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者的无欲则刚

夜话”2005年第2                                                                2005228

 

 

学者的无欲则刚

 

“无欲则刚”从林则徐的名句“壁立千仞,无欲则刚”来,说得是男子汉大丈夫(用这个词仅仅指男女皆可具备的某种人格,并无性别之意)的刚强正直源于其没有欲望。既然无欲,也就不必为欲而求人,自然容易刚强正直。这就像佛家说的“忍,无可忍”。既然无可忍,忍本身也就不存在了。别人需要忍受的东西,佛者平静处之,没有忍受的感觉。但林则徐说的无欲,又和佛者不同。林则徐的无欲指的是没有功名之心、财富之求、升仙之念,而无欲所奠定的刚直,却为着实现个人良知、民族兴盛之欲。若再细细计较,其实功名、财富、升仙之欲望,都不能够算错。欲望能够促使人努力。“哀莫大于心死”,说得便是没有了欲望,既无所求,便乏进取,以至于近乎凄冷。因此,问题其实不在有欲无欲,而在实现欲望的方式,就此而言,林则徐的无欲又可以理解成欲望的实现不应当以良知为代价。

 

前几天和朋友谈到无欲则刚,便牵连到发表欲。既为学者,又为大学教师,不会没有发表欲。刚正不阿不在于发表欲的有无,而在于用符合良知的方式实现之。我在几年前寻求发表《略论服务业资本》时,有的杂志犹豫;有的杂志要求缩短,我皆以历史文件为理由,坚持原样发表。但是,在准备《中国经济长期发展的一种可能机制》的投稿时,我却犹豫了:我明白文章阐述的机制仅仅以市场经济为条件,是不是为便于发表,用“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呢?那篇文章的内容完全不需要在市场经济前加上修饰词,但加上可能更容易发表。后一种考虑最后占了上风。文章是寄出去便发表了,可“白纸黑字”却给我留下了永久的痛。是的,无欲则刚,我当时的发表欲让我不能刚正,让我写下了当时就意识到不应当写的文字。因此,即使我的发表欲不能算错,但我为实现它而违反自己的良知,却使我在白纸黑字前自取其咎。

 

    学者对无欲则刚的重视,应当高于其他人,因为其他人的行为都很难准确“再现”,所以“历史是什么”的答案众说纷纭;可学者留下的白纸黑字是其个人历史的见证。学者是知识的象征,他的行为无法用“无知”来开脱;他违反良知的文字不是屈服于世俗便是献媚于权势写就的。就此而言,学者和有志于学术的人下笔应当慎重,应当想到生前身后事,而不能把日常的科研考核治标放在首位。我们生活在一个扭曲的世界内,学术文章很难发表,宣讲性的媚俗媚势的文章大行其道;学术文章需要锤炼,考核却要求我们发表短、平、快的作品。但正是这样一种世界特别需要学者,需要坚守良知的学者,需要他人对学者的监督和自由批评。“无欲则刚”将成为我牢记的箴言。同时,我又强烈希望世界早日正起来,因为自律尽管非常重要,但他人对学者、对我自己公开的自由批评和苛刻要求更为必要:它们才是保证我本人在内的绝大部分学者坚守良知、自动实现无欲则刚的制度条件。

放 弃

“双周夜话”2003年第5                                                             2003312

 

 

 

       2002年过去了,甚至2003年也过去了2 个多月。

       回顾过去的一年多时间,最值得总结的,也许不是自己获得了什么,而是放弃了什么。放弃当然首先意味着自己能力有限,对一些具有现实可能性的具体机会无能为力。放弃也意味着不愿意改变自己而任凭或者忍痛让那些机会过去。放弃亦意味着自己承担了某些成本或者机会成本却没有获得相应的收益;当然,如果说放弃是自己自觉选择的话,放弃便还意味着自己没有按照经济理性行事。

那么,在过去的一年多时间里,我自觉地放弃了什么值得一提的东西呢?

被我放弃的第一件东西,是上海市邓小平理论研究宣传奖。当然,这件东西,严格来说,不是我放弃,而是它根本不属于我,因为按照程序,只有一个人申请了该奖,这个人才有资格获奖。我没有申请这一奖项,别人为我申请时又没有通知过我,所以,我不应当获得这个奖。然而,在我去年所兼职的三个学校都大力激励教师获奖的背景下,在我的名字竟然鬼使神差地上了获奖者名单的前提下,它以及它附着的好处似乎又属于我,于是我便面对着是否放弃的选择。当然,程序第一,我的获奖违反了程序,所以我只能放弃这一表面上属于我的东西。

被我放弃的第二件东西,是上海交通大学安泰管理学院的工作机会。那里的工作,尤其是从零开始建立以现代经济学为导向的经济学专业吸引着我,而那里较高的收入也使我容易建立起生活的物质基础。但是,在我兴高采烈地要去报到的时候,那里却以收入较高为理由,收回双方最初商谈好的条件。管理以诚信为本,但深谙此理的管理学院既然不讲诚信,以为有钱便能成事,我也只好放弃可能发展的机会和可能到手的收入。

被我放弃的第三件东西涉及到个人的财产。财产是我工作的副产品。为了使别人尤其是与自己有过一段共同经历的人生活的好一些,我愿意放弃自己的财产。

    人的一生,或者说个人在其积极能动的生命阶段中,每一年都可能获得一些东西,也放弃一些东西。获得当然使人高兴,但放弃也能够使人骄傲。获得可以显示成就的高度,放弃可以标识人格的底线。因此,我想,我还能够放弃上述那些东西,我对自己多少还是可以放心的:即使在过去一年多时间内做过一些错事,错误想必也不会很严重。

世界需要外来的民主

“夜话”2005年第1                                          2005131

 

 

世界需要外来的民主

       ――从伊拉克大选说起

 

  昨天(2005130日),伊拉克举行了1953年(我出生的年份)来的第一次自由选举。尽管各种报道说法不一,但我可以肯定的两个事实是:一半以上的伊拉克选民投下了选票,选举过程没有特别重大的舞弊贿选现象。就此而言,伊拉克选举成功了。

  毫无疑问,这一次伊拉克选举是外来力量促成的。没有美英为首的多国部队推翻前伊拉克专制政权,没有多国部队对各种反对武装的强大镇压,这一次自由选举是不可能发生的。然而,在此起彼伏的爆炸声中,竟然有那么多伊拉克民众勇敢地走到了投票站,投下了一生以来第一次按照自己的意愿签注的选票,仅仅这个简单的事实就表明,刚刚在三年前举行的只有一个候选人、并得到了99.99%选票的伊拉克选举是多么地令人恶心,而两年前还以“伊拉克人民”名义所做的专制主义宣传又是多么地令人可笑。

  是的,伊拉克民主是外来力量强加给他们的。但这么多选民自愿地冒着生命危险投票,却向世界证明了他们需要民主。由于各种各样原因,他们自己争取不到或者很长时间内争取不到民主,不得不忍受本民族的专制。外来民主力量利用某个契机推翻了他们的民族专制,为他们创造了民主的前提,甚至“强迫”他们接受民主制度,为他们打开了通向历史的大门。这里,契机定义是重要的,打开历史大门是重要的,为此而付出的牺牲也是重要的。外来民主力量必须在这三个问题上作出恰当的决定。

  刚刚过去的二十世纪的历史,其实就是一个外来民主力量向其他民族推行甚至强加民主制度的历史。俄国、中国在二十世纪末的民主化(尽管层次不同)是接受外来民主观念的例子,德国、日本、印度在二十世纪中的民主化则是接受外来民主强制的例子。伊拉克事件只是二十世纪历史的延续而已。自由、平等的民主制度便意味着每个人可以对这段历史持自己的评价。可是,如果我们假设德国、日本、印度现在还是专制国家,世界会是什么局面,我们就会明白,把民主制度强加给这些国家是多么地必要。就说我们的近邻日本吧。即使日本某个派别想发动战争,向选民解释战争理由和国内各种意见的公开争论,也会大大降低这个派别实现战争想法的可能性。就发动战争来说,一个民主国家需要道义理由,但一个专制国家只需要言论控制下的谎言。因此,如果日本现在是专制国家,中国面临的危险将严重得多。

  德国许多学者承认德意志民族没有民主传统,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建立的德国民主制度是外来力量强加的结果。正是外来力量用扳道岔的方式强制改变了德国的政治道路,德国才有了如今的公民平等、自由和富庶。今天,能够自由表达意愿的德国人已经养成了平等、民主的基本习惯;他们感谢当年的外来力量。即使在同样没有民主传统、而且对第二次世界大战责任的反省远远不如德国深刻的日本,民主制度也已经扎根。德意志民族、日本民族、伊拉克民族,还有许多其他民族,不是没有民主的历史传统,就是民主传统过于薄弱,不足以依靠自身力量在比如一、两百年的时期内建立起自由、平等的民主政治。这样的民族需要外来民主力量,需要在强加的民主下形成自身的民主传统。就此而言,世界需要外来的民主,即使当人类社会已经走入二十一世纪,即使在大多数人已经具备知识的“知识经济”时代。

夏威夷观浪

 

夏威夷观浪

 

       夏威夷是茫茫太平洋当中的一群岛屿。今年寒假,我来到夏威夷群岛中的瓦胡岛(O’ahu)。瓦胡岛四周环海。游人最多的地方是岛南部火奴鲁鲁市南侧的海滩。但观海最好的地方,应当是岛北部海滩。火奴鲁鲁海滩,秀丽、雅致,赏心悦目。尤其背对着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你不得不感到回归大自然的享受。可北部海滩就是大自然本身,人烟罕见、交通稀少,只是在山和洋之间,鬼使神差地横插了一条陆地走廊,大约三百米宽,而海滩仅有五、六米宽。山是野石山,不高却峭直,灌木的绿色刚刚遮盖住苍劲的岩石。滩是天然滩,不宽但绵长,暗绿的礁石不时穿出金色的沙层。除了“不准游泳”的警告牌与间或出现的长凳外,这里看不到人工的痕迹。沙层和礁石共生的海岸,既不适于游泳亦不合于散步,因此也没有游客。往往几个小时,漫长的海滩上只有我一个人,和凯瑟琳·赫本(Katharine Hepburn)的自传《Me》(我)。

 

也许受到旷无人烟的感染,大海显得非常宁静。我是农历大年初一和初二在海滩的。年轻时在江苏省乡下种田,知道初三潮、十八汛。特别是农历八月初三前后,海潮上扬,抬高长江水,逼得村前河水倒流,让我第一次体会到海的力量。夏威夷与江苏省有别,或者正月和八月不同?面前的大海,表面上宁静,潮水带着哗哗声,一波一波地涨退着,不慌不张、不急不忙。坐在它的前面,我努力使自己宁静,脉搏不紧不慢地跳动着,一滴一嗒,一张一弛,在这辽阔的一人世界里。

 

    海浪来得缓慢。大约距海滩四百米远,平静的海面突然折起一星点皱纹。后面的海水推着这皱纹长大。过了好像五十米,皱纹成了凸折,也许有十米宽,五十厘米高,深蓝色,看上去象海面上一支中间粗、两侧薄的长月牙形水晶棒。凸折继续向前,并且越来越高,两侧凸起的更快。到了距海岸200米左右的时候,凸折俨然已成海浪,可能有二米多高,十五到二十米宽,酷象一堵水墙,又象一条正面修剪齐整的深蓝色灌木丛,被一股神秘力量推向海岸,模样是那样厚实、步伐是那样坚定。这时候,后面的海水也许性子太急,不断跃过高高的墙顶。海水一溢上墙顶,就铺开一层白色的水帘,再散成白色的水花,好像灌木丛上盛开的白花,给海浪注入了活泼的生气。水帘往往很大,一时能罩满水墙。有时候,一些更性急的海水等不及从顶上翻过来,便飞快地窜入海下,从海浪前方涌出来,形成在水墙前的舞蹈,就象灌木丛前低低的野草随风飘动。下方窜出的海水有时跳的高,又变成欢快的白色水花,和从顶部落下的水花交相辉映。水花不但给海浪带来明快的色彩,而且给海浪带来奔跑的声音。这时候,海浪开始呼叫了,哗哗的声音渐渐地从低到高,从细小到深沉、从模糊到清晰,越来越强。海浪也变得越来越高、越来越宽。突然,相邻的两条海浪搀起手来,形成很长很长的条浪;更多的时候,左右、前后相邻海浪互相推动,你追我赶,出现一片一片向前的波浪群。哗哗的浪声也从独唱发展成合唱和大合唱,歌声开始表现出广袤大海的气势。看着高唱着进行曲坚定向前的水墙,你也许会紧张,你也许下意识地做出大水扑身的准备,但到离海滩七、八十米前后,高高的海浪突然象手持盾牌的士兵方阵听到卧倒令,迅速低了下来。一米高、八十厘米、五十厘米、二十厘米,海浪边卧倒边向海滩奔来,响声变得清脆起来,色彩也从暗蓝快速换成淡绿,气势更从磅礴转为温柔,好像远看显赫的伟人,近前却是谦和的君子。海浪终于奔上了沙滩和礁石,淡绿的海水有节奏地拍打着我的脚和腿,跳跃的水花顽皮地敲击着我的身躯。一波过去了,大约三、五分钟,新的一波又来了,象永恒的宇宙,又象细心的恋人,不断抚慰着我,在这辽阔的一人世界里,和着赫本满含泪水的坚强。

说真话

“双周夜话”2004年第16                      2004824

 

说真话

 

       刚从远离Internet的地方归来,就有朋友告知在中国经济学教学科研网上,上海财经大学经济学院许多教师被网民评论或者调侃了一番,希望我能够读一读。果然,在网址“http://bbs.cenet.org.cn/dispbbs.asp?boardID=92510&ID=44900”上,一位化名为Skywalker的网民对经济学院不少教师做了简短直接的评论。我不知道其它教师读了这些对自己的评论有何感觉。我的感觉是他(她?)对我的评论是恰当的。在我现在的位置上,能够听到对自己的批评已经不容易,能够听到比较恰当的、确实说到痛处的批评更不容易。所以我很感谢很佩服。我想,这样的批评不但对我自己有好处,对我的学生、同事和朋友也有好处。

应当说,我在不同环境下也做过若干次学术报告,但很少听到过直刺报告弱处和错误的评论。这也许因为在现实生活中,大家不愿意说“恰到痛处”的话。“皆大欢喜”无疑有好的一面。不过,它同时阻碍了我们深入思考问题、思考自己。缺乏深刻性不但是许多文章给我们留下的感觉,而且也是包括我在内的许多人给他人留下的感觉。而它可能正是我们平时的“皆大欢喜”带来的后果之一。表面上的皆大欢喜带来的另一个不良后果是背后评论。既然不好公开说真心话,背后总能说吧。但“谁个背后无人说”结果,往往却让每一个人感觉到人心的叵测。

网络有助于缓解中国文化中的这个悖论。有了网络,有了虚拟,即使我们还不能够对公共事务公共人物说什么真心话,但我们能够对日常事务日常人士说真心话了。原先通过曲折渠道传达到当事人那里的对他的背后评论,现在可以直接和公开地被他接收。原先传达过程中的信息损失、信息扭曲、参与传达的特定个人的喜怒善恶等各种情况,现在一下子都扫除了。由于网上评论是公开的,评论水平自有众目昭彰,对评论者动机和目的的全部猜测就变得不再重要。同时,网络上既然能够说真心话,直刺当事人痛处的评论便容易形成和表达。这样的评论本身以敏锐的观察和深入的思考为前提。而当事人在这样的评论面前,也容易向深刻的方向改变。自然,这里要有前提,即当事人一要有精力去学习和思考,二不是鲁迅先生所称的“文氓”。

当然,网上的评论和网下的评论一样,不但不可能做到完全准确,而且还可能根本不值一读。对此我们实在不必多加苛求。Skywalker对上海财经大学经济学院诸教师的个别评论准确程度如何,每个人可以有自己的看法。不过,我认为他(她?)说的是真心话,说得有水平(至少对我的情况),值得一读。网上评论比纸媒评论之所以更值得重视,便是因为它更多地表达了网民发自内心的真话。这是网络最可珍贵的地方。说真话本来是人的最原始要求。社会礼仪的发展虽然对我们在日常生活中说真话做了范围、时间、环境的限制,与人为善的愿望又使我们在无伤大碍的情况下抑制自己说出对别人不利的真心话。但所有这些限制和抑制都是以说真话为大前提的。在比较重要的情况下,我们应当甚至必须不顾一切限制地说真话。也许,如果我们自己更多地说真心话,如果让别人更多地说真心话,我们大家才能像罗大佑希望的那样,互相拥有对方“真心的面孔”,才会“让我们的笑容充满着青春的骄傲,让我们期待着明天会更好”。

 

附录:Skywalker 的评论:

(请参见http://bbs.cenet.org.cn/dispbbs.asp?boardID=92510&ID=449002004824。评论中有若干别字,请注意。)

 

goahead所提的方案(即上海财经大学经济学院分为政治经济学院和西方经济学院 ―― 转引者注)其实不会有什么效果。程恩富从政治局上课回来,吆五喝六地成了钦差大臣,连谈敏也得让他几分。程恩富曾经公开对人文学院部分教师大加指责,不点名地批评他们打着马克思主义的旗号,做反马克思主义的事情。即使找一个地方把程恩富贡起来,也很难保证他不会伸手干预。更可能的是,这样的院系划分方法正好给了程恩富充分的口实。

谈敏这么多些年来就出了一本《法国重农学派的中国渊源》,据说有一个研究“马克思主义经济学说在中国传播的前史”的课题,可是迟迟没有出版。他花在学术上的精力很少。

张尧庭的名字现在就是给财大和经济学院装点门面的,因为他小中风后一直卧床在家里,连过去的同事和学生都要张冠李戴。不过令人惊讶的是张对数理统计居然还能有所反应,可见学养之深厚。

费方域和胡景北就不多说了,水平是值得肯定的。但是我仍然想指出胡景北的一些不足,这从他的《工资增长的发展经济学导论》小册子就可以看出。胡景北在发展经济学理论方面是有一些个人探索的,然而他的建模水平有些不足,和他的经济学直觉不能相比。

对教学而言,朱保华其实是很有价值的。这是因为他涉猎的经济学领域很多,有的时候可以当万斤油来使,事实上他出国访问回来后确实一直在充当“救火队员”(朱保华语)。

引进杜恂诚是一桩非常合算的买卖。在经济史方面,特别是近代中国金融史领域,杜的研究工作非常扎实。我上过他的课,为了完成自己的课题,他不下一次往返于上海和南京,在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寻找有价值的文献资料。

赵晓雷实际上长期呆在财大的经济研究所,那是一个不太引人注目的地方。里面搞了不少人,程恩富也在那里挂名,可惜研究水平实在不能名符其实。我有个朋友在所里当行政,向我叹了不少苦经。

朱平方在胡时代担任副院长,另一个主管教务工作的副院长是朱保华。朱平方的关系比较多,经常能组织一些非常有价值的计量方面的讲座。计量方面,从财大出去的陆懋祖是兼职教授,海闻易纲那套教材里有他的书。

胡永刚终于升到了博导,对于一个没有博士学位的人来说,实在也难为他了。他主要研究方向在宏观经济学,不过很多朋友反印他的宏观经济学功底实在不怎么样。有个朋友直言不讳地说:胡永刚大概只看了罗默的教材,还没怎么看懂就跑来上课了。

张银杰总算混上博士生导师了,她来财大争了好久了,虽然这本来就是答应别人的。张银杰的政治经济学听众甚多,然而我对他的评价却不高。一来,此人自恃在中央党校上过几天课,颇有些自命不凡。二来,上课所讲也只不过就是套套逻辑、玩玩概念。张银杰总是认为他在给学生传递正确地观点,这也正是有很多学生爱听她的课的原因所在。然而,张始终没有搞清楚一点,那就是她所讲的可能是无意义的,一个无意义的东西遑论对错?不过话说回来,如过程恩富能像张银杰一样上政经,也要比现在这样胡闹强百倍。

何玉长从厦门大学出来,照理说和钱伯海还算有师生之谊,结果跟着程恩富大肆批判钱好多年,是海派经济论的主将之一。不过,他不这样还能干什么呢?在写几本“旅游经济学”这样的垃圾出来?现在他去教务处当处长了,也算颐养天年。不过似乎还不死心,把杨培雷汉过去帮忙。结果几个教改方案搞得全校怨声载道。我曾经在很多场合说过:何老师是个好人,可是很多时候办出来的事情比谁都坏!杨培雷本人是搞当代西方经济学流派的,根据和他当面交流的结果,证明他这方面是不懂的。

李新是个拿“有突出贡献的归国学者”奖金的白痴。八十年代末到苏联学习经济学,末了拿到学位已经变成了俄罗斯联邦的博士了。他所做的就是在课堂上宣扬发达资本主义国家集团,如何利用西方经济学来引导苏东国家走上歧途,完全是阴谋论。而正经的转轨经济学却一窍不通。撇开这不谈,上课的能力也是极其糟糕,基本上只能照本宣科。上中国宏观经济分析课程,只能到处拼凑资料,完全不成体系,显得很没有底气。

马艳政经算是上得不错的,而且不像张银杰那么招摇。她上政经有一点好,就是从来不把政经当作绝对真理。这为学习提供了比较宽松的环境,不影响其后西经的学习。

范翠红在产业组织理论,拍卖理论方面做得不错。前段时间她怀孕休产假,现在她生完孩子,可以重新投入到学术科研中来。未来将成为经济学院不可多得的得力干将。

伍山林如果能从一开始就接受经济学教育的话,今天肯定会更有能力。我和他私交很不错,这是他给我留下的基本印象。韩清、李春琦、沈根祥、张明恒几个搞计量的具有共同的优点,就是比较脚踏实地。他们将继续把计量经济学的水平维持在一个较高的水平上,成为经济学院的支柱。

程霖是谈敏的学生,现在担任经济学院党总支书记。由于财大经院主打经济思想史,所以未来的日子应该非常好过。问题是他学术能力不足,而且官瘾不小,但又不是非常会做官。他如果能一心一意把经济思想史的框架搭起来,做一些基础性工作,我就谢谢他了。

伍装据说是夏业良的同学,说实在的很没有什么深度的一个人,比较浅薄。冒佩华在胡的院长助理位子上做了不少重要的行政工作,但是学术不行。

沈志义不知道在学些什么,一些基本的概念都没搞清楚。居然能把普惠制(主要针对发展中国家,比最惠国待遇更优惠)和WTO实施的普遍最惠国待遇搞在一起,连国民待遇也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他自己以为搞得清清楚楚的)。没见到常进雄在环境与资源经济学方面有什么作为。

杜卫华是比李新更白痴的人,不知道是怎么招进来的,更不知道是怎么把博士读出来的。此人号称是在环境学和经济学的交叉学科进行研究,其实两个领域都不懂,整一个乱交叉。上课极其不认真,居然把爪哇虎扫描成了瓜佳虎还不知道,连念了五遍瓜佳虎。

尹协华自称是国家发改委主任马凯的同学。他上世界经济史还算上心,不过知识结构极其老化,观念非常陈腐,没有什么新知。漆光瑛教外国经济学说史已经好多年了,关人倒是从不客气,唯独教学质量提不上去,只能照本宣科。而且也是知识结构老化,观念陈腐,没有新知。

事 业?

双周夜话 200316期                                   2003-10-01

业? 

对事业这个概念以及它的价值论含义,我常有一种强烈的怀疑态度。 

少年时读三国演义,囫囵吞枣,分不清魏蜀吴,但记住了刘关张三结义。后来又读过几遍,内容梗概都记住了,但印象最深的还是桃园结义。后来读到一篇野史,说苏东坡在街上看到那些听三国说书的人,凡听到刘关张取胜都开怀,听到刘关张失利都叹息,才领悟到“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小人之泽,百世不斩”的道理。那些在街头听说书的人,不外煮酒买浆者流,也就是历朝历代的小民百姓吧。这些人中,很多人大概也分不清魏蜀吴,却都知道刘关张。刘关张的故事是典型的男性故事。但就算当今女性地位上升,她们也还是承认刘关张英雄的。比如男主人想出门找几个朋友玩玩,往往受到牵制,那理由之一,便是“你那些朋友能跟刘关张比吗?” 

刘关张的故事自然和事业相联系,这就是光复汉室。这事业眼看有成之时,关羽却被东吴所害。刘备若能以事业为重,应当暂不追究,待扫平天下,再为兄弟报仇,亦不为晚。这也是诸葛亮力劝刘备勿伐东吴的理由。刘备若从之,或许能一统天下,重建汉朝,中国历史不复有晋、隋、唐诸朝,中国人在海外也不必为汉人、唐人之分而枉费口舌。但刘备不听,执意为兄弟报仇,结果兵败,光复大业亦付之东流,后世文人为此扼腕者多也。 

东坡先生领悟的君子之泽和小人之泽之别,也许就是事业和情义之分吧。如果关羽谨慎,荆州牢固,然后刘备以西川、荆州之师两路北伐,曹魏或可破,东吴或可灭,汉室或可复,事业情义或可两全。但月有阴晴圆缺,事业情义难以两全之时,刘备舍事业而全情义,虽为人所诟,但仔细想来,若刘备事业为重,桃园结义的终局便将落入俗套,刘关张大概早已被遗忘,更谈不上“百世不斩“了。历代开国皇帝,有名的如李世民、朱元璋等,戎马之时,都有几位结拜兄弟,但他们重事业轻情义,“曲线救国”,虽成帝王伟业,但由于“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在百姓心目中留下的记忆和认可很少,“五世而斩”。显然,这样的“曲线救国”无法在民心中把桃园结义画上圆满的句号。况且刘备不迅速为关张兄弟报仇,究竟是因为事业,还是因为 “享得一日帝王福,便知千年皇冠欲”,以事业为幌,皇位为重,本来就是一个问题。世界上或以大局为重或受形势所逼或虑个人权位而采取“曲线救国”方式的人、事太多,他们用的理由几乎都是事业,即使很多人是真的,可有几人的事迹能像刘关张这样不走“曲线救国”路线的故事流传?苏东坡领悟的道理告诉我们,在民心上留下烙印的可能不是事业,而是情义和支撑着情义的人格。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小民百姓,民心即我们大家共有之心。刘关张的故事之所以弥久不衰,是因为它激起了包括我们自己在内的世代小民内心深处某种欲求的共鸣。这是一种什么欲求呢?我想,它所求的,也许是我们每一个人不要以事业为理由,不要以大局为原因,不要以形势为根据,来掩盖自己的软弱,开脱自己的行为,美化自己的人格。

儿童节的感想

“双周夜话”2003年第11                  200362

 

儿童节的感想

 

六月一日,儿童节到了。工作之余我来到同济大学校园内的三好坞公园。在以建筑专业著称的同济大学里,三好坞以其小湖、小山、小亭、小径,总把我带回童年时常常嬉玩的小公园。童年时看着新奇的世界,生发出无数的问题:为什么树叶放水上不沉,为什么猫的名字是猫,为什么叔叔和阿姨那么高兴。我得到一些答案,又出现新的疑问。我读书、思考、争论,我希望有仲裁,但每一次父母的、老师的、哥哥姐姐的最后答案都不能让我服气。于是又读书、又思考、又争论,直到走进大学,直到走上讲台。

如今,年过半百的我已经了解,最后答案是不存在的;我也已经明白,童年天真地表现出来的好奇,好问、好辩天性,在成人这里虽然表现得更含蓄、更理智、更曲折,但正是这一天性保证了成人的活力。可惜的是,成人世界多了功利、权术和势力。在它们的日熏月侵之下,我的祖辈、父辈直到我自己渐渐地接受现状,不再新奇,不再发问、不再辩论。同时,接受现状又确实能够给我们带来功名和利益。然而,功利的化妆并不能够让人年轻。一个不再好奇、好问、好辩的人是真正衰老的人,由这些人组成的民族是衰老的民族。三百年前,康德认为中华民族是个衰老的民族。当我看到包括自己在内的许多同胞不觉新奇、不敢疑问、不愿辩论的时候,我不能不承认康德的话有一定道理。一百年前,身为中华民族复兴一先锋的梁启超看到了少年中国的萌芽。回顾从那时以来的100年历史,我想,懂得仅仅为了强比欧洲、富敌北美,少年中国之萌芽也是没有希望的。中国民族返老还童之本,不在于它的物质富庶,而在于它恢复好奇、好问、好辩的天性,在于它建立起适用于每一个人的让人好奇、促人好问、容人好辩的制度,在于我们每一个成人自觉地好奇、好问和好辩。三好坞把我带回童年,也令我梦想着恢复青春的中国和保持年轻的人类。

 

                                                                                                  成于200361

既要私有化也要规范化

“双周夜话”2004年第17                                      2004831

 

既要私有化也要规范化

 

近来一些中国网站开始大规模地争论国有资产流失问题。这次讨论的缘起是香港的金融学教授、公司财务学研究的国际一流学者郎咸平对中国包括海尔、TCL这样著名公有企业的私有化过程中公有资产严重流失的批评。据说他就此撰写了一份研究报告。我在网络上还没有找到他的报告。但直觉告诉我,他抓住了中国目前最重要的经济和社会问题,就是中国私有化的规范问题。同时,他抓住问题的方式是通过具体案例从微观层面上揭示中国公有(以下简称国有)资产在私有化过程中流失的严重性。这种方式比起包括我在内的一些学者仅仅从宏观层面上强调现行私有化方式的错误和危险,具有更大的影响力。

在这场争论中,我的观点很明确:既要私有化,也要规范化。中国公有经济必须私有化,而私有化必须公开和规范。

近十年来,中国国有资产的私有化是中国大地上发生的不争事实。尽管网上和网下的媒体全都忌讳私有化这个词,而使用似乎只是改变经营权的“民营化”字眼来指代私有化的事实,但无论政府官员还是企业经理抑或经济学家,都明白中国从事的国有资产“改制”是改变所有制,是把它改成私有制,是实实在在的私有化。为什么要私有化?原因很多,这里只提及一条的:国有企业的经理们不愿意为别人打工,而希望为自己打工。他们的愿望自然是合理的,因此,为了提高企业效益,必须满足他们的愿望,国有企业必须私有化,让这些人不但掌握企业的生产经营权、剩余(即收益分配的)控制权,而且掌握企业的资产所有权。既然政府没有能力识别出至少也愿意打工的经理,既然政府没有能力管理和节制不愿意打工的国有企业经理们,既然经理们在私有化之前已经用各种方式转移国有资产,那么早一天私有化确实比迟一天私有化好,因为迟一天私有化,国有资产就多流失一个亿甚至十个亿。就此而言,私有化是中国经济的必然之路。我读的郎咸平言论不多,但似乎感觉到他可能反对私有化,认为国有企业的效益不比私有企业差,国有企业也能够做大做强。但他这样论证的时候,他可能没有注意到,中国政府既没有任命国有企业经理的法律程序,也没有建立对他们的公开奖惩机制,更没有任何监督和约束企业经理的有效方式: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法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工会、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独立董事或者驻企业特派员,因此,中国的国有企业是无法维持的。如果不私有化,它的结局就是被西装笔挺的企业高管和政府官员偷走一部分、浪费一部分并最后破产。

但是,另一方面,我完全同意郎咸平先生规范私有化的观点。我也同意他的观点,就是中国目前的主要问题不是私有化与否,而是私有化规范的与否。私有化本身的正确并不同时意味着私有化可以不加规范,可以采取任何方式。“不管白猫黑猫、抓住老鼠(使中国富裕起来的)的猫就是好猫”的口号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中国之所以正确,是因为邓小平所用的猫恰巧是市场经济。如果他在这个口号下用勃列日涅夫强化计划的猫,这个口号就是错的,尽管邓小平也能够用从文化大革命中恢复过来的经济成绩证明其暂时的正确。在今天,“不管白猫黑猫,使国有资产私有化的猫就是好猫”的口号之所以不正确,就是因为中国用的猫,恰巧是不公开不规范的私有化方法,是官员和经理的腐败和偷盗起着重大作用的私有化方法。腐败和偷盗确实能够把国有企业私有化,就向四人帮1976年上台的话也会振兴中国经济一样,但在这两种情况下,中国经济都不会稳定。而应用目前的私有化方式,中国很难建立稳定的私有制。我的理由很简单,一个不保护国有资产的国家不可能稳定地保护私有资产,就像一个不保护私有资产的国家也不可能稳定地保护国有资产一样。这是中国的一个制度怪圈。中国只有从这个怪圈中走出来才有希望。然而,由于大规模公有资产的建立总是伴随着历史的非理性甚至暴力,所以,中国走出怪圈的希望仅仅是在建立私有资产的关头,仅仅在于公开地规范地建立私有制。用欺骗的腐败的方式私有化的结果,将可能是为下一次公有化准备条件。当然,这一点已经超越了一事一议的经济学理性范围。

    在当前制度下,中国本来可以把私有化做的公开得多、规范得多。比如,由人民代表大会公开决定上市的私有化公司可以送给或者低价卖给经理和职工的股份比例范围、送给或者低价卖给政府官员的股份数量范围;人民代表大会决定和公布私有化的主要程序和日程;聘请社会贤达或者处在公开化言论监督下港澳台专家观察若干私有化案例;对已经私有化的公司的私有化过程作出评估;对国有资产因私有化而出现的变动发出公告;对私有化的收入做专项管理等等。国有资产管理局和国务院作为国有资产管理者,不具备出售尤其大规模出售国有资产的资格。由人民代表大会对私有化作出基本规范,这是私有化取得合法性的第一步。在共产党的领导下,中国下一步的私有化(或者媒体用词“民营化”)应当能够公开地规范地实行。

善良的局限性

“双周夜话”2002年第21                                                          2002108

 

 

善良的局限性

 

在真、善、美三者中,我原先特别重视善良,以为善是一个人的立身之本;而所谓的善良,便是将心比心,推己及人,以为这是为人处事的基本原则。而真、美在我心目中是次要的。

但是,许多事情促使我渐渐地转变了看法。远的不谈,就说前些天的一次聊天,天南海北、突然谈到了出版。一位在省市自治区级别的机关工作的人推测说:马克思的资本论在美国德国肯定是非法出版物吧?!这使我吃了一惊。为什么?说话者是我很熟悉的人,也很善良。照说他读过不少书,至少梅林的马克思传他读过,我知道。在省级机关,学校、开会、参观的机会也多,接触面、知识面不能说狭隘。但为什么做出这样的推测呢?在当时的聊天场景下,这显然是好心人在推己及人:既然批评我们国家制度的书籍在我们国家是非法出版物,那么,批评美国德国制度的马克思的资本论在那些国家被当成非法出版物也是可以理解的,甚至那些国家也应当把资本论划为非法出版物。我们自己希望做的,当然也得允许别人做。况且人之同心,事之同理,我们这样做,别人也肯定这样做。

然而,他这一次的推测是错误的。马克思的资本论从第一版起就是德国美国的正式或者合法出版物。它从来没有非法出版过,马克思自己没有、后来形形色色的出版社也没有在出版它时应官方要求而做过删改。在希特勒统治德国的短暂年头里它被做为犹太人的作品和共产主义的作品,而从合法出版物变成禁书。希特勒一倒台,资本论又成了合法读物。所以,资本论有过被当成非法出版物的经历。但美国是战胜希特勒的主力,现在的德国又和希特勒明确了划清战线,因此不能把他们和希特勒混为一谈。同时,资本论在美国,在希特勒之前和之后的德国,都是在正规的书店可以买到、在正规的图书馆可以借出的书籍,这一点,有过美国、欧洲经历的人都可以证明。而且,他们还可以证明,那决不是为了让我们中国人参观或考察而特地摆到书店和图书馆展示的(否则又有朋友可能会合理推测)。

    由此我体会到,将心比心、推己及人的善良,有着严重的局限性。这里的关键是我们每个人生活环境的狭隘。一个善良的人根据自己在所熟悉环境下行为处事的方式来希望别人,诚然是不错的。但他往往不知道世界上还存在着他不熟悉的环境,不知道如果越出他熟悉的环境,他的推己及人就会得出不真实的推测。如果他按照自己错误的推测去办事,他的善良心愿很可能导致相反的结果。弥补这一局限性的具体方法,是我们祖先教导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了解自己不熟悉的环境和那些环境下人们的行为方式;弥补这一局限性的抽象方法,是西方人所说的追求真,追求适合于所有环境的普遍真理。不重视真的善,只能应用于日常生活;超出了日常生活范围,就可能变成不善。只有以真为基础的善,才是普遍的善。而在我们每个人的生活已经成为大范围的社会网络的一部分的今天,日常生活的善转变为社会生活的不善,是非常可能的。因此,已经成为的必要条件,的重要性一点不次于善。

再谈无欲则刚

夜话”2006年第2                                                                 2006120

 

再谈无欲则刚

 

大约一年前,我写了一篇短文“学者的无欲则刚”,就自己当年欲发表文章而把明知不该用的词用上,做了忏悔和总结。前几天有匿名的朋友留言,提到这篇短文,认为只有无欲的人才能够不受引诱。我知道这是好心提醒我无欲。在感谢之余,我想就“无欲则刚”继续写点心得。

       无欲则刚,强调的是无欲。人能够修炼到无欲,那是进入上上境界,少数高僧可以,但大众不可。因之,老子提出下策:“不见可欲,使民不乱”,意思是不让大众知道天下可以向往的事情,大众自然安心伏贴。如此,“治大国如烹小鲜”也。毛泽东领会老子建言最为彻底。我年青时,衷心地认为生活在毛泽东时代的中国是最幸福的,因为按照毛泽东的最高指示“忙时吃干、闲时吃稀”,还能够吃得半饱,比起生活在水深火热的资本主义国家中的人民,无论怎么高呼万岁都不能够表达对毛泽东的感激之情。后来国门开了,老百姓见到外面那么多可欲之物、之理、之情,焉能不乱?乱中反思,才明白原来是毛泽东权欲太过。只可惜老子没有在其书上标明“献给皇帝和欲为皇帝之人”,使得我们这些没有皇帝欲望的人,在读老子的时候,意识不到其中的“意识形态”。

不过,今天我要写的,是顾名思义地理解“无欲则刚”可能引起的误解。既为凡人,岂能无欲?人不得不做的只是在各种欲望冲突之时做出选择,扬此欲而贬彼欲。所扬之欲若在人格清粹,后人便颂之为无欲,而忽略了选择。其实,即使高僧,其欲亦在修炼得道,何谓无欲?注家也明此理,因此往往把无欲释成无“私欲”。可何谓私欲?林则徐没有家人共乐的“私欲“吗?没有继续为官的“私欲”吗?即使它们是“私欲”,它们又有什么错吗?况且,有“私欲”必有“公欲”。可“公欲”、“私欲”何以为分?孔夫子周游列国欲当官,却又不肯屈就而为官,其中“公欲”、“私欲”如何区分?毛泽东执政到死的欲望是“公欲”还是“私欲”?是“公欲”就“好”、“私欲”就“不好”吗?

在我看来,“公欲”、“私欲”之分既不必要也不可能。由于各个人良知有别,甚至许多欲望的“好”与“不好”都是难以确定的。因此,在人格方面,我们面临的不是一个有欲无欲的问题,而是两个问题:一是决定各种欲望的轻重缓急,二是决定实现欲望的方式。

就第一个问题而言,人有各种各样的欲望。匿名的朋友列举了发表文章、当官、经济好处、情欲、性欲等欲望。如果不考虑比如当官就要当到死一类的不好与吸烟一类近于不好的欲望,我们还可以跟着匿名朋友举出许多好的欲望,例如健康、名誉、美食等。人生的问题是这些欲望很难同时实现,所以我们必须选择,必须决定什么欲望最重要,什么其次,什么再次。这样的选择在平时往往无意识,但在关键时候、在所谓的一次性博弈时候,人们常常不得不做出痛苦甚至残酷的决策。不食嗟来之食,是以生命为代价的选择:尊严在这里是最重要的欲望。反之,屈就而食,则把维生作为第一选择。假如侮辱非常严重,维护尊严的牺牲非常大,把尊严放在第一位,就能够做出勇敢刚正的行为。

今天,我们的日常生活能够大体满足简朴的衣食住行欲望,因此可以把爱、健康、舒适、富裕、兴趣爱好、为他人贡献、权力等欲望放在更重要位置上。不过,无论怎样决定欲望的次序,拥有和保持良知、尊严的欲望,应当统领所有其他欲望。这一点,也许我们在日常生活中根本意识不到;如果一个人幸运地波澜不惊地度过一生,这一点也显现不出来。然而,如果不幸而遇到波澜,保持良知和尊严的欲望,就是变得特别重要。可惜,绝大多数人一生中在情感、健康、兴趣爱好、财富、权力等方面难免波澜和危机,因此,良知、尊严的重要性是不可忘却的。

第二个欲望实现方式的问题也许比第一个欲望次序问题更重要。第一个问题有关内省,第二个问题才有关实践,而一个人良知强弱、尊严高低,最终通过他的实践表现出来。一个欲望再好,如果追求和实现的方式不正当,这个人的良知也是弱的、人格也是低的。富裕的欲望是好的,但如果用腐败、抢劫的方式去追求,追求者一定良知弱、人格低。发表文章的欲望是好的,可如果文章不能提供新知识,作者只是为了升职称或塞责而写,他的良知不会很强、人格不会很高。性欲是好的,可如果缺少爱,放弃性生活反倒是自尊和尊人的一种正当方式。

从实践的意义说,实现欲望的方式,比欲望本身更加重要。如果象口水理论那样,为了独吃一盘好菜,而在餐桌上吐口水到那盘菜里。那么,这个人的美食欲望再好再重要,这个人也是无耻小人。在现实生活中,我们碰到的问题主要不是欲望,而是实现欲望的方式。一个正常的人应当选择正当方式实现自己的欲望。一个特别重视良知和人格的人,应当特别选择正当并且高雅的方式实现自己欲望。

欲望实现方式的正当性问题,无论怎么强调也不过分。我们民族历来过于重视欲望的内省方面。早期儒家便强调“尽心知性”,后来又发展到“存天理、灭人欲”,并进而有了“无欲”之说。我们评价一个人一件事,往往用“好心”做标准,似乎只要心好,就不必承担责任或者便能够“减刑两年”。然而,一个人越是好心,欲望越是伟大纯洁,这个人就越容易做坏事,因为正是那种“凭良心”的自恃,才使人无所敬畏,超越一切宗教的、传统的道德规范,而做出比那些自觉良心有虚的人更坏的事情。文化大革命中,不管毛泽东还是红卫兵,都以自己的良心自豪,但其所作所为,却真正摧残了中华民族的道德良心感,造就了今日弥漫于中国的不信神、不信鬼,“别人抢得我就抢不得?”的只管目的、不管手段的强盗心理。所以,越是自以为自己欲望好的人,越必须重视实现欲望的方式,必须常常反省自己的追求方式正当吗,是不是有更好的方式。如果实现方式不正当,那么,欲望的好是没有意义的。

匿名朋友在留言中同时列举了一些人为自己丧失尊严找出的借口。我们可以发现,这些借口都不是用来掩饰欲望的有无或好坏,而是用来掩饰他们实现欲望的不正当方式。在现实生活中,我们听到一些人为自己行为辩护的借口,几乎都试图把不正当方式说成正当方式,把不高雅方式说成高雅方式。这种现象正好突出了欲望实现方式的重要性:它迫使用不正当方式实现欲望的人为自己寻找借口。其实,良知再强、欲望再好的人,在实现欲望方式上都可能犯错误。所以,除了反思与讨论自己行为外,承认错误、承担责任是维护一个人尊严的最好方式。然而,承认错误、承担责任,不但需要良知,而且需要勇敢。小说《项链》中的女主人公和其丈夫,就是这样既有良知也勇敢的人。他们毅然搬入了阁楼,干起了粗工,无怨无悔。需要什么理由或者借口呢?不需要。理由和借口仅仅是怯懦的表现。而在犬儒主义弥漫的当代中国,勇敢变得特别可贵。因此,至少从字面上说,不是无欲,而是一个人在重要时候,不惜舍弃其他欲望,并勇敢地采取正当和高雅方式维护个人良知和尊严,才使这个人刚正不阿。

 

 

附:匿名的留言

      <无主题>  (2006-1-16 7:30:39)  http://www.hujingbei.net/bbs

胡教授 $ 读了你翻译的    我相信,  我认为内容很好。  你自己也写过无欲则刚的文章。  我也认为,  一个人最重要的是名誉。  而有好名誉的人在现代社会是很难保的。  因为人很容易受引诱,  这种引诱是多方面的,  包括出版文章的引诱,  当官的引诱,经济好处的引诱,  情欲的引诱,  性欲的引诱等等。  有人抵挡不了这些引诱,就坏了自己的名誉,  是很可惜的。  而这些使人破坏名誉的引诱往往还带有很好的外衣,  例如,  出版文章是为了做学问,  当官是为了利用权力做的事情,经济的好处是为了做事情增加经济实力,  情欲是为了爱,  性欲是为了照顾穷人(给美女收入的机会,  陆德明这样是说)。最后只有无欲的人才能够不受引诱,这一点我相信。而且我也相信世界上会有这样的人,例如台北的马英九。

 

大约一年前,我写了一篇短文“学者的无欲则刚”,就自己当年欲发表文章而把明知不该用的词用上,做了忏悔和总结。前几天有匿名的朋友留言,提到这篇短文,认为只有无欲的人才能够不受引诱。我知道这是好心提醒我无欲。在感谢之余,我想就“无欲则刚”继续写点心得。

       无欲则刚,强调的是无欲。人能够修炼到无欲,那是进入上上境界,少数高僧可以,但大众不可。因之,老子提出下策:“不见可欲,使民不乱”,意思是不让大众知道天下可以向往的事情,大众自然安心伏贴。如此,“治大国如烹小鲜”也。毛泽东领会老子建言最为彻底。我年青时,衷心地认为生活在毛泽东时代的中国是最幸福的,因为按照毛泽东的最高指示“忙时吃干、闲时吃稀”,还能够吃得半饱,比起生活在水深火热的资本主义国家中的人民,无论怎么高呼万岁都不能够表达对毛泽东的感激之情。后来国门开了,老百姓见到外面那么多可欲之物、之理、之情,焉能不乱?乱中反思,才明白原来是毛泽东权欲太过。只可惜老子没有在其书上标明“献给皇帝和欲为皇帝之人”,使得我们这些没有皇帝欲望的人,在读老子的时候,意识不到其中的“意识形态”。

不过,今天我要写的,是顾名思义地理解“无欲则刚”可能引起的误解。既为凡人,岂能无欲?人不得不做的只是在各种欲望冲突之时做出选择,扬此欲而贬彼欲。所扬之欲若在人格清粹,后人便颂之为无欲,而忽略了选择。其实,即使高僧,其欲亦在修炼得道,何谓无欲?注家也明此理,因此往往把无欲释成无“私欲”。可何谓私欲?林则徐没有家人共乐的“私欲“吗?没有继续为官的“私欲”吗?即使它们是“私欲”,它们又有什么错吗?况且,有“私欲”必有“公欲”。可“公欲”、“私欲”何以为分?孔夫子周游列国欲当官,却又不肯屈就而为官,其中“公欲”、“私欲”如何区分?毛泽东执政到死的欲望是“公欲”还是“私欲”?是“公欲”就“好”、“私欲”就“不好”吗?

在我看来,“公欲”、“私欲”之分既不必要也不可能。由于各个人良知有别,甚至许多欲望的“好”与“不好”都是难以确定的。因此,在人格方面,我们面临的不是一个有欲无欲的问题,而是两个问题:一是决定各种欲望的轻重缓急,二是决定实现欲望的方式。

就第一个问题而言,人有各种各样的欲望。匿名的朋友列举了发表文章、当官、经济好处、情欲、性欲等欲望。如果不考虑比如当官就要当到死一类的不好与吸烟一类近于不好的欲望,我们还可以跟着匿名朋友举出许多好的欲望,例如健康、名誉、美食等。人生的问题是这些欲望很难同时实现,所以我们必须选择,必须决定什么欲望最重要,什么其次,什么再次。这样的选择在平时往往无意识,但在关键时候、在所谓的一次性博弈时候,人们常常不得不做出痛苦甚至残酷的决策。不食嗟来之食,是以生命为代价的选择:尊严在这里是最重要的欲望。反之,屈就而食,则把维生作为第一选择。假如侮辱非常严重,维护尊严的牺牲非常大,把尊严放在第一位,就能够做出勇敢刚正的行为。

今天,我们的日常生活能够大体满足简朴的衣食住行欲望,因此可以把爱、健康、舒适、富裕、兴趣爱好、为他人贡献、权力等欲望放在更重要位置上。不过,无论怎样决定欲望的次序,拥有和保持良知、尊严的欲望,应当统领所有其他欲望。这一点,也许我们在日常生活中根本意识不到;如果一个人幸运地波澜不惊地度过一生,这一点也显现不出来。然而,如果不幸而遇到波澜,保持良知和尊严的欲望,就是变得特别重要。可惜,绝大多数人一生中在情感、健康、兴趣爱好、财富、权力等方面难免波澜和危机,因此,良知、尊严的重要性是不可忘却的。

第二个欲望实现方式的问题也许比第一个欲望次序问题更重要。第一个问题有关内省,第二个问题才有关实践,而一个人良知强弱、尊严高低,最终通过他的实践表现出来。一个欲望再好,如果追求和实现的方式不正当,这个人的良知也是弱的、人格也是低的。富裕的欲望是好的,但如果用腐败、抢劫的方式去追求,追求者一定良知弱、人格低。发表文章的欲望是好的,可如果文章不能提供新知识,作者只是为了升职称或塞责而写,他的良知不会很强、人格不会很高。性欲是好的,可如果缺少爱,放弃性生活反倒是自尊和尊人的一种正当方式。

从实践的意义说,实现欲望的方式,比欲望本身更加重要。如果象口水理论那样,为了独吃一盘好菜,而在餐桌上吐口水到那盘菜里。那么,这个人的美食欲望再好再重要,这个人也是无耻小人。在现实生活中,我们碰到的问题主要不是欲望,而是实现欲望的方式。一个正常的人应当选择正当方式实现自己的欲望。一个特别重视良知和人格的人,应当特别选择正当并且高雅的方式实现自己欲望。

欲望实现方式的正当性问题,无论怎么强调也不过分。我们民族历来过于重视欲望的内省方面。早期儒家便强调“尽心知性”,后来又发展到“存天理、灭人欲”,并进而有了“无欲”之说。我们评价一个人一件事,往往用“好心”做标准,似乎只要心好,就不必承担责任或者便能够“减刑两年”。然而,一个人越是好心,欲望越是伟大纯洁,这个人就越容易做坏事,因为正是那种“凭良心”的自恃,才使人无所敬畏,超越一切宗教的、传统的道德规范,而做出比那些自觉良心有虚的人更坏的事情。文化大革命中,不管毛泽东还是红卫兵,都以自己的良心自豪,但其所作所为,却真正摧残了中华民族的道德良心感,造就了今日弥漫于中国的不信神、不信鬼,“别人抢得我就抢不得?”的只管目的、不管手段的强盗心理。所以,越是自以为自己欲望好的人,越必须重视实现欲望的方式,必须常常反省自己的追求方式正当吗,是不是有更好的方式。如果实现方式不正当,那么,欲望的好是没有意义的。

匿名朋友在留言中同时列举了一些人为自己丧失尊严找出的借口。我们可以发现,这些借口都不是用来掩饰欲望的有无或好坏,而是用来掩饰他们实现欲望的不正当方式。在现实生活中,我们听到一些人为自己行为辩护的借口,几乎都试图把不正当方式说成正当方式,把不高雅方式说成高雅方式。这种现象正好突出了欲望实现方式的重要性:它迫使用不正当方式实现欲望的人为自己寻找借口。其实,良知再强、欲望再好的人,在实现欲望方式上都可能犯错误。所以,除了反思与讨论自己行为外,承认错误、承担责任是维护一个人尊严的最好方式。然而,承认错误、承担责任,不但需要良知,而且需要勇敢。小说《项链》中的女主人公和其丈夫,就是这样既有良知也勇敢的人。他们毅然搬入了阁楼,干起了粗工,无怨无悔。需要什么理由或者借口呢?不需要。理由和借口仅仅是怯懦的表现。而在犬儒主义弥漫的当代中国,勇敢变得特别可贵。因此,至少从字面上说,不是无欲,而是一个人在重要时候,不惜舍弃其他欲望,并勇敢地采取正当和高雅方式维护个人良知和尊严,才使这个人刚正不阿。

 

 

附:匿名的留言

      <无主题>  (2006-1-16 7:30:39)  http://www.hujingbei.net/bbs

胡教授 $ 读了你翻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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