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世界经济危机的根源和意义

  

       一个月前,美国金融巨头雷曼公司倒闭、美林公司被收购、美国国际集团申请政府紧急救助,美国金融危机正式浮上台面,并迅速波及到全世界。一夜之间经济问题变成美国总统大选的主题,也变成全世界关心的主题。在这个人类从来没有遇到过的重大经济灾难以及可能衍生出来的社会灾难面前,每个人都有也应当有自己的理解。我的理解很简单:这一次美国和全世界的金融危机是世界经济危机的反映,而这一次世界经济危机的根源是全世界劳动力短缺,使得世界经济的生产活动再也不能按照原先的利润率来安排,一部分生产能力包括工业生产能力和金融业生产能力必须被消灭(中国常用的语言“关停并转”),而经济危机就是消灭生产能力、使经济活动重新适应劳动力供给的一种方式。

我们可以简单地设想一下危机的逻辑:由于新市场、新技术或者新资源的发现,资本主义经济开始发展。1989年世界专制体系和与此相联系的计划经济消亡后,俄国、东欧国家以及早先的中国放弃计划经济,印度、埃及等几乎全部第三世界国家放弃第三条道路,它们积极融入资本主义世界体系。这对原先的资本主义体系来说相当于新市场、新资源的发现。而这里最重要的是新资源,因为新资本主义国家提供给老资本主义国家的市场不会比后者向前者提供的市场更大。同时,新发现的资源最重要的不是新资本主义国家里的矿产和土地,而是人力,是廉价的人力。一部分人力向老资本主义国家移民,绝大部分人力留在自己的国家而资本从老资本主义国家移来,利用这些人力把商品生产出来再卖到老资本主义国家。发现这样廉价的人力,就像发现一个巨型露天富铁矿或者易于开采的巨型油田,一下子把资本主义体系生产商品的成本降低下来。此时,即使商品出售价格也会降低,资本利润率依然会显著提高。所以,资本投资活跃起来,资本变得供不应求,各种融资工具发展起来,货币也迅速增加,但由于成本的降低和投资的兴旺,价格不会明显上升。整个世界经济奔上高速公路,世界GDP年增长率达到了5%。经济增长出现在世界所有地区,包括南美、中东、非洲、南亚、东亚、东欧。全世界到处都出现了过去难以设想的高速发展。当中国人对沾沾自喜于自己的经济奇迹时,阿拉伯人注视的是迪拜接连竖起的世界第一高楼,而不是电视上天天报道的伊拉克战争或者伊朗原教旨主义。最重要的是祖祖辈辈生活在闭塞村庄里的农民走入了城市,近二十年来的世界经济增长过程就是世界人口非农化的过程,因为近二十年来资本主义体系发现的廉价人力就是这些原先生活在资本主义体系以外的农民。同时,如果说当资本主义最初在欧洲出现、其优越性尚未呈现的时候,农民还不愿意融入这个体系,那么,到了二十世纪末期,这样的心理阻力不再存在。农民欢迎资本主义,原先反对资本主义的各国政府一旦改变态度,老资本主义国家的资本就和新资本主义国家的农民联合起来了,世界经济的奇迹也就出现了。老资本主义国家获得了廉价商品,新资本主义国家获得了生产能力,农民获得了非农就业。虽然可靠的统计数据很难获得,就农业劳动力占总劳动力比重来说,仅仅从2000年到2005年,中国就从50%降到了45%(实际情况应当远远超过中国官方统计),越南从65%降到了58%(2004年),孟加拉国从62%降到了52%,巴基斯坦从48%降到43%,泰国从49%降到43%,保加利亚从26%降到9%,罗马尼亚从43%降到32%,土耳其从36%降到30%(参见《中国统计年鉴2008》)历史上从未有过的快速经济增长的基础是历史上从未有过的人口和劳动力大规模转出农业。只要这一大规模转移还能够延续,只要资本主义体系以外的制度还能够源源不断地向资本主义体系提供廉价劳动力,世界经济快速增长过程就能够持续下去。

然而,世界本来就有的劳动力不是无限的,世界增加劳动力的速度不但不会超过2%,而且正变的越来越慢。因此,近二十年来尤其近十年来的世界高速增长周期总要到达极限。决定增长极限的条件不是自然资源不足。只要有人,只要有资本,就短期而言,澳洲有的是铁,中东有的是油。就像中国出现的情况那样,只要对奴工不闻不问,或者只要农民还多的是,煤就有的是。环保主义者所说的资源长期耗竭和两年前世界遇到的资源供不应求完全是两回事。决定增长极限的条件也不是资本不足,只要利润率高,资本总是有的。决定增长极限的亦不是凯恩斯说的需求不足,资源的快速涨价就表明对用这些资源生产出来的产品有需求。就这一次世界经济增长周期来说,决定增长极限的是人:世界还有多少农民可以廉价地被资本主义体系吸收!!

经济增长的特点总是在繁荣的时候加工工业和建筑业增长更快,农业和采矿业增长更慢。这一次也是如此,随着经济快速增长,农业劳动力和采矿业劳动力开始绝对减少,减少的速度也越来越快。两三年前,由于高速经济增长和劳动力投入不足,矿产品开始大幅度涨价。但自然资源的涨价还可以通过加工工业生产率的提高来消化。到了后来,连农产品也涨价了:世界干脆就缺少农民种田。有人说把进城农民动员回农村就行了。可是动员农民工回农村,城市产业怎么办?城市产业需要源源不断的农民工来保证低成本的生产发展,农村需要农民来保证粮食实物产量增长和收入增长维持着一定比例。可全世界既没有更多的农民保证低成本的非农业生产,也没有更多的农民保证粮食生产。而由于农民更愿意离开农业,所以劳动力短缺最后表现出来的就是粮食供不应求。世界市场粮食价格在2007年一下子达到了历史高峰。粮食价格的猛烈上涨意味着增长极限来临,而它的背景是劳动力短缺。

本来,在世界加工工业最集中的地区,随着劳动力富余程度的下降,农民工的工资已经上涨。粮食价格上涨进一步推动工资上涨,进一步迫使需要农业转移劳动力的资本主义非农产业提高工资来吸引他们。这意味着资本主义经济体系的利润率必须下降。资本主义生产包括资本主义的金融再也不能够按照原有的利润率来发展。生产必须收缩,一部分投资必须放弃,一部分生产能力包括金融业生产能力必须封存或者消灭。另一方面,粮食价格的提高又引发了一个社会的公民最关心的消费品价格通货膨胀。政府为顺应公民的要求必须抑制通货膨胀,而其手段就是提高利息率和减少货币流通,收紧银根。这两个措施不但明显增加了企业的融资成本(因为企业才是借款的大户),而且许多企业根本借不到款。原先出现的仅仅是劳动市场紧张,劳动力短缺和劳动成本上涨,现在资本市场一下子也紧张起来,资本短缺和资本成本上涨。因此,生产和市场再也无法在原有规模上维持下去。世界经济从哪一个点开始破产仅仅是一个偶然性的问题,因为在经济繁荣时期,世界上出现了太多的低效生产能力。只要某个点开始破产,多米诺骨牌就会一个一个地倒下。

今天,我们知道最早破产的是美国低收入购房者。在食品价格上涨和房贷成本上涨的双重压力下,这些人开始破产,并导致了房产次贷危机,而次贷危机又引发了现在蔓延全世界的金融危机。许多人说美国鼓励低收入者购房是政府错误,所以政府是这场危机的始作俑者。但他们无法解释为什么低收入者突然还不起房贷,而在美国这个强调个人信用的社会,一个还不起贷款的人会在生活的各个方面受窘,我们很难设想个人收入正常而不去还贷的状况。有人把罪过算在金融衍生产品和房贷证券化之上。可包括中国学者、研究生写的成千上万篇金融创新论文都表明只要最终用于实体经济包括住房的借款能够按计划归还,金融创新和房贷证券对金融发展和经济增长是有好处的。有人说美国联储或者中国央行有罪,因为它们先是发行过多货币、后又过分抽紧银根。可是它们在过多发行货币的时候并没有引起它们国家的通货膨胀,而在通货膨胀严重的时候它们又不能不抽紧银根,因为它们的任务就是把通货膨胀保持在低水平。还有人说指责华尔街商人道德败坏。美国国会对雷曼公司的审查确实发现了雷曼公司高管的高分红,但到现在为止FBI还没有发现雷曼公司做假账之类的违法行为。况且,在这里,如果真有商业道德败坏,它的作用也是推迟危机而不能避免危机。再说,如果雷曼公司赚的钱够多,它也不必用败坏商业道德的方式避免破产。是什么因素让雷曼这样一大批金融业巨头陷入困境?这里的原因只能是整个资本主义经济体系遇到危机。我们所要做的是解释资本主义体系为什么会遇到这样的危机,而不仅仅是为什么一部分购房者还不起房贷、为什么大部分金融企业陷入流动性危机。

确实,大众心理最关心的是最早破产的那个点,所以美国和房产次贷自然成为舆论谴责的靶子。历史学家也许会弄清楚、也许永远弄不清楚世界经济最早是从什么地方开始破产的。温家宝总理在20081月所说的“2008年是中国经济最困难的一年”将作为一个神秘的谶语永远迷惑着中国和全世界经济史的研究者:他为什么那样说?他知道了什么?中国经济是世界发现的新资源即廉价劳动的最大所在。对世界资本主义体系而言,中国经济的困难只能意味着这一新资源的枯竭。中国经济缺少任何其他东西:资本、技术、市场、高级人才、自然资源、经济和社会制度,世界都可以帮助,都不会让中国陷入困难;惟独普通人力资源,如果中国一缺,全世界不但一时间无能为力,而且全世界还得眼睁睁地跟着陷入最困难的时候。全世界公民是在一夜之间发现自己落入金融危机的。全世界政府是在一夜之间发现自己必须改弦更张,从收紧银根转为放松银根的。全世界的人目瞪口呆地听着布什解释为什么要采取历史上从未有过的大规模救市措施,谁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实体经济到底出现了什么问题。而在这里,真正理解和应对危机的政府与公众需要知道的关键问题是原先发现的“无限劳动供给”已经“有限”到了什么程度。

       将近三十年前,当中国经济开始融入世界资本主义体系的时候,我在自己发表于《北大研究生学报》创刊号上的论文里曾经无意识地写下了这样一段话:“资本主义生产关系深入到社会的每一角落,社会一切经济活动的资本主义化,使来自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以外的劳动力供应日趋减少,从而,劳动力的再生产,也就成为资本主义经济运动的必要环节;全国人口的大部分被抛入雇佣劳动者的行列,雇佣工人阶级力量的壮大和他们的联合斗争,可能迫使资本家和他们达成正常出卖劳动力的契约:这样,劳动力价值规律,工人本身的再生产,便可能逐渐地取得它在整个剩余价值生产和资本主义经济运动中的正常地位。” www.hujingbei.net/upload/2007_07/07071014268269.pdf)作为生活在三十年来世界经济发展中心之一的中国人,我幸运地亲眼目睹了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向前资本主义社会渗透的过程,目睹了中国各种经济活动资本主义化的过程,尤其目睹了中国农民通过迁移而融入资本主义体系的过程。但是,如果说资本主义体系、资本主义企业原先还只管农民工的使用、而把农民工的生老病死(即劳动力的再生产)丢给非资本主义体系承担,所以资本主义体系能够大大降低生产的人力成本的话,那么,随着全世界人口尤其劳动力越来越多地进入资本主义体系,来自资本主义体系以外的劳动力越来越少,资本主义体系就越来越必须把劳动力再生产过程纳入体系内部。而这就意味着劳动成本的提高、雇佣劳动者地位的上升和他们向中产阶层的转变,意味着社会最终从等级社会向公民社会的转变,当然也意味着社会最终转变为完全的资本主义社会。

       当然,这一转变过程充满着繁荣和萧条、进步和退步。纯粹就经济发展来说,资本主义经济总是在波动中增长。每一次波动都有其具体原因,也都有其繁荣的上限和萧条的下限。但是,即使人类在资本主义体系下最公正、最勇敢、最谨慎地对待社会和经济问题,人类仍然不能避免经济波动。这就和生病一样。每一次生病都有具体原因,但无论怎样小心谨慎,一个人仍然不可能不生病。所以,未生病时不要得意忘形,生病时不要悲观失望,也是我们对待资本主义经济波动或严重经济危机应当持有的态度。当然,一个人可能因病而死亡,资本主义可能也会死亡。但是,看看2008年的世界上依然有那么多生活在前资本主义体系内的农民,我们就会知道资本主义还处在年轻时代;看看资本主义经济迄今为止发生的大大小小危机,我们又会明白经济危机是资本主义的常见病而无致命危险。无论中国还是世界,通往大众富裕和公民平等的路都还很长,资本主义体系的经济增长和社会发展都还有着广阔前景。而这一次世界经济危机击碎了“劳动无限供给”的幻想,把劳动力短缺现象清楚地揭示在世人眼前,在长期中将有助于劳动收入提高和劳动者地位上升,有助于资本主义经济把自己的增长建立在新的劳资关系和新的更高劳动成本的基础上,也就是说,通过这次经济危机,资本主义经济体系将把十几到二十几亿(远远超过老资本主义体系的总人口!!)人口和劳动力本身的再生产纳入自己的循环周转之中,并在这个基础上展开经济增长。这就是我今天看到的当前世界经济危机的一个重要意义。

 

 

“夜话”2008年第16期,20081023

 

 

 

我是一个自由研究者

  最近,国内与国外都有朋友和我谈起申请研究项目资助。我感谢他们的好意。同时,我也明确表示我是一个自由研究者。我不愿意受项目束缚,我的研究不能受项目束缚。所以,我不申请项目资助。
  首先,作为自由研究者,我只研究我乐意研究的东西。而我乐意研究的是距离政府和现实很远的经济学理论。我无法预见我的研究是否能够出成果,更无法预见什么时候能够出成果,因此我无法申请具有明确时间计划的研究项目。  其次,作为一个自由研究者,我不愿意说假话。在中国,所有社会科学项目都要求研究成果不违背马克思主义,不违背社会主义。但既然是研究,事先就无法预期研究结果。一个人在研究之前怎么可能保证他的研究结果不违背这两个主义呢?将近三十年前,在绝对专制刚刚松懈的时候,我在自己撰写的学士论文上加了一句“作者的话”:“本文追求的是与马克思在《资本论》中的逻辑体系的一致。对可能得出的结论,对可能与马克思某些话的不协调,不予重视。”是的,我的论文追求的是和马克思《资本论》逻辑体系的一致,而且我当时笃信马克思,可我在撰写前又怎么能够知道自己得出的结论不会正好揭示《资本论》逻辑体系的错误呢?在科学史上,弟子诚心诚意地研究先生的理论并且也证明先生理论正确的例子很多,但发现先生理论错误的例子亦不胜枚举。哪位先生能让弟子保证其研究结果不违背先生理论呢?如果一个先生这样做了,他让弟子从事的就只是写作学习心得,而不是研究。一个政府这样做了,它让“经济学家”写的也是学习心得,而非从事研究。我做的是研究。我要保证我的研究结果不违背马克思和社会主义,我便在说假话。因此我只好不申请研究项目,或者说我不愿意申请违背自由研究精神的资助。 
    再次,作为自由研究者,我需要的是正常生活条件,而非特殊项目资助。在中国,许多获得项目的人可以通过“项目经费提成”增加个人收入。我希望增加个人收入,但我知道,项目申请要填明经费用途并且没有申请者个人收入补贴一项。因此,项目经费若按申请用途使用,个人提成便无从谈起。所以,在个人提成的情况下,任何审计员只要一对照项目经费申请用途和经费实际用途,就会发现经济犯罪。虽然我们中国同胞喜欢说“罚(法)不责众”,但违法总是违法,是无法用众与不众来推脱的,教授这样的高地位人士尤其无法用“从众”来推脱责任。  
    我完全同意针对成果可预见、时间能明确的研究实行项目方式。可至少就社会科学来说,大多数研究成果难预见、时间难明确,因此并不适合项目形式。为了繁荣中国学术研究,政府和大学应当做的是保证研究者的适当收入,让他们安心地自由地研究,而非用项目方式让他们去挣钱,让少数项目很多的人富起来,而置多数尤其是年轻研究者生活在艰难之中。我们的政府、我们的校长应当懂得这一点。据说,在亚洲太平洋经合组织(APEC)的上海会议上,时任国家主席的江泽民看到外国元首在屏幕上用曲线解说本国经济,会后便提出拨款搞项目,让经济学家在几年内也搞出中国的曲线图来。可是,如果不想让外人贻笑大方的话,中国领导人拿到APEC上介绍的理论,就不是用项目、用钱能够创造出来的。中国政府现在资助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研究”项目,据说出一本书给200万元资助。但我可以说,那绝非研究项目,而只是少数学术骗子在糟蹋和骗取老百姓的钱。正常生活条件下的自由研究,是发现和创造的基本条件。我坚信这个在科学史反复证明了的道理,因此不去申请特殊的资助。  
    第四,作为自由研究者,项目资助也不是我从事研究的必要条件。相反,项目方式更可能阻碍我的研究。项目申请需要花费大量精力;万幸地得到批准,还得按时完成项目,得把项目成果发表在某一等级杂志上等等。我从事自己的研究,无须批准,没有时间压力,没有发表压力。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我才能够认真思索一些问题。比如我从1998年发表《中国经济长期发展的一种可能机制》后,一直思索着如何把这一机制转变成分析性模型,直到今年年初才突然有了思路,并且建立了中国经济的短期分析模型(也许它才是中国领导人在下一次APEC会议上解说中国经济时需要的曲线图!)。如果十年来我不断从事短期见效的项目,虽然我的收入多了,小小成果多了,但我不可能做出今天这样的重大成果。 
    在学校的评比中,我是落后的,因为没有研究项目。在中国的研究者中,我是幸运的,因为我能够自由地研究并且还获得了一些成就。感谢上天,感谢朋友,让我做一个心灵无拘无束的自由研究者。
  
“夜话”2008年第15期,2008年9月10日
  

理解农民转移的经济学

    一年多前,我写了一篇短文“农民转移:当今中国最重要的经济现象”(www.hujingbei.net/双周夜话/2007),指出千百万农民向城市、向非农部门转移对中国经济的伟大意义。但是,如何理解农民转移,如何把农民转移的现象提炼为经济学问题并且用科学界公认的研究方法加以分析,却是关心中国经济的人、尤其我们中国经济学者面对的严重挑战。

    今天,本网站(www.hujingbei.net)发表了我的文章“价格波动和劳动力转移波动”。它以中国经济为对象,研究农民转移和价格波动之间的关系。为了准确地说明它们的关系,我提出了一个新概念“劳动力转移率”,用h表示。它的定义是农业劳动力和上年相比的净减少量与社会总劳动力之比,公式是

    h = -(本年农业劳动力-上年农业劳动力)/本年社会总劳动力

    括号前面的负号表示如果本年农业劳动力多于上年,农业劳动力在增加, h便是负数;若本年农业劳动力少于上年,农业劳动力在减少, h将是正数。利用官方统计数据很容易把h计算出来。当然,统计有偏差,是我们要注意的。

    下面两个图揭示了h和两个最重要的宏观经济指标GDP增长率与通货膨胀率的联系。GDP增长率、通货膨胀率和劳动力转移率h三者分别受到各种各样因素的影响,所以,它们在这两张简单散点图中显示出来的关联足以让我惊奇。第一个图是1953年以来中国GDP增长率与h的关系。该图告诉我们,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中国的大饥荒和1958年农民太多地离开农业有关。1978年中国走上市场化道路后,h的变化动态和GDP增长动态几乎一致。农民转出农业的比率高,GDP增长就快;反之则慢。但第二个图显示的中国通货膨胀率和h的关系又表明,农民转出农业的比率高,通货膨胀率就高,反之则低。因此,用经济学的术语来说,h必然有一个均衡值,就是说在任何一年中,农民转出农业不能太少,以免GDP增长率过低;农民转出农业又不能太多,以免通货膨胀率过高。

 

    隐藏在均衡农民转移概念后面的经济学逻辑是农业和非农产业的劳动生产率存在巨大差距。一个农民从农业转到非农产业,他的生产率将大大提高。大量农民转移,GDP增长就很快,农民和非农民的收入增加也很快。收入增加了,对商品包括对农产品的需求提高。可是,大量农民从农业转到非农产业,农业增产也许受到人力资源的约束而赶不上需求的提高。这样,大量农民转移,农产品就可能供不应求,农产品价格的相应上升就会引发通货膨胀,农业的人力资源约束又会演变成整个经济的劳动力短缺。如此,经济增长不能不放缓,农民转移不能不放慢甚至转回农业。另一方面,如果农民很少转移,GDP增长不会很快,农民和非农民的收入增加更慢,对商品包括农产品需求不会有大的提高;而众多农民留在农业,农产量上升,农产品也许会供过于求并造成价格下降,后者又将缓和甚至消除通货膨胀。但农产品价格下降后,农民为获得较多收入而更希望转到非农产业,整个经济因此呈现出农产品过剩和劳动力过剩状态,非农部门便不能不扩展,GDP增长不能不加快,农民转移率也就更高,经济发展又进入新的一轮循环。我今年初的短文“用一张图解释中国的通货膨胀”(www.hujingbei.net/双周夜话/2008)便尝试着用农民转移的均衡概念和均衡机制来解释中国当前的通货膨胀。

    如果说农民转移是当今中国最重要的经济现象之一,农民转移的经济学可能便是理解中国经济最重要的理论之一。然而,只有理解了农民转移的“均衡”,我们才可能建立农民转移的经济学。在这一点上,经济学和自然科学并无不同。当然,我提出的仅仅是一种理解。面对波澜壮阔的中国农民大转移潮流,中国需要多种理解,需要不同理解之间的竞争,中国人才有希望真正地理解中国农民的转移。

献身学术必须不惧危险

 

今天,本网站发表了两篇文章。一篇是苗福生先生撰写的“需要价值论”,一篇是我本人的“物化劳动和人化劳动的区别及《资本论》的体系”。两篇文章都与经济学的价值理论有关。先生文章试图建立新的价值理论。我的文章直接讨论马克思的价值理论,其中涉及到对马克思的批评。我的文章本身便是争论的产物;先生亦希望自己的文章能够获得大家批评。本网站发表它们的目的是体现学术自由、促进学术讨论。

1949年以后的中国,马克思理论被官定为唯一真理。中国学术从1911年以前的独尊儒学转变为1949年以后的独尊马学。一篇以经济学的价值论为主题的文章,如果讨论其它价值理论而不加以批判的话,便意味着反对马克思的价值理论;而对马克思理论的批评无论出于完善马克思的“好心”还是反对马克思的“恶意”,也被视为反对马学。反对马学在1949年以后的中国就意味着错误甚至罪行。1949年以后,中国社会科学没有发展,中国社会科学学者没有长成,以独尊马学为标志的学术专制,无疑属于最重要原因之一。实际上,直到近日,还有人问我能不能公开讨论非马克思的价值理论,有没有危险。

首先,我要说,赞成而不是批评地讨论非马克思的价值理论,在中国是有危险的。只要中国一天不正式放弃“独尊马学”,今天让大家也可以赞成非马克思价值论的“网开一面”,便可能成为毛泽东1957年自称的“阳谋”。2005年刘国光提出要把经济学研究的领导权重新夺回到马克思主义者手里就是一例。从那以后,无论用“红色旅游”还是宾馆度假的方式,海外回归的经济学教师大都得根据刘国光的建议重新接受马克思主义再教育。什么时候再出现毛泽东第二、刘国光第二,重新禁止非马学研究、重新核定右派,都是难以排除的危险。

其次,即使现在还没有秋后算帐,但是要当官,研究结果要获得官方认可,获得什么研究成果奖,赞成地讨论非马价值论与非马学都有危险。也就是说,要想独立研究价值论,独立研究马克思理论,一个人准备承受没有官方资助、没有奖励、没有荣华富贵的现实危险。

但是,即使有这些危险,为着学术,为着自己的特殊兴趣,一个人也应当去研究非马克思的价值论,研究非马学,以及独立地研究马学。其实,即使研究官方马学也是有危险。谁能担保中国不会在我们见到的某一天宣布放弃“独尊马学”呢?谁能断言中国民间学术界现在西学、儒学引领风骚的局面不会长久呢?学术研究需要一个人的长久兴趣和长期努力。投机者可以在股市上风光,可无法在学术界立足。名人者如刘国光,虽然获得刚刚建立的“中国经济学奖”,但其“研究成果”,又有任何学术意义?不过给“中国经济学奖”、给我们中国人加上一个耻辱而已。

人的一生总是存在着各种危险。但人的一生又应当是大大方方的一生,建功立业的一生。学术界的建功立业最为可靠,因为学术成果不但有白纸黑字为凭,而且有时间可恃。但是,要想获取经得住时间考验的学术成果,一个人首先不能惧怕政治受打击与人世遭冷漠的危险,不能有任何投机的想法。中国学术的进步,中国重新成为世界学术大国,不但需要学术自由的环境,而且需要若干中国人不惧任何危险的献身。

 

 “夜话”2008年第13期,2008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