猫,能够拿到好处就是好猫。至于用来发财、稳定、高升、获利的方法是否合“礼”,是否只有比如白猫才行,而黑猫绝不可用,则已经不在考虑之中了。这种只管目的、不问方法的哲学的泛化,和经济目的第一或唯一的气氛相配合,造成了整个中国民族的急功近利。从老百姓方面说,这几年的下岗过程中,许多人更改年龄、工龄、病历,以谋得下岗津贴或者退休金的好处,其状况固然值得同情,但方法却又令人可悲;考试舞弊、作文抄袭,用“黑猫”冒充“把书读好”的白猫,则令人可恨;至于有权的人一边唱高调,一边改分数、改票数、改产量、改政绩甚至随心所欲改规则,以达一己之私,更令人可鄙。此况不变,中华复兴无望。为改变从平民到高官不分白、黑的可悲可鄙心理,从官到民,以孔孟之道,辨明白猫黑猫,分清权、礼之别,“克己复礼”,重立社会规范,应是当务之急。

我为什么不参与当前的劳动价值论讨论

我为什么不参与当前的劳动价值论讨论

 

当前国内经济学界关于劳动价值论的讨论如火如荼。从学术性最强的『经济研究』杂志,到中小城市办的报纸,从国家科研项目到个人论文选题,到处可以看到关于劳动价值论的讨论。这里讨论的当然都是马克思的劳动价值论。而我在今年开通的主页上,也放了自己二十年前写的一篇关于马克思劳动价值论的文章 (“略论服务业资本”,见本网页相应位置)。当然,看一下我的网页,就会明白它和当前中国经济学界关于劳动价值论的讨论无关。于是,我就不得不面对朋友的问题:既然我有劳动价值论方面的知识,为什么不参与当前的讨论呢?

       我想,我的回答应当包括下面三条:

第一,当前的讨论缺乏科学性和严肃性。当前的讨论更多地出于政府的需要,而不是学术本身的发展所致。出于政府的需要当然也值得研究,就象我们应企业要求作项目研究一样。但是,在中国目前的情况下,一个为企业作可行性研究的人,必须得出可行的结论,才能领到企业的经费;一个为政府政策而作的研究,也必须得出政策正确的结论,才能够算成果。在这种背景下,讨论的科学性和严肃性都将让位于获得经费和获得成果的考虑。对这样的讨论,我是不愿意参与的。

第二,当前讨论的层次浅。我读到的几乎每一篇讨论文章,都提及当前政府的想法和现实的需要。而劳动价值论是什么?那是马克思在“实验室”做出的研究结论。假如马克思的结论正确,从实验室结论到上市商品中间也有很长的过程,况且马克思做的还是非常抽象的“理想实验”。马克思即使天才,寿命也有限,不可能独自研究清楚这一过程。当前的讨论看到的是实验结论和上市商品不符,便想重新解释上市商品。这当然不错,但上市商品从实验而来,当前的讨论不愿意重新做实验,而是抓住理论和实践不相符的地方来批评理论,或者就实践来发展新理论,因此也就只能流于常识。我曾经读过几篇讨论文章。它们让我想起的是“皇帝的新衣”的另一个版本:某个会场上的听众差不多要被日心说讲演者的头头是道所折服的时候,一个儿童喊出了“真理”的声音:“但太阳总是从东方升起、西方落下的呀。”

    第三,个人的兴趣。从我开始自觉思考的时候起,我思考的就不是『解放日报』在谈到我的时候所说的“出谋划策”。我的“略论服务业资本”一文,虽然研究马克思的劳动价值论,但不是为出谋划策而写,而是个人兴趣使然。出谋划策需要人,我对那样的人也是尊重的。但社会也需要不为出谋划策而思考的人,而大学教师本来便应当是离出谋划策最远、距个人兴趣最近的研究群体。不过,当经费由需要谋、策的人所分配、成果由需要谋、策的人所评定的时候,出谋划策容易得经费出成果,出谋划策者当然多,出谋划策的讨论当然如火如荼。这都很正常。经费、成果是好事,也是我之所欲,只是不要违拗自己的兴趣。当年在农村,那么辛苦,也没有想起要扭转兴趣,为村上的“批林批孔”出谋划策,以图个轻松活计干干,所以离开农村几年,才能够写出二十年后不需要修改还可以发表的文章;如今占据了大学教师的职位,仅仅做好本职工作这一条,就更要求我尽力写出基础性强时效性长的文章,而不是不断参与理论热点的讨论。

儿童节的感想

“双周夜话”2003年第11                  200362

 

儿童节的感想

 

六月一日,儿童节到了。工作之余我来到同济大学校园内的三好坞公园。在以建筑专业著称的同济大学里,三好坞以其小湖、小山、小亭、小径,总把我带回童年时常常嬉玩的小公园。童年时看着新奇的世界,生发出无数的问题:为什么树叶放水上不沉,为什么猫的名字是猫,为什么叔叔和阿姨那么高兴。我得到一些答案,又出现新的疑问。我读书、思考、争论,我希望有仲裁,但每一次父母的、老师的、哥哥姐姐的最后答案都不能让我服气。于是又读书、又思考、又争论,直到走进大学,直到走上讲台。

如今,年过半百的我已经了解,最后答案是不存在的;我也已经明白,童年天真地表现出来的好奇,好问、好辩天性,在成人这里虽然表现得更含蓄、更理智、更曲折,但正是这一天性保证了成人的活力。可惜的是,成人世界多了功利、权术和势力。在它们的日熏月侵之下,我的祖辈、父辈直到我自己渐渐地接受现状,不再新奇,不再发问、不再辩论。同时,接受现状又确实能够给我们带来功名和利益。然而,功利的化妆并不能够让人年轻。一个不再好奇、好问、好辩的人是真正衰老的人,由这些人组成的民族是衰老的民族。三百年前,康德认为中华民族是个衰老的民族。当我看到包括自己在内的许多同胞不觉新奇、不敢疑问、不愿辩论的时候,我不能不承认康德的话有一定道理。一百年前,身为中华民族复兴一先锋的梁启超看到了少年中国的萌芽。回顾从那时以来的100年历史,我想,懂得仅仅为了强比欧洲、富敌北美,少年中国之萌芽也是没有希望的。中国民族返老还童之本,不在于它的物质富庶,而在于它恢复好奇、好问、好辩的天性,在于它建立起适用于每一个人的让人好奇、促人好问、容人好辩的制度,在于我们每一个成人自觉地好奇、好问和好辩。三好坞把我带回童年,也令我梦想着恢复青春的中国和保持年轻的人类。

 

                                                                                                  成于200361

学者的无欲则刚

夜话”2005年第2                                                                2005228

 

 

学者的无欲则刚

 

“无欲则刚”从林则徐的名句“壁立千仞,无欲则刚”来,说得是男子汉大丈夫(用这个词仅仅指男女皆可具备的某种人格,并无性别之意)的刚强正直源于其没有欲望。既然无欲,也就不必为欲而求人,自然容易刚强正直。这就像佛家说的“忍,无可忍”。既然无可忍,忍本身也就不存在了。别人需要忍受的东西,佛者平静处之,没有忍受的感觉。但林则徐说的无欲,又和佛者不同。林则徐的无欲指的是没有功名之心、财富之求、升仙之念,而无欲所奠定的刚直,却为着实现个人良知、民族兴盛之欲。若再细细计较,其实功名、财富、升仙之欲望,都不能够算错。欲望能够促使人努力。“哀莫大于心死”,说得便是没有了欲望,既无所求,便乏进取,以至于近乎凄冷。因此,问题其实不在有欲无欲,而在实现欲望的方式,就此而言,林则徐的无欲又可以理解成欲望的实现不应当以良知为代价。

 

前几天和朋友谈到无欲则刚,便牵连到发表欲。既为学者,又为大学教师,不会没有发表欲。刚正不阿不在于发表欲的有无,而在于用符合良知的方式实现之。我在几年前寻求发表《略论服务业资本》时,有的杂志犹豫;有的杂志要求缩短,我皆以历史文件为理由,坚持原样发表。但是,在准备《中国经济长期发展的一种可能机制》的投稿时,我却犹豫了:我明白文章阐述的机制仅仅以市场经济为条件,是不是为便于发表,用“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呢?那篇文章的内容完全不需要在市场经济前加上修饰词,但加上可能更容易发表。后一种考虑最后占了上风。文章是寄出去便发表了,可“白纸黑字”却给我留下了永久的痛。是的,无欲则刚,我当时的发表欲让我不能刚正,让我写下了当时就意识到不应当写的文字。因此,即使我的发表欲不能算错,但我为实现它而违反自己的良知,却使我在白纸黑字前自取其咎。

 

    学者对无欲则刚的重视,应当高于其他人,因为其他人的行为都很难准确“再现”,所以“历史是什么”的答案众说纷纭;可学者留下的白纸黑字是其个人历史的见证。学者是知识的象征,他的行为无法用“无知”来开脱;他违反良知的文字不是屈服于世俗便是献媚于权势写就的。就此而言,学者和有志于学术的人下笔应当慎重,应当想到生前身后事,而不能把日常的科研考核治标放在首位。我们生活在一个扭曲的世界内,学术文章很难发表,宣讲性的媚俗媚势的文章大行其道;学术文章需要锤炼,考核却要求我们发表短、平、快的作品。但正是这样一种世界特别需要学者,需要坚守良知的学者,需要他人对学者的监督和自由批评。“无欲则刚”将成为我牢记的箴言。同时,我又强烈希望世界早日正起来,因为自律尽管非常重要,但他人对学者、对我自己公开的自由批评和苛刻要求更为必要:它们才是保证我本人在内的绝大部分学者坚守良知、自动实现无欲则刚的制度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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