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朗普当选为美国下届总统后,“用土地换和平”来结束俄乌战争的各种说法开始沸沸扬扬。自称为特朗普老朋友的匈牙利总理断言特朗普领导的美国将不再会军援乌克兰。而没有美国的军援,乌克兰将失败。特朗普曾经宣称他将在就任总统的24小时内让俄乌战争结束。这一宣称虽然不值得认真看待,但特朗普非常希望利用其权力很快结束战争,却是可以预期的。怎样很快结束呢?若特朗普在明年1月20日就职后立即停止军援乌克兰,乌克兰又不肯让出土地的话,俄军要全部占领俄国已经宣布吞并的乌克兰东部四个州,没有一年半载也是难以做到的。因此,乌克兰让出土地,“用土地换和平”,应当是短期内结束战争的最快方式。例如,乌克兰把一部分领土割让给俄国,俄国也做出某些让步,双方确实可以迅速停战,实现和平。在“土地换和平”的大框架内,人们可以设计出各式各样的方案。而“土地换和平”的止战框架,在过去也多有应用,并且在一定情况下确实保证了一段时间的和平。人们常常提到的例子有上世纪三十年代末的苏芬战争,以及虽然没有实现、但美国和世界大部分国家都支持的以色列和阿拉伯邻国之间的土地换和平方案。此外,如果美国停止军援乌克兰,乌克兰再拖下去,可能会丢失更多领土。因此,及早用土地换和平,也是乌克兰及早止损的方式。
不过,我对特朗普准备用“土地换和平”结束俄乌战争的说法,抱有强烈的疑虑。我的主要疑虑如下:
1. 上面所举的两个“土地换和平”的例子不适合俄乌战争。1939-1940年的俄芬战争,是前苏联以“帮助遭受资产阶级剥削压迫的芬兰工人阶级”为名发动的。当时的“国际联盟”(当今联合国的前身)因为前苏联的这一侵略行为竟开除了前苏联的“盟籍”。虽然芬兰和如今的乌克兰一样,顽强抵抗。但芬兰是个小国,又得不到当时疲于对抗希特勒德国的英法等国的军援,最后只好割地求和,把近12%的领土割让给前苏联。这是许多人津津乐道的“土地换和平”的“成功”实例。可芬兰并不认为是成功,因此在俄国困于俄乌战争之际,赶紧申请加入北约。更重要的是,我们必须注意苏芬战争以“土地换和平”的历史背景。就在苏芬战争爆发前一年的1938年,德国以捷克共和国境内的苏台德地区德意志民族人口占多数为由,要求吞并该地区,并声称这是德国最后一次领土要求,若不满足就出兵。可捷克表示誓死保卫领土。战争似乎一触即发。英、法、意三国在没有捷克参与的情形下同意了德国的要求并逼迫捷克让步,实现了“土地换和平”。这就是后来臭名昭著的“慕尼黑协定”。是许多赞赏“土地换和平”的人不愿意提及这个例子的原因,是苏台德归属德国不久,德国又一次提出领土要求并干脆发动了第二次世界大战。事实上,当时的世界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世界强权德国能够强占毗邻的捷克一部分地区,为什么前苏联不能够强占毗邻的芬兰一部分地区?可如今的世界,依然是不讲规则、弱肉强食的世界吗?至于以色列和阿拉伯邻国的“土地换和平”,根本原因是以色列要拿出来交换的土地,本来就不是联合国所承认的以色列领土,而是以色列在后来战争中夺得的土地。因此,解决以巴问题的“土地换和平”和比如苏芬战争、苏台德危机中的“土地换和平”,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也更不适用于现在的俄乌战争。
2. 如果说二战后,世界建立了以联合国宪章为基础的新的国际秩序,那么,这个新秩序的第一性原则,就是尊重各国领土完整和不以武力解决国际争端。这是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创新之一。应当说,在建立和维持这个新世界秩序方面,美国厥功甚伟。没有美国的主导和奉献,这个新秩序即使能够建立,也早就土崩瓦解了。然而,正是如今的俄乌战争,让这个新秩序第一次真正受到考验。就俄乌领土分歧来说,前苏联解体时,在没有外来威胁的情形下,包括克里米亚在内的乌克兰各地区于1991年分别举行了公投,包括克里米亚在内的乌克兰各地区的公投都同意乌克兰独立和自己加入乌克兰。当时的俄国和联合国都承认了乌克兰各地区公投结果和乌克兰作为独立国家的疆域。乌克兰也因此才被接纳入联合国。接着,在1994年,包括俄国在内的联合国安理会五大常任理事国宣布,在乌克兰放弃核武器之后,它们将保障乌克兰的领土完整和独立主权。因此,乌克兰和俄国本来不存在各自建国时留下的领土纷争。就俄乌战争的参与方来说,这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安理会五大常任理事国中,第一次有一个国家以武力来改变本来不存在争端的领土。回顾1990年的伊拉克和科威特战争,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这里的区别。联合国成员之一的伊拉克以历史理由出兵吞并另一个联合国成员国科威特,显然违反了联合国宪章。安理会迅速通过决议,授权美国干预。美国出钱出人,把伊拉克赶出科威特,恢复了科威特的领土完整。这一次,联合国成员之一的俄国以历史理由出兵吞并另一个联合国成员国乌克兰,同样违反了联合国宪章。可首先由于俄国是安理会常任理事国,安理会在把俄国赶出乌克兰一事上,无法采取任何实际行动;其次,联合国没有能够像当年国际联盟因前苏联侵略芬兰那样开除俄国,因此联合国安理会没有能够重新成为可能采取实际行动的国际机构;再次,俄国是核大国,公开威胁说你不让我吞并乌克兰那些领土,我就扔核武器。所以,正是在俄乌战争上,战后的世界秩序第一次受到真正的考验。
由于美国在战后世界秩序中的中心作用和它实际承担起的国际警察职能,俄乌战争对战后世界秩序的考验,就是对美国的考验。用“土地换和平”,满足或者部分满足俄国的领土要求以避免俄国威胁的核大战,自然是一种可能性。但如此一来,比如1990年联合国安理会关于伊拉克入侵科威特的决议,就成为无本之木了:凭什么俄国能够吞并乌克兰一部分领土甚至乌克兰全境,伊拉克就不能吞并科威特?比如近期的台海问题,凭什么俄国能够吞并乌克兰一部分领土,中国就不能攻占属于本国的台湾?不以武力解决国内争端,只是二战后世界秩序的第二性原则。连第一性原则都放弃了,美国或者其它国家还能够在道义上规则上谈论第二性原则吗?因此,对二十一世纪的世界来说,俄乌战争用土地换和平来止战所涉及的,最重要的不是乌克兰的损失问题,而是二战后良好运行了八十年的世界政治秩序的存废问题,是美国在世界秩序中的定位问题。
所以,以“让美国再次伟大”为口号的特朗普执政后,是否会同意“土地换和平”的俄乌战争解决框架,绝不像特朗普本人或者其它参谋们过去所说的那么简单。国家,只是人类以一定土地为范围而在近几百年来建立起的群体。从最初的人类群体“部落”起,人类各个群体之间就充满了杀戮。戴蒙德曾经生动地描述过新几内亚群岛上各部落之间“不是亲属就是仇人”的场景。只是到了八十年前,人类才第一次建立起全世界范围内的不以杀戮为手段的世界秩序。也许,这样的秩序根本不是一次性就可能稳定建立的。从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到现在,也不过短短的八十年。在人类历史上,八十年是太短了。平等和不以武力改变领土的新世界秩序,也许要经历好些次崩溃和重建,才可能真正稳定起来。因此,我们不能完全期望二战后的世界秩序能够经受住俄乌战争的考验。美国在过去八十年中已经做得很好。我们不能完全期望美国继续那样地为这个秩序而大量奉献(特别是在其它许多国家几乎毫无奉献的前提下)。然而,如果在特朗普任内,乌克兰必须割地求和(甚至只是短暂的和平,如同二战前的捷克那样),世界秩序重新回到没有规则没有道义的弱肉强食的状态,那么,特朗普将不是“让美国再次伟大”,而是“把美国变得渺小”了。对此,我相信,特朗普一旦上任,他就会有所认识。他在野时反对援乌,只表明他不是一位建设性的在野者,而不必然预示他上台后的作为。放弃维持二战结束以来的世界秩序的责任,放弃国际警察的职能,也许是美国或早或迟而不得己的决策。但特朗普是否愿意作为这一决策的代表者,却是另一个问题。这里牵涉到特朗普的个人性格,而我对他个人毫无了解,所以我无法做出一定的预期。但是,如果特朗普决心维持以联合国宪章为基础的当今世界秩序,特朗普和他的团队,以及乌克兰和盟友的领袖们,将需要高超的政治智慧,才能够在不引发核大战的同时战败俄国侵略者。对此,我只能祈祷上天保佑特朗普、保佑美国、保佑乌克兰、保佑全世界可能受到欺凌的小国和地区。
“夜话”2024年第9期,2024年11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