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周夜话”2003年第15期 2003年9月3日
马克思研究与对民工态度
我在2002年初建立个人主页的时候,把自己的文章“略论服务业资本-马克思《资本论》体系的一个扩展”挂上,希望能够引起讨论。当时我表示每年2月和8月将回复发来的讨论文章。如今,两个2月和两个8月过去了,我收到过批评,也有过讨论,但根据作者的意愿,它们没有在网上公开。另一方面,我又没有收到严格的学术批评意见。诚然,一年多的时间不算长,目前的状况也许很正常。可是,中国有那么多人在研究《资本论》,学术积累应当很深厚,但学术批评没有展开,似乎并不正常。
近日在网上读到“中国青年报”今年3月21日的一篇署名为曹林的文章,谈民工读《资本论》,才恍然大悟,悟出了《资本论》研究和研究者对贫困态度的关联。曹林从一位民工在书摊上买《资本论》读、想了解包工头怎样剥削他们谈起,说如果看脱衣舞暴露了民工精神生活的空虚和无聊,看《资本论》则“恰恰暴露了民工这个阶层在当今社会中的价值真空和精神危机,”因为“看《资本论》就是一种不满的表达形式”,所以他反对民工读“资本论”。这使我很惊奇。因为按照“中国青年报”的一贯说法,如果真的有了精神危机,也得靠学习马列、尤其学习他们的经典原著才能够消除,所以应当鼓励民工读《资本论》,如何却把读《资本论》和看脱衣舞混为一谈了?
马克思把自己的理论诉诸于无产阶级(工业中的雇佣劳动者,自然包括民工)。如果他的在天之灵有知,他对自己去世一百多年后,中国还有民工不是因为政治学习的强制、而是自己想弄清问题来读他的《资本论》所感到的欣慰程度,一定会比知道中国每年培养出几十个(上百个?)“《资本论》专业”博士所感到的欣慰强烈得多。由此想起马克思理论研究的不正常,正是在于号称坚持马克思的学者里,没有精神生活也就没有精神危机的人太多,在于太多人为衣食甚至衣锦而研究马克思。马克思(和夫人)本来出身于富裕家庭,却宁愿忍受衣食无着的穷苦生活,而潜心于后来体现在《资本论》中的理论研究。在当时一年只有十来位博士毕业的时代,马克思要想获得小资乃至更富裕的生活不是难事,但他为了理论宁可受穷。所以,马克思理论涉及的绝不仅仅是学术问题,因为学术问题更多地与逻辑有关,但重大理论的选题则与一个人的精神素质有关。但马克思即使因此而贫困,他也绝无反顾。三十年前,我在农村的身份类似如今的民工,听从毛泽东的号召开始读马克思书。也许由于我自己和我生活的乡村的贫穷,我很快意识到他的书是穷人的书。后来我对各种经济学说有所了解,更感觉到在经济学的主要理论中,只有马克思站在穷人的立场上。虽然穷人的立场只是许多立场中的一种,而且不是每一件事情上都正确的立场。但自称坚持马克思理论的人,则必须持有穷人的立场。这一点早成国际惯例。在世界绝大部分不把马克思理论作为官方意识形态的国度里,研究马克思的人几乎都是从穷人角度考虑社会问题的人,更无须说坚持马克思的人了。当然,穷人的立场不意味着研究者或坚持者本人是穷人,但它一定意味着他们对贫穷有着“同情的理解”,并且在必要的时候敢于象马克思那样过贫困的生活。从这个意义上说,同情贫穷、敢于贫穷,是马克思研究者尤其坚持者必须具备的精神素质。
把马克思理论当成小资生活后的纯学术研究对象,固然不能算错,因为就象《红楼梦》一样,《资本论》也有其独立的学术研究价值。但这种研究和坚持马克思理论已经无甚关联。而在我们的社会内,如果有人对贫困生活怀有深深的恐惧,对贫困者怀有深深的蔑视,而把研究和坚持马克思理论当成谋生的职业甚至让个人先富起来的手段,写文章首先想的是发表和由发表带来的职称和报酬,关心的首先是房子和股票,那么,这些人对马克思的“研究”与“坚持”实际上成了对马克思精神的亵渎。由于研究马克思在中国成了有钱有势的好事,号称研究马克思的人自然数量大,论文多。我想,二十世纪后半叶以来在中国出版的关于马克思的作品也许占全世界该类作品总量四分之三以上,自称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家的中国人也许占到世界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家总量的百分之九十以上,但能够算上学术创新的至多几十篇,而即使承受贫困也坚持马克思理论的学者可能还没有。在这样的情形下,马克思研究自然没有学术积累和学术批评,更没有马克思的精神。
不时想想民工、想想我们社会的贫困者,想想他们为什么要接受那种低下的地位,想想如何改变他们的地位,即使是用学术研究的方式去寻求长期的改变,我们也许才能在研究马克思时体会到马克思的初衷,才能谈得上坚持马克思理论。读一读下面这首诗吧。坚持马克思理论的人不需要无保留地赞同它,但他如果做不到基本赞同,那他坚持的肯定不是马克思理论。
十月诗草之五:歌拟奥登
据说这个城市有一千万人口,
有的住花园别墅,有的住胡同平屋,有的住在海里头;
可是我们没有一席之地,弟兄们,我们没有一席之地。
据说这里是我们的历史和梦想,是我们的骄傲,
我们像亲戚来串门,却也引起它的懊恼;
它让我们呆在原地不动,弟兄们,它让我们原地不动。
我们的原地,荒凉的地方只有不长五谷的山沟,
我们要靠它吃饭人们却痛心疾首;
他们不让我们砍树,弟兄们,他们不让我们砍树。
我们逃离饥饿,寻找幸福,交通部门要走我们的所有,
让我们挤在一起窒息,疯狂,死去,认清自己
不如他们眼里的一条狗,弟兄们,我们不如一条狗。
我们没有身份,派出所的人抓住我们说活该,
”如果不交钱你就没有三证,对我们来说你就不存在。”
可是我们存在,我们还活着,兄弟们,我们还存在。
那从我们中间飞升上去的悄悄地说我们是一种文化,
我们游荡去来,像蝗虫,从三国水浒吃到现在;
他们说我们是害虫,弟兄们,他们说我们是祸害。
去到一个科研院所,他们论证说
目前还没有我们的现代化计划,等下辈子再来找它;
但这辈子我们怎么化,弟兄们,这辈子我们怎么变化?
我们交纳了增容费,暂且安身。报纸表达得暖昧,
老太太的小脚跑来可真是敏捷,逢年过节地喊着防贼;
她指的是你和我呀,弟兄们,她指的是你和我。
有人说我们太笨,素质太低,为什么禁止我们进入很多行业?
他们明明知道中关村里的电脑是我们攒的。
有人说我们到城里来只是出丑,同样是修路,扫地,
法律法规却让我们交出自由,
我们规规矩矩地坐在城里人身边;
他们却皱着眉头,弟兄们,他们指我们太臭。
听说学者们的忧愁就像富人的富有,就像我们的匮乏,
他们反抗现代性的异化,听说他们比我们活得光荣伟大;
他们在绝望里令人感动,弟兄们,我们在绝望里无所适从。
我想我听到了这个城市上空有一个声音,
那是陌生却异常的权威,说: “”他们必须牺牲。””
噢,我们在他的掌握之中,弟兄们,我们在他的掌握之中。
看到一只狮子狗裹着短袄,别着胸针;
看到门儿打开,让一只猫走进门;看到人们都在出国;
看到学生们扔砖头,看到””我的朋友比尔””在北大演说;
看到春天的花和春天的鸟,
看到一条鱼在饭店前的水池里自在地游,
我们是新奇带一点儿糊涂,弟兄们,是新奇带一点儿糊涂。
我们流浪,从80年代到又一个世纪,
我看见这个城市日新月异,万家灯火;
没有一盏属于我,弟兄们,没有一盏是我们的。
武装警察越来越多,防暴队伍有特殊的任务,
从东单到西单,他们要保卫权威和一种幸福,走去又走回;
他们在寻找你和我,弟兄们,他们在寻找你和我。
(原诗作者:余世存,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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