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者的衣着

“双周夜话”2002年第26                                  20021221

                       

学者的衣着

 

       前几天秦晖先生来上海演讲,听者踊跃。如今著名学者演讲很多,听者踊跃的状况亦不少。但有区别。一位研究生告诉我秦先生穿的衣服旧,很奇怪。我想,在如今这个“先富起来的人是先进生产力代表”的时代,秦晖先生当然不会藏富不露,有意识地穿旧衣服来“新潮”。我去过秦晖先生家,知道他家虽然远远比不上我见到的另外许多学者住宅的豪华,但不能够算贫困,应当有一套笔挺的西装在衣柜里吧。秦先生不着西装而穿旧服,我想还是“心不在焉”而致。

       “心不在焉”是学者特征。思索越紧张,思想越深刻,衣食上越可能心不在焉。因此,若一个学者衣食简朴,我们便可以估计他或她正在接近自己的学术顶峰。一到他有精力有兴趣有时间来考评食之味、衣之美,他或她便开始过时了。二十年前,我在北大,厉以宁先生常常衣着不整,所居亦狼狈,而那正是厉先生在学术界上辉煌的时候。在当时学生心目中,中国经济学家当数厉先生第一。秦先生如今被称为中国当代最有良心的学者之一,其学理分析亦正在辉煌时候,自然心不在衣食。好在当年我们听厉先生授课,今天的学子听秦先生演讲,想得到的是他们对学术问题的观点、科学研究的方法、社会人生的启示,虽然人要衣装,但毕竟简单明确、屏去装饰的思想才吸引着我们。这不象观球赛、看演出,那要的就是赏心且悦目的享受,就是兴奋以极致的放松,如果演员的服装不能新颖而使我们眼睛一亮,我们的享受和放松就会大打折扣。

学者最辉煌的时候,不是他们成为大小圈子明星的时候,而是他们在思想豁然开朗之后展开自己思想的时候。在展开思想的过程中,学者关注的仅仅是逻辑,是论争,是自己思想的说服力。此时的学者自然心无二物,想不到衣着对逻辑的助力。一朝成为明星,或欲启蒙大众,需云集应者;或多思想火花,但闪烁不定;或虽盛名可灸,恐其实难副:为强化观众眼睛一亮的感觉,便先得挑选衣着,以强化亮点,烘托名声。后者需要追星一族,前者需要论争对手。秦先生现在属于学者,但可能很快成为明星,不过,我还是希望他始终是学者,即使他的衣着不能引起我的兴趣。

我为什么不参与当前的劳动价值论讨论

我为什么不参与当前的劳动价值论讨论

 

当前国内经济学界关于劳动价值论的讨论如火如荼。从学术性最强的『经济研究』杂志,到中小城市办的报纸,从国家科研项目到个人论文选题,到处可以看到关于劳动价值论的讨论。这里讨论的当然都是马克思的劳动价值论。而我在今年开通的主页上,也放了自己二十年前写的一篇关于马克思劳动价值论的文章 (“略论服务业资本”,见本网页相应位置)。当然,看一下我的网页,就会明白它和当前中国经济学界关于劳动价值论的讨论无关。于是,我就不得不面对朋友的问题:既然我有劳动价值论方面的知识,为什么不参与当前的讨论呢?

       我想,我的回答应当包括下面三条:

第一,当前的讨论缺乏科学性和严肃性。当前的讨论更多地出于政府的需要,而不是学术本身的发展所致。出于政府的需要当然也值得研究,就象我们应企业要求作项目研究一样。但是,在中国目前的情况下,一个为企业作可行性研究的人,必须得出可行的结论,才能领到企业的经费;一个为政府政策而作的研究,也必须得出政策正确的结论,才能够算成果。在这种背景下,讨论的科学性和严肃性都将让位于获得经费和获得成果的考虑。对这样的讨论,我是不愿意参与的。

第二,当前讨论的层次浅。我读到的几乎每一篇讨论文章,都提及当前政府的想法和现实的需要。而劳动价值论是什么?那是马克思在“实验室”做出的研究结论。假如马克思的结论正确,从实验室结论到上市商品中间也有很长的过程,况且马克思做的还是非常抽象的“理想实验”。马克思即使天才,寿命也有限,不可能独自研究清楚这一过程。当前的讨论看到的是实验结论和上市商品不符,便想重新解释上市商品。这当然不错,但上市商品从实验而来,当前的讨论不愿意重新做实验,而是抓住理论和实践不相符的地方来批评理论,或者就实践来发展新理论,因此也就只能流于常识。我曾经读过几篇讨论文章。它们让我想起的是“皇帝的新衣”的另一个版本:某个会场上的听众差不多要被日心说讲演者的头头是道所折服的时候,一个儿童喊出了“真理”的声音:“但太阳总是从东方升起、西方落下的呀。”

    第三,个人的兴趣。从我开始自觉思考的时候起,我思考的就不是『解放日报』在谈到我的时候所说的“出谋划策”。我的“略论服务业资本”一文,虽然研究马克思的劳动价值论,但不是为出谋划策而写,而是个人兴趣使然。出谋划策需要人,我对那样的人也是尊重的。但社会也需要不为出谋划策而思考的人,而大学教师本来便应当是离出谋划策最远、距个人兴趣最近的研究群体。不过,当经费由需要谋、策的人所分配、成果由需要谋、策的人所评定的时候,出谋划策容易得经费出成果,出谋划策者当然多,出谋划策的讨论当然如火如荼。这都很正常。经费、成果是好事,也是我之所欲,只是不要违拗自己的兴趣。当年在农村,那么辛苦,也没有想起要扭转兴趣,为村上的“批林批孔”出谋划策,以图个轻松活计干干,所以离开农村几年,才能够写出二十年后不需要修改还可以发表的文章;如今占据了大学教师的职位,仅仅做好本职工作这一条,就更要求我尽力写出基础性强时效性长的文章,而不是不断参与理论热点的讨论。

你思故你在

“双周夜话”2002年第23                                                    2002115

 

你思故你在

 

几个月之前,我就笛卡儿的名言“我思故我在”写了一篇夜话,表示我之存在,是因为我思考着,是因为我用自己的内在思考指导自己的外在行为。那么,你呢,我的朋友,我的同学,你何以证明你的存在,证明你的价值呢?我要向你说的是:你思故你在。

你思,首先表明你是一位合格的人,因为人类区别于其他生物的特点就是思考,因为没有你、我、他这样一个个的个人在思考,人也就不成为一个特殊的类。你思,表明了你的独立人格。也许你的思考还没有或者不会得出明确的结论,但思考本身就证明你不愿意依附于别人的结论,证明你与别人的不同。你思,还表明了你积极的人生态度:世界让你觉得好奇,而你又愿意探索。象大多数人一样,你也想永葆青春,而在心灵上永葆青春的灵丹妙药就是好奇和思索。

不止一个人对我说过,如果我思考的结果不能够发表,我思考有什么用呢?我的回答总是你先把你的结果思考出来再说。在你没有思考出来之前,谈发表是没有意义的;如果你真的思考通了,你的结果发表与否对你也没有意义了:思考过程已经使你充实,成果发表只具有付产品的作用。当然,禁令或者出版费用确实可以限制你发表自己的思考成果。可是,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限制你思考。如果你在禁令或者金钱面前放弃思考,你不应当把责任全都推到社会:你个人也有重大责任,因为在你距离限制条件还很远的时候便放弃了。

你也许不是因为结果难以发表而不去思索,而是因为你要交出一篇毕业论文、你一年应当写出多少字数的任务压力而没有时间去思索。是的,你有太多的人要应酬,太多的事要办理,太多的任务要完成,有时还有太多的书要阅读。是的,这一切都很重要。可是,即使你应酬了那么多人,办理了那么多事,完成了那么多任务,读了那么多的书,你的生活可能还是被动的,你的人格还是没有特点的。你更多地在应付人生。如果你想理解人生,如果你想把握人生,如果你想获得生活中的主动性,那么,还是抽出一点时间,让自己清静,让自己思考。思考了,有了自己的想法,你才会显示出自己的特点,你才真的存在着。

    当然,思考首先是一个过程。你必须有勇气面对这个过程。也许你在聊天中会突然冒出一种伟大的想法,突然得到一句名言。但是,要把你的想法变成可以严肃讨论的命题,要让你的名言具有丰富的内涵,你必须思考,有时甚至是长时间的思考。其实,对你自己思想火花的深入思索,不需要你专门从事比如教师、科研工作者的职业:你在从事任何事务性或挑战性的工作之余都可以思考。这里的关键是勇气,是面对世俗的勇气,是坚持你个人的存在性的勇气。作为你的朋友,我祝愿你有这样的勇气。

取消学校录取新生的保留比例

“双周夜话”2002年第16                                                    20027 30

 

 

取消学校录取新生的保留比例

 

      

       一年一度的高中录取高潮已经尾声,大学录取高潮正在到来。录取新生的标准是分数,而分数面前人人平等。这既是中国人和外国人的共同意识,也是政府反复保证实行的原则。目前,虽然比如上海高中的录取分数线在市内各区、县还没有统一,全国高校的录取分数线在各省间还没有统一,但至少,对特定的地区来说,考生在学校宣布的分数线面前人人平等,应当是没有异议的。所以,前几个月我们的报纸才讥笑了牛津大学竟然出现某教师收钱录取学生的丑闻。然而,那些记者或评论员也许不知道,在中国每个学校录取新生时都有一定的保留比率。保留比率有多大,没有公开,但据说在上海是2%。一个大学一年若招生3000人,那就意味着它有60个机动名额。注意,这60个名额可不是为了少数民族、奥赛冠军保留的,因为这些“特殊性”各有加分标准,加分后已经纳入到正常招生中了。那么,保留的这60个名额不必参照分数标准分配给考生,学校又有什么标准可以参照呢?按照学生或其代理人给学校的特殊贡献,比如给学校的捐款?似乎没有哪个学校订立了这项标准。邵逸夫先生给国内许多高校捐过款,好象没有任何学校给了他几个新生名额。按照学校员工的投票吗?也没有听说过。按照分数分配给本来低分的本校员工子女吗?这既不符合国际惯例也不符合中国传统。即使是私有制的学校,也不敢提出私有者本人子女低分仍可录取的规则。当然,各学校都是高智商的知识分子成群,他们肯定能够订出若干标准来录取这2%的名额。问题只是这些标准是什么,这些标准是是否符合一般规则。

    就我推论,这里的标准就是完全违反一般规则的权和钱,而且权第一,钱第二。当然,各个学校可以公布近年来录取2%新生的实例反驳我的推论。我愿意在事实前面承认我的推论错误并赔礼道歉。但在这之前,我将坚持认为,以权、钱为标准的2%保留录取比率,是一个极其腐败、极其令人厌恶的制度。如果说牛津大学会偶然出现收钱录取的事情,并且大家都知道那样做违法,那么,在中国,这样腐败的事情竟然被纳入了正式制度,从而不再违法,不再受到记者和评论家的讥笑,可见中国的正式制度本身是多么地必须改革。当然,这几年,据说招生制度有了很大改进。在这2%的招生中,纪律检查委员会、反贪污局以至检察院都加强了监督。但一个腐败的制度不会因为强化监督而改变其性质,反之,这些监督充其量也只是把腐败抑制在一定程度内,而其实际作用则是延长腐败制度。为新生录取规定的保留比率,这本身就没有任何理由。既然政府已经为比如少数民族青年、为智力特别优秀的青年,为华侨、烈士以及其它特殊人群的子女规定入学的优惠分数,那么,留给学校的保留比率便只能是给凭特权取得优惠、而又拿不到台面上的人群,而这样的优惠便只能是鬼鬼祟祟的“权利腐败”。在以代表最广大人民为口号的中国,在以育人为使命的学校内,竟然还存在着这种制度,不能不说是对包括我自己和我所在学校在内的中国人、中国学校的极大讽刺。这样的制度没有任何“改进”的余地,只有彻底取消。

真、善、美:永恒的追求——代发刊词

真、善、美:永恒的追求

――代发刊词 

在欢庆2002年到来的爆竹声中,我的个人主页,www.hujingbei.net,诞生了。

全世界现有的个人主页恐怕不下数百万个。在这数百万旁加上的一,简直就是无穷小。因此,正如我只是一位普普通通的世界公民一样,我的主页也只是普普通通的主页之一。

       不过,每位公民都是普通中的一个特殊,每份个人主页也有自己的特点。我的主页将具有什么特点呢?它的特点是以它自己的方式追求存在于每位公民心底深处的真、善、美。

       什么是真?真就是世界的本原,人类的本性。本原和本性常常被表象掩盖和扭曲。地球自转这一物质世界的本原就被太阳东升西落的表象所掩盖,人的自由平等这一社会本原在中国被把城市人和农村人分成两个等级的户口制度所扭曲,在世界上则被国家制度所扭曲。而一个人的真心更是需要时间的考验。因此寻求真、揭示真、实现真是每个人不断探索和修养的过程。

什么是善?善是对他人对世界的爱,是孔夫子说的“泛爱众”和天主教说的他人之爱,是启蒙时代西方人说的博爱,100年前中国人说的天下为公。善是站在他人他事物的立场上理解他们,是以爱人爱物之心对待别人对待世界,是做事出以公心。善是人与人关系中的真,是一个自由人获得幸福的最后源泉。

什么是美?美是真和善给我们的心理感受,美是被我们认为好的探索真和培养善的形式。市场经济之所以美,是因为它给了我们平等竞争的感觉;户口制度之所以不美,是因为我们这些城市人面对着农民不能不生发出自责的感受。因此美要求我们把自己的行为建立在普遍原则和规则之上,要求我们仅仅选择被我们公认为好的方式来追求自己的目标。

我自认是经济学者,因此我的主页的特点将是从经济学和学者的角度追求真、善、美。由于经济活动仅仅是人类生活的一个部分,因此经济学对真、善、美的追求又必须和人类精神相一致。今天的中国大陆正处在重大转变过程中。然而,比起二千年前春秋战国时期的社会转变,比起500年前欧洲启蒙时代的转变,比起100年前中国制度的转变,我们今天在中国经历的转变没有任何更加深刻的地方,所以,与那些时代的学者相比,我们不是更困难,而是更容易保持对真、善、美的追求。如果说有文字的历史就是有学者的历史,那么,在任何时代,学者的真正使命总是对真、善、美的追求。人类之所以需要学者,也是因为人类在自己最脆弱的心灵内还有真、善、美的感觉,并把对这一感觉的坚持和发扬特别地委托给学者。我的主页将遵循对经济学尤其对学者的这一自我意识,把对真、善、美的追求视为自己的永恒目标。

百年一遇、千年一遇

“双周夜话”2002年第18                                                         2002828

 

 

百年一遇、千年一遇

 

 

       最近一个多星期,洞庭湖洪水成了中国乃至全世界的重大事件。现在,洞庭湖水位终于坚定地回落了,我们的心放下了。湖南省五十年未遇之特大洪水终于被“抗”住,没有造成更大的损失。据说,长江干堤的大部分地段要能够抵御百年一遇的洪水;如果洞庭湖、鄱阳湖等重要湖泊的堤坝也能够抵御百年一遇洪水。那么,沿江、沿湖的人民便不必隔几年就受一次惊怕,他们更有可能对自己的生活做出长期的规划。

上海人是幸运的,因为黄浦江堤岸能够防御千年一遇洪水,上海人也因此可以更从容地规划自己的长期发展。我在外滩散步,每每感到江水的软弱和江堤的坚实。是的,我相信,即使遇到千年一次的大水,外滩也不会松软。比洪水更厉害的是地震。但上海离太平洋海沟还很有一段距离,所以威胁算不上严重。大城市如东京、旧金山,地震威胁更大,不也成为国际化都市了吗?上海不会比它们更差。值得上海担心的,不是这些容易成为头号新闻的自然灾害;威胁上海的,首先也不是洪水地震。不谈千年,就百年而言,造成上海物质和文明损失的,主要是象日本人进攻上海的侵略战争和多次发生的国内战争,是象上世纪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的“跃进“。上海人难以规划自己的未来,不是因为日后的洪水,而是因为当时的制度;不是担心百年或千年一次的自然灾害,而是担心十年一变的社会规则。上海人无论是把财富转移到外国、还是把身份改变成移民,背后都有着对制度对规则再变的担心。100年前,60年前,30年前,20年前,10年前,今天,中国都面临制度不稳定的基本问题。但在每一次改革前或改革时,往什么方向改,什么时间改,新的制度规则又是什么,那些规则又能够维持多久,这些都是在中国近代史上至少十年一遇的问题,却都比预测千年、百年一遇的洪水还困难。而没有稳定的规则或者至少对稳定规则的预期,人们却又无法规划自己的未来。

防范洪灾的规则是用河道将洪水引入大海大湖。这一点,我们的祖先四千多年前就理解并且开始实行了。今天的我们虽然还不断遇到洪涝灾害,但已经有了一套防范的体系,大部分人包括洞庭湖边的居民已经不担心洪水对自己未来的长期影响,可是,四千多年来,对于可能发生的社会灾害,我们依然缺乏基本的防范体系,大部分人都在担心这类灾害对自己未来的影响。古人所谓的“伴君如伴虎”一说,正是社会缺乏规则的表现。如果说过去毕竟还有君王一家享有制订规则之利,并确定太子,制订王朝长期计划,那么,百年以降,君主制在中国不复存在,我们每一个人实际上都受到了缺乏规则之害。因此,我想,就象防范洪水的普遍规则因为无人不受洪灾之害而被普遍接受一样,防范社会灾害的普遍规则也会因此而被普遍接受,那时,我们就不但不用担心千年或百年一遇的洪水,我们还将最终摆脱规则十年一变的恐惧,我们将能在预期的自然条件和社会条件下对自己的未来做出长期的规划。

三十四年前的今天

 “双周夜话”2002年第27                                                  20021231

 

 

三十四年前的今天

 

       34年前的今天,1968年的1229,我作为一名中学生,离开城市到农村落户务农。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1968年下半年,文化大革命的疾风暴雨已经过去,现实主义已经回潮。大学仍然不招生,高中规模本来就小,因此整个中学从初一到高三的六届学生几乎全都需要离开学校,以便让滞留在小学的少年、青年进入中学。不过,当时的自己意识不到这些,而是像许多热情参加文化大革命的同学一样,主动报名到农村去。现在还清楚地记得自己很兴奋地去迁户口,心里想着的是毛泽东的话: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

那一年,我15岁。

       今天的我,近50岁,坐在城市里的7楼办公室内,望着窗外的广阔天空和狭窄地面,似乎又看到了农村的天地。确实,分清韭菜和麦苗对我的工作毫无意义。街头的卖菜者大概不至于把麦苗当韭菜推销给我。不过,我们每一个自认为关心国家的人毕竟需要了解农村,因为大部分中国人还生活在农村。了解农村当然不必要变成农民,但变成农民毕竟也是一种方式。对我来说,正是变成农民,使我明白了城乡的差距,明白了农民所承受的不公,明白了农民的心理,明白了生活的艰辛和欲求的有限,也明白了希望的力量和生命的潜能。如果说大规模的城市青年下乡务农也许是历史错误的话,那么,对我个人来说,8年半的农村生活,却成了我的精神源泉。当我最初挑起担子的时候,笨拙的动作使农民发笑。他们担心担子把我压倒,担心我长不高。确实,许多次我被担子压倒在地,但后来,我成了村里最强的劳动力之一。同时,农村的担子虽然使我背驼,但我仍然长大长高了。

       生活的信心是什么呢?当我挑着100多斤的担子在雨水里的田埂上,五个脚趾紧紧地扒住地面,一步一步艰难前行的时候,我知道这就是生活。在晚间的油灯下,我想到这可能就是自己一生的生活。可是,在那么多人这样生活的时候,我没有理由认为自己不应当这样生活。况且,如果不能在这样的生活中站立起来,那么,生活就可能永远摆脱不了恐惧的阴影。我想,一个人也许只有承认穷人的人格,才敢于直面艰苦的生活;而敢于直面艰苦生活,生活本身才不会让他感觉累。当然,在我15岁的时候,我只明白我必须养活自己;而在我50岁的时候,我明白是农村生活决定了我一生的生活态度。天地也许有阔狭之分,作为似乎有大小之别,但真正有意义的人生问题,可能还是“活着累吗?”

 

                                                                                              写于200212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