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献引用规范谈

 双周夜话”  2004年第10                                      2004526

 

文献引用规范谈

 

       从我开始评阅论文起,我便采取了先看文献、后看内容的方式。若干年前我被分发到两篇参加上海市优秀论文评选的文章。这当然都是各高校已经精选出来的论文。但我一翻文末,没有列出参考文献,立即便否定了。自然,从此以后,我再没有被分发到这类潜在的优秀论文来评审。记得三、四年前,评阅一份西方经济学博士论文初稿,一看列举的参考文献全是中文文献,于是立即退回,并附上增添至少10份外文文献的要求。过了几天,论文初稿又送来了。果然后面的参考文献页重新贴过,加上了似乎不止10份外文文献。但仍然被我立即退回,理由是只有在正文中引用过的文献才能够列在书末的参考文献内,请作者把所列的文献相应地引用到正文中。自然,从那以后,我就没有再读到那篇论文初稿,据说是另请高明评阅而且通过了。

       不过,说到学术论文的文献引用,我自己也有愧。20多年前,当我写那篇“论服务业资本”文章时,我也是简单地把文献列在文末,而没有在正文中注出。不管今天可以举出多少原因来辩解,但欠缺总是欠缺,错误总是错误,是只能请求谅解,而不能指望世人不知不晓不笑的。因此,现在写作各类学位论文的人,为了避免未来出现有愧的心情,现在就避免类似欠缺或者错误才好。而我作为评阅者的责任之一,也就是帮助他们做到这一点。

       在我开始懂事的时候,引用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毛泽东(是否还有斯大林,一时记不清了)的话,要用黑体字印出来。而其他语录、资料的引用,好像是不特别标出的。我注意到学术作品引用文献的规则,是在读马克思《资本论》的时候,于是想模仿,才在那篇“论服务业资本”后加了参考文献(那时写论文是无需参考文献的)。以后转学西方经济学,慢慢摸索出了写学术文章的规范,也以为在学外国好的东西。后来和孩子一起读中国古典文学,读到《镜花缘》内多九公和南洋某国一女子就《易经》争强斗胜。多九公知道99种《易经》的注,而那小女子竟然晓得130多种。当时便感觉这文献引用,可能是中国的传统。后来再读旧版“唐诗三百首”,读其他中国早期作品,知晓“无征不信”、“无一字无出处”的古训,体会到以往中国学者对文献注解和引用的重视。我不敢肯定西方学者后来对参考文献的规范是不是从中国学得的。但我基本上能够确定,我们今天往往愤愤然地接受的这一“国际惯例”,至少100年前还是中国学者不言自明的做法。100年绕了一个弯。要不是西方人把中国这个传统继承下来或者把他们自己的传统坚持下来,我们为和国际接轨而不得不再进口,中国学者重视文献的传统,乾嘉学派的传统,恐怕一去不返了。

       不管是愤愤然还是心悦诚服,我所读到的论文,大部分在文献引用上已经很规范了。但前两天评阅一篇博士论文,却又发现了不少列出的文献没引用、引用的文献没列出、语录、数据没有出处的现象,于是有感而发。一个博士学位获得者要证明自己,所需要的可能不是他提出的新观点和了解的新知识,而是他知道了做学问的规范和思考问题的学术方法。这就和舞蹈学院毕业生举手投足便显出受过专业培训一样。否则的话,博士学习就失去了意义。有一位退休经济学教授对我说,原来他们写文章从来不加文献出处的,所以他们的学生这方面有所不足,也许可以原谅。这位教授对学生的心情值得理解。但从我们今天做学问的角度说,有鉴于此,反倒更不能原谅自己,在文献上更加注意才对。

世事的难和易

双周夜话”  2004年第13                                                         2004629

 

 

世事的难和易

 

几天前在北京和当年的同学聊天,谈到我最近在上海的情况,同学感叹说世界上的事情难办。我还没有那样的感觉,因此回答说世事对我们来说已经很容易了;假如我现在还是插队在乡村的农民,假如我还是刚刚毕业的普通教师,也许世事会难得多,而在我今天的位置上,罩着教授的光环,学术头衔已经到了顶峰,事情已经很容易了,已经没有理由抱怨世事维艰。

       确实,世界上有许多事情很难很难。比如我们在学校内改变教学内容,提高学位论文质量,比如在社会上惩治腐败者,让别人说话,都很难很难,因为它们都牵涉到一些个人的利益,即使是腐败者也有自己的利益,即使不腐败的人也常常会照顾腐败者的利益。当你遇到只考虑自己利益的人,当你试图说服得过且过的人,当你鼓动没有责任感的人,当你和看法不同的人讨论的时候,当你强调别人不重视的问题的时候,当你要为众说纷纭的事情决策的时候,当你面对考试过关、文章发表、工资升降、职称评定、孩子升学一类的重要事情而无法把握的时候;当你┅┅,你自然会感到难。确实也难,不然的话,我们不会听到那么多穷人的故事,我们不会叹息腐败太盛;当然,我们也不会需要从孔夫子的慎独到孙中山的让位的先进文化,我们也无需“为中华崛起而读书”,因为,假如世事不难的话,中华民族也不会落到需要崛起的地步。

       然而,世事说难虽难,说易却也很易。1911年的辛亥革命,就把世界上帝制传统最为深厚的中国改成了共和国。即使今天我们依然不能不感叹那么悠久的帝制竟然一下子就被那中国老百姓完全不熟悉的西方的共和体制代替了,而且再也不能够恢复。毛泽东一个长征25000里就走下来了,邓丽君的歌声一下子就传遍了大江南北。就我自己来说,从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能够上大学、读研究生、出国,但竟然都有了。我和我的农民朋友一样,以为到学校工作,得到副教授退休就够了,没有想到今天却已经戴上了教授头衔。没有想到自己还能够当一次院长,按自己的意愿为大家去做事;更没有想到自己还能够辞去院长,按自己的意愿为自己来生活。所以,如果世事不易的话,自己今天也不会有这样不错的地位。

       其实,无论世事难易,按照自己的心愿做就行了。做成了,是幸运;做不成,也是幸运。因为成事在天,做成了,自己在其中出了一份力;做不成,自己在其中已尽了一份力。对于成败得失,我只能够说,如果出力了尽力了,就一定会有自己的一份生活、一个天地。

欢迎田国强就任经济学院院长时的讲话

“双周夜话”2004年第14                                                      2004712

 

 

欢迎田国强就任经济学院院长时的讲话

 

 

今天,田国强先生就任上海财经大学经济学院院长,我辞去了院长。我感谢学校接受我的辞职申请,并衷心祝贺田先生的就任。

 

田国强先生是国际著名经济学家,是最优秀的华人经济学家之一。田先生能够在美国工作的同时,就任经济学院院长,为国内经济学的发展和经济学人才的培养贡献力量,为国内大学教育和大学理念的改革贡献力量,我非常敬佩。如果清华大学特邀讲学的二十几位华人经济学者能够担任国内二十几所大学经济学院、经济学系的院长、主任,国内的经济学教学和研究肯定会有一个大的进步。上海财经大学跨出了第一步,我衷心地希望上海财经大学成功、上海财经大学经济学院成功、田国强先生成功。

 

过去的二十年内,以“西方经济学”为名称的经济学在国内得到了广泛传播。在我的前任院长时期,“西方经济学”便变成了经济学院最重要的课程,成了上海财经大学硕士生、博士生入学考试的唯一的经济学考核内容。我在任上所做的,只是公开提出了经济学教学和科研的全面转轨或者用今天田先生的话说转型,也就是把原先秘而不宣的做法公开化了。田先生今天在就职演说中提出的课程体系改革、学科建设、引进人才、教师培训得便嘎措施,将把上海财经大学的经济学水平提升到新的高度,并可能最终完成转型工作。

 

确实,就象来自西方的化学在100年前取代了中国炼金术一样,今天,来自西方的经济学取代中国原有的经济宣传和教育,也是一个即使反对者也只能够顺之而动的大趋势,所以我们看到比如不认可“西方经济学”的教师也要“西方经济学”博导头衔的例子。大趋势中出现反复,是正常现象。在学科建设、学术发展、高校教育上避免重大反复的主要方法,是制度建设。制度建设的要义,是让大家说话;而让大家说话的前提,是用公开化的制度来减少干部和群众之间的信息不对称。学科建设和高校发展的首要条件是学术自由和学术公正。但在一个不让大家说话的学院内是谈不上学术自由的,在一个信息不大量公开的学院内是谈不上学术公正的。田先生在学术比较自由、比较公正的环境下从事学术工作有二十年之久,我相信在他的领导下,在全体教职员工的努力下,上海财经大学经济学院的学术发展和制度建设一定会呈现全新的面貌,并达到一流的目标。

 

谢谢大家。

 

 

 2004712日的发言没有包括第四段)

一般均衡和爱情

双周夜话2004年第7                               2004331

一般均衡和爱情

    一般均衡(general equilibrium)是经济学理论的核心内容,它和爱情本来风马牛不相及。经济学离不开成本和收益的比较。那些看似无法用成本、收益衡量的事情,只要我们能够找到与其等价的货币价值,就可以用经济学来分析。这也就是经济学分析工具能够在其他社会科学领域大显身手的原因所在。例如一个人是否上大学的等价货币量可以用这个人在上大学和无偿获得从零开始不断增多的货币价值之间的选择来决定。货币多到一定程度,这个人就可能开始倾向于选择货币而不选择上大学。但爱情不同。爱情是一种奉献或利她/他主义,所以没有货币等价,或者说爱情的货币等价无限大。此时,经济学就失去了用武之地。例如以江山之财富来换取对方接受自己的爱而不得,便是因为那财富总是个有限值,而爱的价值无限大。 

不过,经济学常说的一般均衡和爱情至少有二个共同之处,第一它们都是理想(或者贬义地说是幻想)。在现实经济生活中,我们从来没有过均衡。无论设计多么周详的计划经济,还是自发运行的市场经济,都没有实现过一般均衡。我们看到的哪一个市场是均衡的,哪一个经济是均衡的?现实经济中根本没有均衡。且不说气候变化这样的外部冲击,就是经济系统内部各种意想不到的变动,也会阻止一般均衡的实现。更有甚者,一般均衡从原理上说便不是现实。它是经济体系在一系列严格假设条件下,例如完全竞争、完全信息下可能出现的一种理想的资源配置状态。既然完全竞争、完全信息不可能,一般均衡自然无法成为现实。爱情也是一样。我们可以举出一千个例子说明现实生活中根本没有爱情,却难以举出一个完美爱情的例子。无论是精心呵护的爱情,还是突然生发的爱情,我们知道的任何真实的爱情都不完美。虽然爱情不象经济均衡,不需要许多条件,它也许只需要双方全心全意的相爱。可是,现实生活中有那么多的事情,一个人不可能不分心去兼顾,所以,完美的爱情只能停留在现实之外。

但是,为什么许多经济学家仍然那么重视一般均衡,许多年轻人年长人仍然那么重视爱情?这是因为在他们看来,这些就是理想,是经济学或者人生的最高境界。而正是它们的不可最终实现,才吸引人类永远地去追求。所以,尽管人们有无数的例子说明现实的不完美,但在这些经济学家、这些年轻人年长人看来,所有这些例子加起来都不足以证明人们就不应当追求完美,不足以泯灭他们的完美之愿。因此,不管饱经世故的过来人如何苦口婆心劝人现实,每个时代照样有自己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同样,每个时代都有经济学家醉心于完全竞争和一般均衡。即使象马克思那样对其所经历的经济制度抱着强烈批判态度的学者,也都要想象出一种类似实验室的理想状态来分析它。

一般均衡和爱情的第二个共同之处,就是都把参与者的自由平等当成自己的前提条件。两位自由平等的异性之间才能谈得上相爱,这个道理无需赘言。所有人互相之间的自由平等才能够实现一般均衡,亦是经济学的应有之义。一个人如果受到不公平的待遇,如果不能够按照自己的意愿应用自己的资源,他自然试图改变:而这便意味着整个经济体系尚未均衡。一般均衡和爱情的真意也许都在这里:它不但不要求,而且拒绝为了集体、为了公众或者为了其他名义而放弃个体的自由与平等。遵从父母之命、按照组织要求可以结成婚姻,但无法产生爱情。同样,根据集体需要、考虑大局利益可以达成稳定,可不能实现均衡。爱情不可能因他人的命令而产生,个人配置资源的愿望也不会因他人命令而消失。从另一个角度说,这样的自由和平等,又保证了一般均衡和爱情的无害性:它们不强制人们接受自己,也就不会导致对别人对公众的危害。追求一般均衡的人和追求爱情的人一样必须具有尊重他人的品质,必须摒弃强制手段。一个强制推行的经济计划会造成灾难,但它本身就不是均衡,因此不应当归罪到均衡上。一个强制的婚姻会导致家庭悲剧,但它本身便不是爱情,因此也不应当归罪到爱情上。

经济学和文学一样,靠着一批理想主义者的推动。文学永远离不开作家理想的爱情,经济学也永远离不开经济学家理想的一般均衡。人类所经历的任何现实状态都不完美,所以人类在自己生活、思考的各个领域都需要指引方向的明灯。在今天的思维水平上,完全竞争条件下的一般均衡就是人类在经济学研究中的明灯。从这个意义上说,一般均衡理论不是技术,而是理念,是我们每一个学习经济学的人都应当了解的那些理想主义经济学家的社会理念和人生理念在经济学中的反映。 

(注:曾经在课堂讲解了一般均衡理论后,把它和爱情做了些比较。当时是即兴而发。有朋友听说此论,觉得有趣。这里虽然整理了想法,但自觉不如当时尽兴。是谓史不可追也。)

基本品行和社会制度

“双周夜话”2004年第9                              2004513

 

 

基本品行和社会制度

 

 

将近一年前,我把莫泊桑小说“项链”的读后感发到网上。我的主要观点是“项链”所展示的主人公在人间的阴差阳错面前勇于负责的人生态度,使它成为一篇名作。但由于“项链”的背景是资本主义社会,小说中的阴差阳错又和主人公的虚荣心相关,所以,不少朋友还是习惯于把小说中的阴差阳错和资本主义联系在一起,似乎只是在资本主义下,那样的阴差阳错才发生了,而主人公才需要吃那样的十年辛苦。但我的想法是人的基本品行和特定的社会制度没有多大关系。

其实,为某些不是很必须的用处而向他人借东西、以及借东西后不慎丢失的情形,在任何社会中都可能发生。我们自己就经常向同学、朋友、同事借一些不是非借不可的东西。考验我们生活态度和基本品行的,我想不是借东西,而是象“项链”所描述的不慎也不幸地丢失他人东西后,我们怎么办的问题,是借者此时是否敢于承担责任的问题。这里牵涉到的,更多的是人与人之间的一种责任感,一种勇气和吃苦精神,而非社会制度问题。人与人的关系是人类的一个永恒话题。任何一个社会内,都有人更敢承担责任,尤其是对自己过失的责任,也都有人更不敢承担这样的责任。人类的文明如果是一个发展的过程,那么,它是不是能够使敢于负责的人在人口中的比率越来越高?好像很难做出肯定的断言,就象很难说我们今天(不管它是什么社会制度)就比1000年前的宋朝人更敢于为自己日常生活中的错误负责一样。所以,在这样一个人生态度或者品行的问题上,我们实在不必把社会制度拉进来,不必把小说中的借非必需物品或者虚荣心说成是资本主义制度的产物,否则的话,从逻辑上推理,我们也应当把小说主人公敢于为自己过失负责的品行说成是资本主义制度的产物,但这显然不是我们的中学教科书想说的。

    人生的态度,一个人的品行,可能不一定与特定的社会制度有关。作为人,而非纯粹的动物,一个个体需要和他人共同生活在社会中,这就产生了基本的人生态度问题。不同的社会制度会给人类个体提供不同的行为激励,因此会产生相应的人生态度与品行问题,但这一点不能够否定人的不随社会制度而转移的基本品行的重要性。孔夫子言论和圣经的精华给我们的正是这些基本品行的教育,所以它们才能历代流传。一个人借东西后原物归还、丢失后赔偿,尤其是承受严重代价后依然心平气和的赔偿,这个人在任何社会下都是值得尊重的。相反,在我们社会中发生的借东西不还、丢失东西后不愿意承受严重代价赔偿的行为,在任何社会制度下都是应当避免的。莫泊桑的作品本来会使我们感受到一个人在日常生活中应当具备的基本品行,但我们的中学教育不去引导学生注重这些品行,反而把注意力集中在所谓“资本主义下的虚荣心”和“资本主义的金钱至上”上,恐怕是有违于教育的宗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