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恒甫应当说话

邹恒甫应当说话

 

IAS被关闭或者被拆分。邹恒甫应当说话,应当公开说话。这是因为,IAS是中国经济学教育十年来最重要的现象之一。它的影响早已超出武大、超出北京、上海几个大城市,而波及到了全中国。它是中国高校推广和学习现代经济学标志。在许多人的心目中,它的地位不亚于北大中国经济研究中心。一句话,IAS已经成为中国经济学的公共产品,而不再是邹恒甫本人或武大甚至武大某个学院的私人产品。这是邹恒甫为经济学(而不仅仅是中国经济学或者中国经济学界)做出的最大贡献,是所有其他中国人望尘莫及的。

 

然而,正因为IAS已经成为公共产品,IAS的关闭或拆分(下面简称关闭)也就成了公共问题,而非邹恒甫或者武大的私人问题。邹恒甫和武大有义务向公众做出说明。由于我们不可能指望武大或者武大商学院做什么说明,我们自然期望邹恒甫会向我们说明IAS为什么关闭,说明如果他不同意关闭,他采取或者将要采取什么步骤争取IAS的恢复。

 

这样一种公开说明,在美国是一种义务和必须。它是限制政府或某个机构重大随意性行为、提高政府行为可预期性的保障之一。在中国,这样的公开说明虽然刚刚开始出现。但邹恒甫有长期的美国经历,网络又在控制言论的中国开辟了一个相当自由的公开讨论天地,IAS的关闭更引起了网络讨论的注意,在这种情况下,邹恒甫不出面,是说不过去的。邹恒甫如果不公开出面向大家说明情况,关于IAS关闭的一切就会始终像黑幕一样为人不解,经济学在中国推广的这一章就会以一群疑团结束。这是因为,只有邹恒甫具有向大家说明情况的公信力。武大或者武大商学院的信誉根本无法与之相比。况且,邹恒甫是IAS的主任,IAS关闭,他责无旁贷地应当向大家说明情况。

 

有人说IAS的关闭和目前中国政治气候转阴有关,而邹恒甫可能打算继续在中国做些实事,因此现在避避风头,不说话更好。但我不这样认为。即使政治气候转阴,邹恒甫也会有做实事机会的。十年前他开始创办中心时,政治气候比现在阴得多,他不是在一片怀疑声中办成了吗?另一方面,如果我们今天阅读回忆1957年反右的作品时常常扼腕长叹,那么,我们一定不要让自己被后人长叹。历史其实就在我们面前展开。今天我们的所为就是明天后人评论的历史。如果邹恒甫不说话,那么,二十年后重新回顾,我相信后人不但为IAS的关闭扼腕,后人还会为邹恒甫的无作为扼腕。而且,二十年后,时过境迁,后人重视的将不是IAS,而是在这个事件中各个人的人格,尤其是好人的人格缺陷。邹恒甫读书极多,他应当认识到自己不该让历史遗憾。

 

当然,邹恒甫完全不必发表激烈的言论。邹恒甫应当以理服人、以情胜人;承认缺点,做出一定让步,以达到IAS恢复的目的。IAS无疑有许多缺点。邹恒甫应当坦然承认这一点。同时,与IAS的成就相比,IAS的缺点无疑不足以证明IAS需要关闭。因此,IAS应当恢复,恢复后的IAS将采取措施,纠正其中最严重最紧迫的缺点,把IAS在原有基础上办得更好。

 

我认为,邹恒甫至少应当向我们大家说明:

1)哪个部门关闭IAS的,关闭的理由是什么。

2)如果他本人也不知道或者没有得到正式说明,他应当告诉大家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关闭。

3)如果他知道关闭的理由,他是否认为那些理由可以公开;是否认为那些理由充足。如果他不认为, 他是否准备把IAS关闭的问题提交到上一级部门(如果是商学院关的,提交到武大;如果武大关的,提交到教育部)审查,希望上一级部门能够撤销下一级部门的关闭决定。

4)如果他不知道关闭理由,他应当向大家表示将向有关部门要求其对关闭IAS的正式说明并要求公开其说明,并同时向上一级部门提出请求报告,请求它立即调查和审查IAS关闭事件。

5)他应当许诺在一周或两周内再向大家说明进一步的情况和他为恢复IAS的工作进展。

 

    以上只是我对邹恒甫的建议。他当然完全应当按照他自己的想法做出公开说明。关键是,只有邹恒甫说话了,希望恢复IAS的努力才不会成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邹恒甫是我极为敬重的人。我衷心地希望邹恒甫做好,尽力恢复IAS,为学子、为中国也为世界的经济学,为正在中国推广经济学的人,也为他自己。

创造历史的易和难

“双周夜话”2003年第19期                                2003年10月28日 

创造历史的易和难 

创造历史往往很容易。 

上海财经大学经济学院向教职员工公布了财务状况。我不知道,在高校内的专业学院、系所成为具有财务自主权的独立财务单位以来的中国历史上,这是不是它们第一次公开财务?如果这样的话,创造历史不免太容易了。哪一所财务独立的高校能够公开财务,它也将创造中国历史。哪一位官员或者政府机关能够公开自己的财务,他或它也能够创造中国历史。中国历史在公开化、制度化上的空白太多,所以,几乎每一个有权的人、有权的机构都能够在这方面做一点开创性的工作。 

但创造历史往往又非常困难。 

为什么在每个人都承认公开财务必要性的时候,财务又不能够公开呢?许多单位的重大事项不能够向职工公开呢?据说,最重要的理由是需要征求上级的同意。而我们知道,上级机构本身往往还没有公开它的财务,甚至没有近期公开的计划,那么,上级的“同意”是很难的。可是,问题在于,为什么需要上级同意呢?财务向本单位公众的公开,或者是向社会的公开,这两者都不需要上级和外人的同意。只要本单位人员有要求,只要按照市场经济的要求做,只要当事人确实想制定一个公正有效的办事制度,公开就是必要的,而无须得到其他人的批准。 

在中国,有权者很容易创造历史,而他们不能够创造历史的困难,可能还是马克思所说的他们心中那种“最激烈、最卑鄙、最恶劣的感情”。马克思在为“资本论”写的序言中指出:“政治经济学所研究的材料的特殊性质,把人们心中最激烈、最卑鄙、最恶劣的感情,把代表私人利益的复仇女神召唤到战场上来反对自由的科学研究。例如,英国高教会派宁愿饶恕对它的三十九个信条中的三十八个信条进行的攻击,而不饶恕对它的现金收入的三十九分之一进行的攻击。”我们知道,英国高教会派之所以能够饶恕对它的信条的攻击,是因为相信这些攻击影响不了它的会众,但对它的财务状况的攻击会却会使它丧失人心并引起法律上的追究。在英国(即使在那么“黑暗”的早期资本主义时期的英国),由于有制度,所以高教会必须聘请检查人员来检查它的现金收入,向它的会众公开财务,以便反驳对它财务的攻击。而正是在这篇序言里,马克思赞扬英国检查人员的“内行、公正、坚决”。有了制度,再有了这样的检查人员,即使有权者怀有最激烈、最卑鄙、最恶劣的感情,他们也无法采取激烈、卑鄙和恶劣的方式,而只能够根据法律和规范来争取自己的个人利益,这就象在英国,由于制度,由于一批“内行、公正、坚决”的人维护研究自由,反对马克思经济理论的人再激烈、卑鄙、恶劣,他也不能够限制“资本论”的出版和传播。因此,在那些地方,也许确实到了“历史的终结”,没有创造历史的机会了。而在中国,我们现在既乏制度,又少“内行、公正、坚决”的检查人员,所以,在制度建设上创造历史的机会还很多很多。我相信,只要有权者能够唤醒自己心中“最勇敢、最神圣、最美丽”的感情,以内行、公正和坚决的行动去做,他们就会创造历史。

再谈财务公开问题

“双周夜话”2003年第12                                                         2003617

 

 

再谈财务公开问题

 

恰好一年前,我因为阅报有感,在去年的双周夜话13期上,对报上文章倡导的农村村级财务公开发了一些感慨。写文章的都是知识分子,但他们自己的比如校、院、系级财务便没有公开,怎么能够“鼓足勇气”倡导别人公开财务呢?当时我提出的一个问题是:“如果说农民文化水平太低,农村干部素质太差,农村村级财务难以公开,那么,大学的学院、系由大学教师和具有大学文凭的职员组成,这些人的文化水平不可谓不高、素质不可谓不好,写起论村级财务公开的文章,下笔千言,洋洋洒洒,论点论据,不由人不信,为什么他们的财务不能够公开呢?”

      

       如今我自己当上了大学里专业学院的院长,一年前向别人提出的问题,便一变而成了向自己提出的问题。好在我当院长,原本就是为老师服务几年。既然为老师服务,工作就要向老师汇报,财务自然要向老师公开。于是学院便制定了规则(见附件),公开财务状况,包括重大的单项收支、院长个人从经过学院获得的收入,并由教师代表组成审计小组加以审查。

 

       学院财务公开,各个部门财务公开,包括企业在内的领导人的收入公开,这本不是需要下笔千言去论证其必要性可能性的事情。在公开场合,有几个人不懂得它的必要性可能性?同时,这些事情实行起来亦没有多大困难。然而竞出现论证者把道理说的不由人不信,可是自己便不信、不实行的事情,真是现代文明的一大奇特现象。我常常怀疑这样的论证者是不是患了精神分裂症而浑然不知,因此才能“理直气壮”地把自己不相信的道理说服别人相信。一个民族的知识分子是这个民族精神的代表。如果许多知识分子都对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却向别人论证如何地应当而且能够去做,这个民族也许患上了精神分裂症。报纸上不断有人谈到目前中国的精神危机,指的大概就是我们今日经常看到的行愈丑而言愈美的现象吧。我想,克服这个危机的首要方法是知识分子的自律。自己愿意做的,才希望别人也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也不希望别人去做。而知识分子单位的财务公开便是验证他们是否自律的一块试金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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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件:

上海财经大学经济学院文件

 

关于本院财务公开的若干

  

 

根据学校关于加强二级管理的指示精神和院财务透明化的要求,谨作出如下决定:

1.  将每学期教师的工作量和在院内取得的相应报酬公开,并同时公布工作量和报酬计算规则。

2.  在公布教师工作量与院内报酬的同时公开本院非教学人员的工作量和院内报酬。

3.  院每学期末公布该学期的院财务状况,包括

1)      收支平衡表

2)      重大的单项收入或支出

3)      院长个人从院获得或经过院获得的收入

4.  每学期末由三位不属于院级行政领导班子的本院职工组成院财务审计小组,审查该学期或自上一次审计以来的院经费收入和应用状况。

院财务审计小组的组织工作由院中共党总支和工会主席负责。

院行政领导班子和财务工作人员有义务向院财务审计小组提供后者所需要的所有信息。院工作人员有义务协助院财务审计小组工作。

5.  院财务审计小组的职权是

1)  检查院内收支状况,包括查验原始单据。

2)  检查内容包括

a)       如果学校、院订有规则,检查实际收支是否符合规则

b)      如果没有规则,检查实际收支是否符合学院整体利益,是否公平、合理。而学院整体利益、公平合理的含义由该小组自己解释。

3)要求有关人员对不明确的地方作出解释,包括要求对全院职工公开作出解释。

4)对严重违反规则或严重不公平合理的支出,要求有关人员检讨甚至退赔。

5)直接向上级有关部门报告该小组认为应当报告的事项。

6.  院财务审计小组在审计结束后将公布审计结论。结论除了其他内容外,应当明确指出:

a)       发现所审计的财务状况有严重不符合财务规则或者公平合理原则之处或

b)      没有发现所审计的财务状况有严重不符合财务规则或者公平合理原则之处或

c)       没有发现所审计的财务状况有不符合财务规则或者公平合理原则之处

7.如果本决定在公布后的一周内,

1)      学校没有下发复议批示,

2)      没有至少三位本院教师共同提出复议的书面申请,

本决定即开始生效。

 

 

经济学院

2003529

夏威夷观浪

 

夏威夷观浪

 

       夏威夷是茫茫太平洋当中的一群岛屿。今年寒假,我来到夏威夷群岛中的瓦胡岛(O’ahu)。瓦胡岛四周环海。游人最多的地方是岛南部火奴鲁鲁市南侧的海滩。但观海最好的地方,应当是岛北部海滩。火奴鲁鲁海滩,秀丽、雅致,赏心悦目。尤其背对着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你不得不感到回归大自然的享受。可北部海滩就是大自然本身,人烟罕见、交通稀少,只是在山和洋之间,鬼使神差地横插了一条陆地走廊,大约三百米宽,而海滩仅有五、六米宽。山是野石山,不高却峭直,灌木的绿色刚刚遮盖住苍劲的岩石。滩是天然滩,不宽但绵长,暗绿的礁石不时穿出金色的沙层。除了“不准游泳”的警告牌与间或出现的长凳外,这里看不到人工的痕迹。沙层和礁石共生的海岸,既不适于游泳亦不合于散步,因此也没有游客。往往几个小时,漫长的海滩上只有我一个人,和凯瑟琳·赫本(Katharine Hepburn)的自传《Me》(我)。

 

也许受到旷无人烟的感染,大海显得非常宁静。我是农历大年初一和初二在海滩的。年轻时在江苏省乡下种田,知道初三潮、十八汛。特别是农历八月初三前后,海潮上扬,抬高长江水,逼得村前河水倒流,让我第一次体会到海的力量。夏威夷与江苏省有别,或者正月和八月不同?面前的大海,表面上宁静,潮水带着哗哗声,一波一波地涨退着,不慌不张、不急不忙。坐在它的前面,我努力使自己宁静,脉搏不紧不慢地跳动着,一滴一嗒,一张一弛,在这辽阔的一人世界里。

 

    海浪来得缓慢。大约距海滩四百米远,平静的海面突然折起一星点皱纹。后面的海水推着这皱纹长大。过了好像五十米,皱纹成了凸折,也许有十米宽,五十厘米高,深蓝色,看上去象海面上一支中间粗、两侧薄的长月牙形水晶棒。凸折继续向前,并且越来越高,两侧凸起的更快。到了距海岸200米左右的时候,凸折俨然已成海浪,可能有二米多高,十五到二十米宽,酷象一堵水墙,又象一条正面修剪齐整的深蓝色灌木丛,被一股神秘力量推向海岸,模样是那样厚实、步伐是那样坚定。这时候,后面的海水也许性子太急,不断跃过高高的墙顶。海水一溢上墙顶,就铺开一层白色的水帘,再散成白色的水花,好像灌木丛上盛开的白花,给海浪注入了活泼的生气。水帘往往很大,一时能罩满水墙。有时候,一些更性急的海水等不及从顶上翻过来,便飞快地窜入海下,从海浪前方涌出来,形成在水墙前的舞蹈,就象灌木丛前低低的野草随风飘动。下方窜出的海水有时跳的高,又变成欢快的白色水花,和从顶部落下的水花交相辉映。水花不但给海浪带来明快的色彩,而且给海浪带来奔跑的声音。这时候,海浪开始呼叫了,哗哗的声音渐渐地从低到高,从细小到深沉、从模糊到清晰,越来越强。海浪也变得越来越高、越来越宽。突然,相邻的两条海浪搀起手来,形成很长很长的条浪;更多的时候,左右、前后相邻海浪互相推动,你追我赶,出现一片一片向前的波浪群。哗哗的浪声也从独唱发展成合唱和大合唱,歌声开始表现出广袤大海的气势。看着高唱着进行曲坚定向前的水墙,你也许会紧张,你也许下意识地做出大水扑身的准备,但到离海滩七、八十米前后,高高的海浪突然象手持盾牌的士兵方阵听到卧倒令,迅速低了下来。一米高、八十厘米、五十厘米、二十厘米,海浪边卧倒边向海滩奔来,响声变得清脆起来,色彩也从暗蓝快速换成淡绿,气势更从磅礴转为温柔,好像远看显赫的伟人,近前却是谦和的君子。海浪终于奔上了沙滩和礁石,淡绿的海水有节奏地拍打着我的脚和腿,跳跃的水花顽皮地敲击着我的身躯。一波过去了,大约三、五分钟,新的一波又来了,象永恒的宇宙,又象细心的恋人,不断抚慰着我,在这辽阔的一人世界里,和着赫本满含泪水的坚强。

传统知识分子和现代知识分子

双周夜话”2004年第22                                            2004119

 

 

传统知识分子和现代知识分子

――― 对“匿名”先生留言的若干答复

 

谢谢“匿名”先生114日用仁义礼智信评价我的辞职的留言。我的答复牵涉到我原来的一些思索,所以可能长一些,并可能跳出就事论事的范围。

 

“匿名”先生提出的批评无疑是有道理的。从仁义礼智信角度考究一下,我辞职的做法确有不妥之处。比如第一条不智,就说得实在。象这类事情,如果在西方国家,那是肯定上法院,而且对我这样起诉的人是胜算在握;即使在中国,至少也应当到法院一试。法院在这里的主要问题是确证当年几位校领导的口头许诺,以及检查学校是否发生了某些不可抗力的事件使它无法履行诺言。这自然可以请求法院调阅学校讨论我的问题的会议记录;我相信学校领导重视个人品行,不会否认其诺言,那么连调阅那些材料都不必要。西方国家正是靠许多人在受到不公时勇敢地对簿公堂,才使惯于机会主义的一些人类似的毁约想法不敢实行,才使那里的法制得以实现。因此,我承认我不诉诸法律(不管中国的法律制度是否健全,不管法院是否立案。现在的问题是我根本没有去试探这条途径)而仅仅辞职的做法不是一个现代知识分子应有的做法,就此而言,我感谢“匿名”先生的指点。

 

应当说,我的身上确实缺少知识分子的“现代性”。相反地,我具有的基本上是传统知识分子的特点:自重、自强、自省,简单地概括是自尊,洁身自好。传统知识分子几乎不诉求外界。如果外界条件过于恶劣,不能让他们做到自尊的时候,他们就退避山野,做一个委屈自己的自得其乐甚至不得其乐的隐者;或者离开故土,到外界有空间让他们自尊的地方去生活,也就是孔夫子说的贤者避世避地。中国的老子、孔子都希望甚至实行了后一种方式。象陶渊明、张志和这样的人实行第一种方式退避山野后,根本不顾及外面是何朝何代,实际上也和故土的变更无关了。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们本质上只属于知识分子,而不属于中国知识分子,因为“中国”这样一个概念对他们是外在的,和他们需要的自重、自强与自省完全无关。这些退隐者的做法之所以能够在中国历史上成为文人的最高境界,就是因为文人的根本是人格,是自尊自重,为了维护自己的人格,他们愿意退出尘世。中国历史上出现过两次文人在自尊和遂志的两难之间经受痛苦煎熬的重要时期。一是元初,一是清初。元初不少前宋文人既有做官之念,又知做官之耻,于是生造了“吏隐”一词,以表示自己虽为新朝之吏,但其心同于隐者。清初文人在倍受精神折磨的时候逃入了青楼,便有了“狎妓不碍忧国”之论。但由于他们都放弃了文人赖以安身立命的自尊自重传统,因此为当时和后世所诟。我常常想,陈寅恪先生写柳如是可能仅仅是托词,他也许是在用一个弱女子身上表现出来的“三户灭秦”之志,衬托出男性文豪人格的分裂,也表明自己虽不能隐于山林、但却用公开不合作及生存方式上的退隐维护自己人格的决心。

 

然而,最早在西方大量出现的现代知识分子的特点不但是自尊(它既包括了对自己的尊重,也包括了对外界的尊重,这就是自由和让别人与自己一样自由的要义),而且要求外界对自己的尊重(要求别人让自己和他一样自由)。由此生发出了我们今天所说的现代性。试想,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如果哈佛大学和柏林大学的教授多少年来都象陶渊明、张志和那样行事,他们早就辞职回家种田了(当时他们每个人都有田地),世界今天不但没有那样独立的大学和学术,而且根本不会有自由和民主的社会。但是,作为现代知识分子的他们不是那样,他们挺立着,因为错的既然不是自己,为什么自己要退避?为什么自己要离开?现代知识分子的自尊和传统知识分子不相上下,但他们的不同之处在于前者不但同时要求社会尊重他们的个人自尊,而且明白对他的尊重只有当每个人都得到尊重的时候才能够获得保证;而为了后者,强权就必须受到严格的制约、忽视自尊和尊重他人的文化就必须改变。所以,如果说传统知识分子几乎仅仅追求内心的自由,那么,现代知识分子则在这个基础上,同时要求外在的自由,在整个世界的自由、在国家内的自由、在社区的自由、在就业单位内的自由,以及最后在家庭的自由,也就是说,从皇权往下一个一个层次地直到父权、夫权都必须受到严格的约束,以保证每个人在良知、道德和世俗的法律下享受自由和平等。

 

根据我对传统知识分子和现代知识分子的上述理解,我想对”匿名”先生提出的“不智”、“不义”和“不信”做一些解释。他对我的批评在“现代知识分子”的范畴内是完全正确的。我不采取积极诉求的方式去争取自己的正当利益,反而消极退避、辞职离开,所为实系不智,对我的同事、对我的学生,亦有不义和不信之处。就此而言,我对我的同事、学生始终有一种深沉的内疚,我愿意在此向他们表示诚挚的道歉。

 

但同时,在“传统知识分子”的范畴内,我的辞职在基本面上也许很难说不智、不义和不信。否则的话,比如老子离开中国、孔子不愿为官、陶渊明辞职、陈寅恪拒绝出仕都可以如此而论了。尽管我无法和这些后来竟然成为圣贤的人相比,但人皆可以成圣贤。圣贤需要良知和勇气。我们缺乏的往往不是良知而是勇气。可令我们难以做出果敢决定的常常也是对他人利益的“过多”考虑。据说陈壁君在战后的南京法院上为其夫汪精卫和自己辩护时义正词严,令审判者难堪,为什么,就是因为他们从沦陷区老百姓的利益出发,才成立了绥靖主义的南京政府。法国维希政府也这样为自己辩护。汪精卫政府和维希政府都不无道理,但人们仍然要把他们视为“伪”政府。而象比如耶鲁大学因在越战期间坚持自己独立精神而得不到美国联邦政府的资助,无疑损害了该校许许多多教师和学生的利益。章伯钧以自己的右派言论把他的妻子和孩子带入了困境甚至监狱(其实,这也是强权者强迫某个人服从时常用的绥靖主义语言“考虑考虑对你家庭的后果”。)。再说陶渊明吧,如果他折一下腰,治下的百姓自然得福,家人也不至于跟他回乡(他的妻子、孩子能领会他的回乡之乐吗?);如果他有学生在县城,又不能随他同行,他亦得抛弃学生。由他的不肯折腰之不智,自然就有了对百姓之不义和对学生之不信,更惶论对家人之不仁。但这样一来,我们就否定了传统知识分子的追求和境界,甚至否定了知识分子本身:因为在考虑到这批人群、那批人群利益的前提下,一切都可以谈判,一切都可以委屈,自尊和洁身自好将不复存在,所以无论传统的还是现代的知识分子也将不复存在。

 

       在今天的“现代化”时代,依然保持着传统知识分子特点,是我个人的悲剧,也是令“匿名”先生哀吾不幸、怒吾不争的原因。“匿名”先生所说的不仁,和常见理解不同。但他揭示了一点,就是传统知识分子仅仅诉求内省的做法,无助于社会制度的演进。在他们用退隐方式获得一己之安宁的同时,却强化了大众对强权之畏惧。我感谢“匿名”先生的提醒。长期的低调生活和读书中的思考使我成为传统知识分子。但无论如何,时代已经变迁,在建立让每个人能够避免人格扭曲、做到自尊自重的社会和文化已经提到议事日程上的时候,我衷心希望自己是中国最后一个传统知识分子,并且希望自己能够走上现代知识分子的道路。

 

附:“匿名”先留言

主题:不智、不幸和不争  (2004-11-4 17:21:31)

一怒之下,断然辞去上海财经大学经济学院院长职务,此举有三罪,吾今试举之:身为现代知识分子,不懂得用法律维护自己的权益,只懂忿而辞职,此乃匹夫之怒,是为不智。如在院长位置上,再以院长身份与学校打维权诉讼,就凭此举的新闻价值,恐怕学校早就履行诺言了也!
   
院长一职乃公器,非君一已之个人事务也,当年入选,曾对全院职工许下改革诺言,多少教职员工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事实上你和他们已成命运共同体,如今你一走了之,置同命运的众人于不顾,别人地位与子不同,焉可如此潇洒?此是不义!
   
当年信誓旦旦,要把财大建成国内西方经济学重镇,培养一批人材,而今人材未成,莘莘学子望眼欲穿,而师长何在?此是不信!
   
仁义礼智信五者,君已五居其三,剩下的仁和礼两条就不上纲上线了,如要罗织,这二顶帽子也不是套不上的,如你放弃与财大当局对簿公堂的机会,使得财大当局失去一次受法制教育的机会,进而使他们失去一次燔然醒悟,公开向你道歉,表现自己闻过则喜,从善如流风范的机会,是谓不仁矣!

 

参见http://www.hujingbei.net/bbs/display.asp,相应页码。

小说“项链”给我的感受

“双周夜话”2003年第13                                    2003713

 

 

小说“项链”给我的感受

 

    我几乎没有上过中学。不过,在我的感觉中,这好像更是一种幸运。中学生最辛苦了,背负着沉重的压力和期望,为了考试要把老师的话奉为圣旨,为了考试要背诵许多连老师都不相信的文字,甚至为了考试而使自己逆来顺受。

我的幸运感前几天又得到了一次证明。亲戚的一个孩子的家庭作业是续写莫泊桑(de Maupassant)的短篇小说“项链”。如何续写呢?不外是刚刚还清债务的骆塞尔夫人的虚荣心重新膨胀,或者那位借出项链的伏来士洁太太又改口说原先的项链是真的。我觉得奇怪,为什么要这样续写,为什么不能够正面续写?原来是因为课堂上讲了,这篇小说的主题是资本主义社会的虚伪和小资产阶级的虚荣心,所以,必须从反面续写。这一说,我更加奇怪了。

“项链”是我自己多年前阅读的,没有老师的教导,没有课堂分析。但还记得阅读之后,非常感慨也非常感动。世间的阴差阳错让我感慨,而骆塞尔夫妇在需要自己承担责任时所表现出来勇气和意志使我感动。确实,小说化了大量篇幅描述骆塞尔夫人的虚荣心,但这恰好反衬出她承担责任的勇气和意志。虚荣心并不可怕。在任何社会里,都有一些人的虚荣心强一些。在任何社会里,包括在“各取所需”的共产主义社会里,个人在向旁人展示自己美的、强的一面的时候,总可能有物质上不满足之处,总有可能暂时借用别人正常使用的物品。我自认为虚荣心不强,但最近出国,也向他人借了信用卡和照相机。用暂借的方式满足一下自己的虚荣心不是一件坏事,只要别人没有因此而感到不方便,只要这一虚荣心的满足没有什么特别的功利目的。我们需要注意的首先不是虚荣心本身,而是满足虚荣心的方式。那种降低自己人格的方式是应当谴责的,那种给别人造成不便的方式是应当避免的。骆塞尔夫人借项链来满足自己的虚荣心的方式,既无可谴责之处,也不必刻意避免。

但“项链”能够成为传世之作的秘密,我想,是它展示了人的一种基本品德,就是对他人的责任感和实现这一责任感的正当方式。骆塞尔夫人丢了项链。她可以不负责任,不赖帐但也不还钱;她可以向女友说明真相,请求原谅和豁免,因为她的女友毕竟比她富裕;她可以因为自己在晚会上大出风头而去傍高官、傍大款,用出卖肉体的钱来还帐;她可以抱怨丈夫钱太少,促动丈夫利用权力去找钱。她的丈夫也完全可以利用比如部里公文办理的快慢来收受礼物。这些都不是臆想。我们听说或者经历过许多这样的事情。比如在刘震云的著名小说“一地鸡毛”中,主人公也是一个科员,但收受几件礼物就让生活变得惬意了。如果莫泊桑真是这样写了,他的小说也就落入了俗套。我们听惯了这类事情。但是,在我们的内心深处,总会觉得生活不应当是这样,世界不应当是这样。只要我们对人世还没有完全失去希望,我们至少会朦胧地希望有人在需要自己承担责任的时候能够勇敢地承担责任,坚定地用正当方式实现自己的责任,即使我们自己因为软弱不能够做到这一些。莫泊桑的小说正满足了我们以及世世代代人的这种心理需求。它塑造了一个或者两个(骆塞尔夫妇)理想人物。他们犯了错误(丢失了项链)后,勇敢地承担责任,即使他们“想到了将来的苦恼,想到了就会压在身上的黑暗贫穷,想到了整个物质上的匮乏和全部精神上的折磨造成的远景”,他们也没有退却。他们搬入了阁楼,他们从事各种低级的劳动,他们省吃俭用,整整十年,归还债务、补偿错误。即使在今天,在我们常常自认为的历史上最好的时期里,有几位中央的或者市政府的科员遇到类似情况能够这样做呢?我自己能够这样做吗?莫泊桑擅长写普通人。他写的骆塞尔夫妇只是具备了人本来应当有的基本品德的普通人,可是,由于我们自己不敢具备这样的品德,他写的普通人才成了英雄。这不是某个“主义”下的英雄,也不是造就惊天动地业绩的英雄,但只要世间大多数人在日常生活中还不愿意为自己的错误负责并且用正当方式负责,那么,莫泊桑塑造的这两位普通人便永远是人世间的英雄,“项链”便会被人们永远阅读下去。

是的,人世间阴差阳错的可能性很多。问题是阴差阳错落到自己头上的时候应当如何办。为他人负责、正当地负责,这是我“自学”“项链”时所感受到的体会。如果我也按部就班地上了中学,在课堂上阅读“项链”,我将会有什么样的体会,又将会有什么样的人生态度呢?想来真是后怕,没上中学真是我的幸运。

 

                                            初稿于2003610

                                            修改于20037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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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

 

(法)莫泊桑

 

世上的漂亮动人的女子,每每像是由于命运的差错似地,出生在一个小职员的家庭;我们现在要说的这一个正是这样。她没有陪嫁的资产,没有希望,没有任何方法使得一个既有钱又有地位的人认识她,了解她,爱她,娶她;到末了,她将将就就和教育部的一个小科员结了婚。

不能够讲求装饰,她是朴素的,但是不幸得像是一个降了等的女人;因为妇女们本没有阶级,没有门第之分,她们的美,她们的丰韵和她们的诱惑力就是供她们做出身和家世之用的。她们的天生的机警,出众的本能,柔顺的心灵,构成了她们唯一的等级,而且可以把民间的女子提得和最高的贵妇人一样高。

她觉得自己本是为了一切精美的和一切豪华的事物而生的,因此不住地感到痛苦。由于自己房屋的寒伧,墙壁的粗糙,家具的陈旧,衣料的庸俗,她非常难过。这一切,在另一个和她同等的妇人心上,也许是不会注意的,然而她却因此伤心,又因此懊恼,那个替她照料琐碎家务的布列塔尼省的小女佣人的样子,使她产生了种种忧苦的遗憾和胡思乱想。她梦想着那些静悄悄的接待室,如何蒙着东方的帏幕,如何点着青铜的高脚灯檠,如何派着两个身穿短裤子的高个儿侍应生听候指使,而热烘烘的空气暖炉使得两个侍应生都在大型的圈椅上打盹。她梦想那些披着古代壁衣的大客厅,那些摆着无从估价的瓷瓶的精美家具;她梦想那些精致而且芬芳的小客厅,自己到了午后五点光景,就可以和亲切的男朋友在那儿闲谈,和那些被妇女界羡慕的并且渴望一顾的知名男子在那儿闲谈。

然而事实上,她每天吃晚饭的时候,就在那张小圆桌跟前和她的丈夫对面坐下了,桌上盖的白布要三天才换一回,丈夫把那只汤池的盖子一揭开,就用一种高兴的神气说道:

哈!好肉汤!世上没有比它更好的……”因此她又梦想那些丰盛精美的筵席了,梦想那些光辉灿烂的银器皿了,梦想那些满绣着仙境般的园林和其间的古装仕女以及古怪飞禽的壁衣了;她梦想那些用名贵的盘子盛着的佳肴美味了,梦想那些在吃着一份肉色粉红的鲈鱼或者一份松鸡翅膀的时候带着朗爽的微笑去细听的情话了。

而且她没有像样的服装,没有珠宝首饰,什么都没有。可是她偏偏只欢喜这一套,觉得自己是为了这一套而生的。她早就指望自己能够取悦于人,能够被人羡慕,能够有诱惑力而且被人追求。

她有一个有钱的女朋友,一个在教会女学里的女同学,可是现在已经不再想去看她,因为看了之后回来,她总会感到痛苦。于是她由于伤心,由于遗憾,由于失望并且由于忧虑,接连她要不料某一天傍晚『原文如此――引者注』,她丈夫带着得意扬扬的神气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大信封。

瞧吧,他说:这儿有点儿东西是专门为了你的。她赶忙拆开了信封,从里面抽了一张印着这样语句的请帖:

教育部长若尔日·郎波诺暨夫人荣幸地邀请骆塞尔先生和骆塞尔太太参加一月十八日星期一在本部大楼举办的晚会。

她丈夫希望她一定快活得很,谁知她竟带着伤心而且生气的样子把请帖扔到桌上,冷冰冰地说:

你叫我拿着这东西怎么办?

不过,亲人儿,我原以为你大概是满意的。你素来不出门,并且这是一个机会,这东西,一个好机会!我费了多少力才弄到手。大家都想要请帖,它是很难弄到手的,却又没有多少份发给同事们。将来在晚会上看得见政界的全部人物。

她用一种暴怒的眼光瞧着他,后来她不耐烦地高声说:

你叫我身上穿着什么到那儿去?

他以前原没有想到这一层;支吾地说:

不过,你穿了去看戏的那件裙袍。我觉得它很好,我……”

瞧见他妻子流着眼泪,他不说话了,吃惊了,心里糊涂了。两大滴眼泪慢慢地从她的眼角向着口角流下来;他吃着嘴说:

你有点怎样?你有点怎样?

但是她用一种坚强的忍耐心镇住了自己的痛苦,擦着自己那副润湿了的脸蛋儿,一面用一道宁静的声音回答:

没有什么。不过我没有衣裳,所以我不能够去赴这个晚会。你倘若有一个同事,他的妻子能够比我打扮得好些,你就把这份请帖送给他。

他发愁了,接着说道:

这么着吧,玛蒂尔蒂。要花多少钱,一套像样的衣裳,以后遇着机会你还可以再穿的,简单一些的?

她思索了好几秒钟,确定她的盘算,并且也考虑到这个数目务必可以由她要求,不至于引起这个节俭科员的一种吃惊的叫唤和一个干脆的拒绝。

末了她迟迟疑疑地回答:

细数呢,我不晓得,不过我估计,有四百金法郎,总可以办得到。

他的脸色有点儿发青了,因为他手里正存着这样一个数目预备去买一枝枪,使得自己在今年夏天的星期日里,可以和几个打猎的朋友们到南兑尔那一带平原地方去打鸟。

然而他却回答道:

就是这样吧。我给你四百金法郎。不过你要想法子去做一套漂亮的裙袍。

晚会的日期已经近了,骆塞尔太太好像在发愁,不放心,心里有些焦躁不安。然而她的新裙袍却办好了。她丈夫某一天傍晚问她:

你有点怎样?想想吧,这三天以来,你是很异样的。于是她说:

没有一件首饰,没有一粒宝石,插的和戴的,一点儿也没有,这件事真教我心烦。简直太穷酸了。现在我宁可不去赴这个晚会。

他接着说道:

你将来可以插戴几朵鲜花。在现在的时令里,那是很出色的。花十个金法郎,你可以买得到两三朵很好看的玫瑰花。她一点也听不进去。

不成……世上最教人丢脸的,就是在许多有钱的女人堆里露穷相。

但是她丈夫高声叫唤起来:

你真糊涂!去找你的朋友伏来士洁太太,问她借点首饰。你和她的交情,是可以开口的。

她迸出了一道快活的叫唤:

这是真的。这一层我当初简直没有想过。

第二天,她到她这位朋友家里去了,向她谈起了自己的烦闷。

伏来士洁太太向着她那座嵌着镜子的大衣柜跟前走过去,取出一个大的盒子,带过来打开向骆塞尔太太说:

你自己选吧,亲爱的。

她最初看见许多手镯,随后一个用珍珠镶成的项圈,随后一个威尼斯款式的金十字架,镶着宝石的,做工非常精巧。她在镜子跟前试着这些首饰,迟疑不决,舍不得丢开这些东西,归还这些东西。她老问着。

你还有没有一点什么别的?

有的是,你自己找吧。我不晓得哪件合得上你的意思。她忽然在一只黑缎子做的小盒子里,发现了一串用金刚钻镶成的项链,那东西真地压得倒一切;于是她的心房因为一种奢望渐渐跳起来。她双手拿着那东西发抖,她把它压着自己裙袍的领子绕在自己的颈项上面了,对着自己在镜子里的影子出了半天的神。

后来,她带看满腔的顾虑迟疑地问道:

你能够借这东西给我吗,我只借这一件?

当然可以,当然可以。

她跳起来抱着她朋友的颈项,热烈地吻了又吻,末后,她带着这件宝贝溜也似地走了。

晚会的日子到了,骆塞尔太太得到极大的成功,她比一般女宾都要漂亮,时髦,迷人,不断地微笑,并且乐得发狂。一般男宾都望着她出神,探听她的姓名,设法使人把自己引到她跟前作介绍。本部机要处的人员都想和她跳舞,部长也注意她。

她用陶醉的姿态舞着,用兴奋的动作舞着,她沉醉在欢乐里,她满意于自己的容貌的胜利,满意于自己的成绩的光荣;满意于那一切阿谀赞叹和那场使得女性认为异常完备而且甜美的凯歌,一种幸福的祥云包围着她。所以她什么都不思虑了。

她是清晨四点钟光景离开的。她丈夫自从半夜十二点钟光景,就同着另外三位男宾在一间无人理会的小客厅里睡着了;这三位男宾的妻子也正舞得很快活。

他对她的肩头上披上了那些为了上街而带来的衣裳,家常用的俭朴的衣裳,这些东西的寒伧意味是和跳舞会里的服装的豪华气派不相称的。她感到了这一层,于是为了避免另外那些裹着珍贵皮衣的太太们注意,她竟想逃遁了。

骆塞尔牵住了她:

等着吧。你到外面会受寒。我去找一辆出租的街车来吧。

不过她绝不听从他,匆匆忙忙下了台阶儿。等到他俩走到街上竟找不着车了;于是他俩开始去寻觅,追着那些他们远远地望得见的车子。

他俩向着塞纳河的河沿走下去,两个人感到失望,浑身冷得发抖。末了,他俩在河沿上竟找着了一辆像是夜游病者一样的旧式轿车——这样的车子白天在巴黎如同感到自惭形秽,所以要到天黑以后才看得见它们。

车子把他俩送到殉教街的寓所大门外了,他俩惆怅地上了楼。在她,这算是结束了。而他呢,却想起了自己明天早上十点钟应当到部。

她在镜子跟前脱下了那些围着肩头的大氅之类,想再次端详端详无比荣耀的自己。但是陡然间她发出了一声狂叫。她已经没有那串围着颈项的金刚钻项链了!

她丈夫这时候已经脱了一半衣裳,连忙问:

你有点怎样?

她发痴似地转过身来向着他:

我已经……我已经……我现在找不着伏来士洁太太那串项链了。

他张皇失措地站起来:

什么!……怎样!……哪儿会有这样的事!

于是他俩在那件裙袍的衣褶里,大氅的衣褶里,口袋里,都寻了一个遍。到处都找不到它。

他问道:

你能够保证离开舞会的时候还挂着那东西吗?

对呀,我在部里的过道里还摸过它。

不过,倘若你在路上失掉了它,我们可以听得见它落下去的声响。它应当在车子里。

对呀。这是可能的。你可曾记下车子的号码?

没有。你呢,你当初也没有注意?

没有。

他俩口呆目瞪地互相瞧着。末了,骆塞尔重新着好了衣裳。

我去,他说,我去把我俩步行经过的路线再走一遍,去看看是不是可以找得着它。

于是他出街了。她呢,连睡觉的气力都没有,始终没有换下那套参加晚会的衣裳,就靠在一把围椅上面,屋子里没有生火,脑子里什么也不想。

她丈夫在七点钟回家。什么也没有找得着。

他走到警察总厅和各报馆里去悬一种赏格,又走到各处出租小马车的公司,总而言之,凡是有一线希望的地方都走了一个遍。

她对着这种骇人的大祸,在惊愕状态中间整整地等了一天。

骆塞尔在傍晚的时候带着瘦削灰白的脸回来了;他一点什么也没有发现过。

应当,他说,写信给你那个女朋友说你弄断了那串项链的搭钩,现在正叫人在那里修理。这样我们就可以有周转的时间。

她在他的口授之下写了这封信。

一星期以后,他们任何希望都消失了。并且骆塞尔像是老了五年,高声说道:

现在应当设法去赔这件宝贝了。

第二天,他们拿了盛那件宝贝的盒子,照着盒子里面的招牌到了珠宝店里,店里的老板查过了许多账簿。

从前,太太,这串项链不是我店里卖出去的,我只做了这个盒子。

于是他俩到一家家的首饰店去访问了,寻觅一件和失掉的那件首饰相同的东西,凭着自己的记忆力做参考,他俩因为伤心和忧愁都快要生病了。

他们在故宫街一家小店里找到了一串用金刚钻镶成的念珠,他们觉得正像他们寻觅的那一串。它值得四万金法郎。店里可以作三万六千让给他俩。

他们所以央求那小店的老板在三天之内不要卖掉这东西。并且另外说好了条件:倘若原有的那串在二月底以前找回来,店里就用三万四千金当郎收买这串回去。

骆塞尔本存着他父亲从前留给他的一万八千金法郎。剩下的数目就得去借了。

他动手借钱了,向这一个借一千金法郎,向那个借五百,向这里借五枚鲁意金元,向另一处又借三枚。他签了许多借据,订了许多破产性的契约,和那些盘剥重利的人,各种不同国籍的放款人打交道。他损害了自己后半生的前程,他不顾成败利钝冒险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姓,并且,想到了将来的苦恼,想到了就会压在身上的黑暗贫穷,想到了整个物质上的匮乏和全部精神上的折磨造成的远景,他感到恐怖了,终于走到那个珠宝商人的柜台边放下了三万六千金法郎,取了那串新项链。

在骆塞尔太太把首饰还给伏来士洁太太的时候,这一位用一种不高兴的神情向她说:

你应当早点儿还给我,因为我也许要用它。

她当时并没有打开那只盒子,这正是她的女朋友担忧的事。倘若看破了这件代替品,她将要怎样想?她难道不会把她当做一个贼?

骆塞尔太太尝到了穷人的困窘生活了。此外,突然一下用英雄气概打定了主意,那笔骇人的债是必须偿还的。她预备偿还它。他们辞退了女佣;搬了家;租了某处屋顶底下的一间阁楼下。

她开始做种种家务上的粗硬工作了,厨房里可厌的日常任务了。她洗濯杯盘碗碟,在罐子锅子的油垢底子上磨坏了那些玫瑰色的手指头。内衣和抹布都由她亲自用肥皂洗濯再晾到绳子上;每天早起,她搬运垃圾下楼,再把水提到楼上,每逢走完一层楼,就得坐在楼梯上喘口气。并且穿着得像是一个平民妇人了,她挽着篮子走到蔬菜店里、杂货店里和肉店里去讲价钱,去挨骂,极力一个铜元一个铜元地去防护她那点儿可怜的零钱。

每月都要收回好些借据,一面另外立几张新的去展缓日期。

她丈夫在傍晚的时候替一个商人誊清账目,时常到了深夜,他还得抄录那种五个铜元一面的书。

末后,这种生活延长到十年之久。

十年之末,他俩居然还清了全部债务,连同高利贷者的利钱以及由利上加利滚成的数目。

骆塞尔太太像是老了。现在,她已经变成了贫苦人家的强健粗硬而且耐苦的妇人了。乱挽着头发,歪歪地系着裙子,露着一双发红的手,高声说话,大盆水洗地板。但是有时候她丈夫到办公室里去了,她独自坐在窗前,于是就回想从前的那个晚会,那个跳舞会,在那里,她当时是那样美貌,那样快活。

倘若当时没有失掉那件首饰,她现在会走到什么样的境界?谁知道?谁知道?人生真是古怪,真是变化无常啊。无论是害您或者救您,只消一点点小事。

父母亲和孩子

双周夜话2004年第3                         200423   

母亲和孩子

 从偏僻乡村过年回来的一位年轻朋友给我发了一个邮件,谈到他母亲虽然希望他多留在家几天,但还是以“早点走,车不挤”为由来安慰他按自己确定的行程回城。这个理由虽是事实,但却使他感到愧疚不安。他说母亲无需也无力关心他学习或工作上的事情,但他感觉到母亲对他一直很有信心,相信他能够自己处理好一切。而正是母亲这样的信任使他增强了自信。

他的信引起了我的回忆。我清楚地记得那一天我到学校集合出发去农村插队,父亲在外地,母亲送我离开家。十五岁的我,并不明白麦子也是草的一种,更不了解城市和乡村的差别,因此既无悲伤的感觉,亦不理解母亲送我的感受,所以我把手从母亲手里挣脱出来,要自己走。母亲走得不及我快,渐渐落在了我的后面,且站住了。我知道母亲一直在看着我,看到我拐出那条长长的巷子。是的,她不知道我离开家之后具体会干什么,怎么干。母亲没有上过学,所以小时候在她身边上学时,她没有指点我应该学什么,怎么学。她没有要求过我什么,现在上学成绩要多高、长大后职业要多好、房子要多大,她从来没有对我说过这些,她没有指望我给她带去名誉或者金钱,但会接受我可能给她造成的屈辱或者困窘。然而,在她放我走的时候,她给了我健康的身体、健全的心理和善良的感觉。

    我不知道那位年轻朋友今后如何发展,他感受到母亲对他好好做人的期望和信心,没有感觉到对他选择特定专业、职业、生活地点、收入、成就、房子、车子的要求和压力,从这点来说,他有很大的空间发挥自己。就我接触的情况看,这位年轻朋友是幸运的。许多父母对孩子有太多的希望,对孩子的学习成绩有太高的要求,对孩子的专业、职业、单位、薪金有太多的指点。我认识一个朋友,他的孩子对小动物有兴趣,长大想做动物医生,但我的朋友不同意,理由之一是上海没有这个专业,而孩子又只应当读上海的大学。还有一个朋友,父母亲坚持拒绝和他的妻子 ―― 结婚前是农村人 ―― 见面。而这些父母,都有各种各样的学位,不象那位年轻朋友的母亲、我的母亲那样近乎文盲。有了学位似乎就有了指点孩子的资格。孩子应当重视这门课而不是那门课,应当对这样东西感兴趣而不是对那样东西,应当在这个城市工作而不是在别的城市或乡村,选择的配偶应当这样而不应当那样。为什么要如此指点孩子呢?因为据说社会风气太坏、竞争太激烈,如果孩子不这样而是那样,将来恐怕在社会上没有立锥之地。我知道这些父母亲非常爱孩子,完全无私地爱,因为他们早已不把光宗耀祖视为培养孩子的目的。但我总怀疑这样的爱太狭隘。如果社会是残酷竞争的原始森林的话,那么,孩子未来面临的竞争恰恰不允许父母亲用自己的眼光和常见的程式来培养孩子。孩子特殊兴趣和情感的出现更非父母亲能够计划的。人生是生动活泼的,事先的人生计划只能使生活枯燥,使孩子失去兴趣。孩子需要本领,需要学习和工作的成绩,但这首先不是为了击败对手或应付生存竞争,而是孩子健全心理和人生价值的一种体现。孩子今后或现在进入的,也不是只有父母才可信赖的原始森林,而是会有许多朋友、同心或同气朋友的人类社会,因此,人性的培育对孩子的未来更为重要。而在培养人的方面,有学历的城市父母不一定强于文盲的乡村父母。其实,教给交给孩子做人的基本素质,然后任孩子去飞,可能是古今中外许多孩子能够成功能够快乐的重要原因之一。我很敬佩我的那位年轻朋友的母亲,她完全可以要求孩子找个高收入的工作,帮助全家脱离乡村的贫穷,但她没有提,她不愿意增加孩子的负担或约束。我也相信,这位年轻朋友不管干什么工作,在哪里工作,都会象她母亲希望的那样做的。

信任别人

双周夜话 200316                                      2003-09-15

信任别人

   刚刚一位同学看到我的网页,发现很容易就可以留言,感到惊讶,这样太危险了。她问我如果别人用我的名字发留言怎么办。我说信任别人吧,还是要信任别人,信任这个世界。 

是的,我不能够排除别人用我的名字发留言到我的网页上,也不能够阻止别人用我的名字发留言到其他网页上。什么人能够阻止这样的事件发生呢?我想没有人能够阻止。在网络这个自由的虚拟世界里,甚至在不很自由的现实世界里,都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止这样事情的发生。即使法律也无能为力,因为法律对不严重的“假冒”留言不会处置。对严重的“假冒”留言,要找出假冒者,却又不是一件易事:而无被告,法律不会受理。 

其实,无论在网络世界还是在现实世界,关键还是信任。信任别人,信任我们周围的人,信任我们日常接触的人,信任我们第一次接触的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我们需要美味的饮食和得体的服装,但我们最需要的是别人对自己的信任。只有信任才能够使我们心情平静,才能使我们心绪踏实,才能够感受到世界的美丽和生活的乐趣。 

但是,如果我们要得到别人的信任,我们首先应当信任别人。一个不信任别人的人是无法得到别人信任的。当然,我们信任我们的朋友,我们信任我们的家人。但是这些还不够。我们应当信任人,信任这个世界的所有人,这就象教徒们敬仰上帝并且把其他人都当成与自己一样的上帝子民来信任一样。我虽然不是教徒,但信任大家,信任每个人都有“性本善”的一面,相信只要我们大家互相都给别人更多一些信任,我们每个人就会更多地表现出自己的“本善”,我们自己也才能够得到别人的信任。 

生活的经历告诉我,信任别人的前提是相信别人都是好人,相信世界的美丽和生活的乐趣。如果我们除了少数家人和朋友外,不信任别人,假设别人都是坏人,那么,这个世界,这番人生对我们便失去了意义。我们将会生活在恐惧之中,打电话不愿报自己的身份,怕对方是坏人;写文章不愿意讨论,怕被人剽窃;遇人先揣摩对方的心思,防止上当受骗。这样,我们也许能够把自己保护好,但世界在我们心目中却变得无比困难,生活便使得我们心力交瘁。自然,我们可以把这一切都归之于别人不值得信任,我们可以举出大大小小的例子来证明别人之不值得信任。当然,这些例子都是确切的,在生活中我们确实需要谨慎和稳重。可是,所有这些别人不值得信任的例子加起来也不足以证明我们日常接触的大部分人是不值得信任的,不能够证明我们周围的人文环境的险恶。如果我们换一种心态,我们首先信任别人,即使在自己因此而受窘受难的时候仍然相信人间的美好,那么,我们将会获得别人的信任,将能够体会到生活的价值。

自由主义者才可能发展马克思主义

“夜话”2005年第8                                               2005128

 

 

自由主义者才可能发展马克思主义

 

由刘国光引起的关于西方经济学和马克思经济学的争论,涉及的首先不是西方经济学与马克思主义孰优孰次或孰本孰用的问题,而是学术自由的问题。对此,我的短文“学术自由第一位”已经做了说明。每个学者都可以偏爱或者研究某一个理论,而无须接受特定的“指导思想”或者“领导”。在理论研究和争论上,学术自由是根本的。只要我们承认学术自由,刘国光提出的指导思想和领导权问题就是假问题。

这场争论也涉及到如何发展马克思主义的问题。如果马克思主义仍然有生命力,我们应当如何发展它呢?但我要提出的更具体的问题是,什么人才可能发展马克思主义?我的答案很明确:自由主义者才可能发展马克思主义。一个自由主义者可能不是马克思主义者;但一个学者如果不具备自由主义的情怀和理念,这个学者根本上就和马克思主义无缘,更谈不上发展马克思主义。

为什么说自由主义者才有可能发展马克思主义呢?我的理由如次:

1. 马克思本人是自由主义者。自由主义者的特征――自己说话也让别人说话――,是马克思一生都在坚持的原则。马克思无论在他分析的资本主义经济制度中,还是在他憧憬的未来社会制度内,都把人的自由放在第一位。在资本主义社会里,劳动者是自由的,自由地出卖自己的劳动力;资本家是自由的,自由地决定自己的投资和生产;同时,他们双方又尊重对方的自由。马克思的未来社会更是自由人的结合体。人生而自由,每个人有研究并形成自己系统思想的自由,对马克思来说是不言而喻的。正如李健先生最近在他的“重新回到马克思”一文中所强调的那样,重新回到马克思,就是要“象马克思一样,成为永远而坚强的自由主义战士”。

2. 就自由主义的学者来说,他们不但对现实社会持批判性态度,而且和马克思一样,对人类迄今为止的理论成就也持批判性态度。他们明白任何现存理论都有其价值和局限性。他们要做的是发现这些理论的价值和局限性,并且推进旧理论的发展和新理论的建立。没有这种批判态度,一切发展、一切创新都是空谈。而刘国光对“指导思想”不容置疑的态度,刘国光对马克思理论的辩护性态度,只会从根本上阻碍马克思主义本身的研究和发展。

3.自由主义者能够发展马克思主义的关键,是他们尊重学术自由、承认学术上的自由竞争。因此,当他们研究马克思主义的时候,他们明白自己没有政府的保护伞,他们也不需要政府的保护伞。他们明白,如果他们的研究成果得到承认,那只能够是学术自由竞争的结果。因此,他们必须仔细阅读马克思著作,理解马克思思想,认真推敲自己观点,防止任何可能不严密之处,并且准备与任何人、包括反对马克思的人平等地辩论自己的观点。自由主义者从其自由主义情怀和理念延伸出来的学术平等和严谨态度,是刘国光这样倚仗学术专制来“发展”马克思主义的人难以理解的。

4.在实践中,发展马克思经济学理论的人,也都是自由主义者。列宁在马克思主义方向上推进了农民理论研究,但列宁一生都坚持言论自由,包括布尔什维克党内部的言论自由。斯大林才把不同意见者视为异己而清除之。西方发展马克思主义的人,例如解释资本主义发展的斯威齐(Sweezy)、巴兰(Baran),解释马克思理论本身的森岛(Morishima)、罗默(John Romer)等,在学术自由、个人自由的意义上都是自由主义者。而那些反对自由主义的人,对马克思主义做出什么贡献呢?没有,完全没有。

当然,在刘国光看来,斯威齐、巴兰、森岛、罗默都算不上马克思主义者。他们不是曲解马克思,就是用数学方法把马克思理论庸俗化了。因此,无论邹恒甫或者其他学者如何介绍外国的马克思经济学研究,刘国光都不会承认那些研究属于他们的“马克思主义研究”范围。在他们看来,马克思去世后研究了马克思理论的,现在就是他们了。所以,刘国光才敢说,不发表他的文章,就是反对马克思主义。但是,刘国光这些政治经济学专家教授们,囿于辩护性与灌输性的宣讲,离真正的研究差之何止万里。刘国光本人除了口头上喊马克思主义外,自己又做过什么马克思研究吗?没有,完全没有。在介绍刘国光获取中国经济学奖的网站上,列出了刘国光著作近30种,但没有一本著作是直接研究马克思理论的 http://www.macrochina.com.cn/prize /brt/liuguoguang.shtml)。我们不禁要问,除了空喊马克思以外,刘国光懂得马克思吗?刘国光研究过马克思吗?反对自由主义的其他许多政治经济学的专家、学者,研究过马克思吗?懂得马克思吗?在他们中间,最有名的大概要数王亚南,《资本论》中文版的译者之一。刘国光和他相比,只能算后辈。我手头就有王亚南的《“资本论”研究》。可翻开这本书,我读到的根本不是研究,而是学习心得和思想汇报,充其量不过是《资本论》讲解。这样的书以《“资本论”研究》为名,既亵渎了《资本论》,又亵渎了研究这个严肃的词汇。我翻译过《消费理论》,但是我仍然不懂消费理论。由此我敢断言,翻译了《资本论》的王亚南,并不懂得《资本论》。他的《“资本论”研究》白纸黑字,不服者可以争论。

    因此,要懂得马克思,要发展马克思,一个人必须是自由主义者,必须是学术自由的身体力行者。舍此,发展马克思便是空谈。过去,马克思在个人贫困生活中自由地建立起自己的理论;今天,如果舍弃自由主义,仅仅靠金钱、权力来发展马克思理论,肯定不会有结果。对此,我有发言权。我是自由主义者。在中国具有自由主义精神的学者中,我直接研究过《资本论》。我的文章“略论服务业资本:马克思《资本论》体系的一个扩展”(http://www.hujingbei.net/xueshutansuo/karlmarx2000.htm),试图把消费或劳动力生产过程纳入《资本论》体系并由此而发展马克思经济学。也许我的文章有错误,但它至少是真正的研究型文章。王亚南、刘国光以及国内那么多缺乏自由主义精神的政治经济学专业教授,发表的直接与马克思有关的文章何止千百篇。可他们没有任何文章在深度上可以和我的这篇文章相比,因为他们写的几乎都是学习马克思的心得文章。他们这类文章全部加起来,也不及我的一篇研究论文。这里不是数量之分,而是层次之别。我的文章也是白纸黑字,不服者可以争论。而且,我的文章是中文;没有数学,纯粹文字叙述;应用了历史方法;坚持了劳动价值论和剩余价值论,因此完全符合刘国光要求的“规范”。我相信,读过我的文章,人们会发现这里存在另一种马克思研究,没有任何政治保护伞的马克思研究。与此相比,刘国光的马克思“研究”与研究根本风马牛不相及。而我之所以能够做到研究马克思理论,就在于自觉地想象自己处在自由竞争的环境,没有任何权势,也反对任何权势,除了以理服人外,别无他途。而这已经是学术上的自由主义。偏爱马克思理论的学生,提倡马克思理论的学者,如果想达到研究的层次,就应当同时了解自由主义的精髓,培养自由主义的情怀,并在自己的研究领域中承认学术自由。做到了这一点,中国人发展马克思主义才有希望。

悼杨小凯先生

“双周夜话”2004年第15                 2004729

 

悼杨小凯先生

 

       杨小凯先生逝世了,刚刚56岁,还不到据说的中国知识分子平均寿命58岁。当然,寿命不是人生价值的决定因素。人不是为了维持个体的寿命而生活在世界上,以健康为生活目的的人亦难无疾而终。杨小凯英年早逝,无疑与他年青时受到专制政权的残酷迫害有关,但也与他后来的超负荷工作有关,不过,我宁愿按照我所理解的基督教的观念,想象成他信仰的主把他重新召回到身边,让他平静地休息休息。是的,杨小凯已经做了他应当做的所有事情,已经做了远远超出他应当做的事情。我相信,在天堂上,他可以平静地说;他没有碌碌无为,没有随波逐流,而把自己的生命献给了人类大同的事业。

杨小凯最引人注目的成就是他在经济学领域内开创的超边际分析。他通过分工的特殊作用,揭示了边际收益递增的一条新途径。为此他做了大量扎扎实实的工作,从经济学思想到经济学方法,从理念层面到技术层面,从专业论文到教科书,他形成了自己的一套体系。这是非常不容易的,尤其对杨小凯这样一个起步很晚、最初在语言、数理工具到理念诸方面对经济学都完全陌生的人来说更不容易,我们必须牢记他的成就背后的艰苦劳动。

由于杨小凯强调超边际分析,他的观点体系和强调边际分析的新古典学派有很大不同。然而,无论边际分析、非边际分析还是超边际分析,都属于国内惯称的西方经济学范围。在国内,西方经济学这个名称指的是那种基本概念、基本分析工具从西方国家引入并可以而且也应当批判的经济学。当然,如果一个理论不可以或者不应当批判,它本身就不是科学。同时,杨小凯应用的分析概念和工具又是西方经济学的,所以他的工作是在西方经济学范围内的工作。如果他的工作经受住了后人的检验,他的工作也是发展或者扩展、而非冲击了西方经济学。

杨小凯在经济学领域所做的探险无疑是辉煌的。仅仅凭着这些探险,他的一生就已经值得了。但杨小凯最值得我纪念的,是他超越了作为技术员的职业经济学家角色,而显示出了作为知识分子的学者的特点。

    分工本来是杨小凯最得心应手的话题。现代社会的分工之深之细,造就了各领域的专门知识,也迫使过去的学者转变成技术员。但另一方面,分工愈深愈细,各类分工之间的联系便愈密切,社会作为各领域的有机整体愈重要,社会也更加需要超越了技术员的学者。杨小凯也许天生就是一位学者,还在文化大革命的中学里,他就写出了“中国向何处去”这样的在中国历史上不容小人物涉猎的非职业性文章。更可贵的是他在成为职业经济学家之后,继续保持着对“中国向何处去”这样的社会大问题的密切关心和理性思考。如果说他年轻的时候,在只有红宝书可读的时代,根据官方口号和宣传而相信中国的出路是巴黎公社式的无产者的平等社会,并因此而被毛泽东(据我听他本人如此说,而非止于人们常说的康生)亲自指示投入监狱,那么,在他走出国门后,发现这样的问题早已经被仔细讨论过,而提出各种观点的人都无须担忧牢狱之灾,他的思考显然变得深刻和理性了。其实,除了经济学外,在一个民族向何处去的问题上,中国需要的亦是发展或扩展、而非冲击西方的理论。正是在这一理论的基础上,杨小凯在国人沾沾自喜于技术上的后发优势的时候,向国人浇了一盆后发制度劣势的冷水,提醒国人注意制度扭曲下的经济发展的危险性。他的观点或有可商榷之处,但他针对中国所提出的后发劣势,将象幽灵一样罩在中国尤其是中国知识分子的头上而挥之不去。我们知道,能够让社会意识到自身缺陷自身危险的学者如马克思、哈耶克才是伟大的学者。杨小凯也是这样的学者。而他的逝世,把他近40年前提出的“中国向何处去”问题又一次放到了我们每一个中国人面前,我想,我们安慰他的在天之灵的最好方式,也许是在仁爱、爱人的基础上思考和努力解决萦绕着他一生的这个中国人共同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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