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有感

国庆长假期间,我回到第二故乡――当年插队的农村。阔别农村已经 23 年,离开上一次的访问也 3 年了。年轻时同滚一个草铺、共在一田插秧的农民朋友,熟知我当年大豌喝酒的“劣迹”,如今虽然蓝边豌升格为高脚杯,但车轮大战摆开,一餐之饮, 却也超过了我平素三、五年所喝的酒精。谈到如今粮食的高产量,不禁欣然;说到若干熟人的生活甚至今不如昔,又感愀然;提到一起挑粪抢墒插秧割麦挖河砍柴玩笑逗乐的当年二十岁左右的朋友们,有四位已经不在人世,更觉惨然。好在现在世道开明,谈锋所及,再无顾忌,况且大家皆在半百前后,尽管无夫子之德,不敢说略知天命,但做官发财子孝孙众等等万千百种想法,虽不能说全无,却也淡薄:因此都能畅怀,且至尽兴。

酒足之后,我走出房门。一阵凉风过来,顿时吹散了我的酒意。我突然发现自己置身于浓重的夜色之中:面前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暗黑夜色,不远处的村庄只能凭借感觉知道它的存在,而再也无法分辨出它的影迹。远处高高低低的山群,完全被墨黑墨黑的夜色笼住。仲秋的夜中,一切都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响。抬眼处,才呈现弧形的初月,此时却早早地升上了天空。暗重的夜色,把围着弯弯月牙的两条美丽弧线,清晰地映射在暗蓝色的天穹上。刚刚收完杂交稻而袒露在月光下的田野散发开来的泥土味,和快成熟的晚稻分泌出来的秋香味混合在一起,在这朦朦胧胧的暗色之中,好像又团成一种淡淡的气体,氤氲然地弥漫在被新月的柔弱光线安抚着的广袤土地上。

好一个安静、温馨、平和的世界,我不禁感到了醉意。

好像又回到年轻时的某个秋实季节。白天在大田里平田砍垡做底肥种麦子,晚上到打谷场拉起灯来给稻子脱粒。电动机在暗淡的灯光下沉重地哼着。丰收的年头,稻粒欢快地从脱粒机的转盘上跳开,再在木锨的指挥下聚成一垛垛金黄色的粮堆;灾荒的季节,懒懒散散汇拢在一起的稻粒,把本来暗淡的灯光映得更加阴涩。而不管风调雨顺还是旱涝洪蝗,土地在慷慨地献出水和营养的同时,也慷慨地送给稻子许多灰土。站在脱粒机旁几分钟以后,鼻孔就塞满了灰尘,吐出的痰都是黑的。秋天的夜,脱粒结束,下塘里洗澡已经太冷,于是就朝脸上扑几下塘水,然后挟床被子,和三两个同是年轻人的农民睡在稻堆旁。天上也是这样清晰柔和的月亮,四周也是浓重静谧的夜色,想搞清月亮身旁究竟有没有相伴的星星,眼皮却早已合在一处,更来不及思索是早霜在打湿着被子,还是晚露在滋润着面孔。

又一阵凉风吹来,把我从记忆中拉回。但我已经清醒,已经明白,在这块土地上, 在这片月光下,曾经有过自己真实的生活。我的青春在这里度过,而青春据说又是人生命中最艳丽的一页。

是的,青春是艳丽的。这首先因为青年人无忧无虑。无忧无虑使他们能够信奉真实和善良、追求美好和崇高,而健壮的体魄又使他们能够承受甚至是残酷的体力和脑力劳动。不过,青年人又是肤浅的:信奉来自书本,追求出于激情。但书本抵不上社会现实,激情拗不过平常生活。所以,艳丽的底色又是苍白的。如果他们不能把肤浅变为深刻,在他们跨入有忧有虑的成人阶段以后,他们就可能把自己青春时代的信奉和追求,看成一场浅薄的虚幻,而把那在尘世表面的沉浮视为生活的真实内容,把覆盖在泥土之上的柏油层,和耀眼灯光照亮了的半空,当作自己所立的地和所顶的天。

23 年前,我不期然地从宁静平和的乡村回到光怪陆离的城市,后来又忝列教师之 伍。在喧闹的环境内,在成就的竞争中,在物欲的诱惑下,在感情的纷乱里,在理性的逻辑上,既不能免于年轻时留下的肤浅,又平添了成年人特定的忧虑,应酬往来更使我陷入飘渺的幻觉。然而,站到年轻时信奉过的实在的土地上和追求过的纯洁的月光下,似乎忧虑之感顿无,惭愧之心忽生。生活的真实原来在这里,土地的真、人间的善、月亮的美,原来在这里,在几乎被我遗忘的乡村的大自然里。

“我还会到这里来的”,我对站在身边的朋友说。

注:本文曾载于《上海财经大学报》第289期第4版,2000 年 10 月30日。

“夜话”2023年第2期,2023年3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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