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主页十年记

       200211,星期二,我创建了自己的个人主页:www.hujingbei.net。如今已经十年了。

当初酝酿之时,我完全不知道这个主页的预期寿命。一个主页的寿命取决于其内容更新的频率和文章的深度;中国的主页寿命还取决于政府的容忍程度。考虑到这三个因素,当初我准备用“双周夜话”的形式每两个星期写一篇短文来更新主页,并在写出自己感受的同时尽可能维持主页的“生存”。不过,我那时完全无法估计它的寿命:才思枯竭、体力不支或者政府容忍空间缩小等等因素都无法事先估计。事实上,主要由于才思不足等原因,在这十年里我没有做到每两个星期更新一次,有时甚至多个星期没有更新。此外,我的个人主页也因为所谓“反动”或“非法”文字而受到若干次关闭威胁;为了网页的生存,我做了退让。感谢网友的关心,鼓舞我继续更新;感谢社会的变迁,让言论有了更大的空间;感谢天主,我的个人主页竟然生活了十年之久,夜话也写了近200篇。这对我而言真是个奇迹,当初创建时不敢设想,如今回顾亦难以想象。

我当初创建个人主页的启示来自于国外大学教师利用学校提供的网络资源建立的网页,他们在网页上发布授课计划与内容并与学生交流。国内大学当时没有向教师提供这样的机会。但通过网络方式与学生以真名或虚名互动的方式吸引了我。网名而非实名让师生之间有了就事论事讨论的可能性。这对中国人之间的交流特别有意义。包括我在内的中国人在讨论问题时有两大遗传性疾病,一是重面子,不愿意当面或者用真名提出尖锐问题与反对意见,二是好猜疑,喜欢从对方“心术不正”的角度来看待对方提出的问题和意见。因此,即使在教学互动中学生也不愿意说真话。网络虚名从技术上为避免这两大疾病提供了可能性。不过,我创建个人主页的初衷远远超出了辅助教学的范围。实际上,在当年的发刊词中,我甚至没有提及辅助教学这一主页功能。我的初衷是利用互联网这个新工具与包括我的学生在内的年轻人交流自己对生活、社会、历史的看法。互联网属于年轻人,而我当时已近虚岁五十且对互联网知之甚少。然而,我清醒地认识到,在文字出版受到严密控制、网络言论相对自由而年轻人正开始醉心网络的那个时期,网络是成年人和年轻人交流的最佳途径。当时的感觉,互联网就像上世纪五十年代在发达国家普及的电视机,谁能够充分这些新技术谁就能够站在时代的前列。因此,一种责任感当时驱使我走向互联网并创建了超越教师网页一般功能的个人主页。

什么样的责任感呢?那就是宣传真、善、美;打破专制主义的“舆论一律”和传播自由主义的理念。在十年前写的“发刊词”中,我把自己主页的特点定义为“以它自己的方式追求存在于每位公民心底深处的真、善、美”。而因为我的专业是经济学,职业是大学教师,所以“自己的方式”便是“从经济学和学者的角度追求真、善、美”。而在中国,由于专制主义本身就是恶与丑,因此一位学者对真善美的追求必然会和专制主义对立。中国的未来在于自由共和,在于用真善美的方式去实现自由共和。中国的未来和我们每一个人尤其年轻人的未来息息相关。而为中国、为中国的年轻人争取更好的未来,是我们成年人义不容辞的责任。

可是,创建个人主页首先面对的问题不是社会,而是自己;不是社会的问题,而是自己的问题:自己的人格、自己的历史、自己面对自己的勇气。因为创建主页意味着自己走向社会,对社会发表言论,所以自己必须接受社会最严格的检查。当时的我面对过去,虽然年近五十但尚无大过;面对未来,自忖不至于再犯大过,并且相信自己有接受批评、承认过错的勇气。正是对自己的这种信心和勇气,让我最后决定创建自己的个人主页。十年的经历表明,这个主页对我最重要的意义不是自己有了一个向社会发言的平台,而是有了一个检查自己的公开机制。十年来,有规则的网络写作迫使我审视自己,追问自己的言行。在写作和阅读“夜话”初稿时,我常常追问自己做得如何,自己在类似场合是否能够做好。当然,向宗教即天主教的靠拢和皈依也帮助我反省自己。今天,在建立个人主页十年后,我深深地感到公开发表言论对自己的约束。也许,即使我不建立网页不公开发表言论,我也不会卷入个人功利和学术腐败中。但是,有了它,我不得不更加自律,更严格地要求自己。毫无疑问,即使有了网络的监督和公开发表言论对自己的约束,在这十年中,我也有许多过错,伤害过别人,对此,我很抱歉并向天主和他们忏悔。

今天回顾,我发现十年来我发表的夜话在时间上大体可以分为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的内容以自身修养为主;第二个阶段则以社会问题讨论为主,第三个阶段好像更多地关注经济学的专业问题。我不知道为什么形成了这样的阶段。它完全是无意识形成的。今天回顾,我意识到当初自己创建主页的一个极其重要原因是认为自己在经济学上已经无可作为。记得1998年我发表《中国长期经济发展的一种可能机制》后,就感到自己在经济学研究上已经走到头。这种感觉促使我花费更多时间在其它社会科学领域和现实问题上。不过,2008年以后,我发觉自己也许能够在中国经济短期运行的理论方面做一些学术研究,因此更多地把精力投入到一些需要仔细思索的经济学理论问题上。

当然,在外界看来,十年来我的个人主页的主要功能是发表自己关于社会问题的言论。确实,与报纸电视等相比,网络的言论空间大得多,讨论起来也尖锐得多。事实上,本世纪以来中国发生的重大争论几乎都从互联网开始。在经济领域,虽然报纸电视对经济政策的讨论已经很少禁区,但那些媒体依然把马克思观点视为唯一正确的理论。对“独尊马学”的质疑甚至对马克思理论本身的学术讨论都只能出现在网络上。关于中国历史、中国政治、中国社会的许多讨论也依然局限在网络上。因此,十年来我通过自己的个人主页发表了不少关于经济、社会、政治、历史诸问题的独立观点,参与了国内部分重要的讨论。

十年来中国的互联网世界发生了巨大变化。今天,个人主页已经过时,在网络上发表言论已经无须使用个人主页。各大门户网站都提供完善的个人博客服务,微博更是异军突起,成为舆论注目的中心。因此,今天我需要考虑是否结束个人主页。一方面,我已经不再承担教学任务,因此主页作为教学辅助工具的功能已经完全消失;而我又完全可以利用博客和微博发表言论。另一方面,个人主页作为自己在网络上保存资料和发表长篇大论的文字,又是博客和微博难以替代的,同时它还有助于我保持反省习惯和写作习惯,因此我决定保持自己个人主页的生命,让它进入第二个十年。

是为记

201215

城市化和户籍制度与土地制度改革

 

第一,城市化过程中的农民分组

在中国城市化过程中,根据农民是否用脚迁移可以把中国农民分成两部分。第一部分是绝大多数农民,他们处在纯农业状态,他们的土地在短期内或者可预见的时间内不能转为非农用地。他们是所谓的纯农民。城市化主要指的是这些农民的城市化。他们的城市化是需要人口迁移的。第二部分是城市郊区农民或者其土地将转为非农用地的农民。随着城镇的扩大,这些农民会自动变成城市人,所以他们不需要迁移。我们应当区分这两部分农民。一部分农民将随着城市的自动扩大而解决城市化问题。另一部分农民在我们可预见的或者在制订政策时要考虑的时间内不会自动成为城市人。中国的城市化主要是绝大多数纯农民的城市化。对这些农民来说,在大部分情况下,他们的土地几乎不值钱,卖不出去。我们看到大量土地抛荒现象,就是因为根本没有人愿意要这些土地,所以,针对这些农民的转移中国特别需要改革户口制度。对于第二部分农民来说,自动延伸出来的城市就可以把他们的市民户口制度解决掉。户口制度改革对他们也很重要,土地制度改革对他们同样很重要,但这里的重要性和对纯农民的重要性有着很大区别。

第二、保证农业产量不是农民的责任而是政府的责任
  中国如果有7亿农民,在纯农区至少有4亿左右的农民必须自己动脚,也就是说必须迁移才能城市化。这些农民是中国经济要解决的最困难的问题。所谓的三农问题主要是针对这批纯农民而言的。这批人需要提高收入。他们提高收入的最主要方式是城市化,进城。纯农民只有大量进城了,剩下的少部分纯农民才能利用现有土地生产出更多的人均产量并提高自己的收入。另一方面,制约中国经济增长的最主要因素是粮食,而粮食靠纯农民生产。不管是粮食安全问题还是粮食价格问题,中国的粮食问题都得靠纯农民来解决。中国经济目前出现的下行周期,或者中国经济过去出现的周期波动都是从粮价上涨开始的。而粮价波动主要跟纯农民的生产积极性相联系。

纯农民应当是理性的人。从他们自身的角度看,整个经济的粮价或者粮食问题不是他们的问题。他们只要自己有饭吃就行了,就会到处去寻求更多的收入。由于他们只有迁移才能找到更多收入的就业,所以只要有机会他们就会迁移。这个时候政府应当让他们走。粮食和粮价是宏观问题,不是农民个人的问题。我们希望每个农民关心全国的粮食产量、粮食价格,就像希望每个城市人关心粮食问题一样。但如果要求农民承担全国粮食产量高、粮食价格低的责任,那就太不合理了。农民是我们国家最苦最穷的一批人,我们却要求这批最苦最穷的人来承担这个国家最困难的责任,这完全不符合任何道义。在这里,政府有责任保证国家有足够的粮食供应、保证粮价足够低,农民没有责任来保证这一点。而政府应当做到这一点,因此政府需要一定的农业政策。三农问题说到底就是如何让纯农民收入高、让农业产量高的问题。农民、农业问题解决了,农村就不成问题。但解决前面二农问题的主要困难是如何在保证农民自由迁徙以取得更高收入的同时保证农业产量,这便是我本来想讲的农业机械化问题。

第三、市郊农民的城市化与土地增值收税
  市郊农民的城市化问题和土地增值密切联系在一起,因为短期内可能成为非农用地的农村土地增值很快,这就是所谓的农地增值。在这个问题上,我同意孙中山先生100多年前就提出的土地增值归公的政策。当然归公有各种各样的形式。目前政府采取的征地方式实质上也是农地增值归公的一种方式,但这种方式法理上说不通,即使按照中国现行的法律也说不通,执行上只能靠政府的暴力。

有的学者说按照马克思的讲法,地租应该归土地所有者自己。但这不排除对地租征税。我认为政府应该收税。至于用什么方法收税是另外一回事。比如各国都对利润征税,但各国征税方法不同。这里牵涉到对马克思的理解。马克思也许讲过地租全部给地主。但马克思也说过利润全部属于资本家。马克思没有讨论过税收。可是,马克思《资本论》里面连政府的概念都没有,所以他的理论根本不会有税收的问题。假如马克思讨论到政府,他一定要讨论征税的,那时候他一定会承认要对利润、地租甚至工资征税的。在现实中,哪个国家不征收利润税呢?绝大多数国家也征收地租税。如果说财产是谁的收益就归谁,不应当征税,那么世界上就没有财产税一说了。同时,从实践上看,城郊农业用地转为非农用地的技术性前提是与某片农业用地关联的非农基础设施开始出现。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非农基础设施,农业用地在技术上和经济上才有了转为非农用地并升值的可能性。如果非农基础设施的建设是政府投资的话,政府就有了对农地到非农地的转换过程征税的经济学理由。如果是私人投资的话,若投资者不是农民本身,他就会事先与农民协商,让农民以各种方式事先或事后出一部分资金。而农民看到非农设施建成后的土地增值效应也会同意出资。也就是说,即使在完全私有制的情况下,农民也会对造成其土地增值的非农设施付出一定的建设费用。具体到小产权房问题,我认为应当用对土地增值一次性征税的方式让小产权房合法化。

第四、农村土地私有化

农村土地私有化首先指的是纯农村地区的土地私有化。2000年中国农村做了一次延包工作,就是再延长土地承包制30年。这样一个工作在中国各个村庄都做了,然后发了各种各样的土地证。这个工作完成已经9年了。9年来各地农村土地使用权有了不少变化。但是,这样的变化在很多地方还可以识别出来,许多农民对于自己2000年分到的土地权利还可以辨认出来。因此,我建议按照2000年分地的基本状态把农地私有化。否则再过若干年,2000年时延包的土地状况很难辨认了,土地私有化就会产生重新分配与分割土地的问题,情况就更为复杂。
  同时,我强烈地认为土地所有制与土地的管制规划使用并不矛盾。任何一种财产权如果牵涉到其他人,都会受到约束管制,这点与私有制并不矛盾。我们既不应当否定土地私有制,也不应当否定土地用途管理和规划管理的必要性。这两者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矛盾。这方面的争论并不重要,甚至本身就是错误的。从中国经济长期发展的角度看,随着农村劳动力转移,转移到城市的农民不再依赖土地,剩下的土地还是归原来的村里人,比如生产小组90多人,走了80多人,还剩下10多个人甚至仅仅剩下一两户人。这些剩下的人便成了名副其实的私有制土地的所有者。从这个意义上说,如果我们考虑到未来农民转移和未来户口制度的改变,即使根据现行制度的逻辑,土地从所谓的农民集体所有制变成农民一家一户的私有制也是不可避免的。因此,我们应当看到农地私有化的大趋势。同时,我们也需要对土地用途管理、土地规划管理作出适应农地私有制的改革。
  最后,农村现在机器用的很普遍。收割机等大型机器出现后,一个劳动力耕种的土地逐渐扩大,每个农户耕种原有土地所需要的劳动力越来越少。有这样一个过程,比如一片农地原先是三到五个人耕种,现在两个人一个人就可以耕种了。使用机械,一个人可以耕种更多的土地,中国农民以前靠手工劳动,一个人耕种两亩土地就已经很多了,没有办法再多耕种,因为人的自然能力里有限。有了机械以后,一个人耕种20亩土地都不成问题,所以农业机械化必然带来扩大耕种面积的需要。而现行土地的流转政策,仅仅建立在土地使用权的流转上,因此使用他人土地耕种的人始终没有安全感,因为被流转土地的使用权,随时可能被原先的使用权所有者要回去。尤其是在城市干到35岁到40岁的农民工,他干不动了或者失业了就得回去,他有权利把土地使用权要回去。所以,建立在土地使用权上的土地流转受到很大的威胁,难以稳定。而中国农业的机械化是个长期趋势,它和中国土地经营规模的扩大是中国提高农业产量、保证低价农产品供应必由之路。这条路是绝对不可避免的。我们到农村看一下,会发现农业机械已经在大量使用。用机械替代劳动是中国农业很显著的一个现象,而且这个现象在未来30年还会表现得更加突出。所以,每一个农民所耕种土地的数量在未来30年应该会有很大的扩张。从这个意义上说,中国必须改革户口制度让许多农民永久性地离开农村。就此而言,农业土地制度改革和城市户口制度改革两者在未来年份中都是无法避免的。在这样的趋势面前,中国应当早一点就这些问题展开公开的讨论和研究,就如何私有化,如何改革土地制度和户口制度做一些更根本性、更超脱性的讨论;在把现行的这两个制度完全撤销的基础上进行讨论,可能对于我们国家、对于我们的经济发展更有好处。
  根据这样的考虑,我认为一些专家提出的各省之间土地份额买卖建议没有很大意义。从长远看,我认为应该这样提出问题:这个制度本身就应该废除;在废除它们的前提下我们来考虑如何废除,考虑在保证国家粮食总量安全的情况下如何废除。只要全国粮食供应安全,比如上海这样的地区即使一斤粮食都不生产也不会影响上海粮食的供应,所以保证上海一定数量的粮食生产本身就没有必要。总之,我觉得中国经济和中国社会的未来、中国的城市化对建立农村土地私有制甚至城市土地私有制已经提出了迫切的要求。这里,如果农村土地私有制,那么由于农村土地跟城市土地常常无法清楚区分,城市土地也就有了私有化的问题。就小产权房来说,如果建房的土地是私有的,房子也是私有的,它们一样可以买卖、交换。政府要做的是适当的税收。所有这些都是值得我们研究的事情。  

最后,我个人认为,就像王桂新所长讲的那样,也许明年后年或者不太远的某一年,中国会有大的社会变动。在一个极权社会里,没有人知道什么时候有变动。假如中国出现大的社会变动,土地制度、户籍制度将会在大变动中改过来,许多东西都会改变。但是,大变动中的人更缺少理性更混乱。因此,如果我们知道一些东西要改,利用强势政府现在就朝着这个方向改,真到了大变动的时候,这些制度已经改过来了,不需要再做基本改变了,我们中国、我们民族那时候就能够更从容地承受大的变动。这一点对我们中华民族的未来非常重要,因为一个民族的命运往往就取决于它在多大程度上能够从容地应付大的社会变动。

(: 这是本人于2009627日在上海财经大学经济学院与上海发展研究基金会联合召开的土地制度、户籍制度和城市化研讨会上的发言。现根据上海发展研究基金会网页上的内容整理修改发表于此。原内容见http://www.sdrf.org.cn/cn/activity.asp?info_parentid=329&news_id=352&more_id=359)

 

夜话”2011年第22期,20111216

 

悼张培刚先生—-兼谈避免先生中年悲剧的重演

  

        国际著名经济学家、发展经济学的创始人之一张培刚先生近日仙逝。消息传来,悲切之余,又深感纪念先生的最好方式,是我们的国家避免先生中年悲剧的重演。

        我和张先生不熟。最早知道先生是从1980年出版的一套四册《国外经济学讲座》。好像在那次系列讲座中,先生做了好几讲。那是1949年后国内第一次全面介绍现代经济学的书。它打开了包括我在内的青年、中年和老年好几代人的眼界。也就是从那套书中,我才第一次知道许多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国内经济学家并且牢牢记住了先生的大名。幸运的是我还聆听过先生的教诲。大约十多年前我与孩子到三峡旅游时经过武汉,徐兄长生特地举行一个小型报告会让我讲讲自己的研究心得。没有想到先生竟然也来参加,并且做了很长时间的评论。记得先生特别提醒当时还在壮年的我和其他青年学者要了解农民和农业,因为先生协同开创的发展经济学首先要研究的是农民和农业以及包括农业在内的广义的工业化,而不了解农民和农业,或者仅仅从书本上了解它们,我们将很难做出重大成果。先生还举了自己青年时在乡村调查的情形和那些调查对他研究的影响。记得先生讲到这些事情的时候既语重心长又神采飞扬,完全不像一位80多岁的老人。

        先生早年学习今日国内官方钦定名称的“西方经济学”,毕业后工作,从事乡村调查和研究,然后考取利用庚子赔款选拔留学生的项目而赴美国哈佛大学攻读。在那里,先生1945年写就自己的博士论文《农业和工业化》。先生的论文获得迄今为止中国人在经济学领域获得的最高国际奖项,并为自己赢得了全世界的声誉。在后来由哈佛大学出版社正式出版的该论文里,先生提出了自己的工业化概念,并特别强调了农业本身的工业化,同时深入探讨了农业国实现广义工业化的条件和途径。在上世纪四十年代,这是一个全新的领域。在先生这本书之前,熊彼特(Schumpeter)1912年写过《经济发展理论》,可讨论的不是后来的发展经济学关心的主要问题。罗森斯坦罗丹(Rosenstein-Rodan) 1943年研究过东南欧国家的工业化问题。这虽然属于当今的发展经济学范畴,但他深受凯恩斯理论影响,在工业国供给过剩的前提下讨论其周边国家的工业化问题。张先生才第一次把一个独立国家从农业国向工业国的转变作为独立的课题加以研究。尽管他以自己熟悉的中国为经验背景,但他的过人之处是把中国问题提炼成农业国工业化的一般性问题并从经济学理论的抽象层次上加以讨论。仅仅就这一点而言,先生便是发展经济学当之无愧的创始人之一。

然而,先生没能成为发展经济学的创始人或最重要的创始人,没能摘取创立发展经济学的纪念诺贝尔经济学奖。这里的主要原因,我想是先生1945年的论文虽然提出了发展经济学的研究对象,但尚未提出一个分析概念来撑起自己的理论框架。例如1954年刘易斯(Lewis)提出的剩余劳动或1955年纳克斯(Nurkse)提出的“大推进”等。令人长叹的是,先生之所以没有能够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既非先生懒惰也不是先生转入其他研究,而是中国政治在其后发生的巨大变化剥夺了先生从事研究的所有可能。事实上,一直到六十多年后的今天我们还深深感受着这一变化给中国学术带来的毁灭性灾难。苏小和先生在悼念先生的文章中问我们的国家能不能对张先生说一声对不起。当然能!不但能,而且必须对张先生说一声对不起。不但我们的国家、我们的政府、先生曾在其中受过许多具体冤屈的现华中科技大学以及当年的所有参与人,而且包括我这样当年批斗“反动学术权威”的青少年,都应当对先生说一声对不起。今天,在悼念先生的时候,我再一次为我自己在“文化大革命”中对老师、对包括先生在内的所有不满毛泽东专制的人的批判斗争表示道歉。

先生博士毕业后返回武汉大学任教两年后,又于1948年应聘到刚刚成立的联合国亚洲及远东经济委员会工作。这个委员会的主要工作范围便是先生关注的“农业国工业化”。这既是先生远离国内战争炮火的机会,也是国际组织对先生研究成果的重视。但翌年即1949年,按照《南都周刊》的说法,先生“毅然辞去了联合国待遇优厚的职位,也婉言辞谢了导师布莱克、厄谢尔两位教授约他回哈佛任教的邀请”而回到国内。我对该刊在这里用“毅然”一词很有保留。当时国共战争胜负已定,留或回大陆与否虽不易决定,但离开大陆的决定可能更得“毅然”。我的父亲当年之所以留大陆,用他自己的话说,是个文弱书生,没干过坏事,在大学里还保护过共产党员;再说共产党来了要建设国家也要读书人用吧。而如果离开大陆,何时能够与父母妻儿相会?我不知道张先生当年的具体想法。不过,1949年之前,从马寅初到樊弘等几乎所有的中国经济学教授都倾向社会主义和苏联式的经济体制。他们一面在课堂上讲述“资产阶级经济学”,一面又在报刊杂志上批评资产阶级政府和帝国主义(那时候的政府是能够公开批评的)。如今郎咸平喜欢讲帝国主义对中国的阴谋,但讲到我国政府时依然三缄其口并强调不可外传。可当年经济学家经常在报刊上公开批评帝国主义和反动的国民政府互相勾结的“阳谋”。因此,对绝大多数经济学教授来讲,留大陆是不言而喻的,几乎不需要“毅然”地决定。这样的气氛对先生也许不无影响。国际的影响亦如此。据说先生对熊彼特很尊崇。先生在哈佛读书时熊彼特在那里任教。熊彼特1949年的演讲《大步走向社会主义》也许发表在先生回大陆之前,但熊彼特的思想应当对先生有很大影响。况且先生关注的又是中国的工业化,而中国的主体在大陆。同时,联合国及下属各委员会当时还只承认“反动的”中华民国政府。

先生从联合国组织的任上回到大陆是影响先生一生的最重要决策。先生也许当时对“自由”还没有很多体会。确实,生活在自由环境下的人意识不到自由的可贵,就像健康的人意识不到健康可贵一样。先生相信中国要走工业化道路,而他的研究对中国有用。无论环境如何恶劣,教书、做研究总是可以吧。先生不可能设想毛泽东政府不许他教书和研究。如果先生预见到他回大陆后不准教书和研究,他会回来吗?他应当回来吗?这样的问题是残酷的,一个健全的社会不会强迫人面对这样的问题。但先生应当没有意识到他要回到的社会不是健全的社会。另一方面,如果先生不回大陆,他也许在台湾或海外便结识了后来的张五常,他也许提出了发展经济学的分析概念并建立起自己的理论模型,他也许取得了纪念诺贝尔经济学奖。但如果他不到台湾而落户海外,他将像杨振宁、李政道那样作为外籍华人获奖,而不再是中国的经济学家,那先生对中国有什么意义呢?然而,先生回到大陆,对中国又有什么意义呢?

无论如何,先生回到了大陆,然后到作为新首都的北京接受马克思主义再教育。先生也许在那里才第一次听说工业化有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两条道路之分,而先生所论述并获得资产阶级经济学家奖励的工业化道路是资本主义道路,必须批倒批臭。也许先生在再教育过程中不那么“真诚”地接受这些“真理”,也许有关方面认为先生受“资产阶级经济学”“毒害”太深,再教育结束后,先生没能像其他许多教授那样回到课堂,而“被”转行做基建工作,并且肯定被禁止发表文章,禁止与海外联系。梁思成林徽因夫妇1949年以后很快便不能和海外朋友通信。先生社会联系不如他们广泛,又不居住在往往可获得特例的京城,因此不会比他们的待遇更宽松。当刘易斯1954年发表他凭此获得纪念诺贝尔经济学奖的“剩余劳动”文章时,先生正在工地上从事“社会主义建设”,可能根本不知道发展经济学发展过程中出现的这件大事。后来先生返回了教室,但讲授的是政治课,即必须当做真理膜拜的马克思理论,而与自己的研究、与国际上的发展经济学研究风马牛不相及。一直到1979年以后,毛泽东专制结束,他走上北京的外国经济学讲座,而先生当时已近七十,一个人可以做研究的生命阶段已经结束。

今天,许多人喜欢谈论先生最近三十年来的工作和获得的赞誉与待遇。那些赞誉和待遇根本无法与先生的中年悲剧相提并论,先生最近三十年来的工作尤其是培养学生的工作确实有意义。但毛泽东以后接续下来的专制制度依然让先生心有余悸。就我读到的两篇对先生的访问记看,先生对自己的经历仍然慎言。这是所有经过毛泽东专制后又生活在后毛泽东专制下老人的共性:他们担心自己对毛泽东专制的控诉而招来新的迫害。同时,我不知道先生对社会主义的认识。就先生最近的文字看,先生似乎言必谈社会主义。我不知道这是先生担心文字狱所致,还是先生真心所致。悼念先生的文章喜欢提先生主张的“新发展经济学”。说实话,我最初读到《新发展经济学》,看到它的研究对象是“社会主义国家”经济发展,我就知道新发展经济学毫无价值,因为就学术来说,区分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是毫无意义的。先生的学术贡献在上世纪四十年代,而非最近三十年。最近三十年,先生虽然不顾年老体弱而笔耕不已,可时过境迁,损失已无从补回,甚至回到四十年代的研究水平亦无可能,就像一位老人不可能回到青年时的健康水平那样。从先生一生的奋斗和中国学术发展的角度看,先生的一生不是喜剧,而是遭受专制制度摧残的悲剧。正像董辅礽说的那样:“老师的学术思想,像一颗流星,在20世纪中叶的天空划出一道炫目的亮光之后,便旋即泯灭了。

先生的中年悲剧使我想到自己,想到自己的学生辈和他们的学生,想到中国学术尤其我所熟悉的经济学的未来。对我这辈人来说,学术活力已经消退,学术生命即将结束,因此, 中国政治无论发生什么变化,都不再影响我们的学术工作。我们的缺憾在于年轻时受到的专制之毒太深,学到的科学知识太少;在张先生写出获奖博士论文的年龄,我们才刚刚知道世界上除了马克思政治经济学之外竟然还有“对建设社会主义有一定借鉴之处”的其他经济学。因此,中国学术发展在我们这一代苦于先天不足。最近三十年里的政治干扰和约束虽然不可忽视地影响了我们这代人,但学术精英不会受太多影响,因为毕竟有了读书写作条件,有了发表或者狭义传播的可能性。如果张先生在四十岁前后有我们四十岁时的条件,他一定会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我们的下一辈是现在的博士生和博士毕业不久的学者。他们年轻时便熟悉了可以公开批评与争论的经济学理论,他们刚刚走上一段学术道路,学术活力正在或将要到达高峰,他们是中国学术的希望。因此,中国政治的重大变化将影响他们的人生和中国的学术。如果中国向更加自由的方向变化,他们的工作环境将更好,对中国和世界经济问题的把握将更透彻,推动人类知识进步甚至重大进步的天地将更广阔。如果中国政治不幸而向更加专制的方向变化,他们将可能又一次面临先生在1949年的决策困境,先生的中年悲剧可能重演,中国学术发展可能再次夭折。因此,为了避免甚至杜绝这样的可能性,为了中国学术的进步,我们这辈多少还算幸运的学者应当坚决反对政治专制和学术专制,反对用社会主义资本主义区分学术,反对用包括马克思主义和社会主义在内的任何主义来领导或者指导学术研究。我相信,这也是先生对我辈学者、对中国的希望。

愿先生在天国安宁!

 

“夜话”2011年第21期,20111129       

作为经济学问题的农业劳动力转移均衡

 

        最近我总结了自己近年来关于农业劳动力转移均衡问题的思考并在今天把它作为工作论文《农业劳动力转移均衡研究》发到网上(http://www.hujingbei.net/upload/2011_11/11112214264785.pdf)。大多数经济学家和经济学系学生虽然知道农业劳动力转移现象,但可能没想到农业劳动力转移有个均衡与否的问题,因此我想借这篇夜话说明一下。事实上,我尽管长期关心农业劳动力转移,但也仅仅在三年多前才意识到转移均衡问题。不过,一旦我意识到这个问题,我就被它吸引了,因为它是那样地有趣和充满挑战性,任何接触它的经济学家都难以抑制自己一试身手的冲动。

众所周知,农业劳动力向非农产业转移是当今中国和世界最重要的经济现象之一。以我们中国为例,2008年从农业转移到非农业的劳动力超过了1000万人。同年中国新增的城乡劳动力总共只有500多万。中国非农产业2008年增加了近1300万新就业。这1300万人从何而来?显然,非农产业新增就业大部分只能够来自农业劳动力转移,中国经济增长靠的是非农产业增长,而后者的高速增长靠的是来自农业的劳动力资源。所谓“农业劳动力转移均衡”研究所要回答的问题之一就是在2008年这段时间中,中国1000万劳动力转移是多了、少了,还是不多亦不少。回答这个问题的前提是我们掌握了一套衡量农业劳动力转移数量恰当与否的标准。可我们没有这样的标准; 更严重的是,我们过去甚至没有明确意识到世界上竟然存在着这样的标准问题, 这是我们大多数人没有听说过农业劳动力转移均衡的原因所在

一定时期内农业劳动力转移的数量标准问题,属于经济学研究中的均衡问题,因此可以表述为农业劳动力转移在一定时期内的均衡问题。显然,研究这个问题首先要做的是从数量上定义农业劳动力转移;其次要定义农业劳动力转移率,因为只有转移率的概念才能把农业劳动力转移和其他经济变量恰当地联系起来,也才能讨论均衡;再次,我们要定义均衡的农业劳动力转移率;又次,我们还得证明这样定义的均衡农业劳动力转移是存在的甚至是唯一和稳定的;进一步,如果我们不想把自己约束在纯思维的乐趣中,我们还得指出转移均衡的经济政策含义。所以,一旦我们意识到农业劳动力转移存在着均衡问题,我们就在发现一系列后续问题的同时,打开了一片新的经济学研究天地。

经济学家碰到农业劳动力转移问题会自然地想到发展经济学。发展经济学确实把这样的现象视为自己的研究特权。但在劳动力转移研究上,全部发展经济学还处在前科学时代。以获得纪念诺贝尔经济学奖的刘易斯(A. Lewis)的工作为例。刘易斯研究了在资本积累且工资不变情形下农业劳动力的转移。但刘易斯研究的仅仅是农业劳动力转移的长期和定性趋势,而没有涉及与短期和定量有关的农业劳动力转移率范畴。他于1950年前后在泰国突然想到农业存在剩余劳动力并由此提出劳动剩余条件下的经济发展模式。但他没有进一步思考泰国在1950年转移多少农业剩余劳动力才恰当的问题。经济学发展史上类似这样的前科学例子很多。休谟早就知道货币数量问题,但货币增长率却是二十世纪的想法;马克思讨论了那么多失业现象,可失业率对他是一个难以逾越的概念。自然科学史中类似例子更多。前科学无疑是重要的,但它毕竟还只是前科学,人类不会停留在前科学上。具体到研究农业劳动力转移的发展经济学,作为人类一分子的我们亦不应当停留在前科学水平上。

仔细思考农业劳动力转移,我们会发现这是一个具有时间起点和终点的人类历史现象。人类出现以后经历了和经历着两次最为重要的经济变革。第一次是从采集狩猎的蛮荒经济到种植畜牧的农业经济的农业化变革,第二次是从农业经济到后农业经济的非农化变革。人类目前正处在第二次变革之中,我们中国也正处在这一变革中。找一个现象集中地表述这两次变革,劳动力转移也许比较恰当:农业化变革阶段,劳动力从蛮荒经济向农业转移;非农化变革阶段,劳动力向非农业转移。找一个概念来描述这两次变革,农业劳动力占总劳动力的比重或农劳比也许比较恰当:第一次变革中农劳比不断上升;第二次变革中农劳比不断降低。不过,我最近改用非农比描述非农化变革。非农比是非农业劳动力占总劳动力比重,它在非农化过程中不断上升。在研究中它和农劳比功能相同,但在语感上,非农比和非农化趋势更一致;在农业劳动力转移率定义上,非农比更符合科学习惯。

人类完成农业化以后,劳动力从采集者狩猎者变成农民。不过,农业社会有帝王将相、工匠贩夫、士兵狱卒,非农比不会等于零。中国经济史专家王玉茹曾经估计中国在1880年间的农劳比为85%,由此可知非农比为15%。假如中国和全人类都以这个数字为起点开始非农化,那么,非农化结束时农劳比应当不高于1%。现今美国的农劳比便离1%不远,而美国还出口农产品。因此,整个非农化变革就是通过劳动力从农业转入非农业的方式把非农比从15%提高到99%的过程。这样,我们便把农业劳动力转移问题转变为非农比上升的问题,把农业劳动力转移率的均衡问题转变为非农比上升速度的均衡问题。通过这样的转变,农业劳动力转移就从经济现象转变成了经济学的科学问题。

经济学家已经找到度量农业劳动力转移数量的方法,甚至也提出了农业劳动力转移率公式。不过,现有的农业劳动力转移率不是用农业劳动力就是用非农劳动力做分母,因此具有共同的缺陷,即农业和非农业劳动力的数量都容易受到比如经济波动影响,在短期和定量研究中易出偏差。参照失业率的定义,我改用总劳动力做分母,部分地避免了偏差,并使农业劳动力转移率和失业率在一定程度上可比。更重要的是,我所定义的农业劳动力转移率与非农比上升的瞬时速度是两个恒等的数量概念。非农比上升的长期趋势是目前处于经济学前沿并基于新增长经济学的“结构变化研究”关注的问题。国内学者龚六堂、陈体标等做过这方面研究。农业劳动力转移率和非农比上升瞬时速度之间的恒等关系,把发展经济学和“结构变化研究”联系起来。并把 “结构变化速度研究”提上了日程。同时,正如我们用中国2008年例子所预示的那样,农业劳动力转移率和非农比上升瞬时速度的恒等,又把发展经济学、结构变化研究和针对发展中国家的短期宏观经济分析联系起来,例如,不了解2008年中国农业劳动力转移均衡与否,我们便不能了解当年中国宏观经济均衡与否或者在哪个方向失衡。就此而言,农业劳动力转移和非农比瞬时升速的恒等把对非农比上升趋势的长期研究和对农业劳动力转移波动以及相联系的宏观经济波动影响的短期研究联系起来。

让我们在这里停一下并体会瞬时速度这个简单名词带给我们的感觉。瞬时速度和速度或平均速度不同。后两者是文盲也能够清晰理解的日常生活概念,而前者是纯粹的科学概念。因此,非农比上升瞬时速度的说法在稍有科学素养的我们心理中造成的第一反射,是我们发现了某种科学启示,正如美食在我们生理上造成的第一反射是唾液增多一样。瞬时速度使我们感觉自己贴紧那重要的一刻。开车或乘飞机时我们会关心我们突然想起来关心的那个瞬间的汽车或飞机速度,因为它关系到我们的安危,关系到我们能否达到预期目标。瞬时速度还立即让我们联想到加速度,因此前者的任何变化就是后者,前者的不当也需要后者去矫正,就像我们开车时知道瞬时速度后就会想到是否需要加快或放慢那样。最后,非农比上升瞬时速度的重要性还使我们发现我们自己正处在非农比上升这架飞机内。飞机在某个时点过快或过慢都会造成与加速度绝对值过大有关的颠簸。颠簸一大,即使没有机毁人亡之灾,也会有少数甚至大量人员伤亡之难。人类迄今为止遭遇的最大颠簸发生在我们中国的19571962年期间。1957年,中国非农比的高度为19%, 1958年一下子上升到42%1959年又迅速落为38%,到1962年更迅即地跌到18%,我们可以想象其间非农比变化速度和加速度发生的剧烈波动。1958年后的大饥荒当然首先和毛泽东政府的专制有关,因为即使让农民自由乞讨,中国也不会饿死那么多人。同时,人类尤其我们中国人自己对非农比升速均衡缺乏研究,应当也是中华民族遭受这一灾难的原因之一。就此而言,对非农比升速均衡的研究不但具有纯粹科学的意义,而且对依然乘坐在非农比上升飞机上的人类来说还具有政策和福利意义。

我今天的论文总结了最近几年我对非农比升速均衡的思考。我把非农比升速定义为非农比在相邻两时点之间的变化量;若两时点的差距足够小,非农比升速则是非农比在某个时点的导数,或者非农比的时间曲线在某一时点的斜率。非农比加速度是非农比速度的一阶导数、非农比的二阶导数。毫无疑问,非农比上升是个动态过程,需要运用动态数学来研究。由于我的数学知识有限,我仅仅使用了比较静态方法。不过,这个方法也有优点,就是易于揭示经济学原理和阐明数学公式的经济学内涵。而厘清非农比升速变化的经济学原理又是运用动态数学的前提。同时,我的论文表明,即使仅仅利用比较静态方法,我们也能够得到许多引人入胜并值得进一步发掘的结果。然而,非农比升速作为一个联系长期经济增长和短期经济波动的节点,对它的研究必然涉及到比如制度环境设定、价格变化等一系列长期研究中往往可以忽视的因素以及像技术不变等短期研究中常常无须考虑的因素,因此非农比升速均衡又必然是一个非常困难的科学问题,需要大批经济学家的共同研究。在这里,我相信中国经济学家特别是年轻的中国经济学家由于切身体验着大规模农业劳动力转移以及它在微观和宏观经济层面上带来的震撼,因此具有更多的优势做出自己的学术贡献。

 

夜话”2011年第20期,20111117

 

 

皈依天主教

 

        半年之前,也就是今年四月份的复活节,我在斯坦福大学附近的硅谷正式皈依天主教,成为一名天主教徒。

        作为天主教徒,我和普通人一样,和以前的我也一样。唯一的区别是我现在信仰了天主教。

        “天主”是英文God或德文Gott的中文翻译,相应的中文译名还有上帝、上主、主、神等许多。它的含义和我国古人说的抽象的“天”类似。天主教简单地说就是相信世界上有并且仅仅有一位不生不死、至高无上、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神即天主。他不但从形体上创造了宇宙和人类,同时还赋予人类道德即人性。他直接关心每个人类个体并对他们的行为做出最后审判。他让道德完满的人和道德不完满甚至犯罪但愿意悔改的人的灵魂进天堂,让那些不愿意悔改的人死后入地狱。而天主教徒就是信仰天主的人。

         天主教的教义体现在《圣经》中。《圣经》是给普通人读的,谈不上艰深。读《圣经》比读孔夫子的《论语》要求的文化水平更低。不过《圣经》的中文翻译比较晦涩,尤其是书中许多人物的姓名、许多地方的地名翻译非常不适合现代中文尤其是我们中国大陆人的语言习惯,所幸天主和耶稣的译名很顺口。

        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中国人,我受到中国敬天重德传统无所不在的影响。事实上,无论中国的独裁专制如何强大,无论成体系的外来宗教如我现在相信的天主教以及基督教(两者尊奉的是同一部《圣经》)、佛教、伊斯兰或者其他宗教如何强大,我所受的中国传统影响都是无法消除的。记得年轻时作为所谓“知识青年”即知青到农村生活。有一次生产大队(相当于现在农村的行政村)召开知青会议,也许宣布了点对知青的优惠吧,我随口讲了句“谢天谢地”,便遭到另一位知青的批评,说是不应当讲谢天谢地,要讲谢共产党谢毛主席。其实,在毛泽东政府的思想专制下,我那时已经相信毛泽东并把他当成神,每天祝福他万寿无疆。可是,我仍然会下意识地说出“谢天谢地”这样的体现中国传统观念的语言。

        今天我不再年轻。我决定皈依天主教,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强化自己幼年从父母亲那里受到的敬天重德教育。在我国传统中,虽然孔夫子不语怪力乱神,但他语“天”,称自己到五十岁方知“天命”。他指出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他甚至强调“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只有“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孔子知天命,但他没有解释天命是什么。后来的国人逐渐把“天”视为至高无上、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某种难以言说的“东西”,甚至多少拟人化了,因此在人间至高无上的皇帝也屈尊在“天”之下并自谦为“天子”。但也只有皇帝能够“自谦”为天子,其他任何人若自称天子便是谋反。世上发生什么灾荒,皇帝便要带领臣民向“天”告罪求赎。岳飞受了冤枉,临死前呼喊的是“天日昭昭,天日昭昭”。甚至连改朝换代都是天命。新的朝代是顺天承运;造反者是“替天行道”。我在本月份写的一篇关于辛亥革命百年的短文中引用了清廷退位诏书,其中说的退位理由就是共和乃天命。至于普通百姓更笃信天命。孔子后人虽然没有发展出类似天主教、伊斯兰教那样系统的宗教体系和组织,但从生辰八字到“三尺头上便有神灵”的警句表明天命说、天谴论始终是中国民间宗教的主流,警告着人们约束自己、不得张狂。

        当然,到我少年和青年时候,孔夫子被打倒成孔老二,佛教、天主教都成了禁忌;无神论、唯物主义成了中国人唯一的“主义”。,在“妻子揭发丈夫、孩子揭发父母”的时代,普通老百姓甚至在家里也不敢提及天命和神灵。但无神论仅仅是表面现象,统治者把自己变成神才是实质。美国人斯诺(Snow)有一次被毛邀请到天安门看游行。看到疯狂崇拜毛的游行者,了解天人之别的斯诺对毛说人民把他当成上帝了。据说毛对答曰人民是要上帝的,没有上帝他们也会创造出上帝。可见毛自以为上帝,并且超过中国历史上的皇帝,因为皇帝还只是“天子”,而毛是“天”。所谓“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毛比“天”还大,自然不用畏惧天命、不用担心天谴。而被毛冤屈致死的邓拓临死前的呼喊也成了“毛主席万岁”。

今天,如同利比亚人把“句句是真理”的卡扎菲的绿宝书扔入垃圾桶一样,中国人实际上也把毛的红宝书扔入了垃圾桶。不过,当初自以为比天高的专制者虽然摔落在地,可畏天命的君子之道和人性传统的恢复却依然非常困难。我自己从抛弃毛泽东崇拜到重温中国传统再到接受天主教亦走了二十多年的心路。今天我是天主教徒,我不再自以为是地想象“人定胜天”;我不再把自己取得的一切看成个人的成功,不再把没有取得的一切视为个人的失败;我不再有恨,亦不再戚戚。天主教让我常常审视自己、宽容他人;天主教让我体会神的爱和人的爱;天主教让我感恩和心宁。我当然继续会说错话做错事,但按照没有恨只有爱的天主教要求,我应当会比过去的我做得更好。

 

“夜话”2011年第19期,20111031

 

 

世界面临的是经济危机而非金融危机

  

20089月是当代世界经济史的一个重要日期。那个月,世界经济危机正式爆发。美国政府随后宣布了美国历史上最庞大的救市计划。包括中国在内的世界主要国家接着纷纷宣布自己的救市措施,而且也都是各国历史上最庞大的救市措施。世界经济似乎稳定下来。美国宣布经济衰退在20096月便结束了。中国原来宣布2009年要“保八”,保证GDP增长率达到百分之八,结果却超过了百分之九。全中国、全世界是一片乐观情绪,一场原先以为与上世纪三十年代世界经济大危机类似的危机似乎一下子就被遏制和克服了,世界经济似乎重新走上了快速增长阶段。

然而,形势比人强。三年后的今天,美国的高失业、欧洲的高债务、中国的高通胀提醒我们世界经济危机不但远远没有过去而且还在深化,以致于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上星期提出“世界经济正进入一个危险的新阶段”。为什么史无前例的救市措施不能摆脱危机?其原因就在于那些措施针对的是金融危机而非经济危机。回忆三年前的9月,美国宣布如果政府不救援而让更多几个金融机构破产的话,美国整个资金运转和支付体系便将崩溃。其时,中国的资金运转和支付体系也高度绷紧并且有企业的资金链已经断裂。因此,在金融危机的名目下,各国首先一改从紧的货币政策而超发货币以保证金融和银行系统的资金链安全,再改货币政策目标为促进增长和就业,然而,这类救市和刺激措施不但只有短期效果,而且还造成了新的恶果。由于过分宽松的货币政策,中国经济面临通胀高和银根紧的两难境地,而美国经济则陷入凯恩斯所说的“流动偏好陷阱”中,利率低、通胀低但增长也低。

事实上,2008年爆发的不仅仅是一场金融危机,它更是一场经济危机。三年前我第一次就刚刚爆发的危机写文章时就认定它为经济危机 (“当前世界经济危机的根源和意义”,http://www.hujingbei.net/show.aspx?id=437&cid=59),而非各国政府和大部分学者所说的金融危机。经济危机和金融危机的区别之一在于它们的根源不同:前者根源于实体经济领域,后者根源于货币金融领域。两个领域虽然密切相关,但又存在重大区别。经济危机一定会造成金融危机,但反过来却不成立。金融危机依靠货币政策就可以基本解决,因此政府可以发挥根本性的作用;但经济危机的解决需要实体经济本身的重大调整,而政府对此鞭长莫及。比如1997年的亚洲金融危机发自于外汇市场投机而植根于东南亚各国金融体系的僵硬。如果东南亚各国的外汇储备不是三个月而是十二个月的进口额,如果它们迅速注入货币以保持金融体系运转的话,也就是说,如果它们像美国2008年底那样迅速行动的话,它们至少会在很大程度上避免危机并更快地恢复。2008年危机虽然肇于雷曼公司倒闭,但却植根于实体经济的错位。因此,尽管各国政府立即行动,大规模注入货币并且保证了金融体系的运转,但实体经济的错位依然如故,并依然顽强地通过金融体系的动荡表现出来,实体经济的恢复依然需要更多的时间。

把实体经济危机当成货币金融危机的人很多。已故的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弗里德曼就是其一。他研究了上世纪三十年代大危机,提出如果美国政府当时多发货币以维持金融体系运转,那次危机就会演化成为常见的经济波动。弗里德曼的反通胀名言“通货膨胀无论何时何地都是货币超发所致”几乎路人皆知,但他反通货紧缩的名言却少为人知,而他认为,反通缩的办法就是用“用直升飞机向大众撒钞票”。现任美联储主席伯南克也是研究三十年代大危机的专家,但他现在所能做的也只是发钞票来维持金融体系运转,维持超低利率。毫无疑问,这些措施是正确的,但它们仅仅能够救治金融危机,而与实体经济调整几乎风马牛不相及。目前欧洲中央银行所能做的也是如此。无论希腊是否退出欧元区,欧洲央行用尽18般武艺所达到的亦是银行体系运转和超低利率。这些措施虽然对避免新一轮金融危机有意义,但对这场危机的根源即实体经济错位却没有效果。

三十年代大危机需要十年才能恢复,而且还多少借助了当时发生的第二次世界大战。如果2008年危机真的可以和三十年代危机相比,那么,2008年危机所需要的恢复时间即使不用十年,也会远远超过三年。当然,上世纪三十年代政府虽然出手,但出手既迟,规模也不够。如果出手及时、规模够大,危机就可以抑制和消除吗?我的回答是否定的。2008年危机爆发时,人类出手不可谓不快,救市规模不可谓不大,但那样的救市只能抑制经济危机在金融领域中的表现,而无法抑制经济危机,更谈不上消除之。经济危机不可怕,但理解、抑制和比较平稳地渡过危机又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在这里,对政府和公众来说,承认2008年出现的是经济危机而非仅仅金融危机,有助于大家清醒头脑,增强耐心,而非烦躁不安,把摆脱危机的希望寄托在政府的几项重大措施上。

 

夜话”2011年第172011927

当今中国最激动人心的变革:资本替代农业劳动

 

一位朋友到偏僻农村调查,给我发来几张农村照片,其中的大型联合收割机特别让我激动。那个山区小村竟然也有了大型收割机!这是我和我的朋友都没有想到的。对我来说,收割机意味着农民不仅在用机器、而且在用资本替代劳动力。四年多前,我在一篇夜话中指出农民转移是当今中国最重要的经济现象。其实,在农民转移的背后存在着一个更为激动人心的现象,这就是中国农业在用资本替代劳动,农业资本在把农民从农业中替换出来。仅仅在新世纪,中国就有将近1亿农业劳动力转移到非农产业,超过了中国在毛泽东政府时期动员下乡的城镇居民和学生的总数。这么多农民转移走了,可我们中国人还能够吃得饱。当然,粮价在上涨,可即使如此,我们依然能够吃得饱。比起毛泽东政府时期,那么多城镇居民被迫去农村,那么多学生被迫去“插队落户”当农民,可城市人和、农村人依然吃不饱的状况,中国的变化是如此之大,只有我们这样亲身经历过毛泽东时代饥饿和今天温饱的人才能最深切地体会到。在这里,市场经济无疑是最重要的原因。市场经济让农民自由。市场经济把1954年宪法明确规定的“迁徙自由”权部分地还给农民,农民又一次有权利离开农村和农业。但是,十年内就有近1亿农民离开农业,中国人竟然还能吃饱饭,这背后就不仅有经济制度的改变,而且必然有农业技术的改变,必然有农业资本替换农业劳动力。简单地说,资本在劳动力离开农业的同时进入农业,才使我们在农业劳动力转移的同时还有足够的粮食可吃。那位朋友发给我的农村照片雄辩地证明了这一点。

当然,资本进入农业在中国已经有很长的历史了。40年前我在农村种田的时候,刚好是我们那个地区农民第一次看到化肥和农药的时候。那可是资本,因为要钱去买,而过去农民只用农家肥,对稻子生病则是束手无策。可那个资本不是替代劳动的。相反,它还增加劳动。传统的草塘泥照做不误,现代的化肥又得追加,劳动量更大了。那时候,赤着脚挑着100来斤的化肥从供销社走到生产队,无论怎样英雄主义理想主义,也还是苦不堪言。那时候上世纪七十年代农村虽然也开始有了小型手扶拖拉机,但那时候资本进入农业的目的不是减轻劳动负担,不是换出劳动力,而是增加耕地的产量。因此,资本多了,人反而更苦了,农业需要的劳动力也更多了。

但是,今天出现在中国农业的资本,主要目的不再是增加产量,而是替换劳动。这里的最重要原因是大量农民转移,留在农业的劳动力少了,农村请人帮工的费用越来越贵。报纸网络常常说农民工工资上涨,但农民工资比农民工工资上涨更快得多。在许多偏僻的纯农区,十年前请个人帮工耕地或者收割,一天无需10元;如今没有7080元找不到人帮忙。农民工资如此上升,利用资本就合算了。租收割机又快又便宜,租拖拉机耕地比用一个人放一年牛便宜多了。即使像水稻插秧这样困难的农活,现在也有插秧机了。更有许多农民买收割机、插秧机为别的农民干活。如今,用于化肥、农药的资本继续增加,但减少劳动力的农业机械增加得更快。农业资本投入的主要目的,已经不再是增加产量,而变成为减轻劳动强度和替换劳动力。每当我在电视上看到去外地收割的十几辆、几十辆联合收割机排成长龙在公路上驰行的时候,我都非常激动。确实,与收割机长龙相比,那经常出现在屏幕上的绵延数公里的坦克、军车队列就只能算历史舞台上的小丑,因为收割机才代表了中国社会本质的变化,代表了中国历史的转变。具有几千年历史的中国从来不缺农民,现在终于变了:农民少了,依靠人多势众的中国传统农业正在变为主要依靠资本的现代农业。这是一场极其伟大的变革,是彻底改变中国经济面貌的历史变革。而我们正处在这场资本换农民的波澜壮阔的变革之中。

 

夜话”2011年第1620119月5

用货币超发解释当前通货膨胀的三个缺陷

 

    继今年6CPI上涨6.4%,创下近年来的记录后,今年7CPI上涨又一次刷新记录,上涨了6.5%,其中食品价格上涨14.8%,非食品价格上涨2.9%。分析当前通货膨胀的原因,我们很容易看出没有食品和农产品快速涨价就没有通货膨胀。但是,许多媒体和经济学者的观点依然是货币超发造成了通货膨胀。这样的看法有一定道理,因为如果货币完全不超发,通货膨胀很难出现。但实际的通货膨胀状况又表明,货币超发观点又有很多缺陷,难以解释为什么我国出现的是食品涨价推动的通货膨胀。这里,我将从三个角度指出货币超发观点的具体缺陷。

第一,消费者支出的角度。CPI上涨要经过消费者支出的环节,因此货币超发导致CPI上涨也要经过这个环节。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弗里德曼在解释该环节时认为,一个人手头持有的货币(包括现金和存款)是其收入的固定比例,比如他持有的货币占其收入的百分之二十。假如这个人有1000元钱,他把200元放在手头。现在货币超发了,他收到了1200元,因此他准备持有的货币是240元,他要比以前多花费160元。但由于收入提高仅仅来自于货币超发,商品产量没有相应增加,因此他多花费,物价便上涨;多花费百分之二十,物价便上涨百分之二十。所以他的实际收入依然是1000元,但名义收入和物价都上涨了。

弗里德曼描述的货币机制在解释当前中国通货膨胀时有缺陷,因为中国用CPI表示的通货膨胀主要来自于食品涨价。没有食品的快速涨价,中国就没有通货膨胀,至少没有严重通货膨胀。按照弗里德曼的思路,货币超发,中国人货币收入高了,支出也多了,特别是食品支出多了很多,对非食品支出增加不多。由于商品没有增加,食品涨价便特别快,非食品涨价慢或者不涨,因此食品涨价直接造成了通货膨胀。不过,这一思路的重大缺点是难以解释为什么人们的食品支出增加特别多。一般来说,收入提高后,人们的食品支出比非食品支出增加更慢,因此若各类商品的产量不变,食品应当比非食品涨价更慢。也就是说,我们很难解释食品支出比重在收入提高后为什么会上升。可如果食品支出比重不上升,食品就不可能涨价更快。

第二,供给弹性的角度。现在我们设想货币超发后,生产本身会变化,因此货币超发造成食品涨价更快的另一个渠道应当是食品产量难以扩大或者说供给弹性低,而非食品供给弹性高,扩大生产容易,因此食品价格涨得快、非食品价格涨得慢。但这条思路也有问题。大部分食品是工业化生产;价格涨,生产可以迅速扩大,所需要的前提条件只是作为食品生产原材料的农产品要够。比如只要有生猪,后面的屠宰、加工、运输等一系列食品工业和流通的生产能力都可以迅速扩大,屠宰加工厂超负荷运转亦没有问题。可是,如果生猪不多,食品工业再发达、供给弹性再高也造不出更多猪肉,猪肉价格照样涨得飞快。我国当前食品涨价的主要原因,不是食品工业跟不上,而是缺乏作为原材料的农产品。因此,如果说到食品和非食品供给弹性的不同,我们就会回到农产品供给问题上。

其实,非食品生产的扩大也有原材料问题。服装靠棉花化纤、住宅除土地外要靠钢材木材水泥、交通靠钢材汽油,它们又牵涉到铁矿石和原木原油。没有这些原材料的充足供应,非食品生产也难以扩大。我国从棉花到原油多年来大量进口以足非食品生产。农产品作为原材料同样可以进口,粮食、生猪、鸡蛋都可以进口。货币超发总带有一次性措施的性质,为缓和严重通货膨胀,政府利用过多的外汇储备进口农产品至少也应当是一个适当的临时性措施。但这样一来,食品涨价推动的通货膨胀与其咎之于货币超发,不如咎至于进口政策太偏向于工矿业而忽视农产品。

第三,投资的角度。中央银行发出的货币首先到达的是企业而非消费者手中,由此才能投资并扩大产量。企业购买的主要不是农产品和食品,因此食品不应当特别涨价。假设企业拿到钱全都投资到农业,农产品大幅度增长,等超发货币到达消费者手中,即使消费者的食品支出提高很多,食品涨价也不会很快。比如在2009年把用于高铁的投资转用于农业,今年的农产品以及食品价格肯定不会涨得这么高,通货膨胀也不会这么严重。所以,由食品涨价带动的通货膨胀与其咎至于货币超发,不如咎至于由货币超发支持的投资的配置不当,政府对农业的投资太少。

因此,货币超发虽然是当前我国通货膨胀的原因之一,但它远远不能解释我国通货膨胀的具体成因。相反,投资配置的不当和由此而来的相对价格波动,可能才是当前通货膨胀更重要的原因。

夜话”2011年第15期,2011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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