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离开已经快二十天了。
这些天来,尽管忙忙碌碌,但只要一静下来,就觉得失去了什么,少了什么:母亲不在了!我再也不能回家看到母亲了!
母亲是在母亲节那天离开我们的。那天上午我们兄弟姐妹纷纷向她老人家祝贺母亲节;那天傍晚她叫女婿给她喝了菜汤。那天晚上她的外孙从外地打电话回来向婆婆问安。可等家妹接完电话再去看母亲时,母亲已经安详地离开了。而我,尽管在夜里赶到南京,却再也不能和母亲说上一句话了!
母亲似乎对自己的去世很有预感。两个月之前,她对照顾她的家妹和家妹婿说:“你爸爸喊我了,我要到他那里去了”。那之后,母亲话变少了,睡眠变多了。也许,母亲期待着和父亲的重新相会,因此既不惧怕也不担忧死亡。在我最后看到母亲面容的时候,我既悲伤又感动。悲伤的是母亲离开了我们,永远地离开了我们;感动的是她那么地安详、平静,脸上甚至带着满足的光彩,是的,她去和父亲相聚,而这正是她一生的向往。
母亲姓颜名讳淑英,出生于1921年。像当时中国绝大部分青少年一样,母亲和父亲十来岁就订亲了。后来父亲出外上学,接着又于1938年跟随学校从江苏省辗转撤退到四川。日本军国主义对中国的侵略生生地分隔了这一对年轻人。他们之间音信全无。在随后的八年里,亲族中比母亲年轻的堂、表弟妹一个个都成家育子,而母亲只是坚定地等待,默默地向往,等待着中国军队把日本人赶走,向往着和父亲的婚姻。母亲身段好、皮肤白、脸庞俏,可她最美好的青春时光就是在这样的等待和向往中熬过的。母亲一直等到日本鬼子被撵走,一直等到1946年父亲随中央大学迁回南京并回到家乡。那时候母亲已经26岁。在女性16岁便出嫁的时代,在社会根本没有任何“剩女”的年代,母亲已经成了名副其实的“老姑娘”。父亲当时到了县城,母亲在乡下。而抗战硝烟未散、国共已经开战。国军占领的县城和共军占领的乡村之间已经无法通行。但母亲冒着生命危险,毅然偷渡到县城,在订亲十多年、苦等八年多以后,终于实现了自己的向往。
父母亲婚后迁徙到南京定居,父亲任教养家,母亲相夫教子。1949年初父亲获得一张到台湾的飞机票。但他不愿意一个人成行:他不想离开母亲和已经出生的孩子。同时,他认为自己在国民政府时期只是学生和教师,并且保护过地下共产党员,共产党执政同样要建设要教育,自己也有可为之处。然而,新政府一来,先镇压“反革命”,被杀者众。父亲因为国民党员的历史亦被投入监狱。母亲一下子跌入深渊,整天以泪洗面,苦苦等待。此时的等待更苦于过去,不但因为父亲生死未卜,而且也因为母亲在南京举目无亲,还因为母亲必须挣钱养活自己和孩子。母亲从小裹脚,会的只是针线活,知道的只是相夫教子。现在母亲必须出门干活来养家。中国妇女担负养家责任,实在是从1949年以后开始的,而母亲就鬼使神差地成为第一代养家妇女。幸好父亲在狱中只待了几个月,否则母亲可能带孩子返回家乡,并由于接着实施的户口制度而永远无法成为城市居民。可好景不长,父亲又因为同样的问题而被认定不适合在城市任教,被“安排”去乡村中学当教师,父母亲再一次分离。这一分就是近三十年,尤其是在“文化大革命”浩劫的几年中,掌权者完全不准许父亲探亲。在我对自己幼年的记忆中,我仅仅记得和母亲在一起,记得母亲领我去中山门外收割了的菜地捡大白菜的菜边子,记得母亲领我到食堂吃用铁皮罐子蒸的饭,记得母亲似乎又是命令又是相求地要我们孩子为她写信给父亲。母亲没有上过学,靠自己的聪明和勤学识得不少字,可不会写字,因此她给父亲写信就用口述方式让已经上学的我们写。我现在还记得母亲口述的起首一句“展华,你好!”(父亲字展华)。我们那时完全不理解母亲盼望和思念父亲的心情,总是推三阻四地不肯写。现在想起,后悔莫及。
父母亲一直到父亲上世纪八十年代退休且户口制度松动后返回南京才重新团聚。从十几岁订亲到父亲六十五岁退休的五十年中,父母亲只有十年共同生活的时间,其余四十年不是因战争就是因政府政策而被迫分离。作为一个善良、贤慧、软弱、完全以丈夫为精神依靠和生活目的的女性,母亲几乎独立承担了抚养孩子重担的辛劳。母亲的辛劳,母亲对父亲的思念和向往,母亲的孤独和痛苦,只是在今天,在我自己也经历了贫困、孤独和思念以后,我才开始有了体会,尽管我所经历的贫困和思念远不及母亲深重。
三年前母亲突然患病,几十年来第一次住进医院。但母亲十分坚强,从来不认为病魔会把自己如何。是的,当她成为附近乡村年龄最大的未出嫁姑娘的时候,当她在几乎绝望中依然拒绝众多求亲的时候,当她突然遭遇父亲入狱的打击时,当她开始颠着小脚费力地拖着人力板车的时候,当她把饭全给我们吃了而看着我们依然饥饿的时候,当她不得不让我们把户口从南京迁往乡村的时候,当她到乡下看望住在草房里被监督劳动的父亲的时候,她的心一次一次地被揉碎,为了我们,为了父亲,她不能不坚强,不能不挺直腰杆支撑起家庭。生活让她变得坚强,或者更准确地说,尽管她本来是位柔弱女子,可苦难出现的时候,她却总是最坚强的。在我的记忆中,直到三年前,母亲从来没有生过病,母亲也从来没有说过苦。即使她三年前患病了,她依然保持着坚强。后来,至少部分地由于她坚强的生命意志,母亲的病竟然奇迹般地消失了。最近一年多来,她不再服用任何药物。她也不食用营养保健品:平常饭食就够了。晚年的母亲思路依然十分清晰。我回南京看望她老人家,她喜欢让我读一些亲友或我们兄弟姐妹写的回忆文字,然后慢慢地说说当时的事情。她说过好几次她不想走,她还想看到孙子都结婚成家,看到重孙。我相信,如果不是她对父亲的向往和思念,她肯定会和我们多待一段时间的。可是,贯穿母亲一生的对远在他乡的父亲的思念,对与父亲团聚的向往,那刻骨铭心的追求和痛苦,让她在冥冥之中再一次领悟到父亲对她的呼唤,让她告别了早已长大的我们,欣然地走上了和父亲再也不分离的天堂之旅。
愿爸爸妈妈在天上安息!
“夜话”2010年第8期,2010年5月27日