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大革命和中国历史轮回

“夜话”2006年第18                                      20061029

 

文化大革命和中国历史轮回

      ——文化大革命四十周年祭

 

四十年前即1966年,毛泽东“亲自发动和领导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从这一年起,全中国的中学、大学不再招生。原定1966年秋天进入中学的全国几百万名六年级小学生,必须等到1969年才能升学。

我很幸运,1965年进了中学,因此,虽然我“没有赶上巴黎公社、没有赶上十月革命、没有赶上打蒋匪”,可是赶上了中学,“赶上了文化大革命,赶上了打倒刘少奇”。千百万大学生、中学生和全中国人民一直革命到1968年。那一年,革命终于无以为续,而农村成了城市大、中学生唯一可能的归宿。

在我的心目中,文化大革命就是1966到1968的三年,那暴风雨般的三年,那不上课、不工作、所有学生都成了职业革命家的三年。现在所说的文革十年,加上了1969到1976的七年。其实,那七年无论对红卫兵、对走资派、对中国历史都没有多大意义,因为那只是强弩之末,只是因为毛泽东没有勇气宣布文化大革命结束而有名无实地延续着而已。

四十年后的今天,我仍然能够清楚地回忆1966年10月18日,我卷在一百多万红卫兵的汹涌人潮中接受毛泽东检阅的巨大场面。同时,我的脑海中总是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托尔斯泰小说《战争与和平》中,罗斯托夫在沙皇检阅军队时的感觉:沙皇“只要说出一句话,这支庞大的军队(他自己虽是微不足道的一粒砂,但是他和这支军队息息相关)就要去赴汤蹈火,去犯罪,去拼死,或者去建立伟大而英勇的业绩,所以一知道这个人就要说出这句话,他不能不颤栗,不能不为之心悸。”是的,文化大革命的回忆也不能不让亲历者颤栗和心悸。托尔斯泰小说在文化大革命前没有被划为禁书。如果说,1966年时13岁的我还不明白巨大的群众运动既可能建立伟大而英勇的业绩,也可能犯下凶残和暴烈的罪行,那些读过托尔斯泰的大学生们、成年人们难道不明白吗?我的中学班主任是俄语老师,他肯定读过托尔斯泰,为什么他不告诉我们“群众运动天然合理”的说法不一定正确?当然,在文化大革命中,如果他这样说,他立即会被我们学生当成“反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反革命分子而受到批斗。可是,在形势走到极端之前,为什么他不对我们说说托尔斯泰呢?现在,我自己是成年人,读过托尔斯泰,又处在言论虽然受到限制、但毕竟比文化大革命时期宽松得多的社会环境,因此,面对虽然不可预知、却可能重演历史的未来,面对无法理解文化大革命、包括无法理解我自己当年日记的青年人、少年人质询的眼光,我愿意说说我对文化大革命的认识。

我认为,文化大革命既是毛泽东维持个人专制采取的一个残酷手段,也是中国人建立理想社会进行的一次野蛮尝试。一方面,它把共产主义在二十世纪的实验推到极端从而彻底暴露了它的不可行性,另一方面,它把中国历史荡秋千似的轮回在二十世纪推到极端,因此给中国未来的历史进程添加了更多变数和更大风险。文化大革命的特征是全民性的红色恐怖和人民的部分政治自由。我对文化大革命的认识、对它和中国历史轮回的关系也围绕这两个特征展开。

 

  1. 文化大革命:红色恐怖

毫无疑问,文化大革命是中国历史上最为独裁专制的一页。在那个时期,中国人不但一切行动以毛泽东的话为准,而且一切思想也以毛泽东思想为准,任何有违于毛泽东的话和思想的行为都是反革命的,都立即受到暴力惩罚。类似状态虽然在中国历史上也出现过,但从来没有达到文化大革命时期的暴烈程度。这是因为,文化大革命和以往历史上的专制有两个显著不同的特点。第一,它发生在一个高度组织起来的社会里。每个中国人都被组织在工厂、学校、生产队等单位里,连老人和幼儿也被居委会或者生产队管理着。通过无所不包的组织,毛泽东思想贯彻到社会每一个角落;通过每一个人对其它每一个人的监视,任何对毛泽东不敬的言行都会被发现,被公开处罚。而红卫兵做为从内心里崇拜毛泽东的青年群体,首当其冲地承担了发现和处罚这类言行的责任;第二,中国人民对毛泽东的专制不但在思想上认同,而且上升到情感上的一致。毛泽东作为中国人民的大救星,每天早晨听到的“东方红”乐曲,作为文化大革命一大特色的“毛主席语录歌”,到处展开的用个人经历讲述的“忆苦思甜(忆旧社会的苦,思新社会的甜)”、用个人心理变化描述的“斗私批修”(斗私心杂念、批修正主义),政治对纯个人领域如上学、劳动、衣着、娱乐、甚至恋爱(无产阶级的爱情)的全面统治,在强烈抑制人的普通情感的同时,又把人对爱、对心灵抚慰的需要,转变为对毛泽东个人的情感。而正是第二点,让每一个人对其他每一个人的监视成了人民大众的自觉行为。也正是第二点,不但使得许多与毛泽东从未有过个人交往的人在毛泽东去世时痛哭流涕,而且使得在1968年以后吃尽苦头的当年红卫兵,就像大多数人难以忘记初恋那样,难以放弃自己对毛泽东的情感。

文化大革命的专制程度可以用一个词表示:“红色恐怖”。它是红卫兵引以为骄傲的一个词汇,是保证革命理想实现的革命方式。它和红卫兵所说的中国二十世纪二十、三十年代的白色恐怖相对立。然而,那时的白色恐怖仍然容许鲁迅的生存、容许大学教授在书刊上公开宣称自己观点属于马克思主义,红色恐怖则认定非马克思主义言行都是反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观点,这样的言行不但不准公开,即使私下里对配偶、孩子、朋友说过,后者也必须把它们揭发出来,因为这样的言行必须受到惩罚。更重要的是这里的惩罚首先是暴力的,而不仅仅停留在语言、文字和行政处理层次上。所以,红色恐怖达到了中国历史上前所未有的恐怖新高度。当然,文化大革命以前的十七年里,非马克思主义的观点已经不允许出现在报刊和课堂上。但文化大革命走到了极端,除了毛泽东和林彪外,任何人的作品都被翻出来检查一遍,任何人的言行都被拿出来清理一通,以便发现他们反对毛泽东的可疑之处。而一经发现,被指责的人就不但在尊严上,并且在肉体上受到伤害。老舍、傅雷等一大批文化人在文化大革命中的自杀,刘少奇、彭德怀等一大批人的去世,绝不仅仅因为尊严扫地,而且也因为甚至首先是因为难以承受的肉体惩罚。我所在的南京市第九中学,好几位教师在文革中自杀,其直接原因都不是因为受到的大字报批判,而是因为受到的暴力或暴力威胁。文化大革命的专制特别是恐怖性质,不但今天,就是一千年后也无须证明。翻开1966年到1968年期间的任何一份中国大陆报纸,读者的第一个感受将是恐怖,是毛泽东“句句是真理”的绝对权威,是红卫兵和普通中国人对毛泽东的顶礼膜拜、是对走资派、牛鬼蛇神的任意认定和惩罚,是没有人性、没有理性的恐怖。

 

2.专制下的局部政治自由

在认清文化大革命恐怖性质的同时,我要指出它的自由一面。按照官方的正式用词,文化大革命是一场“动乱”。动乱转个身是乱动,而乱动必然意味着自由。没有行动自由,谁能乱动?没有思想自由,谁想乱动?有了自由,才能够乱动;而几亿中国人的乱动,才形成动乱。然而,这里所说的行动自由和思想自由又需要和上一节讲的专制与恐怖协调起来,否则的话,我们便很难理解文化大革命。

中国的专制往往被视为抽象的国家专制或者皇权专制。这一点虽然正确,但它必须用具体的社会专制来补充。中国的每一个单位都是专制的,每一级政权对下都是专制的。一个中国人不但生活在抽象的国家专制中。他也生活在具体的单位专制、社区专制中。一个普通中国人日常体验到的专制决不是国家层面的,而是自己所在企业、村庄、机关、学校、社区领导的专制。在大多数情况下,普通中国人不会把日常体验的专制和国家专制直接联系起来。中国人民喜欢包青天,古典小说喜欢描写“挡轿喊冤”,就是因为在普通中国人眼里,亲身体验的社会专制和京城皇帝的国家专制之间有着很大的距离。

这里特别需要指出的,是在中国1949年以后出现的社会专制中,单位专制特别突出。单位是中国社会在1949年后形成的一种特殊组织。中国所有劳动者都被组织在这个或那个单位里。只有加入某个单位,中国人才能够参加社会劳动,和取得生活资料。问题是这样的单位不仅仅是经济性的,而且更重要的是政治性的,是政府控制社会的组织体系。每个单位都有执政党组织并且掌握该单位最终领导权,无论这个单位是工厂、生产队、学校、幼儿园、研究所、福利院、街道。正是通过这样的单位制度和单位专制,中国的专制控制到了每一个人。这个专制制度的运转机制是政府对各个单位的考核指标为各单位的专制程度:没有自由思想者或者自由思想者被单位遏制住(以至于政府与外界以为那里没有自由思想者)。专制程度越高的单位,越是被评价为“好”单位,单位领导人的升迁可能或物质利益越大。但是,各单位在实施内部专制的时候,单位领导人必然会出现两种倾向:1) 把专制实施到比政府希望的程度更高。比如许多与政治完全无关的经济、文化、环境的改进建议等,也许是政府所希望甚至非常希望听到的,但由于它们必须首先在单位内部提出,因此反而因为其新意或与单位领导不一致的“自由”而受到压制;2)单位领导人利用自己在本单位不受监督的权力而滥用权力为自己牟利。这两种倾向是单位专制的必然结果。对生活在任何一个单位内的普通中国人来说,他们几乎每天都得承受这两种倾向给自己带来的痛苦。

具体的社会专制尤其单位专制虽然是中国国家专制的基础,但各级专制政权和专制单位对下滥用权力的趋向严重到一定地步,却又危及人民对国家专制者的信任和国家专制本身,因此,皇帝总是采用各种手段抑制地方和单位专制的滥用。然而,在中国历史上,所有这些手段都是自上而下的。只有文化大革命是自下而上的,或者说在相当程度上是自下而上的。所谓文化大革命的“史无前例”,也表现在这一点上。回忆一下文化大革命。我所在的中学,最早被当成批斗对象的是当时的校长。这也许是市教育局的决定,是自上而下的。可后来学校党支部书记、副书记、副校长、教导主任纷纷成为批斗对象,虽然可以说是毛泽东“伟大的战略部署”,但至少这一部署的实现方式,在我的中学里,是学生和教师自由地、没有恐惧地对学校官员“修正主义”言行的揭露和斗争。其实,市教育局作为地方政权的一部分那时已经瘫痪,局长和其它领导官员都已经被打成走资派,不可能再对中学文化大革命做出指示。另一方面,即使它还能够指示,学生也会用怀疑、批判的态度对待它甚至反对它,因为它毕竟不是“毛主席、林副主席”本人的指示。在文化大革命中,各个单位、各级地方政府的情况都是如此。毛泽东可以指出中共上海市委第一书记陈丕显是走资派,但他不知道上海市教育局或者黄浦区谁是走资派。这就给红卫兵与民众很大的自由余地。他们可以理直气壮地检查那些局长们、区长们的言行,发现他们有“修正主义迹象”就可以把他们拉下马。因此,在肯定文化大革命的专制时,我们不应当否定文化大革命中民众获得的局部政治自由。

乔治·W·布什曾经说过,人类几千年来取得的最大进步,是把自己的统治者关进笼子里,让他们只能够从笼子里行使权力。当然,这个笼子要关的,不仅仅是作为总统的布什,而且包括了各级政府官员、企业经理、学校校长。在文化大革命中,从居委会、工厂、学校、区县机关到省、市政府和国务院,中国的统治者都被关进了笼子。唯一幸免的只是毛泽东和林彪。可是,对普通中国人来说,这还不够吗?这样的“大民主”(文化大革命的标准用词)难道不是一种自由?中国历朝历代都反贪官污吏,但哪一次把大多数官员交由民众自由地揭发、批斗的呢?文化大革命是仅有的一次!

在文化大革命中,出格的服装、多吃多占都被视为资本主义,甚至夫妻在大街上搀手也属于资本主义行为。修正主义只是比资本主义弱的一个用词。但是,在反对整个社会的资本主义倾向的同时,文化大革命的重点却是批斗共产党内部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也就是有权有势的党政官员。文化大革命之前,官员的任人唯亲、贪污腐化、行贿受贿、专横跋扈、争抢荣誉、造假欺骗等这些如今常见的现象还很少有。一个官员只要多强调物质利益(即使不是他本人的物质利益)、只要对工作有过怨言,只要对“毛主席革命路线”贯彻不力,他就会成为走资派,更不用说现在常见的任人唯亲、贪污腐化等行为了。然而,即使文化大革命前的官员没有现在这般“可恶”,如何监督他们仍然是中国的重大问题。我们知道,特权的滥用、社会的腐败、道德的堕落,首先表现在皇帝以下的各级政权官员的身上,而不表现在皇帝本人身上。因此,皇帝也需要监督他们。从这种意义上说,文化大革命可以视为一场整肃皇帝以下官员不良行为的大规模运动。它和以往各个专制朝代同类运动的一个区别在于用词不同:文化大革命用词是反对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过去的用词是反贪官。

对于文化大革命,毛泽东曾经说过,他在1949年后试过许多种方法,但是都失败了;文化大革命才是他找到的好方式。他说:“现在的文化大革命,仅仅是第一次,以后还必然要进行多次”,“过七、八年来一次文化大革命”。我的一位中学朋友认为:“如果七、八年来一次文化大革命,当官就会成为畏途”。确实,假如今天的政府官员、企业经理、村长乡长、校长主任知道七、八年后又要来一次文化大革命,有多少人敢不小心翼翼呢?七、八年这个周期,和法国总统五年选举一次的间隔相差不大,和美国、德国官员若连任两届共八年的时间几乎相同。每隔七、八年把官员关进笼子一次,让民众自由地没有恐惧地批斗他们,和西方国家每隔四、五年重新选举一次官员,多少有相同之处。就此而言,和西方人发明的自下而上的自由选举类似,文化大革命是中国人发明的自下而上自由批斗官员的方法。

 

3.文化大革命和中国历史轮回

1976年以后,中国正式放弃文化大革命,从宪法中取消了“四大(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和罢工权利。文化大革命的目的是维护最高国家专制,手段是践踏人格尊严的暴力和无限上纲的恐怖,因此,作为民众获得部分政治自由以约束官员的方式,它是野蛮的和丑恶的,是一种暴民政治,所以,它应该放弃。但是,中国没有发明新的约束官员方式,而重新采用以往整肃官员的自上而下方式,因此,在国家专制没有改变的情况下,中国的单位专制、社会专制迅速恢复,并且比文化大革命前更加严重。民众又一次失去所有政治自由。今天的中国,甚至连历史上常见的“挡轿喊冤”都被规定为非法了。然而,只要民众一天不能够有效地约束官员,只要他们还生活在单位专制中,文化大革命就会是他们的一种记忆甚至憧憬,并且是官员挥之不去的一个噩梦。因此,要让人民放弃文化大革命的憧憬,官员消除文化大革命的噩梦,中国必须找到把官员“关进笼子”的新方式。

自上而上整肃官员的方式,在中国有着悠久的历史。针对个别官员滥用权力的行为,这种方式行之有效。可滥用权力的行为一旦蔓延,这种方式就无效了。中国历史上也发生过自下而上“清君侧”(清除皇帝身边的大臣)的事情,那是地方诸侯逼迫皇帝整肃某些官员,因此不但不具有制度性的意义,和人民大众起来整肃官员也完全是两回事。在中国历史上,人民一起来,就是造反,就是王朝颠覆或几近颠覆。文化大革命是一种全新的方式,皇帝和大众联手整肃官员。人民起来了,但王朝仍然稳固。因此,它让无意推翻王朝的人民看到了一吐心中冤屈、挣脱社会专制的希望。今天,当文化大革命的大量亲历者还在人世,文化大革命的灾难还鲜活地存在于人民头脑中的时候,这种希望还无法生长。可随着时间的推延,人民对痛苦的记忆将越来越淡,对那时毫无恐惧地整肃官员的快感的记忆会越来越强,对文化大革命的希望和憧憬就可能生长起来。就此而言,文化大革命给中国未来社会变迁埋下了新的不确定因素。

文化大革命是中国历史轮回在我眼前展现的一次极端状态。假如没有文化大革命,清王朝颠覆后,经过几十年战乱已经疲倦的中国社会,将循着中国历史的传统轨迹,走入新的大治。如果没有外来因素,这次大治也许能够延续几百年。文化大革命改变了中国历史轮回的轨迹,它在战乱之后,又用没有硝烟、可照样是人杀戮人、人仇恨人的动乱,把中国历史的乱推到了前所未有的新高度。因此,动乱过去,虽然王朝稳固,但在文化大革命中吃尽苦头的官员却对皇帝失去了信任;而他们比文化大革命前更严重的单位专制和权力滥用,又造成了社会的强烈不满。所以,中国还没有跨上长期大治的新一轮历史轮回。

另一方面,我们又应当认识到,外来因素已经彻底改变了中国历史轮回的条件。没有现代文明从西方国家的传入,清王朝不会在一百年前颠覆,我们今天还生活在爱新觉罗家族的统治下。没有现代文明的传播,中国人不会有平等观念,官员滥用权力虽然会受到皇帝或暴民的约束,但皇帝一言九鼎的政治特权和三宫六院的生活特权,却不会遭到质疑。西方人最早提出的“民有、民治、民享”观念,只用仅仅一百来年的短时间,就在中国传播的如此彻底,完全打破了两千多年来支撑中国专制制度的皇权观念:皇帝本人一言九鼎的政治特权和三宫六院的生活特权,不再被官员和民众视为天经地义的了。对比一下佛教在中国经过五百年方才立足的艰难过程,我们便很难否认,“民有、民治、民享”的观念特别切合中国人的心理。这就像中国古人发明的造纸和印刷技术,特别切合西方人亲眼阅读《圣经》的心理需要那样。皇权观念的打破,既意味着皇帝的天然合法性消失,也意味着官员不再在宗教意义上效忠皇帝:官员对皇帝的不信任具有了正当性。因此,官员成为民众之外威胁皇帝和民众的第三方力量。这是当代中国和古代中国的一个巨大差别。这个差别既导致了皇帝和民众对官员残酷斗争的文革,也导致了文革后来迅速瓦解。皇权观念被打破,天下不再为一人所私的看法普及之后,中国未来的长治久安的社会制度,便只可能建立在人与人平等的观念基础上。中国历史尽管还在轮回,但轮回的性质必须改变:它将不能够再在专制和暴民政治的“治乱”之间轮回,而必须转变成以人与人平等为前提的不同社会思潮互占上风的新型轮回。后一种轮回在转换时不需要通过人类自相残杀的暴力方式。所以,中国要跨入的长期大治,不可能是以往历史上的专制新朝代,而只可能是既没有皇帝专制也没有单位专制的自由、民主、法治的社会。也只有这样,中国才可能最终消弭文革或暴民政治的合理性。而在经过了文化大革命动乱的今天,中国如何和平地跨入这样的大治,是对每一位中国执政者和普通中国人胸怀与智慧的考验。

我祈福中国、祈福我的每一位同胞!

 

写作于20061018

定稿于20061029

2020年8月12日用pdf版本发布到微信时略有改动。

(本文曾多次试图发布到微信公众号“学者胡景北”上,包括用其它字词代替“文化大革命”、“专制”等可能的敏感词,但皆被禁止)

 

建议实行大学教授转校聘任制度

“夜话”2007年第7                                                                200744

 

建议实行大学教授转校聘任制度

 

最近网上和网下议论纷纷的热点,是中国人民大学李景治与张鸣两教授因为萧延中的教授职称评定问题而引发的争论。按照张鸣的激愤之词,现今的中国大学不但衙门化,而且简直黑社会化了。这样的说法也许过于偏激,但中国许多大学里评职称时拉帮结派,已经是不争的事实。至于凭年头升职称,亦是中国大学的耻辱,后代人论及此,真不知如何叹息才好。中国现行的大学教授评任制度,至少有两大欠缺,一是各个大学内部缺乏公平严格的评价体系,二是各个学校之间缺乏流动,或者说缺乏大学教授的统一市场。这两大欠缺相辅相成。没有流动或市场,拉帮结派、找关系靠年头评任教授才有可能;没有公平严格的评价体系,市场又形成不了,因为就象商品一样,没有质量监管体系、以次充好、假冒伪劣情况严重的商品,是形不成统一市场的。

作为知识分子中的一个特殊群体,大学教授对保持、发扬中国文化,对中华民族的文化复兴负有特殊作用。现行大学教授评任制度的改革刻不容缓。我不擅长于政策建议。只是由于我在2001年的一篇文章中针对“户籍制度不宜改”的观点提出了“户籍制度五年内即宜改”,而近年来的事实又支持了我那时的预期,因此现在大胆提出大学教授转校聘任的改革建议。我建议从现在着手,经过三年准备期,到2010年,中国开始实行新的教授评定制度。我所建议的新制度的核心,是大学教授实行转校聘任,即一个人要想获得教授职称,他不能够在他当时工作的学校内申请和评定,而必须向招聘教授的其他学校申请并在其他学校聘任。具体地说,转校聘任制度的改革包括以下内容:

 

1.              各个大学不得在本校教师内招聘教授职称的教师,不得授予本校教师教授职称。

2.              各个大学需要具有教授职称的教师,必须在除了本校外的全世界公开招聘。当然,初期可以限定在全国公开招聘,但至少必须在全国公开招聘,而不应当在更狭隘的地区或省市内招聘。

3.              每个希望获得教授职称的人,必须到独立于他现在工作的单位或者学校的其他学校应聘。由于中国大学将实行四级教授制度,现任教授要提升到更高一级教授,也必须到其他学校应聘。

4.              实行教授应聘的最高年龄限制。借鉴一些国家的做法,建议应聘最低级别教授者的年龄不得超过45岁,应聘最高级别教授者的年龄不得超过55岁。

5.              决定一个人是否达到教授职称资格的唯一标准是他的学术水平,具体标志是这个人独立发表的文字作品所达到的最高学术水准。因此,一个20多岁的年轻人完全可能因为其一篇文章的学术水平而被聘定为教授,相反,一个写有几百篇一般论文和著作的人一生都应与教授无缘。

6.              招聘教授的学校必须把应聘者的姓名和代表其最高学术水平的作品在网络上和相关报刊上公布,以接受社会的监督。教授聘任委员会的投票结果和每个成员的投票情况应当公开。

7.              如果一个学校聘任的教授,其学术水平明显低于其他应聘者或者(在无其他应聘者的情况下)明显低于教授应当具有的学术水平,这个学校的教授聘任委员会的相应成员应当受到严厉处罚,至少终生丧失成为教授聘任委员会成员的资格,甚至取消其教授资格。

8.              国家成立教授职称仲裁委员会,对有关争议做出公开讨论和最终决定。该委员会每个成员的投票也应当公开。

9.              取消非学术性教学工作的教授职称。

至少就我了解的经济学学科而言,应当取消政治经济学本来就不具有的学术外表,还其宣传教育的本色。如果这样的宣传教育还需要维持的话,应当为它们建立另一套头衔和待遇,而与学术分开。

不这样分开的话,学术和宣教就会混为一谈,评定教授按照学术水平就会成为空话,学术独立也会成为空话。当然,这样做需要执政党为民族负责的情怀和勇气。我相信中国现在或者最近将来的领导人一定有这样的情怀和勇气,会把政治经济学一类宣教工作排除出学术评定范围。

10.          全国公立大学实行基本统一的大学教授薪金制度,并完全由国家或地方政府的财政开支。私立大学的大学教授的薪金制度,应当类似于公立大学。

取消教授从科研资金提成个人收入的“潜规则”制度。这样的做法按照国际惯例是贪污。中国必须尽快改变这一制度,才有可能排除商人教授的趋势,重建大学学术氛围、重建独立知识分子阶层。同时取消按成果、教学工作量、带研究生、参加答辩、学术报告甚至出卷、阅卷、参加普通会议等的报酬。对在应聘时索取和接受特殊待遇的教授按收受贿赂罪惩处。

11     对教授实行全国统一的户口、社会保障和住房公积金制度,以保证教授在全国范围内的流动。

基本统一大学教授的薪金和户口、社会保障制度,是大学教授流动的制度保证。既然中国能够对干部实行这样的制度,对比干部数量少得多的教授,实行这一制度应当更无困难。

12  所有教授在各学校间的调动采取招聘、应聘和聘用方式。废除现有的教授调动制度本身从而废除教授调动的黑箱做法和一对一的特殊待遇私下谈判做法。

13.       在从2010年起对全国所有新任教授采取上述制度的同时,对旧制度下获得教授职称的位置,分五年或十年逐步转为公开招聘。

在新旧制度并存时期,未通过新制度而获得教授职称的教授,待遇应当低于新制度下产生的教授。

14.       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应当相应地建立大学教授的专门法规,并对新旧制度并存时期的长度和过渡方式做出专门规定。

 

当然,建立教授职称转校聘任的制度,还有许多细节需要讨论和规范。本文提出的具体建议本身也需要讨论、修改甚至放弃(如果有更好建议的话)。另一方面,教授职称转校聘任,其实又是许多国家久已行之的有效做法。这方面最典型的例子是德国。转校聘任制度本身,就用外部评价方式,大大降低了非学术因素尤其人情因素在教授聘任中的作用。和国外的通行做法相比,本文建议所增加的内容,主要是公开性,公开应聘者借以证明自己学术水准的作品,公开评委的投票和对掉以轻心甚至营私舞弊的评委的惩罚。

公开应聘者的作品之所以必要,是因为中国大学现在的评价体系不公平不严格。其实,现在各大学教授职称委员会的评委都很明白申请者中哪一位或哪几位的学术水平更高。但是,他们常常顾及这样或那样的关系,因此不能严格地把学术水平放在第一位。特别是年轻的佼佼者往往成为他们照顾关系的牺牲者。在国外,35岁以前当教授的例子比比皆是。如果中国教授实行公开招聘、公开评定,35岁或更年轻的人担任教授的现象也会很多,因为许多年轻人的学术水平已经超过了50多岁的教授候选人或现任教授。通过公开应聘者姓名和其标志作品,局外人和应聘者自己能够对所有应聘者的学术水平做出上下高低的评价,评委在众目睽睽之下,自然会大大减少对其他非学术因素和关系的考虑,学术水平高的应聘者便容易被聘上。就中国人民大学争论的例子来说。假如它招聘国际政治方面的教授时公开应聘者的资料。萧延中若应聘,自然有局外人比较他与其他应聘者的水平,其中不乏具有真知灼见的局外人,在这样的社会监督面前,评委自我约束程度会明显提高,拒绝照顾关系的决心会大大增强(我相信,至少绝大部分现任评委内心里并不愿意照顾关系),投票结果有利于水平最高的应聘者的可能性会显著上升。诚然,即使公开投票也会有差错或者舞弊,但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萧延中没有被聘上并且认为评委没有履行好职责,他还有申诉的渠道,而张鸣、李景治就萧延中是否达到教授水平的争论亦能够通过正常途径展开,中国人民大学这所校名听上去就让人严肃和尊重的学校,也就能够让我们每一个中国人在心理上得到某种特殊的安慰。

公开评委的投票和公开处罚, 在中国当前学术评价不公正不严格的状况下,对于保证教授评定的学术标准也是必不可少的。公开评委的投票,意味着每个评委必须在公众面前承担自己投票的个人责任。这样,一个学术水平明显高于竞争者的人如果没有被聘上,相关的评委便不能用集体决定来搪塞,不能用投票状况的保密来掩饰个人品行的软弱甚至良知的湮灭。公开投票和公开处罚能够大大提高评委掉以轻心和营私舞弊的风险。这两项措施还能够减少教授评定的成本,因为各个学校成员众多的评价委员会以及繁琐的评价程序,其实都来源于逃避个人责任。我在德国读博士,论文只需要指导教授和学院(系)指定的另一位教授认可就行。所以,如果论文质量低却被通过,这两位教授的个人过错清清楚楚,因此他们也就不得不郑重地负起责任。中国的一篇博士论文,至少要指导教授(有时还有副指导教授)、预答辩委员会五位教授、外聘盲审的三或五位教授、答辩委员会五位教授、还有学校学位分委员会和委员会的诸位教授的认可,才能最终通过。结果呢,论文质量依然没有保证,因为没有任何一个教授(包括指导教授)承担个人过错,都是集体的过错(所谓“制度”原因)。公开投票、公开处罚,让评委承担个人的人格责任和知识水平责任,我们也就不需要那么多评委、那么多评审程序。最后,国家仲裁的目的是防止某个学校或地区的评委集体作弊。在中国许多学校还是单位专制的情况下,评委集体作弊的现象必须事先加以预防。

中国大学制度的改革目标应当是教授主导、学术自由、教学自由。这一新制度的根本基础在于教授素质的提高。提高和保证教授素质的条件有很多。教授转校聘任是其中最重要的条件之一。当然,仅仅教授转校聘任的单一措施,尚不能实现改革、建立新制度。所以,仅仅教授转校聘任是不够的,但缺少教授转校聘任又是万万不可的。同时,和高校改革的其他措施相比,教授转校聘任比较容易实行,因为它牵涉的人数毕竟不是非常多。受到这一措施负面影响最大的是熬年头盼着升教授的副教授和其他大学人员,以及刚刚或者将要调入学校工作的部分官员们,因为他们都希望戴着教授头衔退休。不过,他们每一个人都明白,只是因为中央还没有改变旧制度,他们才存着这样的希望。如果中国坚决地改变现行教授内部评定制度,建立新的学术至上的教授制度和公开公正的聘任制度,他们不但理解,而且会支持的。

春节感恩

“夜话”2007年第4                                     2007216

 

春节感恩

 

看一下时钟,国内已然除夕上午。父母、亲戚、朋友大概在准备今天的晚餐吧?网上有人建议除夕放假,我很赞成。春节前后,除夕是最忙碌的,不但要准备一年中最丰盛的年夜饭,而且要为节日几天准备好饭菜。我母亲信奉“大年初一不动刀”,需要动刀的节日菜肴必须在除夕准备好,所以童年时每逢除夕,不但我们孩子要被母亲叫住帮忙,连从不参与烧饭理菜的父亲也得打杂。今年,虽然我离开上海前便在信箱里发现了餐馆年夜饭广告,但绝大多数同胞肯定还是待在家里,毕竟这是个家庭的节日。所以,除夕放假,对家庭主妇和参与家务的男性都是一个福音。

由于时差,Stanford还有好几个小时才入除夕。除夕、春节做什么、吃什么呢?前天一个朋友让我去他那里,并且要为我买飞机票;另一个朋友促我立即改签机票回上海过年,反正年后学校很快开学,我也得上班的。我谢绝了他们。可对除夕、春节做什么、吃什么,脑袋里现在依然没有任何概念。向父母、孩子祝福春节,在网络上向朋友贺岁,是必不可少的。其余呢?不知道。一个人平平静静、安安静静,读读书,散散步,是我过去的梦想,也许今年除夕、春节就如此吧。今天又刚刚买了一本《Great American Short Stories》(美国优秀短篇小说集),够春节的周末两天看了 -- 况且计算机里还有音乐、柜子内还有酒与茶。

朋友的邀请唤起了我内心深处的感恩情结。平平静静、安安静静应当是生活中最昂贵最难得的东西。但如果它不是自己的选择而是外界的强加,它是没有价值的。过去在农村过年,也是平平静静、安安静静,但那和贫穷、闭塞联系在一起,谈不上free to choose (自由选择)。如今,可以和朋友过年、可以和家人在牌桌上等待午夜的鞭炮焰火、可以大快朵颐,美餐一阵、可以“侃山”,上至天文下及地理;但还是喜欢平平静静、安安静静。内心明白,能够自由地选择如此的过年方式,是自己的运气,应当感谢上天、感谢家人、感谢朋友的。

怀着这样的感恩心情,我把人均国民生产总值等数据表发到网上,让网友自由使用。通过沈建飞先生的帮助,这些数据去年底就整理好了。我还根据这些数据显示的图形,写了一篇夜话,对中国经济发展历程发了一通感慨。可为自己整理和为大众整理毕竟是两回事。让大众使用的数据,应当清楚而没有歧义、简洁以方便使用、缺陷也能够让他们一眼看出。为此,我在书桌前坐了差不多两天,核对数字、检查程序、编写说明、征求意见。现在终于完成,可以发到网上了。

同时,我声明,不但上述数据表,而且www.hujingbei.net网址上的所有内容,网友都可以自由、免费地在网络上转载和使用,而且不必要请示或者通知我。网络是自由世界。信息自由交流的前提是信息自由使用。我自己的文字,是使用包括免费使用了许许多多人的文字才写成的,因此它也应当让别人免费自由取用。即使我的文字有错误有缺陷,它们也只能在交流过程中发现和纠正。所以,在承担对这些文字责任的同时,我愿意把我的文字作品变为自由使用的公共物品。

公布上述数据,是我整理这些数据时就做出的决定;公开声明自己的网络作品是公共物品,是我得知网络作品专利权争议后便有的想法。春节的感恩情结促使我完成这些心愿。我们民族有清明节感谢祖先的传统,有事情成功后谢佛的习惯,有谢天谢地的成语。记得三十多年前一次知识青年开会,我不知道为什么说出了“谢天谢地”,立即被旁人用“应当感谢共产党感谢毛主席”抢白得无地自容,自己也深感思想还没有改造好。如今,在春节来临之际,在感谢朋友和家人的同时,我又感受到“谢天谢地”,感谢上天,感谢世界,感谢社会,让我能够自由选择,能够安静平静地享受我们民族一年中最重要的一天,也让我能够回报一下世界、朋友和家人。

 

2007216Stanford

感谢提醒和批评

“夜话”2006年第17                                               2006929

 

感谢提醒和批评

 

  几天前,署名为“一位关注您名誉的普通学者”的朋友通过电子邮件提醒我,在我从上海财大经济学院院长职位离任之前,曾向教师发放科研启动费。自愿领取该启动费的每位教师个别和学院签订科研启动费合同其大意是在未来两年内以“上海财经大学经济学院”为作者单位发表至少一篇论文或者专著包括译著并达到一定质量;若完不成合同,所领取的科研启动费需要退回。现在两年已经过去,那位朋友听说我本人也没有完成合同,因此关心地问我“如何让那份协议生效?

 

  收到这封信,我很感动。作为和那位朋友一样的普通学者,除了亲友外,还有人关心着我,对我寄托着希望,希望我保持名誉,这是我的福气。在今年第一期“夜话”上,我翻译了小洛克菲勒的“我相信”。他相信的一点便是“一个人的最高价值不在于他的财产、权力或者地位,而在于他的名声。”我也相信这一点,而且要求自己身体力行地去做。不过,自我要求虽然重要,但它是绝对不够的。这是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软弱之处,都会有意识无意识地回避甚至忘却某些不乐于正视的事情。因此,在一个人的自我要求周围,必须有许多人的希望、提醒、批评、警告和反对,这个人才必须面对自己的软弱,勇敢地正视自己并且坚定地实行他对自己的自我要求。没有后面这样的社会机制,一个人的天性即使非常高贵、正直,即使在某些事情上、某段时间内获得了很好名声,他要在所有重要事情上、在一生获得好名声,依然是不可能的。就关注我名誉的那位朋友提醒我的科研启动费合同一事,我自己便没有完成。由于我离开了上海财大,我不再需要在上海财大经济学院实施这些合同,因此,我很容易“忘却”这件事情。但那位朋友的提醒,却让我不得不直面两年前亲笔签字的合同,不得不直面自己的良心和世人的监督,而不再能够用“忘却”来掩饰自己的软弱。这样,我就可以避免人格错误和名誉损失。所以,谢谢这位朋友,谢谢关心我的所有其他朋友、其他人。

 

  也许有人会说,写这封电子邮件给我的人是个坏人,想把我逼到角落,逼我受损失(金钱损失,以及上海财大经济学院其它没有完成合同的教师对我的抱怨)。这种说法也许有道理。世界上确实有坏人,网络又使得我们无法辨认发信人的身份和动机(当我们自己在网络上用其它名字发言发信时,别人也无法辨认我们的身份和动机!)。可是,既然我们无法辨认别人的动机,为什么我们要把别人想象成坏人呢?难道我们希望别人在读到我们的网络发言前先把我们看成坏人吗?就关注我名誉的朋友的这封信来说,在数额有限的科研启动费和价值无限的个人名声之间,无论希望我重视前者还是后者的朋友,都值得我感谢,都是好人,因为他们都在为我着想,都希望我生活得尊严一些、愉快一些、舒适一些。只是他们想法的侧重点不同而已。同时,把向自己提出意见、批评甚至激烈反对自己的人想象成好人而非坏人,这一念之差,我就会觉得这个世界真好,这个世界值得我为之工作、为之奉献,我的心就充满着温暖,生活就充满着阳光。所以,我完全没有必要把别人想象成坏人,没有必要抱怨别人、抱怨世界。人世间有成千上万的例子说明世界是好的,又有成千上万的例子说明世界是坏的。然而,归根结底,在一个人的心中世界是怎样的,在这个人的眼中世界就是怎样的。把别人尤其批评者设想成好人,世界就会变得美好,生活就会变得轻松,自己也会无形地变得更好,一个人也才可能永久地获得他的最高价值――名声。

《农民经济学》译者后记

“夜话”2006年第10                                2006529

 

《农民经济学》译者后记

 

弗兰克·艾利思的《农民经济学》是我在德国时读到的一本关于发展中国家农民的教科书。这本书的特点首先是简明、清晰,其次它不用复杂的数学推导,而主要依靠文字阐述,并辅之以图形和简单数学公式,因此它不但适合于经济学尤其农业经济学、发展经济学的学生,而且适合于其他社会科学学科以及关心农民状况的一般读者。这本书的第三个特点是它不但介绍了利用新古典价值观念和理论工具建立的各种农民模型,而且大量介绍了从马克思的价值观念与理论工具出发的农民研究以及对这两个理论的批评。这和我们接触到的大部分经济学教科书仅仅介绍马克思主义(不一定是马克思)或者新古典观点不同。因此,艾利思的《农民经济学》不但会给读者更加广阔的眼界,而且会给读者理论相对性的感觉。后一种感觉也许对我们中国读者更加重要,因为我们长期生活在某一种理论“绝对”正确的气氛中,习惯了对某种理论的“独尊”。其实,一种理论再正确也有其相对性即局限性。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即使我们还不能确切指出一种理论的相对性所在,即使我们衷心拥护那种理论,我们也能够抱着开放的心情看待对那种理论的批评和对其他理论的支持。

农民问题无疑是今天中国最重要的问题之一。在观察农民的生活、生产、他们对外界的态度、对自身未来的预期的时候,在讨论农民问题的时候,我们需要理论工具。这就象我们观察自己的心跳、观察太阳的升落需要理论工具一样。西方学者为我们理解农民问题提供了新古典、马克思以及其他一些学派的理论工具。也许这些工具已经足够,也许这些工具还不够。可无论足够还是不够,我们应当做的是熟悉这些工具,熟悉农民生活的环境,然后才能谈得上用前者解释后者,或者发展新的理论工具来解释后者。

关于本书的翻译,有一点需要特别说明。本书以《Peasant Economics(农民经济学)》冠名,以peasant为研究对象。英语词汇peasant一般翻译为农民,但它也有某种农奴的含义。虽然peasant是种田人,可这个种田人有一种被迫种田、被别人管束着种田的感觉,因此社会身份低下。这就使它在英语语言中成为贬义词。英语词汇farmer 有更多的农业工作者或者类似制造业工人的种田人含义。不过,包括中国在内的许多发展中国家的民族语言里的农民也是贬义词。更重要的是,在这些国家里,农民事实上代表了一种低下的社会地位,尽管他们名义上甚至事实上不再是农奴。

peasant中文翻译的主要问题在于中文存在农民和小农两个概念。中文为什么产生了两个对应于peasant的概念、这两个概念之间的有什么联系的问题值得写一篇博士论文。就我们的语言习惯来说,“小农”似乎更像马克思主义的专用词汇,而“农民”则广泛用于其他场合。比如我们说小农经济、小农生产方式,但很少说农民经济、农民生产方式;我们说农民收入、农民决策、农民家庭,可很少说小农收入、小农决策、小农家庭。在中文里,“小农”比“农民”的贬义性更强。马克思本人的理论中,小农会因为资本主义的发展、资本主义占领所有社会生产部门而消亡。所以,peasant不但代表了一种低下的社会身份,而且代表了已经过去的历史。小农的历史已经终结,尽管小农还存在着。这种态度促使20世纪上半叶受马克思理论强烈影响的中国学者把peasant翻译成小农而非农民。到了20世纪下半叶的中国,小农经济(peasant economy)既在文化大革命中被定罪为每日每时产生市场经济的肥沃土壤,又在改革开放时期被视为市场经济难以发展的替罪羊。另一方面,“农民”概念在新古典经济学中即使有贬义也十分淡薄,“小农”则不是一个新古典经济学概念。最近五十年来,新古典经济学特别强调发展中国家“种田人”的理性,即使他们社会地位低下,他们也是理性人。考虑到本书同时大量介绍了新古典农民模型和农民研究,把peasant翻译成“农民”对本书而言似乎更合适一些。

对我的翻译来说,小农和农民两个概念并存是中文中的一个事实,我必须面对它。一方面,翻译《Peasant Economics》需要为peasant这样的核心词汇选择一个统一的中文对应词汇,另一方面,中文中又存在着两个对应词汇而无法统一。对这个矛盾,我最后采取的解决方法是尽可能把peasant译成“农民”,而在明确利用马克思框架讨论peasant时把它译成“小农”。这样的做法无疑会引起一些混乱。对此,在向读者表示歉意的同时,我希望读者在阅读本书时,始终记住农民和小农在英文中只是一个词。

       本文的翻译得到了一些朋友的帮助。匿名审稿人仔细审阅了译文初稿,提出了许多中肯的批评和建议,使现在面世的本书避免了很多错误和缺点。对此我十分感谢。上海人民出版社任俊萍编辑为本书的版权、翻译和出版付出了大量努力,并对我的拖延表示了极大的理解和宽容,值得我衷心感谢。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朋友翻译了本书第六章。虽然我后来重新翻译了该章,但他的译稿给了我许多启发,毫无疑问地节省了我不少精力。宋开生先生不但为译文编制了图形、目录和文献,而且指出了译文中许多不当之处。在此我向他们表示诚挚的感谢。他们都出身于农家,我接触的许多学生、同事也出身于农家,我自己则在年轻时脚踏实地做过近十年农民,因此我们有许多共同语言,常常在一起讨论农民问题。这些讨论不但促使我翻译《农民经济学》,而且也让我在翻译过程中始终感受到中国农民的背景。我希望这本书的翻译有助于提升我们讨论农民问题的层次。译文肯定还有许多错误和欠妥之处。它们是我不够尽心或学识不足所致。我诚恳欢迎读者的批评和指正。这些批评和指正可以直接发到我的主页 www.hujingbei.net或者寄给上海人民出版社。

 

 

胡景北

2006528日于上海

三十年农村变迁

“夜话”2007年第9                                                                200755

 

三十年农村变迁

 

    今年五一长假,我走访了年轻时生活了八年多的村庄。离开那里已经三十年了。

    那是1977年,也是五月份,农活开始紧张起来。农民每天一早下地,到太阳下山才能收工。因此,离开村庄,离开急需劳动力的生产队,心里多少有些不安。所以,我理解交白卷的张铁生在白卷上写下了感言:他无法在乡亲们辛苦劳作的同时安心地复习备考。在当时情况下,我也许会像张铁生那样做出参加体力劳动而非复习的选择。另一方面,那样的选择在不同时代都可能出现。三个月前,我参观了杰克·伦敦(Jack London)纪念馆,知道他曾因成绩差而被三年制学院开除,他发奋读书并考取了四年制大学,可为了帮助父母维持生计,他没有读完一年便退学了:他同样无法在父母亲辛苦劳作的同时安心读书。

    问题是,为什么三十年前农民必须那么辛苦,农业必需那么多劳动力,以至于我们不参加劳动就于心不安?

    三十年后的现在,当我和年轻时的朋友坐在一起“忆苦思甜”时,我们感受最深的是农民现在舒服多了,农业劳动轻松多了。我们也才发现,农活本来不需要那么辛苦,农业本来不需要那么多劳动力。

    三十年前,我所在的生产队,120亩地,50个劳动力,无论按照今天的标准还是按照七十年前中国学者思考中国工业化时的标准,劳动力都是太多,都应当转移出农业。可是,三十年前,中国大陆有谁觉悟到农民太多呢?我们缺少农民,缺少人,每一个达到劳动年龄的人都必须下地干活。学校在农忙时专门放假(“忙假”),让学生回生产队干活。几个外出务工的农民必须回队劳动,否则家里就分不到粮食。一年365天,我们也就在春节休息三、五天,甚至在“过革命化的春节”号召下,正月初二就干活了。农田有数不尽的活儿要干。春季的麦田拔草、施肥、清猪圈、捞塘泥,割草,做草塘泥、夏季的收麦、插秧、交公粮、稻田拔稗、施化肥农药、收早稻种晚稻,秋季的收稻、交粮、挖墒、种麦,冬季的清墒、植树、水利。平时每天太阳出山就干活,太阳下山才收工。农忙时,天蒙蒙亮便开始挑肥料、整地、拔秧;天黑后还要挑把子、脱粒,早班、晚班甚至夜班连轴干。那时候,田里种什么作物是由政府规定的。我所在村庄位于江苏省南部,历史上实行的是两作制:秋末种麦、夏初种稻。我在农村期间,政府又安排改三作制、种双季稻,即冬初种麦、夏初早稻、秋初晚稻。农民也就更忙更累。作为农民,当时觉得我们什么都不缺,就是缺人,缺劳动力。我们太辛苦了;甚至那么辛苦,也满足不了政府加大农业劳动投入的要求。我们生产队不但欢迎政府派下的知青落户劳动,当时有位自称中专毕业的男性青年,不知何故经过我队而又没有确定去处,队里竟也高兴地收留了这个劳动力。

    今年重返生产队(已改名为“村民小组”),最大的感受就是农民劳动少了,劳动强度低了。许多农活根本消失了。割草挑粪、积肥拔稗、挖墒清墒之类的劳动,现在没有人再干了。三作制、双季稻二十年前就废除了,理由是人太苦。如今农民干脆连两作制亦放弃了:麦子不种了,一年仅种一茬稻子。在他们看来,一茬稻子收成够吃了;粮食价格便宜,种麦收麦又苦又累,所以不种了。即使稻子一茬,农民也无须特别劳累:田平整好直接洒稻种,既不要在水还冷得彻骨时下田育秧,也无需脸朝黄土背朝天插秧了;到收获时还雇收割机来帮忙。所以,现在不但学校不必放假支农,外出做工的农民无需回家帮忙,就是留在村庄的农民也没有早班、晚班、夜班可干了。一年365天,种田无需100天。三十年前的五月初,正是积肥的关键时期,我们在每块田的角落堆一个高高的肥料堆,以便麦子收割后就近挑肥料压田,因此田野上到处可以看到挑担子的农民。如今田野上没有人影。农民不是外出打工,就是休闲在家:农民倒真是多了,因为没有农活可干了。我到了各户人家,除了个别人在菜地干活外,大多数人都在休闲。因此,假设今天还有像张铁生那样对农活不能置之不理的青年,他们也有许多时间安心学习了。

    三十年不算长。农民多甚至过剩也不是百年可以形成的现象。可是,为什么三十年前中国那么地缺少农民以至于需要他们那么地辛苦劳作呢?学者们也许会提出各种解释。作为三十年前农民的我和始终是农民的我的朋友,我们的感觉是因为政府现在不强迫了。政府不再强迫农民交公粮(可城市人却也没有缺粮!),也不管农民如何种田,甚至还扔掉了“为革命种田”的神圣光环。三十年前,不说种麦交公粮的大事,就是“人积百担肥”、“墒挖半尺深”的号召,就让农民疲于奔命、苦于劳作。三十年后,农民管自己的田地、自己的吃饭和收入,粮食既不见少,劳作也大为轻松。据说近几年的民意调查发现农民的幸福感最强。我原先不相信。这次重返农村,在惊奇于麦地里竟然有牛散步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以为的麦地,长着的原来是一片野草,也才领悟古时文人感叹的“农家乐也”,也许正回到现代中国的农家。

中国经济起飞:认知和感悟

“夜话”2006年第20                              20061129

 

中国经济起飞:认知和感悟

   

     经过多日努力,我的朋友和我计算出了1952年到2005年中国新增资本与新增人口的比值,并绘出了它的坐标图:

   看着这张图,我不仅激动,我甚至感到了惊心动魄:首先,1952年以后的三十多年里,每个中国人拥有的资本几乎没有变化,中国经济竟然延续了几千年来的停滞特征!关于1952年以后中国计划经济的一切美好词汇,在这条简单线段面前都变得令人惊撼地苍白无力。其次,经过多少年的苦难、波折、彷徨和挣扎,我的祖国的经济,终于在20世纪90年代起飞了。我们还没有1952年以前的系统数据,因此这张图还只能从1952年开始。可是,如果我们打开眼界,中国早在150年前就开始了现代化的努力。中国工业从1860年就起步了。1860年后三十年洋务运动的工业创业,1910年后近30年“民族资本主义黄金年代”的工业建设,1958年“超英赶美”大跃进的尝试,1978年“四个现代化”建设,都试图造就中国经济的起飞。我们中国人的努力不可谓不勤,可努力的效果却又不可谓不低。我们的图形显示,直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也就是仅仅十几年前,中国为每一个新来到世上的中国人所生产的财富,还没有明显超过遥远的祖先。事实上,就在今天大部分活着的中国人亲身经历过的19811982年,那么少的财富竟然还绝对减少过!幸运的是,在20世纪90年代,彷徨挣扎的中国经济终于像飞机摆脱了地心阻力那样,坚决地离开了地面,起飞了!

    我们知道,资本是人生产出来但没有立即消费的产品。资本可以用到新的生产中,提高人的生产率。同时,资本也是人类的财富。一个人收入高低和财产多寡是两回事。一个人把收入省下来才有了财产。同样,一个国家的总产量和总财富也是两回事。一个国家把产量省下来将形成国家财富(注意不一定是政府的财富)。一个国家的人均收入也许会很高,但这个国家的人民和政府可能花光收入,而没有留下财富。在世界几千年的历史上,这样的例子出现过许多次。中国历代王朝更替的初期,人均收入提高很快,可都没有积累起财富,因此都没有带来经济发展。如果不考虑政府滥用的话,那么,人类也许有一种生物学本能,会利用更多的收入扩大自己的种群。因此,经济起飞的条件在于,如果收入增长不能远远超越人口增长的话,人类就必须淡化自己的繁殖本能,而把更多收入用于增加现有人口财富。后一个条件十几年前在中国出现了(尽管以悲剧形式出现,但中国150年的经济发展本身何尝不是悲剧多于喜剧呢?),它和中国经济增长的潜力一起,在新的生产方式下,造就了中国经济最终的起飞。

我们计算的新增资本与新增人口之比,不是衡量一个民族发展和富裕的最好指标。总资本和总人口之比更加恰当。可是,我们缺乏总资本数据。在一定程度上,新增资本和新增人口之比能够让我们合理地想象全体中国人平均富裕程度。如果新增资本和新增人口比很少变化,那么,我们很难想象每个中国人平均拥有的财富会提高;如果前者像十几年前开始的那样强劲升高,后者也必定随之升高。就此而言,我们的图形不但揭示了中国经济的长期停滞,也揭示了中国经济向着大众富裕方向的起飞,义无反顾的起飞。

事实上,我们自己就见证着中国财富的猛烈扩张。早在1848年,我们当时的先辈在中国刚刚看到但顽强拒绝资本主义文明的时候,马克思便惊叹,不到一百年的资本主义所创造出来的财富,比以往一切时代人类(包括中国人)创造的财富总和还多。今天,同样的奇迹展现在我们的眼前。仅仅二十年前,有谁想到遍布中国大地的高速公路、有谁想到普通人的飞机旅行,又有谁想到农民因为劳动力太贵而购买收割机?中国人在最近二十年创造的财富,令包括我们自己在内的所有人瞠目结舌。以平等、自由为基石的市场经济,在古老的中国再一次像魔法师一样变出了人们在过去无法想象的巨大财富。

今天,我们知道马克思关于资本主义在他的年代已经走到头的观点是错误的;我们知道,用人均财富和富裕民族相比,中国还很穷;我们也知道,即使今天最富裕的民族也富裕得不够。中国经济发展走过了150年。在这期间,我们曾经狂热地赞颂过大清王朝的中兴、计划经济的成就。可我们的图形显示,那一切不过是我们在旧框架中试图起飞的无望挣扎,今日的中国才真正摆脱了千年的停滞。在高度评价中国经济巨大转折同时,我们又应当认识到中国经济离开富裕还很远。用飞机升空来比拟,如果飞机在10000米的高空才能够平稳飞行的话,那么,中国经济虽然起飞了,它的飞行高度也许还没有到达2000米。尽管它义无反顾地离开了地面,但是,它还有很长的升空路程要飞,它的飞行员和乘客还在骚动之中,它甚至还不知道如何对待突然出现在面前的庞大财富。升空中的飞机比停留在地面上危险得多。因此,为了完成中国经济发展的任务,作为飞行员和乘客的我们每一个中国人,需要的都不是颂歌,而是平等、自由和自律,是基于它们的理性讨论与决策。

 

(注:新增资本与新增人口比的数据以1978年为基期。具体计算方式为(新增资本/新增人口)=(投资/新增人口)=[(投资率×国内生产总值)/(人口增长率×人口)][(投资率/人口增长率)×(国内生产总值/人口)]=(投资率/人口增长率)×人均国内生产总值。投资率和人口增长率数据来自于《中国统计年鉴》,人均国内生产总值利用《中国统计年鉴》数据计算。没有扣除投资中包括的补偿折旧部分;没有考虑外汇储备。)

家父胡业仑九十大寿暨家父母六十婚庆祝辞

“夜话”2006年第21                              20061218

 

家父胡业仑九十大寿暨家父母六十婚庆祝辞

 

各位长辈、各位来宾、亲朋好友,女士们、先生们:

       大家晚上好!

       今天我们在这里欢聚一堂,共同庆贺家父九十大寿、庆贺家父母结婚六十周年。我代表兄弟姐妹,代表全家,衷心感谢大家的光临。

时光荏苒,光阴似箭,家父如今已步入九十高龄。九十年沧桑巨变,九十载风云际会,家父既继承了家族的优秀传统,又见证了中国的历史变迁。

我们的家族尊师重教,历代出了许多举人、进士。家父自小聪颖好学。中国建立现代学校制度后,家父成为家族中第一位大学生,在当时国内最著名的中央大学获得法学学士学位,并定居南京。在中国城市化、现代化的早期,家父不但把家族从乡村带入城市,也把家族从传统带入现代文明,为后辈人的继续发展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家父亲和、乐观、有主见。早在中学时期,他就负责起当时最为艰难的学校消费合作社工作。进了大学以后,他又在自由竞选中当选为中央大学学生会主席。作为当时中国最重要大学的学生领袖,他渴望建设和平、自由、民主和富强的中国。但他刚过而立之年,中国政治格局发生剧变,他亦失去机会,甚至50多岁时还得到农村务农维生。尽管如此,家父始终保持平静、开朗的心情,从没有抱怨过命运和社会。60花甲过后,邓小平主持的拨乱反正为家父平反,恢复工作、补发工资。家父由衷地拥护20多年来的改革开放政策,多次组织海内外校友聚会,为祖国的和平、自由、民主和富强尽力。

家父对子女要求严格。他教育我们坦诚为人,认真行事。他要求我们热爱知识,求学不倦。正是在家父的影响下,我们兄弟姐妹即使在最艰难、最不重视知识的时期,都不忘记学习,不离书本。更令他老人家欣慰的是,孙辈们正在把这种热爱知识、追求文明的传统发扬光大。

家父、家母最为家族所称道的是对感情的忠贞不贰。早在少年时,家父母就由祖父母、外祖父母做主定亲。后来家父出外救亡求学,整整八年与故乡失去联系。家母在家苦守八年。家父的才华使他不乏女性朋友,家母的美丽更让提亲者接踵而来。但他们谨守儒家之训,不疑不惧,互相等待,终于盼到抗战胜利,两人团聚,终成眷属。从那以后,无论在兵荒马乱的艰苦阶段、缺衣少食的困难时期、文化革命的不公年头,父母亲都相濡以沫,互相安慰、互相帮助,共同撑起家庭,共同抚养教育我们子女,共同走过了六十年的人生道路。今天,在恭贺家父九十大寿、家父母六十婚庆的大喜时候,作为子女,我们无比感谢亲爱的父母亲,最衷心地祝愿父母亲大人身体健康,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谢谢大家!

                                                                                    二〇〇六年十二月十六日

送孙经纬

“夜话”2007年第6                                    2007320

 

送孙经纬

 

寒假中就知道孙经纬离开上海财经大学、离开上海了。可回到上海才感到他真的离开了:既不能和他在一起喝咖啡,也不能拿起电话就聊天了。

我和孙经纬认识的时间不算长。最初相识好像是八、九年前一次下四国军棋。相知就更迟了,而且缘起于高级经济学教学。我们那时都在上海财经大学工作。最早提议在硕士研究生教育中引入高级经济学的似乎是当时在那里负责硕士生西方经济学教学的朱保华教授。孙经纬是最积极的支持者。学校研究生部召开会议讨论这个提议,参加者甚众,反对者甚多。我那时没有承担硕士生的西方经济学教学任务,也不担任任何职务,甚至学校也很少去。可也被召参加会议。在那个会上,我积极支持朱保华、孙经纬,支持使用原版的西方高级经济学教科书,指出负责研究生教学工作的林珏教授拿出来的梁小民编著的《高级西方经济学》与西方国家的《高级经济学》教材相距很远。那次会议后,孙经纬也许就把我视为他的相知了。但那次会议后,上海财大碰到的最大问题是谁来讲授高级西方经济学。原先讲授硕士生西方经济学的政治经济学等专业的老师退出了;西方经济学专业的三、四个教师不可能承担全校那么多课程。这时,孙经纬、王根蓓、伍山林、胡永刚老师勇敢地站出来开设高级西方经济学课程。没有他们,上海财经大学当年根本不可能在硕士生教育中引入高级西方经济学。这里,我必须说,他们上课非常辛苦。他们不是海归,甚至没有在国内的西方经济学专业学习过,缺乏严格的经济学或数学训练,但他们凭着自己对经济学的兴趣、对学生负责的感觉承担这些课程。他们边自学边上课,边上课边自学。他们成功了,可他们为此付出的努力是惊人的。同时,他们的努力从来没有得到过相应的报酬。我担任上海财大经济学院院长期间,准备给硕士生高级西方经济学课程增加工作量报酬,却受阻于从事硕士生政治经济学教学教师的攀比和学校统一课酬规定。因此,我始终感到有愧于他们。我到过这几位教师的家,知道他们的物质条件明显低于许多其它老师。今天,在上海财大对海归实行特殊收入政策、海归也承担起高级经济学教学任务的时候,我作为一名老海归,一方面为最近回国工作的海归可以取得优越物质条件表示高兴,一方面也希望他们能够了解,除了物质条件外,他们还需要或者更需要展示出自己的精神风貌。

孙经纬本来在上海财大财经研究所工作,后来转到工商管理学院,先担任院长助理,后担任副院长。作为一名只有讲师职务的年轻人,他能够在教授、博导众多的工商学院脱颖而出,担任那里的领导工作,靠的是他对经济学、管理学教育方向的准确把握,他开设课程的高层次,他艰苦的自学努力,他的公正和自我牺牲。他很清楚当今管理学和经济学融合趋势,指出管理学的问题抽象到理论层次就是经济学问题,因此,工商教育要办好,非把经济学即西方经济学作为基础不可。我曾经说过,上海财大2003年之所以不再任命政治经济学教师、而任命我担任经济学院院长,是因为校内各个管理学科强烈要求强化西方经济学教学,我指的便是陈信元、孙海鸣、戴国强诸教授领导下的会计、工商、金融等学院的要求。在当时,他们对西方经济学的要求走得比程恩富领导下的经济学院远得多。

我不知道孙经纬何时认识西方经济学的。但让我敬佩的不是他对西方经济学的认识,而是他一旦认识后,就开始了艰苦的自学。他曾到复旦大学数学系听课,他自学了大量西方经济学、管理学高级教科书,有的书读了好几篇。做过教师的人都知道读书和上课是两回事。读书可以不求甚解,但上课就必须向学生讲解清楚;越是困难的地方越是要讲解清楚。教师的水平也正表现在对难点的清楚讲解上。可高级经济学、管理学教科书,我自己就有许多难点没有搞清楚过,只是没有开课和讨论才掩盖着而已。孙经纬开高级微观经济学IIIIII课程,用Tirole 的《Theory of Industrial Organization》开过产业组织课程。博客上有种说法“上海财大有三多:食堂多、美女多,听孙经纬课的人多”。我已经离开了上海财大,无法证实这三多,但我知道孙经纬对课程难点是下了功夫的。这里我想提及的另一点,是孙经纬坚持用国外教材。当时希望我们编教材的人很多。上海财大那么多学生上西方经济学课程,加上考博、考硕的外校同学,需求量肯定是大的。但孙经纬明确反对,他认为我们自己编的不会比原版教材好,既然如此,为什么强迫学生用更差的教材呢?而奉命行事或为钱行事,在他看来,都不应当是大学教师的所为。

孙经纬对国内经济学、管理学教育改革的许多独到想法强烈影响了我。我在经济学院院长任上的许多做法和他商量过,有些甚至就出自于他。他对田国强教授担任经济学院院长的态度非常积极。在田国强上任初期的困难阶段,他全力以赴支持田国强。田国强最初一些改革措施,例如硕博连读,没有他参与决策的工商学院的支持是很难成功的。在我印象中,田国强任职最初的一年多时间里,他们两人几乎每天要通一两个小时电话。当时有一种说法,上海财大只有两个人毫无保留地支持田国强,一个是他,一个是我。可我那时已经不能算上海财大的人了。为什么孙经纬全力以赴支持田国强?我的体会是孙经纬把田国强的改革视为实现自己对上海财大、对中国经济学、管理学教育的梦想,因此,无论改革对他个人的影响好坏与否,他都义无反顾地全力支持。应当说,在田国强主导的财大改革初期,孙经纬的作用怎么估计都不会过分。今天,当财大改革似乎已经走上不归路、当田国强得到一片赞誉、而我本人也沾到光彩的时候,孙经纬却默默无闻地离开了。我相信,未来能够给孙经纬最大安慰的,就是田国强、谭国富诸位院长和上海财大各位领导能够把上海财大建设成一流大学。

我对孙经纬的知,是我担任上海财大经济学院院长以后。那时我到办公室的时间多了,他本来便整天待在办公室,因此我们交谈频繁起来,我惊异地发现他对西方经济学的了解远远超过了我,发现自己和他在许多学术、社会、人生问题上“所见略同”。他向我提出过许多建议,给过我许多鼓励,也对我发出过许多质疑。例如对我去年那篇短文“面对骚扰威胁,我将微笑向前”,他直截了当地问我为什么把私事、公事搅在一起。我很快体会到他的质疑是从他对我个人的要求出发的:他不愿意看到我做错事情,不愿意听到我的各种理由。在他面前,错就是错,没有任何理由可以辩解。一个人有他这样直率的朋友是很难脱离正轨的。

孙经纬离开上海是因为母亲不愿离开家乡又需要他养老。尽孝是中国古代士大夫退职的主要理由。李密的《陈情表》感动过一代又一代士人。然百年以降,因尽孝而退出官场、职场之人之事几不再见,因此很少有人相信孙经纬的理由。我没有问过他离开上海是否还有更深层原因。也许,每个人心底深处都有一些痛处需要保护,我们不必追问。无论如何,我确信他是抱着对上海财大的期望而离开他为之付出了自己最好时光的财大的。他曾经针对某个爱情事件评论说:“同情她的处境,尊重她的选择,自己要无怨无悔。”他的评论给我深刻印象。今天,我体会到,这个评论也许反映了他对学生、对上海财大、对世界的态度。一方面,尊重别人,一方面,自己无怨无悔地付出。当然,他还没有结婚,甚至可能没有恋爱过,他对爱情的评论似乎更带理想色彩,而欠切肤之感。不过,独身也许是他能够专心自学并且领导好上海财大工商学院的特殊条件之一。我在德国见到一些独身者,他们把自己的业余时间和收入全投入社会公益活动。我孩子在那里参加的足球俱乐部、象棋俱乐部都是这样的独身者办的。然而,孙经纬独身,不是因为他孤僻:他是一个开放和活泼的人;自然也不是因为缺乏愿意与他交好的女性,而是他(还)没有遇到让他倾心的女性。他和我谈过我的短文“一般均衡和爱情”,我知道他在爱情上和在人格上持理想主义。不过,理想主义者遇到喜剧是偶然,落到悲剧是常态。所以,理想主义者必须有悲剧的心理准备,才能够坦然地对待人生。孙经纬是有这样准备的。可即使如此,我仍然衷心地希望孙经纬能够在千万人群中,寻觅到自己的另一半,在爱世界的同时又能够特别的爱上某一个人。这是因为我相信,对一个理想主义者来说,生命的真谛就在于追求,追求美好,追求至善,而这同时意味着追求爱情。

我没有到车站或机场为孙经纬送行,就以这篇短文送他,已经在千里之外的他。

宽容:现代人应当具备的优秀品质

“夜话”2007年第5                                 2007313

 

宽容:现代人应当具备的优秀品质

 

今年的第一期夜话,我转载了张梅的文章“给我未来的孩子”。她希望她的孩子追求理想、踏实、有着丰富的情感世界、正直、勇敢、独立,成为一个优秀的人。

我是转载给自己读的。在为她的文章感动的同时,我又感觉到除了她列举的品质外,一个优秀的人似乎还需要具备其他一些品质。积自己五十余年的经历,我相信宽容也是一个现代人必不可少的优秀品质之一。

宽者,阔、舒也;容者,纳、包也。阔而能纳、舒之可包的宽容,最初表示房、仓宽大可居人或可储谷,后来引申到宽厚容人的品德。古人对宽容评价极高。孔夫子说“唯有德者能以宽服民”。《尚书》称“有容德乃大“。不过,古人所指的宽容,含有宽宏大度、宽恕容忍的意思。《尚书》比较完整的句子是“必有忍,其乃有济;有容德乃大”,以忍为先。孔子说的宽猛相济、以宽服民,则把宽作为一种统治手段。当然,无论把宽容当作手段还是视为德行,宽宏大度、宽恕容忍的宽容都是一种明智做法或优秀品质。在日常生活中,谁都免不了错误;在个人行为上,谁都少不了缺点。一个人如果斤斤计较他人的错误或缺点,这个人就显得心胸狭隘,既不为大家喜爱,也难以为自己释怀。反过来,如果对他人缺点、错误采取宽厚谅解的态度,则既能服人,又可舒己。自然,宽宏大度不易做到。它需要“忍”,忍受、忍让,需要难得的“糊涂”。我们从小都读过廉颇、蔺相如的故事。这段故事之所以历代流传,是因为蔺相如的宽容大度让人感动。廉颇挑衅,他避让;廉颇认错,他宽抚,毫无自倨自得之感。蔺相如的大度宽容,应当是我们的楷模。

不过,我今天想说的现代人应有的宽容品质,和蔺相如式的宽容虽然又着密切联系,但根本点不同。现代品质的宽容,出发点不是他人的缺点错误,而是他人与自己同样正确;内涵不是宽恕、容忍,而是他人与自己的平等。对他人错误、缺点的宽容,现在和过去一样都是必须的。现代品质的宽容绝不否定宽恕、容忍。它只是超越了宽恕、容忍的范畴,而提出了自己正确、别人也正确的问题。在生活中,一方正确、一方错误是常有的情形,例如廉颇、蔺相如的故事。可在生活中,双方都正确亦是常见情形。关羽为与刘备相聚,挂印而去,有其正确一面;曹操知刘备是天下唯一能与自己争雄的人物,不容关、刘相聚,也有正确一面。若曹操只认自己一方之理,在关羽一意孤行时对其或杀或囚,史家当不会以曹操为错,毕竟事业至上。但曹操知关羽也有正确一面,因此不但不以恕、忍之心,反倒以敬佩之情送袍放行。自己对,关羽也对,这是曹操当时的心态。

现代意义的宽容,就是在坚持自己价值的同时也承认他人价值、要求自己空间的同时亦给予他人空间。宽的辞源是阔大,容的辞源是包纳。人世大小,在乎于心。世界是大家的,人世就大,就能容纳所有人;世界是自己的,人世就小,容不得他人。具体地说,世界可以是家庭、朋友、单位(比如工厂、学校、班级、生产组、社区等等)、地区、国家、地球、宇宙。宽容就是相信世界属于大家,自己有一份,别人也有一份。让别人在这世界占有一席之地,不是自己的宽宏大度,更不是自己的宽恕和容忍,而是别人本来就有权利占一席之地,别人的权利本来就不比自己权利低一点少一分。因此,现代人的宽容,不是“咬碎钢牙朝肚里咽”的忍受、不是不得已的退让、不是对别人错误的宽恕、不是“宰相肚里能撑船”的大度,不是“难得糊涂”的自寻安宁,不是出于善良而“不忍罚”的宽厚、不是发自宠爱的放任。现代人的宽容也许包括了这一切,但它的本质与传统的宽容截然不同。现代人宽容的核心含义是相信各个人的人格平等,相信每个人有权利追求他自己认为的幸福。简单地说,宽容就是自己有理想,也让别人有不同的理想;自己独立、也让别人独立;自己勇敢、也让别人勇敢;自己正直,也让别人正直。

这里我们遇到了正直和宽容的矛盾。如果宽容不是出于恕和忍,难道还有不同的正直吗?是的,生活中有着不同的正直。自己正直,反对自己的人也完全可能正直。例如,提倡中国农村土地国有制的人可以是正直的,提倡私有制的人也同样可以是正直的;佛教徒正直,天主教徒同样正直。我们认为殉情的祝英台正直,她父母甚至祝英台本人都会认为逼婚才是正直的。因此,在我们生活的世界里,正直以及作为其基础的理想、幸福或者真理常常不是唯一的。在几何学中,一条线的每一点都可以引出一条垂直线。同样,生活的每一个角度都有它的正直。我们没有任何标准说一个人只有站在某一角度上,他才是正直的。因此,自己在某个角度上是正直的,别人在另一个角度上也可以是正直的。

既然各个人的理想、幸福、正直可能不同,他们之间的相处就需要以互相承认对方正确、正当的宽容为基础。宽恕、容忍是绝对不够的。宽容对应的英语词汇是tolerance。和中文的宽容一样,tolerance既有宽恕容忍之意,也有“承认并尊重他人的信仰或行为的能力或行动”(the capacity for or the practice of recognizing and respecting the beliefs or practices of others,《金山词霸》“tolerance”词条)的意义。在现代社会里,后一种意义变得特别重要。这种意义的宽容,在中国和世界各民族传统上很少受到重视。在中国历史上,“独尊儒学”或“独尊马学”的知识分子谈不上对别种观点的宽容。在西方和中东历史上,天主教、伊斯兰教谈不上对异教徒的尊重。因此,各民族历史上充满了强迫他人服从自己的战争和专制。不同理想都正确的宽容理念是和自由主义一道出现的。欧洲启蒙运动形成的自由主义强调人与人的平等,强调一个人与生俱来便拥有追求幸福的自由,因此它同样强调了幸福的个人主义含义:每个人有自己的幸福观和价值观。这样,自由主义便强调了不同价值观的并存与相互尊重。由此,人与人之间除了对抗和服从外,又多了平等共处的宽容关系。因此,在专制气氛下,一些英汉字典虽然带有敌意地把互相尊重的tolerance解释成“一种自由主义观点”,却也正确地指出了宽容和自由主义的关系。我们可以设想一下,如果没有平等共处的宽容,市场经济如何可能、民主政治如何可能、男女平等如何可能、信仰自由如何可能?相互尊重的宽容才使我们不再需要在压制别人和服从别人之间做出非此即彼的选择。在今天,每个人都和几百年前一样,不喜欢别人的某些追求、想法、行为、性格、爱好甚至长相,不喜欢某些观点、主义、组织甚至国家。这是人的正常情感。可宽容的品质让我们超越这种情感,在要求别人尊重自己的同时,自觉地尊重别人,让别人说话、行事、自得其乐。宽容渐成习惯,我们就能进入宽容的境界,大大方方地看待人世,在勇敢、独立地坚持自己人格、自己信奉的正直时,也让宽容给予自己愉快和开放的心绪与不同于自己的配偶、亲属、同事以及其他团体、阶级、民族的人平等相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